中卷 第七章 魂兮归来

阿弥将手中的柔软绢帛浸入铜盆的暖水中,待绢帛舒展浸满后,拿出,拧水,展开,叠成方方正正的一小块,细心帮端木翠擦去面上的污血。

不时有泪珠自面上滚落,她不得不暂停手上动作,将泪拭去。

主帐里很静,只她和杨戬二人,杨戬背对著她,坐在将案之后的榻上。案上烛火微弱地跃动著,像极了最后一线行将脱逝的生命。烛晕微微,勉力倔强地笼住杨戬落寞而又疲倦的背影。

帐外有人低声回报:“毂阊将军到了,被拦在安邑城外。”

毂阊到了?

阿弥一惊,脊背似是僵住,杨戬淡淡道:“请。”

来人步声远去,杨戬振氅站起,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阿弥说话:“我临来之前,邀毂阊同行,三日后攻崇城,我想应该让他见见端木,谁知……”

谁能料到端木营生此不测?

“那怎么办?”阿弥手足无措,语声微微战栗。她纵是再不谙沙场世故,也知此刻毂阊是绝不宜见到端木翠的,“要不要……”

说话间,她攥住白色盖布,竟是想将端木翠掩藏起来。

“要不要怎样?”杨戬自嘲一笑,“毂阊不是蠢人,堂堂西岐大将,被拦在安邑之外,岂猜不出安邑生变?进得城中,看到满城鸡飞狗跳,不会心中生疑?毂阊桀骜性烈,定会找人逼问,端木营兵卫得我示下,必不敢泄露,但目中殇痛面上哀情语中踯躅是断作不了假的。都是于这疆场死生看惯之人,想必已猜出五六分了。”

顿了一顿,待要再多说些什么,忽听到帐外急起马蹄之声。

蹄音初听尚远,转瞬已到近前,马儿嘶喘之声甚切,鞍辔闷响,帐外有片刻搅嚷,似是有人试图阻拦:“将军……”

一言未竟,已被掀翻开去,重重扑地,铠兵碰击。杨戬笑道:“蹄音湍急如乱流,来人性烈如暴雨。阿弥,纵是不见其人其面,由其声势,你也能断出轻重缓急。”

阿弥睁大眼睛,不明白杨戬此刻,为什么竟向她解释起兵家行事来了。

还未反应过来,帐帘刺啦一声被扯将下来,帐外风沙迎面扑入,杨戬双目微微眯起,模糊之中,看到毂阊高大身形定定立在帐外。

一时无言,俄顷,就见毂阊摔下手中帐帘,大踏步向端木翠置身之处过来。

阿弥有些心慌,下意识避让开去。毂阊蓦地止步,死死盯住端木翠煞白面庞,良久颤抖著伸出手去,以手背轻触她面庞。

触手冰凉,毂阊喉头一滚,双目合起,两行热泪无声滑过脸庞,闷声道:“我就知道。”

静默之中,响起杨戬平静至几乎冷漠的声音:“你知道什么?”

毂阊缩回手来,惨然一笑,并不答话。

“三日后攻崇城,战事谋划如何?营下兵卫操练已精?云车何在?粮草可足?前锋点谁为将?后卫谁人控兵?”

毂阊大怒,猛地转过头来:“杨戬!”

“如何?”

“端木尸身未冷,你在这里说这些无关紧要的!”

“无关紧要?”杨戬冷笑,“毂阊将军须得谨言慎行,你所谓的无关紧要,在我看来,和你性命交关。你请得崇城战牌,得丞相手令三日后攻城,此时此刻,你不该紧锣密鼓,置沙盘召麾下,以谋战事吗?”

毂阊虎目圆睁,眸中怒火几欲焚噬杨戬:“杨戬,端木死了!”

“她是死了,你从何得知?”杨戬面色寒若坚冰,“战事在即,主将不离军帐,你今夜本该在营中筹划,你怎么知道安邑生变?你怎么知道端木遇刺?你本不该来此,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若是你,我现下就理衣整鞍,回营筹谋以应战事,一心扑于攻城,心无旁骛。待得攻下崇城,要疯要醉要死要活,都由得你。”

毂阊默然良久,哑声道:“杨戬,你何其心狠。你可知,端木险些便是我的发妻。”

杨戬叹息:“我自然知道。但是毂阊,你首先是战将。若非攻城在即,我可任由你在此酩酊大醉号啕大哭,惜乎战事一触即发,你一身系全营兵卫性命,更系两方战局走势,个中关系,相信我不说你也知道,哪容你在此处蹉跎?回去吧,忘记今夜你来过安邑,城破之日,丞相会单独见你,告知你端木亡故,那时你才会惊闻噩耗,殇痛失形。在那之前,一切如常。”

“我想,换作死的是你,端木也不会做无谓伤悲,必然披挂上阵,以枪头血祭你屈死亡魂。”

“端木是被朝歌细作所杀,你若想为她报仇,最好的方式,莫过于拔下崇城。”

“言尽于此,是去是留,你自己定夺吧。”

杨戬果不再说一句话。

毂阊僵立良久,忽地抽刀出鞘,一手挽过端木翠发丝,于刃上滑过,锋芒过处,带起幽幽发香。

收一缕入怀,再无多话,转身大踏步离去。

行至帐帘之处,忽地停下,沉声道:“杨戬,若缉得行凶之人,莫要杀他,候我归来。”

语毕,也不待杨戬应声,径自去了。

蹄声又起,只是这次,不急也不缓,杂沓零落,漫无所向,似是声声叩在心上。

阿弥心中一酸,以手掩面,指缝中慢慢洇下泪来。

这一夜杨戬耽留安邑,并未回营。第二天高伯蹇风闻杨戬在此,巴巴地跑来会面,被杨戬冷言冷语命人挡了去。他知端木翠亡故一事不宜外传,一面令人封口,另一面遣人深挖地窖,置端木翠棺椁于其中,窖中四周堆冰,上覆海量稻草,暂作冰室以用。

