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章 春情劫

这一夜,似乎分外漫长。

姚蔓青竖起耳朵听绣楼外的动静,风晃动檐上空灯笼挂架的声音、楼上破了的栏杆接合处吱呀的摩擦声、窗外突然掠过的夜鸟喈喈的叫声……

忽然……

噗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敲在窗上。

姚蔓青一骨碌从床上翻身坐起,披上衣服趿拉著鞋子匆匆下楼。拨开楼下门闩的时候,她注意到自己的手在抖,纤瘦苍白的手指,带著病恹恹的青色。

迎面一股混著胭脂的酒气和寒气,刘向纨动作极快地侧身进来。姚蔓青慌张地向门外看了看,急忙把门掩上。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场景,已经有过许多次了,但她仍然压制不住自己的心慌,每次开门关门,都像有一座山迎面压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急著叫我来,到底什么事?”刘向纨压得极低的声音中透著三分不耐。今晚万花楼的饮宴未能尽兴,临走时那个叫雪娇的红牌阿姑脸上写满了不舍,送他到门口时,小指在他的手心里挠啊挠,挠得他现在心还痒痒的。

最好三言两语打发了姚蔓青,没准还能赶回去和雪娇鸳鸯帐暖,共此良宵。

“我……”姚蔓青两只手绞在一处,羞耻和难堪让她无从开口。

“你什么你?”刘向纨更加不耐烦,“有话就说……”

姚蔓青心一横,豁出去了:“我像是害喜了……”

“啊?”刘向纨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这个月癸水没来,老是犯恶心,奶娘说,怕是有了……”姚蔓青急急说著,“这才找你过来,向纨……”

刘向纨心里打了个突,有些发愣。

“向纨,你快央家里上门提亲啊……”姚蔓青手心背后密密渗了一层汗,“这事叫我爹知道,会活活打死我的……”

“你有了身孕,找我过来干什么?”刘向纨忽然斜著眼睛看她,声音里透著一股子阴阳怪气,“你不会抓服红花喝了吗?”

“不能喝红花,奶娘说会死人的。”姚蔓青没有留意到刘向纨异样的语气,只是溺水样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慌乱之中,“我爹要是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那找我算个什么事?”刘向纨慢条斯理地掸了掸下襟,似乎要把他和姚蔓青的关系给掸个干干净净,“谁知道你这肚子里,到底是谁的种?”

“你、你说什么?”姚蔓青有点蒙,她这一辈子,怕是都没听过这么粗鄙下流的话,猝不及防间,竟不知道生气,只是愣愣道,“你说什么?”

“我说,”刘向纨睥睨著她,“你这绣楼的门,既是能为我刘公子开,自然也能为那些个什么张公子王公子开。经手了这许多人,出事了抓我做便宜爹,这活计我可揽不来。”

姚蔓青的双唇唰地没了血色,浑身哆嗦著抬起手来指向刘向纨:“你、你血口喷人。”

“若没我的事,那我就先走了。”刘向纨没事人般,“你不妨把什么张公子王公子的也找来问问,兴许有人乐意当这个便宜老爹。”语罢作势就要去拨门闩,姚蔓青顿了半晌,忽然疯了一般扑过去,死死抓住刘向纨的袖子:“你不能走。”

“叫啊,叫得再大声点。”刘向纨冷笑,“把你爹给吵醒,让他看看他女儿做的好事。你们姚家可不是普通人家,听说你有个姐姐,还在宫里头伺候皇上,这事如果宣扬出去,我倒要看看你老爹丢不丢得起这个人,你的皇帝姐夫丢不丢得起这个人!”

姚蔓青脑袋嗡的一声,嘴巴张了张,眸中掠过极其惊惧的神色。刘向纨冷哼一声,一把甩开她的手,开了门扬长而去。

说扬长而去也不尽然,出门之后,他还是极尽小心之能事,包括踩著凹窝攀墙出去的时候。

姚蔓青瘫坐在地,地上冰凉,心中凉得更甚,面上却是火烫得厉害。她抬起头看著大梁,想象著自己单薄的身子被白绫吊起,晃悠悠地在半空荡来荡去。

再不然,前院还有一口废弃的井,井里还有水,沤著经年的恶臭。爹嫌那味道瘆人,差下人用青石板盖了。那石板不重,挪开了,一狠心跳下去,也就一了百了了,要多少时日以后,才会有人发现自己鼓胀惨白的尸身?

姚蔓青像是魇住了,恍惚中,她似乎看到自己被一席破苇子裹了扔在乱葬岗上,一只脚上失了鞋,突兀地伸出来,几只离群的癞头野狗,围著苇席吸嗅扒拉著。

眼前模糊起来,牙齿深深刺入唇中,鲜血的味道迅速在口中蔓延开来。不知为什么,血腥的味道竟让她莫名兴奋。

眼前的场景似乎又有变换,冲天的火,血一样赤红,心中涌动著要把一切烧尽的罪恶渴望,还有锃亮的尖利刀锋,一下下捅进刘向纨的身体里,发出好听的声音。温热的血喷溅在脸上,亲切得像娘亲的抚摩。

她的身体颤抖起来,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兴奋,忽而炽热得烫人,忽而冰冷得可怕,就在这样持续的冰火两重天的循环往复之中,忽然听到奶娘的惊呼:“小姐,这是干什么?”

姚蔓青战栗了一下,茫然地向发声处看过去,却被白昼的日光刺痛了本就酸涩的双目——天已经亮了。

她居然就在这里坐了一夜。

奶娘张李氏动作麻利地扶著她起身,半架著她回到房中。姚蔓青身子软软的,无根骨般倒伏在床上。张李氏给她盖上被子的时候,她的眼睛微弱地掀开一条线,忽然就伸出手去握住了张李氏的手。

“奶娘,”她觉得自己就快死掉了,“刘公子他,不认。”

张李氏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恨恨道:“我就知道这是个孬种!”

“奶娘,”姚蔓青缓缓合上双目,两条水线自眼角处缓缓滑开,“我要死了,爹不会放过我的。”

“乱讲!”张李氏啐她,“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有什么办法?”姚蔓青惨然一笑。

“老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张李氏宽慰她,“小姐,总有法子的。为什么你要死?听奶娘的,叫别人死都不能叫你死。”

“叫别人死都不能叫我死?”姚蔓青喃喃,细密而又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茶香悠悠,虽不是什么名茶,却别有一番味道。展昭用茶盖在沿上微微扇了扇,擎起茶碗,向著姚知正略一致意,低首品茗,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掠过姚知正的脸,眉心却微微蹙了起来。

姚知正,曾任廉州陇县知县,现已离任,膝下无子,长女姚蔓碧,入宫经年,封美人。

先前他同端木翠说,皇上走失了个妃子,此话并不妥当,一来美人离妃子的级别相差尚远,二来姚蔓碧并非走失,她打晕了居处守夜的宫女和小太监,卷了细软,不知所终。

圣上言及此事,恼怒非常:“朕可不知姚美人竟有这等本事!”

好在并无株连下罪之意,将此事交由开封府暗中查办。

宫中一番查问下来,这姚美人,竟是最寻常不过的一个主了,性子寡淡,从不在后宫争风吃醋,或许也是因为她出身普通,不似其他嫔妃贵人般有势大的娘家作倚仗。圣上对她亦是平淡,虽有恩泽,不曾隆宠。是以她本分行事,不敢逾矩,姚家也不曾因她得过什么了不得的富贵——这一点从姚家略嫌老旧的家宅可见端倪。

这么多年本本分分,怎么就突然一反常态,打晕下人,卷了细软,杳然无踪?就算她出得了自己的居处,又怎么出得了戒备森严的偌大宫城?

诸多疑点,本待一一勘查,只是圣上加了一句:“姚美人在京城并无亲眷,亦无友朋,展护卫不妨去她的家乡一趟。”

这才有了廉州陇县之行。

其实在展昭看来,这一行实属多余。预谋出逃,唯恐带累亲眷尚且不及,怎么会回到自己的家乡?

只是圣上既有此意,又驳他不得,只得受这一趟累。

陇县天高地远,已近荒凉之境,距开封三日夜行程,多尘沙,街道亦显寥落,客栈老旧,只几处销金烟柳之地,称得上十分气派。

晌午之前到了,递了拜帖,只说是偶经陇县,特来拜会。府上想必很少有从开封来的客人,还是四品武官御前行走,姚知正大喜过望,殷勤有加。

一巡茶水,数句寒暄,察言观色间,展昭更加确信自己之前的判断,姚家对姚美人之事浑不知情,尚且要向自己打听姚美人的消息,串通出逃之说,实属无稽。

搁下茶碗,心中已有了计较:再在此处耽留一日,向邻人街坊打探一下姚美人入宫前的讯息,即刻便返开封。

要查姚美人的案子,突破点还是在皇城。

哪知尚未露出请辞之意,姚知正已是殷勤挽留:“外间客栈老旧,怕是不合展护卫的身份,若是不嫌舍下粗陋,不妨在此小住几日,亦让老朽尽些地主之谊。”

说得倒也在情理之中,展昭略一思忖,含笑拱拳:“如此叨扰了。”

姚知正欣喜非常,忽地想到什么,忙吩咐下人:“让小姐出来见客。”

见展昭面有疑惑之色,姚知正忙向他解释:“若是旁人,自然不好让小女抛头露面。只是展大人是京城的贵客,又是御前行走,让小女见见世面亦是好的。”

姚蔓青来得很快,身边有个老妇人陪著,看得出是个知书达礼的闺阁女子,行止有度,向著展昭微微一福,低声道:“见过展大人。”

起身时,她身子略晃了晃,旁边的老妇人忙上前扶住。这一下许是让姚知正觉得有些失礼,他面色沉下来,只是有客在,不便发作。

姚蔓青与那老妇人很快便下去,一切稀疏平常,如同任何一次本应没有下文的会面。

姚蔓青同张李氏慢慢走在通往后院的甬道上,迎面过来几个下人,抱著新的被褥什物,恭敬退在一旁,候著姚蔓青二人过去了,才又匆匆往前头去了。

姚蔓青若有所思,停下步子,向那几人看了看,问张李氏道:“奶娘,这是做什么?”

“就是那个展大人,老爷要留他用膳,还要在此地住两日。”想起方才厮见的场景,张李氏啧啧,“小姐,京里头的官,派头什么的就是不一样,人品相貌也出众,老婆子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亮堂的人物,若是小姐能嫁了他……”

姚蔓青一声冷笑。

张李氏省得自己说得造次,忙刹了口。

“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世上有什么好男人,通通该送去喂狗。”姚蔓青咬牙切齿,像是要咬上谁几口才解气。

张李氏不再多言,陪著姚蔓青回了绣楼。恰灶房那头因著要待客,央人来寻她帮忙,便匆匆去了。

姚蔓青一级级登上梯阶,抚著楼上老旧且摇晃的扶栏回至房中,这才觉得疲乏得厉害。方才强撑起最后一丝力气表面鲜亮地去见父亲口中的贵客,此刻,她真是再多一分都扛不下去了。踉跄著行至床边,伸手将衾裘拉盖上身,胳膊一带,将床头的腰形瓷枕带到了床下。

旁侧的几块瓷片脱落下来,里头藏著的包扎得方方正正的纸包掉出来。

这是刘向纨带来的春药,名曰“颤声娇”。二人春宵夜度之时,略服少许,聊以助兴。刘向纨曾言绝不可多用,怕失了神志,于己有损。

昔日床帏欢爱场景,如今想来,讽刺非常。

姚蔓青咬了咬牙,猛地抓起药包,就要往窗外掷过去。

方扬手间,忽地动作一滞。

站在绣楼临窗处,恰将前院场景一览无遗,西厢客房处,几个下人正忙进忙出,张罗待客。

姚蔓青动作极慢地缩回了手。

她努力去回想方才见到的那位“展大人”的样子,只觉模糊。方才厮见之时,她精神恍惚,并未留意眼前人。

“让别人死,也不能叫我死。”姚蔓青喃喃,目光有些许茫然和迷离,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攥著药包的手指愈收愈紧,指节处透出泛白的颜色。

哪怕是这样,她的手,依然是很好看的。

满满一大勺的猪油膏,入锅瞬间便在灶火的热力下融化开来,不多时滋滋滚开,香气四溢。

张李氏动作麻利地将砧板上切碎的葱白蒜瓣和著姜片倒入锅中爆香,就听刺啦一声,烟气腾起,饶是早已掩了口鼻,还是被油烟熏得呛咳不止。烟气蒸腾中,她似乎看到二小姐姚蔓青的脸,在正对著窗的瓜架下一闪而过。

不是吧,张李氏有些愣神,小姐怎么来了?