要知殷商一朝,已有富户冬日凿窖存冰,以作夏日凉饮之用,安邑虽小,亦有贮冰之家,且大部分存冰,竟是取自旗穆家的地窖的。

这一日夜,展昭静处军帐之中,夜间曾有两个兵卫进来查看,展昭略施技力,轻身飞举,倒缀顶帐之上,倒也瞒将过去。自那后,兵卫在帐外行行走走,竟是无人再进来。

展昭先时听到端木翠言说“你等著,我让她来找你”,心中震撼之外,不无欢喜,因此并不当真觉得端木翠是死了,心中并无十分殇痛。哪知这一日夜以来,独自静处,细细推思这多日与端木将军的行来过往,点点滴滴,犹在眼前,愈到后来,心中酸楚之意愈甚,因想著:她既说出“让她来找你”这样的话,可见她与端木,并不是一个人。这许多日以来,与端木将军由两相敌对到可面坐夜谈,二人之间,终究不输一段情谊,我竟眼睁睁看她在我面前横死了。

心潮激荡之间,忽又想到:她与端木,当真便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吗?她岂不就是当年的端木?她除了不记得我之外,一颦一笑,性情举止,哪一样不是跟端木相同?假以时日,我与她渐渐相知,与后来的端木,又有什么不同?她的种种,譬若端木早年旧事,如此举步维艰,我眼睁睁看著,竟是半分力都出不上的。

一时间情难自已,想到凄恻之处,竟怔怔落下男儿热泪来。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帘幕轻动,他心思疾如电转,知是有人进来,当下闪身避于内间,将里外间开的帘帐留了一线,向外窥看。

当头的是个普通打扮的兵卫,与外间巡卫并无二致,奇的是跟进来那人,竟是旗穆衣罗。

看旗穆衣罗时,见她目光流转,面有警惕之色,与之前的痴傻之态判若两人,展昭心中奇怪,因想著:只一日夜工夫,她竟好了?

正思忖间,就听旗穆衣罗压低声音道:“我依你吩咐做了,端木翠既死,理当为我杀高伯蹇。”

这话压得极低,于展昭听来,却不啻于半空一记惊雷,只觉手脚冰凉,呆立当地。

心神虽是杂冗轰鸣,于两人对答,却是一字不漏。

“安邑布下天罗地网,杨戬坐镇,再杀高伯蹇不易。”

“你们应了我的,我杀端木翠,你们就杀高伯蹇,怎么能出尔反尔?而且我也不能再在端木营待下去,若是他们疑到我身上……”

咔嚓一声骨节脆响,展昭一惊之下,收回心神,急向外看时,就见旗穆衣罗软软瘫地,那人的手正自旗穆衣罗颈上移开。

这一下变生突然,展昭知道对方无非过河拆桥杀人灭口,心中怒不可遏,正待抢将出去,忽听帐外有人恭敬道:“见过将军。”

然后便是杨戬的低低应声。

知道杨戬就在帐外,展昭硬生生刹住脚步。

那兵卫却是不惧,将旗穆衣罗尸身拖至一角,又用帷幕盖了,理理衣襟,大大方方出去。展昭心念转处,已猜出八九分:此人既扮作端木营兵卫,即便出去撞上杨戬,也可推说是进军帐查看,然后大摇大摆离开。莫说杨戬未必进帐,就算是进了,发现旗穆衣罗尸身,再要找那人,要往何处去找?他这一走,杳无音踪,那端木将军身死之恨,怕是无从得报了。

展昭心一横,再不作湮留,抓起立于旁侧的巨阙,一声怒喝,竟从帐中抢了出去。

原本以为空空荡荡的军帐竟闯出一个人来,场中兵卫,俱都怔了一怔。杨戬本已走过,闻声止步,看清展昭身形,眸中转过阴骘狠绝之色,怒道:“戟来!”

展昭自一出帐起,目光便死死盯在那看似浑不起眼的兵卫身上,哪管杨戬如何,一声低喝,青锋出鞘,半空一道银弧,蛇吻般直击那人后心。

那人倒也不是稀疏平常人物,直如脑后生眼,闪身挪避。展昭哪容他逃脱,腕翻力走,一招未老,变直击为横削,眼见便能将那人阻在当场,脑后风声忽至。展昭心知不妙,一边厢袖底袖箭击如走珠,一边厢回身急挡,巨阙锋刃死死卡住杨戬三尖两刃戟的戟尖,竟有火星迸射开来,金石相击之时,那边厢已传来那人中箭惨呼之声。

展昭容色镇定,道:“杨戬,方才那人便是毒杀端木将军的朝歌细作,你若有心,细一推想,便知我所言不虚,莫同我多作纠缠,走脱了真凶,还不快让人擒住他!”

语声未竟,臂上施力急挑,将杨戬的战戟挡了开去。杨戬虽不尽信于他,但也知宁枉勿纵,急喝道:“将那人擒住!”

场中兵卫得令,纷拥向那中箭之人,展昭唇边漾起笑意,趁著杨戬略一分神的当儿,身形疾退,竟也混入了兵卫之中。

他身上衣裳与众兵卫有别,不求掩人耳目,只求这片刻先机。果然,纷乱之间,杨戬的追击便慢了一拍,眼见展昭身形隐于帐后,杨戬急喝道:“封营!”