揉了揉眼睛再看,却不见有人。

张李氏有些不放心,昨夜发生的事不是小事,万一小姐想不开……

还是谨慎些好,如此想时,忙让边上的婆子顶了自己的活,两手在衣侧抹了抹,三步并作两步往灶房后头走。

四下张望了一回,却不见有人,张李氏暗笑自己杞人忧天,掸了掸手,正待回去,身后忽然传来压得极低的声音:“奶娘。”

循声望过去,墙角处露出姚蔓青略显苍白的脸来,只是那么一下的工夫,又退了回去。

看情形,她是让自己过去。不知为什么,小姐的行动如此反常,张李氏竟也有了见不得人的心虚感觉,惴惴地方到跟前,姚蔓青忽然抓住她的手腕,使力将她拽了过去。

这是灶房同柴房之间的夹道,宽不逾丈,少有人来,即便是阳光大好的日子,也总是阴阴的,墙体下方长满了青苔,潮湿黏腻。

“奶娘,这一次务必帮我。”不待张李氏反应过来,姚蔓青已附到她耳边。

她说了很久,张李氏茫然地听著,每一句话她都听得很清楚,但是组合起来之后的内容,让她觉得自己只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甚至于姚蔓青说完之后,她都不觉得荒唐,也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可笑。

“小姐,”她带著一股子好笑的神气,“你是说笑吧。”

姚蔓青没作声,只是将手里的东西轻轻塞给张李氏,然后笑了笑,姿态极其端庄大方地离开。

张李氏还是觉得好笑,这丫头,从哪儿想来的这么不著调的点子?见天地胡思乱想,可别癔症了。

于是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然后去看手里的纸包,心中忽地咯噔一声:若真的是一时兴起的说笑,给她纸包干什么?

张李氏有点不安,将纸包抠了个破口,凑到鼻子前头嗅了嗅。

作为过来人,她对这东西不陌生:这不是春药吗?

小姐刚刚,好像的确提到了“春药”两个字。

于是方才姚蔓青对她说的,每一个她认为无意识的字,每一句她心不在焉听著的话,重新在脑子里排列、组合,逐渐成形,耳边似乎又响起姚蔓青方才的声音。

张李氏突然就打了个哆嗦。

姚蔓青正对著镜子解下绾得过于繁复的头发,发色有些暗淡,手边搁著润发的兰膏和梳子。

她似是早已料到张李氏会来找她,唇边挑起一抹极淡的笑,定定看进镜子中张李氏的眼睛:“奶娘,有事吗?”

“小姐,你方才,不是认真的吧?”张李氏哆嗦著从怀中掏出那包春药,抖抖索索送到梳妆案上,方想撤手,姚蔓青的手已压了上来。

姚蔓青的手冰凉,寒意顺著两人肌肤相触的地方慢慢渗开。

“小姐,这可不是说著玩的。”张李氏只觉嘴唇发干,“姑娘家的名节最是紧要……”

“名节?”姚蔓青似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可笑的话,“我还有名节吗?”顿了一顿,她意味深长,“再说了,奶娘帮我做成了这事,我才有名节可言。”

张李氏愣了一下,还是摇头:“小姐,那展大人可是京官啊,听说官拜四品,在皇上面前都是红人……”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是皇上的红人不假,可我姐姐亦是皇上的枕边人,事情闹将出来,难道皇上会偏帮他?”

张李氏心乱如麻,一横心道:“小姐,你这是害人哪。老爷若是将他送了官,莫说展大人的前程毁了,说不准连脑袋都得搬家,这不是作孽吗?”

“奶娘,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姚蔓青缓缓转过头来,“若换了随便的阿猫阿狗,爹势必恼怒,定会将那人送官,这便是害了人了,我也不会去做这昧良心的事。可是若是这展大人,事情就不一样了。”

“怎、怎生个不一样法?”张李氏愣了。

“他是京官,官拜四品,门第不差,奶娘不也说平生没见过这样的亮堂人物吗?若真的闹出了事,爹但凡有一丝顾及我名节之心,定会与他商量,让他顺水推舟,娶我过门,非但不会将他送官,还会纳他为婿。这样一来,我失节之事就会无声无息掩饰过去,如此岂不祸事变喜事,何来害人之说?”

“再说了,我是哪里配他不上?无论是相貌还是才学,都不至于埋没了他。我姐姐是皇上的人,他娶了我,算是跟皇上做了连襟,这样的运气,旁人是想都想不来的,他怎么会不情愿?退一步讲,我自知对他不起,过门之后,定然尽心尽力弥补。他若是外头有了相好的人,要多娶几房妾,一切由他,我不会多一句嘴。上奉公婆,下教子女,内外事务,绝不叫他操心。这算是害了他吗?”

张李氏脑子本就不灵光,被她这么一说,更是晕乎得厉害,细细一琢磨,忽然就觉得这事如同买菜过秤细较斤两一般,也是一桩不错的交易。

“奶娘,”姚蔓青的声音愈加柔和,“此事于他无害,于我而言,更是解我燃眉之急,将眼下这桩十万火急的事遮将过去。奶娘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吗?哪有这么巧的事,他今儿便到了,莫不是上天派来救我的命中人?奶娘,你是要我死还是要我活?蔓青的性命,就托付在奶娘手上了。若是奶娘不愿,蔓青也无旁话说,还请奶娘看在蔓青是被你奶大的分儿上,年年今日,坟头烧一捧纸钱……”

到后来,她说得凄楚,眸中珠泪盈盈,看得张李氏心里一阵紧似一阵地难受。

“小姐,你千万想开著些,这世上哪里真就有过不去的坎了……”张李氏的口气终于松动了,“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我倒是想从长计议,可此事哪里是拖得了的?”姚蔓青轻轻吁了口气,“奶娘,那人只在此间暂住一两日,若是下手不及走脱了他,奶娘就等著给我收尸吧。”

“又说这档子丧气的话!”张李氏啐了她一口,末了心一横,“罢了,横竖不是害人,给他送门好姻亲,有什么做不得的!”

“话是这么说,总还要带三分小心。”姚蔓青微微一笑,将那纸包重新塞到张李氏手中,“这展大人是武官,身子定然比一般人能挨,剂量下重些,否则成不了事。”

论理吃的该是午饭,但是一来拜会耽搁了时辰,二来姚家张罗准备也颇费了工夫,拖延下来,竟至天擦黑时方开席。

陇县地近西北,多的是酒性极烈的烧刀子。姚家用来待客的酒虽已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上品,仍脱不了烈酒本色,初饮时尚不觉什么,下肚不久才觉得腹中似有滚烫的火焰在烧。展昭知这酒后劲极大,不欲多饮,但架不住姚知正频频劝酒,陇县之行又极顺,称不上什么凶险,自己亦有些掉以轻心,不觉多喝了几杯,去席之时,步子竟有些虚浮。回房歇息了一阵,仍觉得脑子有些昏沉,因此出来吩咐外间送些醒酒汤过来。

不多时便有个老婆子擎了茶托过来,除了醒酒汤之外,亦有一壶清茶。展昭谢过之后,自去取那醒酒汤喝。老婆子觑他喝了那汤,暗暗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掩门出去了。

这老婆子正是张李氏。

她一出门,便背倚著廊柱大口喘气,却也不是不慌的,俄顷定了定神,向著屋子后头过去。黑暗中,姚蔓青急急迎上来,低声道:“奶娘,怎么样了?”

张李氏亦将声音压得低低的,道:“我眼看著他将那放了药的醒酒汤喝下去了,不多时他必口渴倒茶喝,那茶里亦下了药,这便是双份的了,便是头老虎也扛不住。”

语毕,又从怀里掏出块帕子给她:“这帕子上拍了迷烟,兴许待会儿用得上。”

姚蔓青奇道:“要这帕子做什么用?”

张李氏笑道:“你这丫头就不懂了,他是练武的,手底下本来就没个轻重,如今又被下了药,还不把你折腾得死过去?你若受不住,用这帕子迷晕了他,自己也少受点罪。”

她说得这般露骨,姚蔓青面上直如火烧,将帕子攥在手中,声音细如蚊蚋:“知道了。”

展昭一杯醒酒汤下肚,登时就觉出不对来了。

若说先前腹内如火烧,那还确是酒劲,混著一股子难受,可现在这难受全转作了燥热,一时间坐立难安,将那一壶清茶尽数送进肚去,这一下非但没将焰头压下去,反似淋上火油一般,焰苗腾一下自腹部窜至四肢百骸,连咽喉处都炽烫发干。在这遍体难耐的不适之中,陡然生出的欲火如同长了利爪,在身体里面四处挠抓,似是下一刻就要破体而出。

展昭的眼前渐渐模糊起来,才抬脚要往外走,只觉双腿一软,竟跪倒在地上,膝盖处碰撞到的疼痛让他有瞬间清醒:莫非被下了药了?

这个念头如同尖锐的冰凌,稍稍冷却了一下似滚水般混沌的脑袋。展昭伸手抓住桌腿,咬了咬牙站起身来,衣袖略略滑下,露出青筋暴起的手臂,表层的皮肤炭烤般赤红。刚立定,周身一个痉挛,又一次跌在地上,脖颈处如同拴了个绳套,越收越紧。展昭的气息粗重起来,伸手便将衣襟扯开,陡然暴露在夜间清冷空气中的皮肤有片刻适意,但眨眼工夫又是赤红一片。那情形,似是即便淋上冷水,也会似滴上火炭般转作白烟。

展昭的牙关几欲咬碎,忽地齿上用力,重重咬破嘴唇,齿间瞬间蔓延开的血腥气略略唤回了些许神志,下一刻迅速探手入袖,拈了支袖箭出来,想也不想,一手握了上去。锋利的箭尖深深刺入手心,尖锐的痛楚让他浑身一震。

方定了定神,门口处突然传来惊呼:“展大人,你、你怎么了?”

好听的女子声音,若是平日里听来,只是脆生生的好听,此刻听来,似是抹上了脂粉,说不出的甜腻,余音袅袅,蛊惑人心。展昭未及开口,那人竟惊怔著扑了过来,捧起他受伤的手。展昭只觉女子的馨香味道充满口鼻,低首见到她莹亮发丝与白皙纤细的手指,脑袋轰的一声炸开,拼尽力气一把推开来人,声音沙哑道:“快走!”

姚蔓青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展昭腾的一下立起身来,双目充血,面上神情极是痛苦,忽地攥住她的胳膊,拖起她往门口带。

姚蔓青被他带得跌跌撞撞,急道:“展大人,你听我说……”

展昭哪里还听得进去,恨不得一把把碍事之人扔将出去了事。姚蔓青惊惶之至,脚下一绊,摔倒在地。展昭趋身过来,忽地被一方帕子迎面蒙住,待要伸手拿开,却被人死死扑将上来捂住口鼻。展昭怒喝一声,浑身一挣,将那人震飞出去,正待坐起,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姚蔓青挣扎著慢慢坐起身来。她素日里娇生惯养,展昭这一震,几乎没将她浑身骨架给震碎。她忍著痛站起身来,将门自内闩上。

慢慢去到展昭面前,俯下身细看,惊诧于展昭竟生得如此好模样,颤抖著伸出手去抚他眉梁,心下忽地有几分安慰:好在,自己并不是委身给那些其状如猴的粗鄙之人。

顿了一顿,她伸手去解展昭的衣裳,不知为什么,这一幕让她想起之前同刘向纨的种种,泪水如珠般滑落。

展昭的呼吸一下重过一下,饶是昏迷之中,眉头仍拧得紧紧的。

姚蔓青动作极轻地帮他除去里衣,手指忽地碰到他起伏得厉害的炽热胸膛。

她的手指冰冷,凉意水一般荡漾开来,展昭忽地睁开了眼睛。

姚蔓青没想到他居然会醒,脑子嗡的一声,半边身体都僵住了。

展昭的眼睛里,再无素日清明,有的只是炽焰漫天。

他一把将姚蔓青拉到怀中,铁箍样的手臂牢牢环住她的身子,一个翻身便将她压在身下。

姚蔓青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的脑海中最后闪过的,是刘向纨的脸。

端木翠回到家的时候,刘婶已经拉著公孙策嘀嘀咕咕老半天了,一边嘀咕,眼神儿一边往院中那方青砖砌起的花坛上飘。

“端木姑娘说,这花坛空著可惜,种上些花花草草热闹些,我隔天就给她带来了老多花种。我怕年轻姑娘家没长性,还特意跟她说:端木姑娘,有些花开得晚,花期长,你得耐得住……”

“她笑笑没说话,头天晚上全种下了,第二天白日里倒也罢了,晚上……”

说到此,刘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那天晚上是怎么个情况?她本是睡下了,半夜觉得口渴,摸黑穿衣起来去灶房倒水喝,房门刚拉开条缝……

她看到端木翠就站在花坛前面,微红色的烛光盈盈冉冉,把整个花坛都笼住了。

刘婶觉得很怪异,开始她也没想到到底怪异在哪里,片刻过后,她突然就反应过来了。

端木翠两手空空,根本没有持著蜡烛!