杨戬昨日与展昭有过一回交手,知他武功极高,兼多计谋,既失行踪,一时难追,因此另辟蹊径,急令封营。昨夜之后,守卫森严,营外俱有栏架守卫,兼有望台弓手,突围不易,因此上,先困展昭,再瓮中求索不迟。

展昭于杨戬思谋,亦猜得八九分。他方才趁著混乱,只是暂隐形迹,就如同昨日般,只是趁乱潜回自己的军帐,真想突围而走,谈何容易。

因此今次故技重施,不可在外停留太久,必须尽早再在端木营中找到掩身之处。

他以林立军帐暂作掩身,时隐时走,忽见前方不远处新起一方军帐,前两日似未见过,帐前兵卫听到这边腾沸宣令之声,俱都仰首而看,展昭趁其不察,身形疾如鬼魅,但见帐帘微起微落,展昭已然进帐。

这军帐却是奇怪,内里空空如也,似是拿军帐圈了一块地般,展昭心中讶异,在帐中且走且看,忽觉脚下一空,他心道不妙,待想轻身上提,已是不及,竟直直摔了下去。

展昭直以为是中了计,丹田提气,一挨地便矮身滚将开去,顶上带下一蓬稻草,急起身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这才发觉四壁尽是凿作方方正正的冰块。

入目昏暗,过了片刻,展昭才慢慢看出自己是身在一个地窖,周遭有白色帷幕垂下,正中一口巨大棺椁,棺盖半合,棺中寒气袅袅外盈。

展昭心中一动,缓步走过去,一挨身便觉寒气逼人,伸手推那棺盖,竟是异常沉重。展昭薄唇紧抿,以掌抵那棺盖,内力运处,就听低闷声响,那棺盖辄辄移了开来。

一瞬间寒气大盛,展昭几睁不开眼来,顿了一顿,才看清棺中四围俱堆了冰块,再向内看时,脑中轰的一声,只觉身子忽然滚烫忽然冰凉,双唇嗫嚅,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端木翠正睁大了眼睛看他,睫毛上一层冰屑,嘴唇发紫,似是动了一动,只是没有声音。

展昭愣了半天,忽地反应过来,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蹦出,竟不知怎么把她抱出棺材的,急脱下身上衣裳将她裹住,四下再看,将那垂下的帷幕通通扯落,也不管扯落之声会不会引起帐外留意,将端木翠裹了一层又一层,怕是没裹成一只白熊。

帷幕裹往,又没了计较,伸手去捂她面颊,探得鼻息,一颗心重重落回实处,想了一想,又以掌贴于她后心,内力绵绵,源源注入她体内。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子终于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长睫之上挂一层霜水,牙关磕打,格格之声一阵紧似一阵。

展昭定定看住她,目光须臾不转,那牙关磕碰之声,在他听来,竟似是平生听过最美妙的声音一般了。

端木翠终于抬头看他,嘴一扁,几乎哭出来:“展昭,你再来迟一步,我就冻死了。”

她扑于展昭怀中大哭,这一扑力道甚猛,展昭经夜不睡,下盘虚浮,差点被她扑翻了去,身子晃了一晃,方自稳住,轻轻伸臂环住她,下巴在她濡湿发上蹭了蹭,唇边渐渐噙起笑意来。

她一边哭一边骂温孤苇余,骂得甚有创意,株连带坐,阖家往上十八代往下十八代,外加亲戚朋友邻居,有罪之余,再加三等,男女老少,无一得免。

展昭竟插不得话去。

好容易待她骂累了,展昭才叹息道:“你就不会小声点,这么大声,十里八乡的人都招来了。”

端木翠不解,扬起脸看他,奇道:“大声了怎样?”

展昭不答,只抬头看向自己跌落之处,那里渐有人声,人影憧憧,还有刀刃戟尖,不时从破口处往下戳探。

他淡淡一笑,垂下脸来,端木翠正两手搓著口中呵气,见他垂目,又问一次:“大声了怎样?”

她倒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展昭微笑,摇头道:“不怎样。”

想了想又柔声道:“再大声点,也没关系。”

正说话间,地窖顶盖呼啦一声被掀开,顶上大亮,四壁放下矮梯,有那等不及的,舞刀持戟,呼喝著跳将下来。

端木翠吓了一跳,从展昭怀中坐起身来,抬头打量来犯者。这一打量不要紧,打前锋的一干人心中俱都一咯噔,高高扬刀弄戟的手,不知是该放下还是该不放,一时间皆如被施了定身法,蜡像般排排站。

刹那死寂当中,只有端木翠兴高采烈,献宝般道:“展昭你快看,这些人的打扮,跟我在西岐时的部下都是一样的。”

想了想又添一句:“温孤苇余还颇费了心思,从哪儿把他们弄来的?以为这样一来我就念旧手软了,哼。”

这一哼相当有气势,把展昭哼得想去撞墙。

“端木,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是哪儿?”

端木翠眨了眨眼睛,正待回答,那十来个打前锋的反应过来,又是哭又是笑:“将军活了!将军活了!”

声音不大,但是相当有震慑力,一嗓子嚎过,四壁正爬梯子的骨碌碌滚下一串,还没来得及蹬梯子的赶紧将消息散播出去。有那熟知端木翠早年旧事的,散播消息的同时加重了一个“又”字,语曰:“将军又活了!”

这个“又”字用得相当贴切,须知死去活来,素来是端木翠的本事和特长,她自己懵然无知,偏把周围搅得翻江倒海,非常有感染力、感召力、影响力。

端木翠瞪大眼睛,看眼前人仰马翻。展昭头大如斗,心中轻叹一口气,扶著端木翠起身,起身的一刹那,低声道了一句:“这里是沉渊。”

“沉渊哪……”端木翠恍然,但是这一恍然敌不过骤然起身时的膝上剧痛,她不禁大怒,“谁把我的腿弄成这样子?”