后来端木翠俯下了身,刘婶终于看见那根蜡烛,静静悬在端木翠肩膀偏上的地方。微红色的烛光像是春蚕抽丝,一丝一丝地吐出来,将整个花坛笼在烛光织就的茧里。

刘婶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她避在门后,目光慢慢移到花坛正中。

她惊诧地发现,所有的花都开了!

当季或者不当季的,紫荆、金钟、慈姑、金鱼草、腊梅、金桂,还有大爿罗盘样碧叶托著的粉荷。

刘婶是没念过书,但常识是懂的,再怎么说,这荷花不应该是院子里一方小小花坛就养得活养得住养得长的。

而且,所有的花都是破败的。

枝叶凋零,藤蔓枯皱,花瓣萎缩,有的从中折损,露出惨白的茎干来。

端木翠忽然动了一动,疑惑地向著刘婶这边看过来。

刘婶吓坏了,身子一颤,居然很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将门给关上了。

寂静夜里,门被砰地关上的声音,分外刺耳。

刘婶暗骂自己糨糊脑子,紧紧背靠著门不知所措。惶然间,她听到端木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刘婶,你别怕。”

说不怕是假的,刘婶屏著气不作声,自欺欺人地装作自己已经睡著了,暗暗祈祷著端木翠快些离去。

过了许久,外头似是已无动静,刘婶这才觉得后背凉飕飕地渗满了汗,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床边,哆哆嗦嗦拉起被子蒙住脑袋,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日光大片大片把屋中照了个敞亮,白日果然是让人心里踏实的,刘婶心定了许多,披衣下床。

花坛里光秃秃的一片,还是松得软软的泥土,莫说是花了,连根草也看不见。

刘婶做好了早饭,给端木翠送过去。端木翠已经起身了,正将簪子插在发间,见她进来,粲然一笑。

刘婶也笑了笑,笑的同时,她心里犯嘀咕:昨晚那个,不是端木姑娘吧?

她一点也不怕眼前的端木姑娘,非但不怕,心里还透著三分喜欢。但是昨晚上那个,她真的有点怕。

“刘婶,以后晚上你就不用陪我了。”

先前是展昭拜托刘婶晚上在端木翠这边留宿的,他的考虑自是周到:端木翠是个姑娘家,一个人住恐她害怕,若是刘婶能陪著就再好不过了。

他这样拜托的时候,怕是没想到端木翠没什么,刘婶是险些吓掉了半条命。

“从那以后,我晚上就不在这儿住了。”刘婶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西斜的太阳,“时辰差不多了,我该回去了。”

公孙策嗯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顿了一顿,问道:“这里的事,你还跟别人说起过吗?”

“没有没有。”刘婶赶紧摇头,“做下人的,得有张闭得牢的嘴,我在外头从没提过。姑娘说过开封府的人不是外人,我才跟先生说的。”

公孙策点了点头,又问:“这些日子,端木姑娘还好吗?我差张龙、赵虎他们来过几次,只是见不到人。”

“那倒是,姑娘很少待在家里。”刘婶皱著眉头,“展大人刚走那一两天,姑娘无精打采的,连门槛都没迈出过,后来就老往外头跑,有几次,夜深了都不见回。我还想著给她开门来著,谁知道自己挨不住就睡了,也没听见叫门,隔天起来一看,她就在房里了,也不知怎么进来的。”

公孙策笑了笑:“端木姑娘是江湖人,行止自然跟一般的闺阁小姐不同。”

“江湖人啊……”刘婶惊讶不已的同时又有几分恍然大悟,“那难怪呢,我听说江湖人都会飞檐走壁的。”

又聊了聊,眼见天黑下来,刘婶拾掇拾掇也就回去了。这几日为她的侄女采秀准备婚事,要忙的事情多得数不清。

刘婶一走,公孙策看似毫无心事挂碍的表情渐渐换作了愁眉紧锁,他来来回回不安地踱著步子,时不时伸出手去,按住怀中的一封书笺。

书笺外的封壳纸有些硬,每次按过去,便有挺括的纸声,窸窸窣窣,嘈嘈切切,让他本就烦躁不安的心更加纷乱。

信是姚美人的父亲姚知正写来的。

说是信,倒不如说是状纸更贴切些。

状告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开封府展昭,德行沦丧,恃酒行凶,强暴了姚美人的妹妹,姚家二小姐姚蔓青。

天已黑透的时候,端木翠终于回来。

看到公孙策的时候,她心情大好,笑嘻嘻道:“公孙先生,我方才去府里了。”

去府里了?

公孙策略一思忖,旋即反应过来:“你是去看红鸾姑娘?”

她点了点头,面色说不出是难过还是释然:“红鸾已经……我把她接回来了。”

说话间,她伸手一摊,雪白的掌心中,一粒黑漆莹亮的种子,木棉花种。

公孙策看了看那粒花种,又转头看了看花坛,突然间就福至心灵:“你这花坛里是……”

“刘婶跟你说的吧?”端木翠一点就透,“也不全是。”

“不全是?”公孙策目中露出疑惑之色。

端木翠眉头微颦,似是思考著该怎么说才能让公孙策更明白些,顿了一顿,才道:“我先前有一次出外散心,在外耽留得久了些,回来时已经很晚,路过一条巷道时……”

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描摹自己遇到了什么,眉头皱得更紧:“公孙先生,我虽然在冥道失了法力,但是似乎又不尽然,我对某些东西的感知,总是要超过常人许多……”

“莫非你在那巷道遇到了鬼?”

时至今日,怪力乱神、妖魔山精,公孙策谈来,终于如拈纸笔,无惊无怖。

“也不是鬼,是打散了的三魂六魄。换言之,即便已成了鬼,还被别有用心之人打散了魂魄,七零八落,无法聚合,也无法投胎,当然,也不会害人。”

公孙策了然。

“我不想多事再去追查她们身前之事,只想做件功德,将她们的魂魄散片一一找回,以种子育其命,让她们在此静静休养,秉受日月精华。待她们魂魄养成之时,送她们去酆都鬼界,重入轮回,投胎做人。”

“所以,这花坛里的全是……”公孙策有些心惊。

端木翠微微颔首。

两人的目光一齐落到那花坛之上。

这花坛已经有了动静,所有种子,在天黑之后始萌发,根芽一齐破土抽生,瞬间长成。

刘婶方才的描摹还不尽然,这一方小小土壤,盛置的远不止是花。他看到有芜杂野草,有攀爬藤蔓,甚至还有一棵金黄色的稻禾,坠著空瘪的穗子。

孕育生命的都是普普通通的一粒种子,至于之后的千差万别,枯荣繁华,登殿堂或是任人践踏,却不是先时人所能料到的了。

端木翠伸出手去,轻轻扶住一棵快要折落的芍药,叹气道:“这一个折损得太厉害,或许是养不成了。”

“端木姑娘,展护卫出事了。”

“啊?”端木翠扶住那棵芍药的手一下子缩了回来。那芍药失此稳持,摆荡了几下,更近末路。

“出事了,是什么意思?”

黑暗中,公孙策清癯的面容之上,出现少有的沉重之色。

“出事了是什么意思?”端木翠又问了一次。

“端木姑娘,这件事非同小可,你一定沉住气,听我说完。”

“展昭死了吗?”端木翠声音都颤抖起来。

“端木姑娘,你听我说……”

“公孙策!”端木翠奓毛了,“我烦死你这个死老头说话了。我问你展昭死没死,死就一个字不死两个字,你扯那么多没用的干什么?”

鄙人认为,这确实是公孙策的不是。公孙先生可能素日里给苦主传达信息惯了,凡事喜欢委婉,但是端木翠出身军伍,讲究单刀直入直切主题,好消息也罢坏消息也罢,一定要马上、即刻、确切知道并且立时作出反应。不妨设想一下,人这边火烧火燎地问攻城攻下了没,你只要回答“攻下,前锋卒”这不就结了嘛,干脆利落、简单明了,不拖泥带水。

但是换了公孙师爷,先摆出一脸沉痛的表情,然后开腔了:“将军,此事非同小可,你一定要沉住气,听我说完……”

你还指望她沉住气?马上拖出去打一百军棍!

好在公孙策马上摸清了她这边的路数:“没死。”

“受伤了?”

“没有。”

“中毒了?”

“没有。”

“他好端端的是不是?”

“姑且可以这么说。”

端木翠长吁一口气,双腿一软,跌坐在花坛沿上。方才的那番气焰好像借来的般,瞬间就被债主连本带利讨了个空,现下哪怕是高声说话都提不起气来。

她轻声道:“只要人好端端的,没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公孙先生,你说吧。”

公孙策的称谓又从死老头变回了先生。

公孙策叹了口气,将陇县的事情一一道来。端木翠静静听著,她似乎还没有从先前的惊悸中回过神来。公孙策先还担心她接受不了这事,不过看起来,只要展昭人还好端端的,端木翠的接受能力还是挺强的。

端木翠一直听他说完才开口问话,此次算个不错的听众。

“我不知道展昭酒量如何,但是展昭素日里是个极稳重谨慎的人,不可能放任自己酒醉,即便醉了,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公孙策点头:“我和大人也是这么说。”

“展昭是不是被人陷害了?是不是被人设计的?”

公孙策苦笑,缓缓摇了摇头:“端木姑娘,你想到的也是我和大人想到的。我们都不相信展护卫会做出这样的事,这件事日后一定会查清,但已不是迫在眉睫。”

“为什么?”

“展护卫没有答应姚家提出的要求,姚知正勃然大怒,带了信到开封。他算是还给包大人几分面子,暂时未将此事宣扬开,愿意让开封府的人从中斡旋。如果展护卫还不改口,他就要告御状。届时非但展护卫身败名裂,只怕这条性命都难保。”

“姚家提出什么要求?”

“三媒六聘,娶姚蔓青过门。”

端木翠不说话了。

公孙策叹了口气,低声道:“端木姑娘,坦白来说,姚家的要求不算过分。”

端木翠不吭声。

“事后让稳婆验过姚姑娘的身子,她的确已非完璧,而且她的衣服上有落红……这件事,展护卫难辞其咎。”

“那说不定是别人啊。”

公孙策惨然一笑:“姚家的下人听到姚姑娘的呼救冲进去的,可以说是……抓了个现行。”

任你一千张嘴、一万张嘴,众目睽睽,证据确凿。

端木翠忽然就哭了:“展昭会难受死的。”

她现在想不到别的,只是一心一意心疼展昭,忽然间觉得,哪怕是这辈子和上辈子加起来,生离也好,死别也好,一颗心都没这么疼过。出了这样的事,依展昭的性子,该自责到何等地步?更何况是众目睽睽之下,被人一哄而入夹枪带棒捉拿起来,那些乡野村民,该是怎么样羞辱展昭?堂堂南侠,四品护卫,这一下岂非生不如死?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泪落如雨,眸中却透出狠戾的杀伐之色来:“我去杀了这帮人!”

公孙策拦住她,又是无奈又是心疼:“端木姑娘,你设身处地为姚家想一想,姚家是无辜的。尤其是那位姚姑娘,事发之后悬梁自尽,若不是奶妈子发现得及时,怕是早就死了。”

端木翠听不进去,想到展昭现时处境,心中一阵接一阵地绞痛。

公孙策微微合上双目,极力将上涌的酸涩压服回去,顿了一顿,强自语气平静道:“端木姑娘,当务之急,是不能刺激姚家。展护卫是个极有担当的人,哪怕虽非情愿,为节义计,他也会答应迎娶姚蔓青,这一次却出人意料,原因无非两个,第一是他也发觉此事蹊跷,不愿意如木偶般被人玩弄于股掌;第二是……”

说到第二,他忽然顿住了。

端木翠等了半天不见他回答,抬头问道:“第二是什么?”

公孙策极其苦涩地笑了笑:“第二是什么,你还不知道吗?有些事情,展护卫知道,你知道,连我这个外人都知道。只是你装作不知道,展护卫怕你为难,也从来不说。大家总想著,有一日峰回路转,说不定皆大欢喜。谁知这一日没有等到,反而横生变故。既是事出突然,我这个外人不妨覥著老脸,多事一回,来戳破这层窗户纸。端木姑娘,展护卫心中喜欢你,你一直知道吧?”

端木翠轻轻点了点头。

“只是你身份不同,今日不知明日事,能守在一处的日子少之又少,更不用侈谈什么长相厮守了。端木姑娘,你既不能嫁他,展护卫娶了谁,都没什么分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端木翠眼睫一垂,硬邦邦道:“不明白。”

公孙策叹气:“端木姑娘,你不用跟我赌气,大家都是为了展护卫好,他若真是为了这件事身败名裂,他这一生可算是毁了。”

端木翠冷笑道:“你想让我去同展昭说,让他娶那个姚姑娘。我为什么要劝展昭做自己不情愿的事?我……”

她突然顿住了。

“那展昭足上还没有系上红线,保不准就是一个天煞孤星……”

这是当年月老三跟她说的。

还没有系上红线……

那就是说,即便展昭答应了这门婚事,中间也会横生枝节,让此事不能如此终了。

不管中间横生的枝节是怎样的,这枝节一定是救展昭的关键。

公孙策见她突然不说话了,只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不由得心下惴惴,不知这姑娘又转什么念头。正忐忑间,端木翠忽然就开口了:“好,公孙先生,我答应你,我会劝展昭娶那位姚姑娘。先生几时动身?我收拾了好同行。”

公孙策不知她为什么转得这么快,但听她如此说,还是依言道:“明日一早便走。”

送走了公孙策,端木翠一丝一毫的倦意都无,在花坛边呆呆坐著,脑中转来转去,都是展昭。

先时总觉得做神仙很烦,现在想来,神仙还是好的,起码,她若还是神仙,现下一个土遁,就可以到展昭身边。若是展昭不想说话,她定不吵他,只陪他坐坐都是好的。

一时间思绪如潮,下巴一下下磕著膝盖。

忽然又想起进冥道前一夜,她也是这般,抱著膝盖点著下巴。那时展昭在一旁看了好久,忽然就伸手盖住她的膝盖,她一个不留神,下巴点在展昭的手背上。

端木翠唇边浮出温柔笑意来:展昭待她,的确是极好的,极好极好的。

她目光巡睃,落到一旁行将折断的芍药之上。

许是因为对展昭的想念,她对这原本准备弃之不理的芍药,竟也起了怜爱呵护之心。

她伸手在自己发间捋了几下,拈出一两根发来,放在手心中微微捂住,默念法咒,俄顷摊开手来,将那发丝一圈一圈缠绕在芍药的断茎之上。

说来也怪,那芍药原本暗淡枯萎,衰垂如死,经这一缠,又慢慢挺了起来。过了片刻,枯萎的花盘之上泛出幽碧的绿光来,绿光隐现间,透出一个女子苍白委顿却不失清秀的脸。

那女子满脸感激,向著端木翠微微顿首:“小女子姚蔓碧,谢过姑娘。”

端木翠回以一笑:“举手之劳罢了。”

清晨的陇县过于安静,晨雾静静在巷陌间流淌,这时节,搁著开封理应是春暖花开了,但在这偏远的北地,依然冷得有点过分。

端木翠倚著马车的辕架,脚尖在地上蹭来蹭去。他们到的时候天还没亮,公孙先生不让叫门,说是再等会儿。

等会儿,再等会儿,日头像是给什么绊住了,总也不见升起来,端木翠急得不行,心里把三足乌骂了个狗血淋头。如果此刻让她见到,她一定要把三足乌圆滚滚的身子踩得扁扁的,扁得不能再扁。

她盯著姚家黑漆漆的门扇看。展昭应该就在这扇门里,他在哪儿呢?在干什么呢?姚家是不是善待他?门扇或是高墙,对她来讲都不是障碍,但是公孙先生不让她进,说是等等,不要轻举妄动。

好,等就等,反正已经到了面前,也不急这一分。

于是她耐著性子等。她觉得很委屈,她盯著马车里的公孙策看,心里对自己说:这个人不是好人。

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两天看公孙策横也不顺竖也不顺。她憋了一肚子的气,这气像是火炉上的水,从开始的微沸到滚沸,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把盖子给掀了。

公孙策却不识趣,掀起车帘跟她说话:“端木姑娘,大老远地赶路过来,怎么还带一盆芍药?”

“我乐意!”端木翠的火气像是找到了出口,毫不客气地呛回去,“我爱带什么带什么,管得著吗?”

公孙策好脾气地笑,这丫头这一路看他都不顺眼,为了什么,他是心知肚明。

女娃娃家真是小心眼,他不就情急之下说了句让她劝劝展昭迎娶姚蔓青吗?瞧她这脸拉得,都能量布了,一路上就没给过他好脸色看。

公孙策微笑著看端木翠的侧脸,皱眉、翻白眼、咬嘴唇、嘀嘀咕咕,多半是在嘀咕他,嘀咕的也多半不是好话。

“明明已经到了,为什么不能打门?”她终于忍不住。

“我们不急。”

“不急?”端木翠险些跳起来,“这一路火烧火燎的,饭都没正经吃过,到了跟前你不急了?你不急我急,你慢慢等,我先进去。”

她作势就要走。

“端木姑娘,”公孙策无奈,只得下车,“我们此趟来,是为了跟姚家有个交代的。”

“那是你。”端木翠斜他,“我来可不是为了什么姚家不姚家。”

“话是这么说,”公孙策一点点分析给她听,“你当然能大大咧咧闯进去,找著了展护卫就走,但是之后呢?举国追缉,身败名裂,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莫说是开封府回不去,连江湖中都不能立足,你为展护卫想过吗?快意恩仇当然是好,手起刀落也痛快,但是事后那一大堆烂摊子,你让谁去收拾?”

端木翠咬了咬嘴唇,似是想说什么,到底没说,顿了顿,突然就火了。

“哎,公孙策,我哪里留下一大堆烂摊子了?我不是老老实实在这里等了吗?你啰里啰唆这么一大堆,你比姚家还烦!”

末了脚一跺,看红日东升,下巴颏儿对著公孙策。

公孙策目瞪口呆,挣扎了许久,才把要和她继续理论的念头压下去。

原因很简单:他觉得这姑娘不讲理。

对牛弹琴,哼,对牛弹琴,君子不欲为之亦不屑为也。

终于等到“吉时”,公孙策严整衣襟,款步上阶,朱门三叩,不卑不亢地道明身份和来意。

一切无可挑剔,换来端木翠嗤之以鼻的一声:装吧你就。

公孙策暗暗发笑:的确是在装,但你还不是得好生配合著?

在门厅慢条斯理地饮茶,一杯未尽,姚知正已匆匆赶过来,大老远朝他拱手:“公孙先生,久仰久仰。”

姚知正到底也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知道就算自己占著理,也得给对方留足颜面,不像某些人,一上来就气势汹汹,诘问不休。

公孙策兵来将挡,面上带笑,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焦急愠怒,你来我往地讲些场面话,路上如何,吃住如何,京里如何,风物如何。讲到后来,连端木翠都禁不住有点佩服他了,也有点为他可惜:若是生在春秋战国,合纵连横场上,公孙策的名字,怕是也不输苏秦、张仪。

然后话锋一转,终于点题。

“小女姿色平平才学稀疏,若是常日,也不敢高攀展大人,只是……”夹枪带棒话里有话,公孙策哪会听不出来,当下微微一笑:“展护卫年轻气盛,性子执拗鲁莽,一时间转不过弯来也是有的。临行前大人托我带话给他,姚大人若能行个方便,容在下和展护卫点明其中利害,也就皆大欢喜了。”

姚知正大喜:“公孙先生顾全大局面面俱到,得先生臂助,实乃包大人的福气。只是……”他似有隐忧,“展大人武艺高强,寻常屋子,也是关不住他,为了留他在此,多有得罪……”

公孙策不动声色:“无妨无妨,姚大人前面引路便是。”

姚知正哈哈一笑,长身站起,右手前托作引,目光忽地就落到端木翠身上。

“这姑娘仪态不俗,眸光灵秀,不像是个普通的丫头啊。”

端木翠不说话,反冲著公孙策挑衅似的瞥了一眼。

公孙策知道她的意思,临行前,他让她换上普通庄户人家的衣服,蓝布撒白花的褂裙,发饰简简单单,背后的长发编成两根油亮辫子拖在胸前。

端木翠很是不情愿,虽是换上了,还是一迭声地跟他抱怨:“公孙先生,你是想让我装作随行的丫头,可我这通身的气派,也不像啊。”

果然一下子就让姚知正给叫破了。

公孙策不慌不忙:“这姑娘是练家子,这一趟过来,恐路上不太平,特意邀了她同行,又怕招摇,这才作此打扮。”

姚知正哦了一声,也就不再追问。

姚家算是清白为官人家,想不到竟是有地牢的。

拾级而下的时候,公孙策的脸色有点难看。姚知正多少猜到,解释道:“此地靠近北方,不比京城,本朝未立之时,频有匪寇之扰,大户人家起宅子,多设了地牢水牢,后来日趋平定,也就废了不用了。”

他说的倒是实情,越往里走,地牢里长年累月积著的霉味儿就越重。里间过冬的柴火堆得高高,这里的确不是专门用来关押人的。

当真细细究起来,姚知正也没那么大的胆子羁押朝廷四品官员,只是一来事出突然,展昭的确百口莫辩;二来展昭当面拒婚,越发叫他怒不可遏,索性不管不顾,先关了再说。

方走到阶下,姚知正止了步,将手中提的马灯递给公孙策:“那公孙先生跟展大人好好聊聊,在下就不奉陪了。”

马灯的光晃晃悠悠,边缘所及处是个牢房。里间的人听到声响,略略向这边转过脸来,看身形轮廓,应是展昭无疑。

公孙策大怒。姚知正送到此地即止,摆明了没有把牢房的门打开的意思,那他们此趟前来,岂非成了探监?你姓姚的有什么资格,先定了展昭的罪?

费了好大气力,才将这股子火气压下去,伸手接过马灯,平静道:“多谢了。”语毕,提著马灯快步向牢房走过去。端木翠正要跟上,姚知正伸出手臂拦住:“这位姑娘。”

端木翠眉眼一冷,眸光如刀:“干什么?”

她口气凌厉得很,姚知正心头激灵灵打了个突,强笑道:“没什么,公孙先生跟展大人有事要聊,姑娘不妨上去饮杯清茶。”

端木翠冷冷道:“不用了,我是开封府请来保护公孙先生的,理当寸步不离。”说话间伸手一挡,将姚知正的手臂拨开了去。姚知正只觉得半边手臂发麻,心下骇然:这练家子的姑娘可真要不得,这么不懂规矩。如此想著,不住摇头,自上去了。

那一头,展昭起身走到牢栏边,公孙策见他身上无伤,面色虽然苍白,精气神倒还不差,心里头先自松了口气。

展昭隔著栏柱向公孙策微微点了点头,目光旋即转到正往这边过来的端木翠身上。

忽地就淡淡一笑,声音压得很低,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向公孙策说话:“端木瘦了许多。”

公孙策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听他这么一说,呵呵一笑,顺势接了下去:“能不瘦吗?展护卫,不跟这丫头同行,不知道她有多挑食,荤菜不吃,素菜做得不可心了也不吃,豆芽菜拈那么一两根,瓜丝儿夹那么一两条,我说她比皇帝还挑。现今还长得好好的,也真是上苍庇佑了。”

端木翠走到跟前,正听到公孙策向展昭编派她的不是,立时就不干了:“哎,我哪里挑食了?”

展昭是素知端木翠脾气的,连一贯老成持重的公孙策都能小孩儿一般跟她顶上,足见这路上是受了她不少气的,当下含笑摇头:“端木,不可对先生无礼。”

端木翠闻言抬头,一眼见到展昭长身而立,还是行前那熟悉的一身蓝衫,眸间带著淡淡笑意,面上却难掩憔悴,顿时就把公孙策及挑食问题忘到爪哇国去了,几步赶过去,两手抓住牢房的栏柱,急急道:“展昭,你好不好?”

展昭低头看她,正对上她黑玉般莹亮的眸子,心头只觉平安喜乐,笑道:“好。”说话间,伸手出去,似是要抚她面颊,忽地念及公孙策就在一旁,不觉顿住,缓缓收回。

公孙策看在眼里,只作不知,蓦地咦了一声,背过身去东张西望,大声道:“这陇县的地窖,修得甚是精巧,也不知立柱怎生承重……”

说著说著,竟行到另一边,对著立柱煞有介事。

端木翠知他用意,倒有些羞赧起来。展昭伸手将她拉至身前,俯首以额相抵,轻轻吻了吻她的面颊,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端木翠仰头道:“我自然看你来的。”

说话间,自然而然,伏向展昭怀中……

呃,容我打断,此伏未能成功。(牢房栏柱发言:废话,当俺们是透明的……)

端木翠这才发觉栏柱极是碍事,眉头皱了皱,向展昭道:“你让一让,我要进去。”

展昭知她法力虽失,尚有法术符咒可施,兴许是要捏个口诀让栏柱退让,果然往边上让了让。就见端木翠口中念念有词,俄顷面有得色,向著栏柱空当就钻。

在展昭先是期待后是惊愕的目光之中,这位姑娘的脑袋卡在了栏柱之间。

一时间分外安静。

端木翠镇定自若,面上还带著尽在我掌握之中的笃定神色,很有风度仪态地把脑袋给缩回来,开始上手去揉被栏柱卡到的地方。抬头见到展昭一脸的目瞪口呆,她先是不情愿,后来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那个……符咒记得有点不熟……有话就这样说吧,也挺方便……”

展昭还是定定看她,忽然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弯下腰,几乎笑出了眼泪。

“端木,”他笑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幸好你今天是穿栏柱,改天你穿墙,也忘了符咒,岂不是卡在墙中央……到时候想救你,是不是要把一堵墙都给砸了……”

终于能三个人面对面切入主题,但是……

端木翠一直揉著她的脑袋,对严肃的话题很是心不在焉;至于展昭,笑劲估计还没过,不看到端木翠时还能正经说上两句话,偶尔看到,旋即就是一副憋笑憋得受不了的样子……

三人会议主持人公孙策非常不满。

太不严肃了,他想,一个是当事人,一个是跟当事人有密切关系的人,形势如此棘手,前路还坎坷得很,两人居然一点压力都感受不到,剩他这个局外人在此劳心劳力,信不信他撂挑子不干了?