与展昭在沉渊中一波三折惊险迭出的经历不同,端木翠自坠下沉渊,所历种种基本可分为四步。

第一步:坠下沉渊。

第二步:被沉渊之怪蒙蔽,认为自己已然杀身成仁,阎罗迟迟不来接,她只好在那个简陋且不上档次的泥潭会客厅中等候,等候之余,生前旧事一一闪回,百转千折。当时不解,此刻看了个透彻,心中殊不是滋味,待想起西岐一节时的尚父所为,心有不甘,翻白眼若干,然后下定论:“姜子牙你这个小气鬼。”

谁承想那时节端木将军亦在陈言旧事,有刹那间,两人情为一体心意相通,她的所思所想,诉诸将军之口,惊到了展昭,那也是意料不到。

说到展昭,她倒是想得极少,概因一旦想起,好生难受,这难受来如山倒,待要忘却消弭,却艰难如抽丝,一丝一丝,盘在心窝深处,被人硬生生拈起头,一点点往外抽取,牵筋动血,痛到连呼吸都带下眼泪,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不能想,找些什么引开自己的注意力。

找什么呢?自然是去骂始作俑者,来来去去,把温孤苇余腹诽了个体无完肤——否则刚刚为什么骂温孤苇余骂得那么熟练?无他,操练纯熟耳。

第三步:忽然就来了另一个端木姑娘(或者说是端木将军更贴切些),让她快走,她觉得奇怪,正要细问,潭中异声大作,将军变了脸色,一把将她拽上岸来,急道:“往出口走,走!”

第四步:不管好歹,往出口处疾奔,刚一得脱,冷气透骨,定睛看时,竟是身处棺椁之中,四肢俱已冻得麻木,想略移指节亦是不能,心中叫苦不迭:早知刚刚不走了,原来是叫我来受冻的,只知阎罗殿有热油灌顶、尖刀剜心,什么时候多了棺里挨冻这一节?

接下来前文都已交代,此处不再赘述。她得见展昭,了悟自己应该是没死,还想著又被冥道中什么妖兽蒙蔽,直到展昭提醒,她才知自己是身在沉渊。

“沉渊哪……”

她恍然的同时对沉渊无限好奇,加上这里是西岐,目光所触,带起心头尘封两千余年的旧事,一时间恍恍惚惚,脚步虚浮,晃晃悠悠如在梦中。

直至见到杨戬。

两人四目交投,都如见了鬼。

杨戬得兵卫回报,言说端木翠死而复生,先时还不尽信,匆匆赶去,迎面正撞上她来,眉眼口唇,恁地熟悉,不是她是谁?

端木翠先前所见,都是西岐的小喽啰,心头虽有震撼,也自了了,现下终于见到重量级人物,跟记忆中的杨戬一般无二,气势威仪,不让本尊,当下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上前几步,盯住杨戬瞅了半天,忽然就做出了让杨戬险些吐血的举动。

她伸手揪了揪杨戬耳朵。

杨戬猝不及防,竟然也就让她这么做了。

手感不错,她想了想,又拈起杨戬垂下的一缕头发。

指腹摩挲了半天,端木翠感慨万千,金口一开,给了一句点评:“真真啊!”

感情这姑娘以为沉渊里的都是充气娃娃,非得亲手试试材质不成?

众目睽睽之下,杨戬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终于忍无可忍,怒道:“你干什么?”

想不到这个假冒伪劣产品还敢对她吹胡子瞪眼,端木翠立马回瞪回去:“不干什么!”

说话间,将杨戬头发在指上绕了几绕,负气似的往下一拉,不待杨戬叫痛,又松手弹将回去。

杨戬气得那叫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围观诸人看得目瞪口呆,偏偏两位都是主将,旁人位卑言轻,不敢露在脸上,憋得非常辛苦,辛苦之余,还得给自己打气:“憋!憋死了都得憋!”

只有展昭忧心忡忡。他万料不到端木翠还有这么深藏不露的一出,低头看了看自己垂在肩上的头发,不著痕迹地将它们拂到肩后。

端木翠却是洋洋得意,歪著脑袋看杨戬:“大哥我饿了。”

一句含嗔带娇的“大哥”,杨戬无话可说。

怎么样都是死了又活转来,不管如何生气,面子上也得疼她宠她的。杨戬虽觉得蹊跷,还是先顺她意:“你先回去换过衣裳,待会儿用膳。”

语毕又看展昭:“你随我来。”

这年轻人,周身透著奇怪,更怪的是,怎么他一到,原本死了的端木又活了?他得好好问问。

展昭略一踌躇,正想举步,忽地臂上一紧,却是端木翠握住他手臂,警惕地看杨戬道:“他跟你去做什么?”

她还有潜台词没出口:反正你都是假的……

杨戬没好气:“我有话问他。”

“他跟你又不熟。”端木翠越俎代庖,也不管展昭乐不乐意,“有什么话你跟我说不就行了?”

然后看展昭,也不管会不会气煞杨戬:“展昭你跟我走,别理他。”说著,果然扯著展昭就走,走了两步腿脚不便,改单脚跳,展昭只得过去扶她,兼小声提醒:“你的军帐在那头。”

初来乍到,南辕北辙。

她哦一声,转了个方向,又跳。

杨戬心中默默祝愿她摔一跤才好。

边上立著的是杨戬带过来的副将,旁观者清,他心头总觉得蹊跷,忍不住低声道:“将军,端木将军死而复生……似有些古怪。”

“古怪什么?”杨戬憋了一肚子气,“死了一回,原形毕露才是。”

半道上,阿弥已得了消息迎将过来,一见到端木翠,眼泪便扑哧扑哧往下落。端木翠拉了她的手,伸手去刮她鼻子:“死丫头,哭个没完没了了。你哭也就罢了,将来我真死了,你也不准死。”

对于阿弥当年的撞棺而亡,她到底存了心结,“将来我真死了,你也不准死”这话,在心里不知憋了多久,也不知向谁去说,如今撞著她的面,明知她是假的,还是认认真真将这话说出来。

阿弥偏头躲她的手,破涕为笑:“谁说要为你死了。”

人再假,这份情确是真的,端木翠喉头一哽,倒不知说什么好了。阿弥的目光极快地从展昭面上掠过,仍旧回到端木翠身上:“姑娘,我扶你进帐更衣。”