这件事非同小可,大家表现得严肃一点沉重一点嘛,以往遇到棘手的案子不都是这样吗?早知道就不带端木翠来了,苦大仇深的场合让她搞得跟迎春茶话会似的……

公孙策终于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单刀直入:“展护卫,之前你为什么不答应娶姚家小姐?”

展昭没料到他问得如此直白,愣了一愣,没有作声。

“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些话我就不避讳地说了。大人跟我都很了解你的为人,你素日里极有担当,大丈夫难免行差踏错,万事难不过一个敢做敢当。你不答应这门亲事,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一话题足够尖锐,甫一抛出,旋即冷场。端木翠没吭声,两只手轻轻搭在一起,展昭犹豫许久,才道:“先生说的是,大丈夫敢作敢为,若我真的玷污了姚家小姐的清白,自当对她负责,但是……”公孙策隐隐听出些弦外之音,也不知自己猜测得对不对,一颗心咚咚跳得厉害:“展护卫,听你的意思,莫非你根本不曾侵犯姚家小姐?”

这事众目睽睽言之凿凿,他一直以为是板上钉钉,哪知听展昭适才所言,似乎别有隐情。

展昭极是为难:“此事……我也不大确定……”

他吞吞吐吐,只是不肯明言。端木翠猜到几分:“展昭,你有什么说什么,我、我也没什么不能听的。”

公孙策这才反应过来,笑道:“论理有姑娘家在,有些话你是说不出口,但现在大家聚在一处,也是为了寻出个对策。展护卫,你且将你那些顾虑收起来,先把事情理清了才好。”

展昭淡淡一笑,末了点了点头,细细追思前事:“我记得当时昏昏沉沉,饮多了酒,应该是被人下了药,难以自控……不知为什么姚家小姐会进来。我那时失了神志,对她……多有失礼……后面的事记不清了。姚家小姐似是大声呼救,很多下人冲进来。后来姚大人也赶到,怒声斥骂,还让人把我关进地牢醒酒……”

“第二日,姚大人来牢房见我,把姚小姐的衣裳拿来,衣服上有落红,还说找人验过了姚姑娘的身子……”说到这里,略略顿住。公孙策叹气道:“这些在姚大人给开封府去的信中都有提及。”

展昭微微点头,又道:“事后我仔细回想,虽说那时失了神志,但做过什么事总有模糊的印象,我不记得我侵犯过姚家小姐。”

公孙策摇头:“展护卫,你也说当时昏昏沉沉,兴许你做过什么,自己都忘了。”

展昭面上微烫,低声道:“是……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还因为……”他声音越说越低,抬眼间见到公孙策和端木翠都不明所以地盯著他,暗暗叹了口气,心一横,道,“还因为我被关进地牢这一夜,实在是生平最难熬的一夜……险些折腾掉半条命去。”

他说得隐晦,公孙策先还听不明白,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那春药的药力,根本未曾得到缓解?”

展昭的脸腾地红了。

公孙策大喜之下,倒是顾不得口上择言了:“不错,若是你和姚姑娘有过夫妻之实,那春药的药性自行消去,怎么还会把你折磨得死去活来?但也不对啊,若是没有,姚姑娘那边又是怎么回事?稳婆验过她的身啊……”说到后来,公孙策又迷糊起来,百思不得其解。

展昭定了定神:“所以我总觉得此事蹊跷,不想贸然答应姚家的要求,思忖著能否拖延时日,好查清个中究竟。想不到因此惹怒了姚知正,将我囚禁在此,不肯放我出去。我思之再三,想了个法子,假意装作惧怕包大人,求他莫让此事传到大人耳中,他果然中计,隔日便得意扬扬同我讲,已修书一封,将此事呈到包大人案上。”言及此,微微一笑,“我是想著,既然我不能去查这桩案子,便让大人派人过来查,总好过困于此地一筹莫展。”

公孙策啊呀一声,甚是懊恼:“早知如此,便带同张龙、赵虎他们过来了。我和大人竟没看出你的意思,只想著先稳住姚家。”

稳住姚家,自然要能言善辩的公孙策出马。都想著公孙策一到,展昭必能得脱,届时查什么案子都是展昭亲力亲为,旁人也就不用随行了,哪料得到此次是展昭身陷囹圄,要另外有人手前去查案?

公孙策这头还在悔之不及,展昭已笑道:“没什么干系,有端木在也是一样的。”

端木翠前头半天没作声,乍听到自己名字,吃了一惊:“我?”赶紧摆手,“我没查过案的。”

“行军打仗,千军万马都指挥若定,查一桩案子能难到哪里去?”展昭给她吃定心丸,末了还不忘送顶高帽,“再说了,你是神仙。”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高帽子一戴,端木翠没异议了,想了想表示认可:“不错,神仙出手,嗯……”

总算她还知道谦虚,没有得意扬扬地说什么一个顶俩。

公孙策有心泼她冷水:“查案可不是那么轻巧的,你且说说,从何查起?”

端木翠哼一声:“待我回去想一想,理清了头绪再说。”

“查姚蔓青。”展昭的面色忽然严正起来,“我想了又想,这个姚姑娘始终有蹊跷。闺阁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半夜三更,她不在自己的绣楼待著,为什么会出现在我房里?”

“不错。”公孙策眉头皱起,“这个姚姑娘的确有些不同寻常。事不宜迟,端木姑娘我们这便走吧。”

“啊?这就走了?”端木翠大吃一惊:开什么玩笑,她还没能跟展昭说上几句话呢。

公孙策知道她的心思:“早日水落石出,展护卫也早一日得脱。见到姚知正时,我只说展护卫已有些松动,慢慢劝说不迟。暂时还将展护卫留在此处,这样不会打草惊蛇。对方的视线集中在展护卫身上,不会过于留意我们做些什么,查起案来也便宜些。”

“可是……”端木翠脑子转得飞快,拼命找借口。

公孙策话里有话:“端木姑娘,夜长梦多啊。”

夜长梦多几个字,他说得格外用力。

端木翠万般不情愿地哦了一声,跟著公孙策向外走。才走了没几步,忽然听到展昭叫她:“端木。”

“嗯?”端木翠又折回来。公孙策料是两人有话要说,也不等她,只是慢悠悠地拾级而上。

展昭见她回来,想说的话反给忘了,顿了顿,才微笑道:“公孙先生身子不大好,跑进跑出的事,辛苦你了。”

“我知道。”语毕不忘挖苦公孙策,“让他去查,笨手笨脚,我还不放心呢。”

展昭微笑,末了轻声嘱咐她:“不要太过挑食,好好吃饭。”

“那不行。”端木翠坚持原则,“做得好吃才好好吃,不好吃硬塞也塞不下。”

好吧,说的也是实情,展昭没辙了。

“没了?”端木翠瞧他,“那我走了……”

话音未落,展昭忽然伸手在她发上一拂。端木翠只觉髻上一松,再抬首看时,展昭正把她发上插的簪子拢入袖中。

“你拿它做什么?”端木翠好奇。

“没什么。”展昭轻描淡写,“我只是突然想到,身边一直没你的东西。”

“那不行。”端木翠不依不饶,“你拿走了,我怎么办?”

展昭微笑:“回到开封,赔你一根就是。”

“那不行。”端木翠扯著他的袖子不松手,“还我。”

她抓著他的袖口左看右看,也不知展昭使的什么戏法,袖笼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端木翠生气了:“哎!”

这一声有点响,连走到地窖口的公孙策都止不住回过头来张望。展昭见她脸色沉下来,心中咯噔一声,笑道:“这就气了?”

端木翠翻了个白眼,只是不理他。展昭叹气:“端木,怎么看你都不像如此小气的人。”说话间手掌一翻,那枚簪子赫然便在掌中。端木翠瞥了那簪子一眼,只是立著不动。展昭拉她过来,将簪子插进她发间,淡淡笑道:“我不拿就是了。”

忽听端木翠低声道:“这簪子是在梳妆台里随手拿的,原本就是你买的东西,又不是我的。你从未开口向我讨过东西,既然说了,我得正正经经送你个,可不能拿随便的东西充了数。”

展昭一怔,心中似有暖意淡淡化开,嘴角忍不住扬起笑意来:“可不许赖。”

端木翠哼一声:“我只怕送的太好,到时候你不敢收……”正说著,忽然咦了一声,抬起头来,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似是想到什么,那脸上的笑,怎么看怎么觉得贼,“展昭,我想问你啊……”

展昭忽然就有了三分提防:“你想问什么?”

“你说,”她期期艾艾,越笑越是意味深长,“我听说春药极是难挨的,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展昭一张脸登时就烧了个通红,待想不理她,架不住她的目光溜溜地直往自己脸上瞟,忍不住咬牙切齿:“关你什么事?”

“问问嘛。”她笑得人畜无害。

展昭瞪了她半天,忽地大声道:“公孙先生,端木这就来了。”

那边厢公孙策配合得恰到好处,语声远远飘过来:“端木姑娘,你快些。”

“哎,展昭……”

展昭下定决心不再理会她,眼帘一垂,眼观鼻鼻观心,再不看她。

端木翠叹了口气,那边公孙策又催,只得心有不甘地转身离开,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展昭你太小气了,取个经而已。江湖险恶,万一我自己下次遇到,也好有个应付……”

展昭眼前一黑,差点栽了过去。

公孙策见到姚知正时,果然就把先前对好的说辞拿来讲了一遍。姚知正虽有点失望,但多少也在意料之中,面上并未露出许多不满,礼数上依然周到,殷勤邀请公孙策和端木翠在自家留宿。

公孙策略略客套几句,便不再推辞。

他与端木翠分住前院的两间厢房,恰好隔壁。

终于见到展昭,心中有些松懈,再加上前几日奔波劳累,实是疲乏,用完晚膳,两人各自回房。公孙策睡前看了卷书,总觉得端木翠那边不安生得很,似是有什么响动,再听听又没声息了,忽然一下子又是什么东西咣当一声翻倒。公孙策吓了一跳,试探性地叫她:“端木姑娘?”

没声音。

公孙策暗笑自己多心,再过一会儿,上下眼皮打架,索性起身更衣,脱掉外罩长衫,去解里衣结扣,一颗、两颗……

轰隆一声响,靠墙的铜盆架子被什么东西撞翻在地。公孙策吓得浑身一个哆嗦,闪电般回转身来,就见端木翠一手捂著前额,笑得异常得意:“哈!我就说我会穿墙的……”

扬扬得意间抬起头来,正见到公孙策呆若木鸡,一只手掩著衣襟,另一只手哆哆嗦嗦指著她:“端木姑娘,你……你……”

“我练法术啊。”端木翠答得理所当然,“公孙先生,我回去了。”

“深更半夜,你知不知道一个姑娘家跑到……”

端木翠还沉浸在穿墙之术终告成功的喜悦之中,哪里听得进他的话,穿个墙如穿豆腐,又回去了。

克制,克制,冷静,冷静,吸气,吐气,吸气,吐气……

公孙策成功劝说自己不要跟她一般见识,继续宽衣,方又解开一颗结扣,身后忽地响起一声:“哎,公孙策!”

公孙策气著了,猛一回头,张了张嘴,想好的话又咽了回去。

就见端木翠只一颗脑袋露在墙这边,面上神色极是不忿:“什么叫‘深更半夜,一个姑娘家跑到……’,还有,你的手一直抓著衣裳干什么?”

干什么?公孙策没好气:“人前衣衫不整,不是君子所为。”

“是吗?”看起来她不信,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哼了一声,脑袋又缩了回去。

只是缩回去的刹那,公孙策听到压得低低的一声嘟囔:“紧张成那样,难不成我会非礼你……”

公孙策差点儿吐血。

这一夜辗转反侧,被她气得精神奕奕,直到半夜才有了些许睡意。闭上眼睛之前,公孙策暗下决心:此趟之后,再也不跟端木翠一同查案了,绝不!

第二日用完早膳,公孙策与端木翠随著姚知正去到姚蔓青的绣楼。方踏进门去,就见张李氏赔著小心迎出来,见著姚知正,先行了个礼,面露为难之色。

姚知正有些诧异:“小姐呢?”

张李氏毕恭毕敬:“回老爷的话,小姐今儿个身子不大爽利,刚歇下了。”

说这话时,眼神看似无意地往公孙策这边飘了飘,然后丢过来一个不屑的白眼。那神气,分明是说:她们家小姐搞到如今这境地,跟你们那个展大人脱不了干系。

公孙策眼皮一低,只当看不见,倒是端木翠很是不甘示弱地又把白眼翻回来——只是张李氏压根就没注意她。

所以发招,发招,无人过招,招招落空,有招似无招……

姚知正似是过意不去,又往门内行了两步,唤了声:“青儿……”

床上的帷幔皆已放下,内里传来虚弱的应声。借著清晨的日光,隐约看到幔内一个纤弱的身形正挣扎著坐起身来。张李氏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微微把帷幔掀开一线,视线所及处,是姚蔓青苍白如纸的脸。

公孙策无话可说,姚蔓青都病成这样了,他总不能硬要人家姑娘撑著病体听他问话,但就此铩羽而归又实在心有不甘,琢磨著怎么样都该把端木翠留下来,兴许她守在姚蔓青身边,能发现些蛛丝马迹。借口他都寻好了,只说遣端木翠在这里帮忙照顾姚蔓青。都是年轻姑娘家,熟得快,也好说些体己话儿。

哪知把话头一挑,就被姚知正给堵了回来:“这姑娘是保护公孙先生的,怎敢劳动她的大驾照顾小女?有下人在便好。”

端木翠赶紧表示不劳驾,自己心甘情愿得很,公孙策也在一旁帮著说话。不承想姚知正客气得一塌糊涂,说什么也不答应。到最后,公孙策也不好表现得太过坚持——再坚持下去唯恐姚知正起了疑心,也只得作罢。

回去的路上,他忍不住问端木翠:“这姚老爷为什么那么不情愿你留在姚小姐身边?”

“谁知道。”端木翠哼一声,“我还是头一次这么低声下气要照顾人,结果热脸贴个冷屁股。公孙先生,你以后可别给我出这种馊主意了。”

公孙策没吭声。

他猜是姚知正心中有鬼。

其实真正的原因很简单:姚知正不喜欢端木翠,更加看不起姑娘家抛头露面做什么练家子——自己的女儿是娇生惯养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可别让这种不知礼数的野丫头给带坏了。

只是不能接近姚蔓青,就没法著手查案,没法著手查案,展昭的案子就不能早一日明朗。回到客房,公孙策急得团团转,一个劲撺掇端木翠:“端木姑娘,你不是会穿墙吗?你穿到姚家小姐身边去。”

端木翠对公孙策再一次给她出馊主意表示很不满:“公孙先生,这大白天,府里的下人来来往往的,我穿墙算个什么事?再说了,就算真的穿进去了,那姚家小姐病恹恹的,没准被我吓个半死,还能指望从她嘴里套出什么话来?”

“那你说怎么办?”公孙策头一次体会到第一线查案人员的辛苦。

端木翠很是胸有成竹:“你放心,我就不信那个姚小姐能一天都待在绣楼里不出来!”

她说这话不是没根据的——离开绣楼的时候,她听到姚知正吩咐张李氏:“别老在屋里闷著,晌午过后扶小姐去园里走走。”

姚家上下怕是没人敢拂姚知正的意,因此晌午过后,饶是姚蔓青很不情愿,还是老老实实地出现在院子里,扶著张李氏的胳膊,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张李氏担心地看姚蔓青的胳膊:“小姐,伤好点了没有?”而后皱眉,“胳膊上划拉那么大一道口子,小姐,你也当真狠得下心,小时候被根刺戳到都要哭半天……”

姚蔓青笑了笑:“奶娘,不说这个了。”

张李氏这才闭嘴,两人走到园里的鱼池边,看碧水中懒洋洋的鱼儿。

有句话怎么说来著?你站在池边看鱼,池对面有人看你……

池对面的人,正是公孙策和端木翠。当然两人掩身在假山后头,位置很是隐蔽。

端木翠手中拈著两颗石子儿,抛起来,接住,抛起来,又接住。公孙策的目光随著那石子儿忽上忽下,他有点搞不清端木翠的用意:“端木姑娘……”

话还没问完,两颗石子儿已经出手了,再然后,张李氏哎哟了一声,几乎是与此同时,扑通一声,水花溅起,原本懒洋洋凑在一处的鱼儿四下奔散。公孙策还没搞清楚状况,那头张李氏已经杀猪样号起来:“来人啊,小姐落水了……”

端木翠掸了掸手,很是扬扬得意。公孙策终于明白过来这姑娘想干什么了,敢情她是要自导自演一幕舍身救人的戏码,就此拉近和姚蔓青的距离?

只是,要舍身救人,你倒是赶紧的啊!

前院有人声喧哗著过来,想必是听到了张李氏的呼救,这边厢端木翠还是一副稳坐泰山的模样。公孙策急了:“端木姑娘,那姚小姐……”

“干吗?”端木翠丝毫不顾及火烧眉毛的境况,“让她在水里多泡会儿不好吗?”

公孙策急得直跺脚:“姚小姐还病著呢,可经不起这样折腾,你可别闹出人命来……”说话间,前院的下人们已经吵吵嚷嚷拥进后院。端木翠觑著时机已到,噌地飞身出去。

作为第一现场目击人,公孙策对端木翠的救人手法表示十分质疑。之前他可是见过展护卫从水中救人的,一招漂亮的燕子三点水,踏水而来,待到落水人的位置,略一停顿,俯身探臂入水,捞起后一个提起轻身飞举,瞬间就到岸边。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说不出的干脆利落。

话说端木翠的前半程倒是中规中矩,只是到了姚蔓青的落水处,她一个千斤坠,整个人泰山压顶般下去。可怜姚蔓青刚挣扎著露了个头,就被这不明坠落物结结实实压到了水底,池面又是一个大水花和一声扑通,扑通得公孙策无语凝噎。

于是池这边的公孙策,池那边的一干人,N道目光,都愣愣看著水面。一时间无人动作,似乎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再然后,兴许是为了增加冷幽默效果,池面上还咕噜噜翻出一串水泡来,像是有鱼儿在吐泡泡。

直到池边的人出现了不安,有人自告奋勇要跳下去救人,端木翠才带著灌饱了水近乎昏迷的姚蔓青哗啦一下分水出来。方将姚蔓青软绵绵的身子搁到池边,下人们便哄一下围上去。端木翠很是好整以暇地退到一旁,全身湿漉漉的,很快就把站的地方湿了一摊。横竖此刻没人留意到自己,公孙策也索性过来,正待对端木翠说什么,那边蹲围著的下人中忽然就有人惊呼了一声:“小姐受伤了!”

张李氏只恨那人嘴快,待要掩他的嘴,已是来不及,一时间周围净是倒吸凉气之声。端木翠听得分明,赶紧拨开众人进去,但见姚蔓青的衣裳湿乎乎地黏在身上,左边肘处有醒目的一摊红,因著被水打湿的关系,那颜色近乎于粉,还有细细的血线自手边流出。

端木翠皱了皱眉头,单膝跪下,俯身去捋起她的衣袖,触目是一条不算深的刀痕,血肉翻开,裹伤的布条抹在一边,想来是自己方才在水下拽起她时抹落的。张李氏手忙脚乱地将姚蔓青的衣袖抹下来,瞪边上人道:“还不快把小姐抬到屋里去。”

于是七嘴八舌,七手八脚,一群人乱哄哄远去,倒是把端木翠和公孙策晾在了当地。端木翠正盯著远去的一行人若有所思,耳边传来公孙策的惊叹:“端木姑娘,你在水底下还给了她一刀?”

端木翠没好气,抬眼时,公孙策摇头啧啧个不停,面上的表情分明写著:最毒妇人心,妒忌的女人是可怕的,得罪谁也不要得罪女人……

屋内的小盘香散发袅袅的安神香气,姚蔓青静静躺在床上,双目微合,只忽缓忽急的呼吸声暴露了她并未睡著。姚知正站在屋子中央,背著手来回踱步,时不时往这边瞥一眼。张李氏心中七上八下,看看小姐,看看老爷,最终将目光停在给姚蔓青把脉的大夫身上。

这大夫五十上下年纪,黑中杂著花白的山羊胡子,两只眼睛细细长长,眯起时更是成了一条线。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这窗户缺材少料到一定程度,无论你怎么努力地想从窗户往里瞅,都瞅不到他半点心思。

现下,他的两只手指,正看似虚虚地搭在姚蔓青的脉搏上,不动声色,不置一词,直叫张李氏心惊肉跳,相信躺在床上的姚蔓青也绝不轻松。完了完了,张李氏的冷汗自背上涔涔滚落,落水事件惊动了姚知正,硬是从外头请来了大夫。请来了也就罢了,他居然全程在侧,害得她想跟这大夫暗通款曲都不成,万一大夫看出些端倪……正思忖间,大夫忽地轻咳了一声,把手缩了回去,而后振衣起身收拾边上的药箱。姚知正听到动静,向著这边看过来,张李氏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大夫长得清瘦,背不宽,却足以挡住姚知正的视线……

只此片刻工夫,姚蔓青蓦地睁开眼睛,猛地抓住大夫的手腕,她几乎是拼尽全身的气力,指甲深深地陷入大夫的腕中。那大夫吃痛,待要出声,忽地触及姚蔓青的目光,吓得将声音咽了回去。

他真是从未见过如此狠毒凌厉的目光,这目光透著血腥杀气,不像是养尊处优的闺阁女子应当有的。

只片刻工夫,那目光又收了回去,姚蔓青努了努嘴,以眼神示意枕边。

枕下露出黄澄澄的一角,那大夫心中一动,装作俯身拿药箱,不动声色地将手从枕边带过。那东西入手,沉甸甸的,冰凉,元宝形状。

大夫的嘴边露出一丝微笑,给了姚蔓青一个会意的眼神。姚蔓青回之以一笑,又轻轻合上了双目,睫毛纤长,气息清浅,似乎一直就在睡著,还不曾醒来。

公孙策擎起茶杯饮茶,眼皮掀起,透过半开的门扇,正看到下人将大夫引出门去。他想了一想,再抬头时,换好衣裳的端木翠正一边拿巾帕擦著头发一边步进门来。

公孙策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大夫离去的方向:“端木姑娘,给姚家小姐瞧病的大夫刚走。”

“嗯。”端木翠随口应著。

公孙策知道她没明白:“你快些出去,向他打听打听。”

“打听什么?”端木翠奇怪。

“问问姚家小姐的情况,要用些什么药,晚间你过去看她时,也好有个准备,好过两手空空。”

端木翠撇嘴:“哪里还要带东西过去,我可是她的救命恩人。”

“既是做戏,就做足些,总没坏处的。”公孙策笑笑,“再说了,横竖现在也没事。”

“那倒是。”端木翠想了想,将手中的巾帕往公孙策桌子上一扔,三步并作两步出去了。

出得门来,四下一看,右首边一个拎著药箱的老头已走出数十丈远。端木翠猜想著他便是大夫,因喊他:“哎,大夫,停一停。”

那老头吃了一惊,快速回头看了一眼,非但没停,脚下走得更急了。

端木翠奇了:“哎,大夫。”

这一下走得越发快——近乎是小跑了。

端木翠心下生疑:这大夫,怎么跟做贼似的?

于是一边喊一边追:“哎,大夫,你停停,我有话问你。”

怎么喊他也不停,端木翠恼了,一瞥眼看到墙根处几块碎石子,想也不想,伸手拿过一块,向著大夫腿弯处打过去。

根据之前姚蔓青姑娘的不幸遭遇,我们可以推算出端木姑娘的命中率还是很高的——果不其然,就听哎哟一声,那大夫扑倒在地,药箱跌开了口,药箱里的什物撒了一地。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从他的袖笼里跌出了一锭金元宝,骨碌碌滚出很远。

端木翠的目光也粘在这金元宝身上。金元宝滚到哪儿,她的目光便粘到哪儿。待到那大夫忍痛起来将药箱重新理好时,端木翠已抢先一步将那金元宝捡在手中,上下打量了下大夫略嫌寒酸的衣裳,一声冷笑:“你这个贼!”

“哎,姑娘,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那大夫冷静下来,“你回姚家打听打听,是姚家小姐赏我的。”

“姚家小姐赏你的?”端木翠有些不信,就这两日见到的姚家上下的吃穿用度,可不像是出手豪阔的人家。

“不信的话,自己去问姚姑娘。”大夫气冲冲地伸手夺过金元宝,将药箱的顶盖砰一声关上,拎带斜挎上肩,拔腿就走。

端木翠有点不甘心:“姚家小姐干吗给你这么大锭金子?”

那大夫头也不回:“我给她瞧了病,她赏我的。”

“什么病?”