端木翠自苏醒以来,纷纷扰扰,到如今都没能跟展昭说上几句话,就惦记著寻个清静处,两人赶紧思谋正事,忙向阿弥道:“展昭扶我进去就是。阿弥,你去伙夫那里,吩咐准备几样我爱吃的。”

阿弥不疑有他,匆匆引人下去,端木翠冲展昭使了个眼色,屏退旁人,进了军帐。

一进军帐,甫得清静,两人相对,一时无言,俄顷,一齐笑出来。

帐中摆设,恢复如旧,思及昨夜端木将军中毒身死,恍如隔世,展昭眼眶骤然一热,半晌强作镇定,低声道:“端木,我在沉渊已久,不知冥道情形如何,曙光可曾退却,不管怎样,都经不得耽误了。”

端木翠嗯了一声,低头想了想,道:“这倒不打紧,沉渊不比人世,日子会慢许多。”

展昭点头道:“温孤苇余也说,沉渊的时间远远慢过冥道,只是,我已耽留很久,总觉得担心。”

端木翠轻轻揉著膝盖在榻上坐下:“这你倒不用担心,黄粱一梦,卢生在梦中娶妻生子,举进士,累官舍人,迁节度使,为相十余年,八十而卒,结果梦醒之时,主人家的小米尚未蒸熟,沉渊比之黄粱一梦犹可,你才来了几日,人间恐怕只是眨眼工夫。”

话说得在情在理。

展昭默然,顿了一顿,犹豫再三,话还是出口:“端木,我怎么感觉,你并不想走?”

端木翠一怔,咬了咬嘴唇,低声道:“我只是想说,不用那么著急而已。”

展昭原本那一说,只是心存试探之意,想不到她竟直认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再答,顿了一顿,忽觉焦躁,忍不住道:“我已经来了很久了。”

黄粱一梦,所指为何,他并不是不知,但是看别人容易,落到自己身上,想镇定却难。在沉渊已耽留许久,开封府怎样,包大人怎样,公孙先生独对妖兽,又会怎样,念及至此,归心似箭,恨不得肋生双翼,须臾得归。

话一出口,即悟得自己说得重了,见端木翠低头不语,心中好生不忍,待要说些软话,又不知从何开口,想了想一声轻叹,默默退出了军帐。

帐外天色惨淡,阴云压顶,似又是风沙漫天之兆,展昭静静伫立,心头不知怎的,竟起了空落之感。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了声响,却是端木翠扶著帐壁过来,展昭待想伸手扶她,她略略避开了去,却拿眼看住展昭,认真道:“展昭,我们就只待一夜,明晨就走,好不好?”

展昭见她如此恳求,心中难过,越发觉得是自己刻薄了她,心中内疚,默然不语。端木翠见展昭不答,还以为他是不愿,又急急道:“只一夜,你信我,不会误事的。”

展昭待想说什么,那头阿弥已引人端著食鼎过来,一时不好多言,只是轻轻点头。端木翠面上露出淡淡笑意来,阿弥紧走几步上前,将端木翠扶将进去。

帐外只剩了展昭一人,待想进去又觉不妥,只得先回军帐。帐帘一掀,一眼便看到帐角覆著的帷幕,这才省得旗穆衣罗尸身尚在此间,只得出来向兵卫交代了,遣人将尸身移走。

一番折腾,又费了许多工夫,待得人清,心下疲惫,想到方才与端木翠似是言语不合,只盼她莫要多心才好,正心乱如麻,忽听到帐外有人叫苦不迭:“阿弥姑娘只说将军要拐杖,又没说什么样的,要怎么做才好?”

展昭心中一动,掀帘出去,两个兵卫正凑在一处愁眉苦脸,见展昭出来,吓了一跳。展昭微微一笑,问起缘由,这才知方才阿弥出来,匆匆交代了两人给端木翠准备一根拐杖,三言两句,便打发两人去做。原本一件简单事,只因是“将军要的”,经了两人千沟万壑的脑瓜子,变得异样复杂。须知领导的事,再小也是大事,领导点到为止,做人属下的就得多行一步多想一分面面俱到,一根拐杖,要金的银的铜的还是木头的?何等样式?要雕花不要?要刻山水鸟儿不要?是长些好还是短些好?粗些好还是细些妙?

这么简单件事,两人寻死的心都有了。

展昭心中好笑,打发两人道:“你们去寻根丈长木头来,我来做便是。”

两人巴不得有人应承,乐得屁颠屁颠去了,不多时便寻来根藤木,入手轻便,只藤身有些木疙瘩。展昭寻了把趁手的刀子,将藤身细细削过,又用粗粝磨石打磨一回,打眼一看,只是普通拐杖式样,展昭想了一想,微微一笑,掏出袖箭,以箭尖为刻刀,在拐杖把手处刻了幅小画儿。

俄顷刻完,将藤屑轻轻吹去,唤了那两人进来,将拐杖交出去。那两人大失所望,因想著:还以为做出什么天上有地下无的宝贝来,原来就是这么个木头木脑丑模样的。

只是事已至此,也只得忐忑著交了上去,见阿弥收了,半天帐中没有旁话,这才放下心来。

其实依著端木翠的意思,找根能拄的木头便好了,哪管你什么其他乱七八糟的。

这一日再无他话,杨戬忙著审问那名朝歌细作,只到端木翠帐中坐了一回,见她提不起兴致,原本想问的话也只得按下不提,因想著:让她多休养两天,届时再问不迟。死而复转这种事,终归蹊跷。

夜间,展昭翻来覆去,只是睡不著,到了后半夜时,风声又起。展昭卧听风声,正渐渐有了睡意,忽听到端木翠声音,一惊而醒,再仔细听时,却又没声了,轻轻走到帘帐处掀看,就见阿弥一人站在场中向外张望。

展昭心中奇怪,想了想,穿戴齐整了出去,唤阿弥道:“阿弥姑娘。”

阿弥忙回转头来,乍见展昭,似是想到什么,面上一喜。

展昭便知她是有事:“怎么了?”

阿弥指向外头:“展大哥,你跟著我们姑娘吧,她一个人拄了根拐杖出去,也不叫我们跟著,也不叫杨戬将军知道,只说是有事。硬要跟著,她还著恼了,发了好一通脾气。姑娘先时遭过刺杀的,虽说那细作落了网,外间也有巡卫,但是再出事怎么办?展大哥,你不如偷偷跟去看看,千万别出事才好。”

展昭心中一惊,忙道:“我知道了。”

急向外走了两步,又折身回去拿了巨阙和穿心莲花,不及再跟阿弥说什么,急急追出去了。

追不了多久就见到端木翠,她一个人,拄著那根拐杖,走走停停,并不匆忙。此时,安邑的主街之上空空荡荡,只一轮冷月亮洒下淡淡光来,连巡卫都不见一个,她的大氅被风扬起,露出单薄纤弱的身子来,直叫展昭忍不住想上去替她把结带一根根扎好。

她倒是浑无所谓的,在街中央站了半晌,抬头望了一回月亮,又拄杖到墙边,伸手去摩挲斑驳墙皮,过了许久,轻轻叹一口气,低下头去,额角抵住墙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展昭怔怔看著,心中似是猜到几分,却又说不真切。

俄顷她站直身子,将大氅紧了紧,一路向城楼而去。守城的兵卫识得她,待要上前相扶,她摆摆手,反将城楼的守卫都给屏退下去了。

偌大城楼,只她一人,倚著女墙站著,风过,舞起万千发丝,像是鲜花盛放在黑夜之中。

顿了一顿,她似是站得累了,将拐杖靠在一边,整个身子都伏在墙垛上,两只手臂交叠著放在垛上,小巧的下巴轻轻垫在手臂之上。

目光所及,只不过是城外漫漫黑夜,了无人声。

展昭忽然就不想再躲躲藏藏,他从掩身之处出来,故意放重了步子。

端木翠没有回头,待他走近时,低声叫他:“展昭。”

她还是没有看他。

展昭轻轻应了一声,走到她身边,不露痕迹地站到迎风一面,一时间寒风侵衣。

她站了那么久,竟不冷吗?

她目光飘忽,低声道:“这是我家。”

“你家?”展昭不解,“这里不是……安邑吗?”

怎么说她的家也该在西岐而非安邑,若非要较真了说,西岐也不是,应该是端部落才对。

“是啊。”她似是没听出展昭的弦外之音,忽然就高兴起来,仰头道,“看,我家的月亮。”

一轮巨大的模糊的冷月亮,透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可是她看得兴致勃勃:“我很多年没有看到过了,好不好看?”

展昭突然就懂了。

“月是故乡明,”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真切,“好看。”

“好看吧?”端木翠笑得很开心,“只是我家里冷清了一点,不像开封,那么多人,那么多店铺,那么多花花绿绿的东西。以前王朝、马汉他们去端木草庐看我,总会带些新奇的小吃食,跟我说,端木姐,这是哪个斋买的,这是哪个楼买的,我那时就想,我家里是没有的。”

“我家里太冷清了,人不多,东西也少,没那么多新奇的玩意儿,老是在征战,从这里到那里,好不容易空闲下来,我就到城楼上站一站,看看远处;有时候天黑了,什么都看不到。”

“没有瀛洲那么舒服,也没有开封那么热闹。”她叹了口气,声音渐渐低下去,“可是这里是我家啊展昭。”

“我明知道沉渊里的东西都是假的,可是又做得那么真,我醒来之后,看到那时候常住的军帐,吃饭时用的餐鼎,常吃的豆羹,穿的衣裳,这个那个,那个这个,数也数不清,感觉好像回家了一样。”

她喃喃:“那时候,就是这样子的,月亮就是这样的,晚上也是这样的,连风都是一样的,呜呜的像是谁在哭。人家说少小离家老大回,我真是很羡慕这些人,他们还有家可回,就算只剩下断瓦残垣,满院的野草,那还是自家长的,一砖一瓦,是小时候看惯了的,他们还不知足,还捶胸顿足地哭,说什么斗转星移世事全非,他们哪里知道世事全非是什么样子的。我掘地三尺都挖不出家里的一片瓦来,我都没哭,他们一个个哭得肝肠寸断的。”

说著说著,她又不平了,展昭微笑,只是眼眶渐渐湿了。

“白天的时候,我不是不想走,只是突然间回到这里,我想多看一看,看看假的都好。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一个人如果连自己家的样子都不记得了,那多糟糕。”

她不说话了,近乎贪婪地看面前的黑夜。这夜晚跟开封的夜晚有什么不一样呢,展昭看不大出来,但是他知道端木翠是能分辨得清楚明白的,就如同秦人好秦砖,汉人知汉瓦,她知道自己家里的夜晚与别处有什么不同。

这里不是他的家,风云草木,与他无干,所以他归心似箭,弃如敝屣。

但她不同,一草一木,叶脉木纹都烙到她血液中,她不舍得,又不能不走,只要求一个晚上,“只待一夜,明晨就走,好不好?”

真也好,假也罢,这里是她的家,他有什么权利定她去留?

展昭合上双目,将眼角处的温热藏起:“端木,是我不好。”

“嗯。”她应得很快,毫不客套,还翻他一个白眼,“你一向对我不好的。”

前头说过,端木翠向来是破坏气氛的高手,前一步还花朦胧鸟朦胧秋月正朦胧,让她一句话打岔就能偏到养牛耕地种田忙、挑水烧柴真欢畅上去,就拿这次来说,姑娘你不说话,让展昭自个儿内疚伤情不就得了?保不准他日后对你好上加好了。

偏扣这么一顶结结实实的大帽子过去,还“一向”!