大夫的身子忽然就震了一下,他慢慢转过头来,带著一股子奇怪的神气:“也没什么,就是受了惊吓,淹了水著了凉,好好调理几日,也就没事了。”说完了,掉头就走,走出老远之后,终究有点不放心,偷偷回过头来看。

这一看险些没把他气得吐血:端木翠居然没走,不疾不徐地跟著,见他回头,居然还没事人样仰脸冲他一笑。

“你、你怎么还跟著?”大夫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端木翠一手绕著发辫梢子,答得挺诚恳的:“我觉得你没跟我说实话。”

大夫心头打了个战,强装镇定:“我怎么没跟你说实话?”

“我现在还没想到。”端木翠皱了皱眉头,“等我想到了,我再问你。”

她说的是实话,也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那大夫的答话透著一股子古怪劲儿,究竟差在哪里她又说不出——但是就这么放他走了她又不甘心,索性就先跟著。

那大夫心中有鬼,受不了她这么跟著:“你再跟著,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我跟著你碍到你什么事了?”端木翠越发觉得他不对劲。

大夫没辙了,只得继续往前走,再一回头,她还跟著,又是仰脸那么一笑,笑得他心中发慌。他可一点没觉得被个年轻的美貌女子跟著是多么荣幸的事,在他眼中,她就是个拖累,了不得的拖累。

再走了一阵,进了一条僻静的巷子,经过一户人家门前,大门上挂著锁,门口立著个笤帚,还有口缸。大夫决定动用武力,他呼啦一下上去把笤帚抓起来,半空中唰唰舞了两下:“你再不走,信不信我打你?”

他是认真的:这姑娘的烦人程度跟要饭的叫花子、讨钱的二流子实在没什么两样,被打也是自找的。

端木翠停下脚步:“说什么都不让我跟著,我看你是心中有鬼。”

大夫咬咬牙,心一横,一笤帚朝她扑了下去。

眼前一花,笤帚扑了个空,揉揉眼睛四下望望,那么大个活人居然不见了。正诧异间,有人在背后戳了戳他的脊梁骨,回头看时,端木翠的脸冷得跟三九天的冰凌似的:“我本来想跟你好声好气地说的,现在,可是你自找的。”

大夫还没反应过来,颈上忽地一紧,端木翠揪著他的衣领就往后拖,他怎么挣扎都挣扎不脱——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姑娘家,怎么手劲这么大?正纳闷著,脚下一个踉跄,下一刻脑袋就被按进了那缸水中,刹时间,冰凉冰凉的缸水灌进了他的脖子、耳朵、嘴巴。

“唔……”他拼命想仰起头来,两只脚四下踢腾。有一段时间,他还四下扭动著屁股,妄想给对手造成一定程度的冲击,未果。

哗啦一声,终于又呼吸到空气,大夫努力睁开眼睛,透过眼帘处滴拉的水,他看到端木翠一脸的冷笑。

“你同我说,姚家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真的不知道。”

咕噜噜……咕噜噜……继续挣扎……咳嗽……

哗啦一声,又把他的脑袋拽起来:“姚家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真的……”

咕噜噜……咕噜噜……

再次拽起:“到底怎么回事?”

“姚家小姐得的是风寒,身子弱,要好好调养……”

语毕片刻没动静,心下刚浮起三分庆幸,眼前一黑,这小姑奶奶又把他摁下去了。

咕噜噜……

“说不说?”

“姚家小姐是风寒……”

咕噜噜……

“还不讲真话?”

“她有宿疾,心脉弱,恐难长寿……”

“不对!”

咕噜噜……

端木翠发狠了,她其实没有确凿的证据去怀疑大夫讲的话,但是她就是觉得不对,就是觉得他没讲真话,索性摁下去,再摁下去,横竖淹不死他。

咕噜噜……咕噜噜……咕噜噜……

也不知道咕噜噜了多少次,大夫终于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金子固然是好东西,但是命这个东西更加宝贵,不是有句老话叫金银诚可贵性命价更高吗?

于是在下一次脑袋被拎出水面的短暂间隙,他铆足了劲儿嘶哑著声音喊:“姚家小姐是有了身孕,身孕!”

公孙策已经喝下四杯茶了,正动手去斟第五杯,一边斟一边纳闷:这姑娘跟大夫套个话而已,难不成改拜师了?

正想著呢,端木翠一阵风样哗啦啦卷进来,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先生,我们去找展昭。”

姚知正对他们再次去见展昭并未加以阻拦,但脸色已是相当不好看。虽说姚蔓青的落水纯属“意外”,但是在他看来,展昭仍是所有不幸事件的始作俑者。

为顾全大局,公孙策少不得要说些圆场的话,端木翠就没那么好脾气了,从头至尾,她的脸都拉得跟晚娘似的,心里早有了计较:这糟老头子要是不同意,摁到缸里去,没得商量!

终于又见到展昭,公孙策舒了口气,看向端木翠:“端木姑娘,你究竟发现了什么,现下可以说了吧?”

展昭闻言一怔,也看向端木翠。她像是跟谁赌气,看样子,气得还不轻。

她谁也不看,阴沉著脸,把方才所见所闻一五一十道来。

语毕满室皆静,公孙策愣愣站在当地,手中拎著的马灯似是也被震住,灯焰一动也不动。

良久他才喃喃道:“这么说,展护卫的事情,根本就是先有预谋,栽赃嫁祸。姚家小姐既然已有了身孕,那么那一晚……她的落红……”

忽地想到什么,拊掌叹息:“是了,今日她落水被救起,我看到她肘上有刀伤,难道所谓的‘落红’,就是……”

俄顷眉头紧锁:“怪了,她跟展护卫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如此栽赃陷害?难道说,姚家知道展护卫是来查姚美人的事情的,故意设下这毒计?”他先前自言自语,端木翠只是听著,并不置词,待听到姚美人一节,忽然就摇头道:“不是,此事跟姚美人没有关系。”

展昭奇道:“莫说是先生了,连我都在猜想姚家的事情跟姚美人是否有关联,端木,你缘何这般肯定姚美人并未牵涉其中?”

端木翠叹了口气,只得把先前收得姚蔓碧魂魄一事讲了一遍,末了道:“我问过那姚美人,她入宫之后,和姚家几乎就断了音讯,根本没有私下串通逃离宫禁一说。而且,她稀里糊涂就被人打散了魂魄,之前一直安分待在宫里,什么卷了细软打伤值夜之人,纯属无稽之谈。”

展昭惊怔之下,待想多问几句,端木翠却急了,跺脚道:“展昭,先莫管那姚美人,顾著你自己是正经。现下真相大白,你不用受这等龌龊气了,我去找姚知正那个老头子。他的女儿在外与人私会,到头来却要你背这黑锅,他是要脸不要脸?”说著转身就走,方走了两步,就听展昭在身后唤她:“端木。”

端木翠没好气地走回来:“又什么事?”

展昭叹气:“你这性子,怎么什么时候都急成这样?”

端木翠一双眼睛立时睁得溜圆:“我急?也不知道我是为谁急!你居然嫌我急?那我不急了,随你干什么,最好你和那姚家小姐明日就成亲,白头偕老才好了。”

展昭哑然失笑:“越说越没谱了。”

端木翠说到做到,果真不急了,非但不急,连瞅都不瞅展昭一眼了,眼帘微微合著,神色要多轻松有多轻松,跟正在喝下午茶的老佛爷似的。

公孙策暗自好笑,只是心中终究有事,顿了顿忧色重上眉头:“端木姑娘,你查到的证据固然有用,但在解救展护卫这件事上,依然杯水车薪。你有没有想过,现有的证据根本无法证实展护卫那一晚没有侵犯过她。”

端木翠没吭声。

“她可以全然否认春药一说,横竖我们都没有确凿证据证实展护卫那一晚被下了药。她之前与别的男子有染,跟被展护卫侵犯,完全是两回事。你查到的线索只能证明姚家小姐素日里品行有亏,却无法帮助展护卫洗脱罪名。退一步讲,哪怕能证实那一晚她对展护卫下了药,只要她一口咬定被展护卫侵犯过,展护卫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端木翠静静听著,不置一词。

展昭微微一笑,轻声道:“你现在明白了?”

端木翠瞥了他一眼,慢吞吞道:“明白什么?反正我不——著——急。”

不著急三个字,调子拉得老长,满脸的漫不经心,看得展昭牙痒痒。

公孙策叹气:“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才能著急一点?都这种时候了,还顾著闹吗?”他说这话的时候,忽然就觉得说不出的疲倦。马灯的光映著他这几日苍老了许多的脸,面上的皱纹似乎也比往日深了许多。

他是真的为展昭忧心。较之展昭,他年岁长上许多,更加懂得官场的沟壑和前路的不易,此事若是无法善终,展昭的处境异常困难不说,只怕最后还会落个锒铛入狱的下场——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到的。鲜衣怒马神采飞扬早已在江湖中扬名立万的南侠,在他眼里,也只不过是后起的年轻子侄般,需要长辈的引领和看似唠叨的操心。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才能著急一点?都这种时候了,还顾著闹吗?

端木翠听得一怔,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就涌起许多的负罪感来。

“公孙先生……”她讷讷,“我其实……很著急的。”

公孙策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马灯的暗光下,他的笑容透著疲倦和无力。

“公孙先生,”端木翠有点难过,“你放心,我会想出办法来的。”

公孙策还是没有说话,又笑了笑,慢慢地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有些许佝偻,脚步沉重了许多。端木翠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意识到:眼前的公孙策,已经是个老人了。

她的眼睛忽然就湿了。

“我会想出办法来的。”端木翠咬著嘴唇,倔强地低声喃喃。

有人轻轻从旁握住了她的手。

“展昭……”她抬起头看他,视线慢慢模糊,并不掩饰自己的难过,还有些许的委屈。

展昭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许久才柔声道:“端木,先生不是同你生气。”

“嗯。”声音低低的,头也垂得很低。展昭从未见她这样过,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忽然就触动了一下。

“端木,”他换了个轻松的表情,带著淡淡的微笑,“你的穿墙术如果练成了,该有多好。”

“为什么啊?”端木翠抬起头看他,眼睑处还微微泛著红,与此同时,心中泛起小小的得意:我就是不告诉你我练成了,届时吓你一跳!

“因为……”展昭顿了一下,唇角慢慢扬起。他的眼神清澈而干净,没有不安和犹豫,透著专注和清明的坦然。他轻轻靠近她耳边,低声道,“端木,我想抱抱你。”

端木翠先是没反应过来,再然后,她的脸腾一下红了,连耳根都透著可爱的红润。

“这样啊……”她咽了口口水,故作大方偏又语无伦次,“我、我还没练成,还要多练……不然……卡中间。嗯,大事为重,现在有著急的事,你的事情要想个法子,要好好想个法子。卡中间就不好了,出不来。嗯,想法子。我打过仗。嗯,我会想法子……多练练……嗯……想法子……”

说到后来,脑子里一团糨糊,也不知道自己叽里呱啦在讲些什么。

展昭微笑著看她手足无措的样子。

“说到法子,”他慢吞吞道,“我倒是有一个,愿意拿出来给端木将军参详参详。”

姚知正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公孙策和展昭同在开封府供职,听闻彼此间交情不浅,怎么能说谈崩了就谈崩了?

天将黑时,数十个县衙的差役一哄而入,喝退姚家上前阻拦的下人,径自去到地窖,给展昭上了镣铐枷锁,推拉著押解去了县衙的大牢。

领路的是公孙策。

展昭被从地窖里押出时,公孙策还冲著展昭冷笑:“自作孽,不可活!”

姚知正傻眼了,他先前嘴上呼喝得厉害,内心里可从不曾想将事情闹大——一旦闹开,姚家的脸要往哪里搁?

眼睁睁看著展昭被带走,他急得话都说不周全:“公孙先生,这、这又是怎么说?”

公孙策余怒未消:“什么御前四品带刀护卫,江湖草莽,匪气未消,敬酒不吃吃罚酒,打量我不敢整治他吗?”

“只是……小女……”姚知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忽地心生疑窦,“公孙先生,你不会嘴上说要拿他下狱,背地里行纵他之实吧?”

公孙策袍袖一挥,冷笑连连:“姚大人若是不信,不妨自己去县衙的大牢探个究竟。”

姚知正明知不该和公孙策生出龃龉,奈何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这许多,竟当真跟到了大牢——当著他的面,展昭被投进了大狱,牢门上数重铁链,偌大枷锁。

无可奈何之下,姚知正反过来对著公孙策服软:“公孙先生,老朽并不想闹到这种境地,即便办了展大人,小女的名节也……”

公孙策并不咄咄逼人:“在下此举,实是无可奈何。展昭不知天高地厚,让他吃些苦头也好。不过姚大人尽可放心,在下省得分寸。”

姚知正无计可施,也只得暂且压下不提。回到府中,越想越是气闷,待想喝口水润润喉,一提茶壶,空空荡荡,登时间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将茶壶摔到地上,一声脆响,瓷片四下崩飞。

就听有人怯怯道:“爹……这是……”

却是姚蔓青闻听县衙的差役带走了展昭,心下忐忑,央奶娘扶她过来探探口风。

姚知正不见她还好,一看见她,更是怒不可遏,大步行至近前,扬手就是一个巴掌,直把姚蔓青打得跌碰在旁侧案几之上:“不要脸的东西,姚家的声誉尽是让你给败了!”