展昭气结:哪有“一向”那么始终如一?不就是态度上有那么点点不耐,都没敢说什么重话,她就敢给他上纲上线。孔夫子一语中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但是孔夫子也说得不尽然,应该再加一句,两相较之,女子更难养也……

索性不理她。

她却似忽然想起什么,偏了头看他:“展昭,今天大哥来找过我,同我说了一会儿话,你在沉渊之中,是不是遇到端木将军了?”

展昭心中一突,一时间口唇干涩,半晌才应了一声。

“她可有为难你?”

展昭摇头,顿了顿轻声道:“她很好。”

“那就好。”

一时无话,端木翠的目光重又投回暗沉夜色之中。展昭心底生出淡淡怅然,他突然发觉,即便是自己,对于沉渊,也并非全无眷恋。

他们虽是虚假幻象,但有血有肉,泪是真的,笑是真的,悲是真的,喜是真的,情……也是真的。

比起那些占了人的躯壳,却无人心不做人事之人,岂非好了太多?

“展昭,我带你四处看看可好?”

展昭的思绪收回,淡淡一笑。

其实安邑这么小,人丁冷落,屋舍寥寥,该看的自己多已看过,未必能看出什么新意来,但他了然端木翠的心思,她如同任何一个敝帚自珍的主人家,一草一木对她而言都大不同,怀著炫耀也好忆旧也罢的小心思,她想带著远道而来的客人,四处走走看看。此处再鄙陋,也是她的家,瀛洲或者开封,都替代不了,也永难替代。

展昭伸手去扶她。

她偏不让,拎起拐杖瞪他:“现在才扮好人,方才我三步一个跟头,也没见你来扶我。”

展昭微笑,眼神示意了一下那根拐杖:“谁说我没来扶你?”

端木翠没明白。

展昭隔著衣袖捉住她手腕,将她的手略往下移了移。

她先还有些茫然,指腹摩挲到轻微刻痕,一下子明白过来。

将拐杖举到面前细看,借著城楼悬灯的微光,看到小小的一方笑脸,熟悉的官帽,两条垂下的发带,寥寥几笔,已得其形神。

她还想装作漫不经意,只是唇角眉梢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她看看那刻画儿,又抬头看看展昭,俄顷又低头看画,再抬头看展昭。

展昭让她看得局促,面上微微发烫,不著痕迹地侧了侧脸,避开她目光。

“一点都不像。”她口是心非。

又撇嘴:“难怪方才路都走不稳,总要摔跤,原来是你做的拐杖。”

喂喂喂,走路要摔跤是老天听到了杨戬的心声,关展昭什么事……

“那还我。”展昭不干了,佯作伸手要抢。

端木翠哪里肯还,格格笑著闪避,忽然脚下不稳,身子一歪,展昭出手相扶不及,她已跌入他怀中。

展昭下意识想扶她,她反一低头,埋首在他胸膛,轻轻环住他的腰。

展昭身形一僵,只刹那间便反应过来,心头融融一层暖意,似是酒后微醺渐渐化开,不淡反浓,收紧双臂,拥她在怀。裘氅轻暖,即便隔著氅衣,亦能感觉到她不盈一握的细软腰线,伏贴柔软得让他想叹息。

过了许久,他才低低叹道:“磨人的姑娘。”

端木翠仰脸看他,很是不服:“哪里磨人?”

她话还没完,忽地住口,面上神色变了几变,怔怔看向展昭身后远处。

展昭没有回头,却自她眸中,看到急速升起的串灯。

西岐军中,惯用灯语传军情。

“明日……攻城……”她细细辨别灯语,喃喃自语,“攻什么城……崇城?攻城的是……”

她忽然收声。

展昭心中不忍,扶她站定,犹豫了一回,低声道:“我在西岐军中,听说三日之后,毂阊将军要攻崇城。只不知为何,居然提前了,或许……”

或许是因为端木将军的横死,让他急欲血仇,这才提早攻城。

“你要不要,去见见他?”

这话他原不想说,他对端木翠与毂阊的关系,并不确切知晓,但既已谈及“大婚”,想来非比寻常,端木翠既至沉渊,一草一木都念念挂怀,遑论毂阊?

即便知道是假,见见也好。

端木翠不说话,俄顷抬头看展昭,双眸之中,像是陡然间陷入巨大的苍凉和荒芜。

“展昭,我们走吧。”

“去哪儿?”

“一直往西,沉渊东南北三面广袤无极,生路在西,我们一直走,很快就能出沉渊。”

“你不要四处走走看看了?”

“不看了。”她摇头,“反正是假的,早就没了的,看一眼就是了,赖著不走算什么?毂阊……是死在崇城,何必看他多死一回。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我自己记得就好。”

她忽然决绝,反倒是展昭有些不舍了。

来得容易,想走却难。

就这样走了,一路向西?

杨戬还在帐中,不知审问那名朝歌细作有何斩获,他或许还惦记著再去帐中看看端木,嘘寒问暖一番;阿弥在营中翘首以望,将军未回,展大哥也未回;毂阊那边鼓振金锣,战事一触即发;始终未曾谋面的姜子牙彻夜不眠,谋划著一举夺鼎,直捣朝歌;安邑的百姓惶惶不安,看兵连祸结,今日不知明日事……

沉渊如此庞大,如此真实,牵葛绊藤,万千人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有自己的所思所想,这里也是一个广袤世界,谁敢说它不真,谁敢言它是假?

他忽然想起了端木将军。

她临死前那一晚,跟他说“有什么话敞开了说”,只是身中剧毒,未能卒言,那之后,他不止一次在想,她究竟要跟他说什么?

现在他突然就明白了。

她应该是想说,她并不想离开。身为上仙堪透世情的端木翠尚且对西岐如此记挂,何况是从来未曾离开过西岐的端木将军?

端木翠此番历劫,身入沉渊,乃是因为沉渊之怪探得了她的心结。她的心结并非单纯地牵挂毂阊,而是复杂得多,有乡愁有离恨有情有爱有责有义,这一切,幻化成那个他见到的端木将军。端木将军始终未能离开沉渊,她生于沉渊,死于沉渊,就如同两千年前的端木将军,生于西岐,死于牧野,一缕亡魂,绕乡三匝。

所以,最终能够离开沉渊的,还是端木上仙而非端木将军。

展昭微微合上双目,他对端木将军,始终存了一份难解情怀。或许,他可以与她心意相通,可以与她夜谈把盏,但他始终近不得她。她站在两千余年前的烟尘晓雾之中,对他粲然一笑,身后飘著西岐旗氅,周身漫开马骑胡尘,杀声如沸,金鼓喧天,她生于斯,长于斯,不离于斯,而后,死于斯。

将军和上仙,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这个问题,展昭自忖是再也参不透了,就如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而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但是临到终了,仍归为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只是端木翠的这个心结,经此一番,究竟是解开还是没有解开?

端木翠没有看他,她扶住女墙,抬头看那轮巨大的月亮。月光淡淡抚著她光洁面庞,其实自古及今,明月都只是这一轮,不言不语,无甚不同,你看它或者不看它,它都在那里。

过了许久,她才道:“展昭,走了。”

展昭没有动,他也抬头看那轮月挂。这轮月亮,曾经照过端木将军,照过他,也照过万万千千他有幸谋面和未曾谋面的人。月只一轮,人却万千,他记得这轮明月,这明月,却未必识得他。

“喂!”端木翠瞪他,“这是你家的月亮吗?还看!”

展昭唇角带出一抹笑意,慢慢转过头来。端木翠将拐杖在地上磕了几磕,干脆利落道:“走了。”

语罢,也不等展昭,一手扶墙一手拄杖,径自下阶,下了两步终觉麻烦,于是扶著墙一级一级地跳。

难怪性子如此跳脱。

展昭忽然就释然了。

端木翠的心结,是解开了还是没有解开,又有什么重要的呢?他只知道,眼前的她,眼中看得清楚,心里透亮如镜,她懂得什么叫时过境迁,懂得要放手,懂得要离开。有些心结是死结,久解不开会作茧自缚,但有些心结,却能开出花来。

何必一定要解,何必一定要忘记。

展昭紧走两步,稳稳扶住她。

“一路往西?”

“嗯。”

于是一路向西。

守城兵卫也不敢多问,主将既至,慌忙放行。一出安邑,夜色挟著苍茫,和著风声来迎,先时她跳一阵走一阵,后来累了,展昭扶她慢慢走,再后来,她实在走不动,改由展昭背她。

她手臂环住展昭的脖颈,附在展昭耳边低声同他说话,后来忽然倦意袭来,说了一声:“展昭,我困了。”

她没听清展昭在说什么,眼皮就合上了。

似乎只是睡了一小会儿,就感到展昭在唤她:“端木,醒醒。”

“什么?”甫一睁眼,便是万道金光。端木翠被刺得睁不开眼睛,展昭轻轻把手覆在她目上,道:“沉渊日出了。”

她嗯了一声,待得目力适应后,方才拿开展昭的手。那里,他们离开的方向,一轮巨大红日,渐渐自地平线下升起。

这红日大得让人咋舌,几乎占据了东面的半个天空,赤焰张炬,金光到处,本该是一片光耀,偏最东面的地方,似是打翻了砚墨般洇开一团。这墨色渐渐扩大,迅速漫延。

那样一个广袤世界,喧嚣人间,随著这金光起落,城楼、军营、山川、碧水、老树,渐自毁弃,天空陷落,土地崩塌,烟尘起落处,尽数化作了灰烬。

人世崩塌,惊心动魄,但又何其壮观,与眼前所见相比,什么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什么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统统算作了小儿科。

那根拐杖既是沉渊之物,亦是留之不住,杖身上展昭的笑脸,顿作灰散。

沉渊依托于端木翠对既逝之事的心结而存在,你既决意不再耽留挂念,我也无谓再留,倒是颇有几分“你既无心我便休”的傲骨。

向闻有为一人而倾城,今次为了端木翠,倾覆了一方世界。

展昭尚未从震撼之中回过神来,身周已尽数化作飞灰,风急且啸,目几不能睁,混沌之中,端木翠低声道:“展昭,我们回去了。”

展昭伸手与她交握,刹那间天旋地转,身如片叶入湍流。片刻工夫,风息气定,睁眼看时,已在冥道。

与方才所历相比,冥道算是异常安静了。赤焰已歇封印已毕,四壁渐渐挂下冰凌,温孤苇余静静坐于当地,双目闭合,面上一层薄薄寒霜,似是睡著了。

展昭趋身去探他鼻息,而后对著端木翠摇了摇头。

端木翠极低地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甬道入口。

那里,犹有几道曙光上下浮游未曾退却,见两人现身,登时雀跃,似是召唤二人快走。

冥道之内寒气上涌,冰封只在须臾,展昭赶紧拉住端木翠:“走。”

于是曙光在前,两人缀后,一路疾奔,出口处幽光烁烁,愈来愈近……

一步迈出,尚未看清眼前事物,一柄扫帚当头砸下……

“孽障!还敢来!打不死你!”

展昭第一反应是想一脚踹过去,听声音耳熟,心中咯噔一声,拉著端木翠往旁边一闪……

一扫帚扑了个空,来人毫不气馁,转了一个身,扫帚又高高举起……

然后,三人面面相觑,没动静了。

半晌,公孙策咳两声,很是镇定地把扫帚掉了个个儿,唰唰扫了两下地,不紧不慢:“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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