姚蔓青被打得眼冒金星,唇角都裂出血来。张李氏看得心疼,忙上去扶住她,哭道:“老爷,都是那姓展的坑人,小姐也是被他糟践的啊……”

姚知正冷笑一声,指著姚蔓青的脸破口大骂:“姓展的固然不是好东西,你却也清白不到哪里去。我嘴上不问,心里明镜一般——那一晚你若老实待在房里,姓展的又怎么会寻到机会?总是你心中惦记上了,夜半偷偷跑去,这才有了后头的祸事。老话怎么说,苍蝇也不叮无缝的蛋,你自己干净,也不会摊上这档子烂事!想来姓展的也寻思你行止不端,说什么也不同意这桩婚事!”

姚蔓青双目含泪,死死咬著嘴唇,只是不吭声。姚知正骂了一阵,悲从中来,又是捶胸又是顿足:“姚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孽障,想你姐姐仪容端方,贵为皇妃,你闹出这种事来,叫你姐姐都没脸见人。依我说,也不要嫁那姓展的了,你自己了结了是干净!”

姚蔓青闻听此语,终于受激不住,失声痛哭。张李氏唯恐真闹出什么事来,也顾不得姚知正了,连哄带劝扶著姚蔓青回房,身后是姚知正暴跳如雷的怒吼:“哭,你还有脸哭!”

这一头公孙策支走了姚知正,略略同展昭知会了两句,便匆匆赶去了客栈。先前定下了计议之后,他便同端木翠在外间寻了住处,以便后续行事。客房在二楼右首尽头处,图的便是一个清静。方一进门,便听到端木翠有些愠怒的声音:“姚大小姐,我好话说尽,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公孙策叹了口气,回身掩上门扇,又往里走了两步,正见到端木翠瞪著桌上的一盆芍药,神色甚是不耐。此刻夕阳西斜,日光正自窗棂处慢慢消退,那盆芍药枝干细弱,那般伶仃地立在花盆之中,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公孙策上前两步:“怎么,姚美人不同意?”

端木翠嗯了一声:“倒也在意料之中,蛇鼠一窝,胳膊肘总是往自家拐的。”

忽然就发狠:“早知如此,救你作甚?你信不信我即刻解了你的支托,让你这一刻就魂飞魄散?”

公孙策没吭声,目光落在芍药茎干处缠绕的青丝之上。

那盆芍药浑无动静。

公孙策安慰端木翠:“手足情深,她也狠不下这个心来,算了吧。”

端木翠掉头就走,走到门边时,又噔噔噔回来,向著那盆芍药冷笑:“即便你不帮我,我也有法子把姚家治得死死的,你倒是瞧瞧我有没有这个本事!”

撂完狠话,转头看公孙策:“先生,我们走!”

公孙策还未及回答,身侧忽然就响起了一个女子喑哑的声音:“端木姑娘,还请留步。”

夜阑人静,子时的梆子已经敲过许久,即便白日里被许多烦心事搅扰,姚知正还是渐入黑甜之乡。他时而眉头皱起,时而舔舐嘴唇,翻了个身,似乎又寻到更为舒适的睡姿。

忽然间就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像极了战场上圆木撞破城门的巨响,然后便是列队的兵卫呼喝著闯入。姚知正一惊而醒,蒙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夹杂著管家惶惶不安的声音:“老爷,快起,大小姐归家了。”

大……大小姐?

姚知正心里打了个突:大小姐,难道说的是蔓碧?

这一惊非同小可,左右脚的鞋子都趿拉错了,抓起枕边的衣裳就去开门。风有点大,管家手中的马灯被吹得东摇西摆,借著昏暗的灯光,他看到管家的外衣都穿反了,想来也是仓促间起身的。

“你刚刚说,大小姐归家了?”

“是,大小姐,姚妃娘娘,在、在前厅……”

姚知正顾不上多问,跌跌撞撞就往前厅去,管家提溜著马灯紧紧跟上。走到半程时,姚知正注意到绣楼那边也亮起了灯火。管家顺著他的目光看过去,忙加了一句:“娘娘让人把二小姐也叫过去。”

姚知正哦了一声,顾不上姚蔓青那头了,脑子似乎还混沌著,一个念头忽然冒将出来:好端端的,蔓碧怎么会返家?

蔓碧入宫经年,每年只有简单的书信发回,寥寥几字,例行公事一般。再说了,近期也并没有听闻官家要放皇妃省亲啊?即便省亲,蔓碧也只是美人,怎么样也轮不上她的。

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呢?还是这么半夜三更的。

如此想著,一抬脚便迈进了前厅。厅中灯火大盛,两旁分列著宫人,正中立著的女子,娥眉淡扫,发髻高绾,珠鬟钗钿,锦绣罗裳,端的贵气逼人,见他进来,眸眼一抬,那通身的皇家气派,迫得他喉咙发干。

下意识地,膝盖便软了下去:“见过姚妃娘娘。”

即便有父女血缘,君臣之礼仍不可废。

“免礼。”

姚蔓碧不冷不热,声音中透著几分疏离。姚知正不疑有他,待想说话时,姚蔓青与张李氏也匆匆赶到了。她倒是没有姚知正那般拘泥,乍见姚蔓碧,又惊又喜:“姐姐。”

姚蔓碧微微一笑,手掌向外一摊,旁侧立著的宫人两手高举一把剑过头,毕恭毕敬地交到姚蔓碧手中。

剑长三尺,鞘镶珠玉,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之物,难不成是皇家封赏?不通不通……

姚知正正心下揣测,姚蔓碧忽然一声冷笑,甩手将剑摔在地上,咣当一声响,剑身跌出剑鞘半尺有余。剑身之上,鲜血淋漓,血腥气登时逸将开来。

“家中变故,我俱已知晓。”姚蔓碧一字一顿,“展昭不过是个小小的护卫,居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如此臣子,留之何用!”

姚知正心中一紧,声音竟有些发颤:“蔓碧,你不会是……”

“我已经斩了他!”

此话一出,姚知正倒还好,那边姚蔓青眼前一黑,竟直挺挺倒了过去。张李氏慌忙上前扶住,姚蔓碧冷冷朝这边瞥了一眼,向张李氏道:“把她叫醒。”

张李氏诺一声,颤抖著伸手去掐姚蔓青的人中。不多时姚蔓青醒转过来,一张脸白纸般,半点血色都无。她与张李氏对视一眼,两人俱是面无人色。

姚知正叹了口气:“蔓碧,那展昭也并不是非死不可。”

姚蔓碧淡淡一笑,顺势在桌案边坐下:“青儿怎么说也是我的妹妹,官家的小姨子,展昭以下犯上,原本就罪无可恕,何况他还拒不迎娶青儿?我的妹子,想嫁什么样的人嫁不到?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

“话是如此说,只是,终归是名节有损,名节……”姚知正嘟囔了几句,还是忧心得很。

姚蔓碧微笑:“父亲,你且先下去吧,我和青儿许久未见,有些体己话儿要说。”

看似在征询姚知正的意见,实则口气强硬得很,衣袂一挥,两旁的宫人都退了出去。姚知正虽有些不情愿,也只得转身离去,一瞥眼见到张李氏呆立当地,竟似魂飞天外一般,不觉心下恼怒,低声斥道:“还不退下!”

张李氏这才回过神来,慌里慌张抬脚便走,险些让门槛绊了个狗啃泥。一时间厅中人退得干干净净,姚蔓碧站起身来,缓缓行至姚蔓青身边,握著她的手,柔声道:“青儿,难得这一晚我们姐妹重聚,可得好好说说话儿。”

姚蔓青慢慢抬起头来,眸中竟是蓄满了泪:“姐姐,那个……展大人,何必一定要杀了他。”

“我方才不是说了吗,以下犯上,斩了他都便宜他了,怎么,你觉得不应该?”

姚蔓青顿了一顿,强笑道:“不是,只是,爹爹之前说,想促成我和展大人的婚事。”

姚蔓碧淡淡一笑:“这世上的好男子数以千万计,多的是想与我姚家联姻之人。改日我同爹爹商议,另给你择一门好夫婿。”说到此处,秀眉微挑,似笑还嗔,“说到这儿……青儿,你心中可有什么中意的人选?”

姚蔓青一怔,蓦地局促起来,讷讷道:“姐姐,这个,哪里是由得我选的。”

“怎么就由不得你选了?”姚蔓碧面上现出倨傲之色来,“我是皇上的妃子,想把你配给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只是……”言及此,似有所憾,“只可惜你没有中意的人家,既然这样,全凭姐姐做主如何?姐姐倒是有个不错的人选……”

姚蔓青猛地抬头:“姐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姚蔓碧故作不知,“你是说姐姐帮你相中的人吗?”

“不是,”姚蔓青赶紧摇头,“是说,可以把我配给中意的人……”

“那是当然。”姚蔓碧不动声色,“你可有合心的人?”

姚蔓青嘴唇嗫嚅了一回,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姚蔓碧面前:“青儿的确是有心上人了,还祈姐姐成全。”

姚蔓碧伸手扶起她:“自家姐妹,说什么见外的话,你那心上人姓甚名谁,说来听听。”

姚蔓青喜出望外,忙将刘向纨其人一五一十道出。

姚蔓碧仔细听她讲完,轻轻颔首,叹息道:“原来青儿你早已心有所属。听你所言,那刘公子对你未尝无意,若能促成,实乃天作之合,恨只恨那展昭从中横插一杠,委实好事多磨。”

姚蔓青心中一颤,咬了咬嘴唇,低下头去没有吭声。

半晌没有声息,姚蔓青心下奇怪,抬头看时,不觉吓了一跳,但见姚蔓碧面色惨然,泪珠滚落颊上。

“姐姐你……”姚蔓青慌了。

姚蔓碧轻轻摇头,以衣袖拭去眼角泪珠:“我只是在想,青儿你何其苦命。让那刘向纨娶你不难,可是天下男子,无不在意所纳女子的清白,你既已失身展昭,那刘向纨心中定有芥蒂,届时……唉……”说到此际,哽咽连连,竟是说不下去。姚蔓青心中难过不已,犹豫了一回,心一横,低声道:“姐姐,你别难过了,此事我只同你说……我并未失身给展昭。”

姚蔓碧一怔:“真的?”

说这话时,她眸中露出喜色,掩在衣襟下的手却狠狠攥了起来。

“真的。”姚蔓青颇为自得,“姐姐,青儿好歹读过几天书,知晓烈女不事二夫的道理,女儿家名节最是重要。况且我心中只有刘公子一人,岂能让别的男人坏了我的身子。”

“可是……”姚蔓碧暗中咬牙,“我听说那展昭是被逮个正著……”

姚蔓青一笑:“他那时欲火攻心,意图非礼于我,我拼命呼救,引来下人,这才得保清白。”

“那落红……”

“那是我割破手臂流的血。”

“那你的身孕……”

“那是刘公子……”

说到此际,姚蔓青忽地住口,一股凉气渐自心头生出:“姐姐,你怎么知道我有身孕……”

姚蔓碧面色冰冷,眸中目光渐渐凛冽。姚蔓青忽然有一种恍惚的错觉:面前的女子,并不是她的姐姐。

“青儿,”她的声音淡漠而又平静,“你老实跟我说,那日展昭为什么会意图非礼于你?”

“姐姐……”姚蔓青慌了。

“说实话!”姚蔓碧忽地声色俱厉。

“因为……因为……”姚蔓青嗫嚅著,身子哆嗦得厉害,“他、他被下了药……”

“你下的?”

姚蔓青不吭声。

姚蔓碧伸手抚住她的脸,柔声道:“先前我怎么想也想不透,现下我明白了。青儿,你和刘向纨私会在前,有了身孕,然后不知为什么,刘家迟迟没有上门提亲,你慌了,怕爹发现,所以想找个人顶缸。恰好此时展昭到了姚家,你就设计了他,是不是?”

姚蔓青强笑:“姐姐,你……”

“别打岔,我还没说完呢。”姚蔓碧的语气越发平静,“你原本想著,把事情嫁祸给展昭,这样爹就会逼著展昭娶你。只要和展昭完婚,就没有人会发觉你之前做过的丑事,对不对?至于肚子里的孩子,择个时机堕胎便是,如此便天衣无缝了。”

她忽然微笑:“幸亏你多了个心眼,那一晚没让展昭得逞,否则嫁给刘公子后,怕是无法心安。”

姚蔓青先前一直忐忑,见她忽然微笑,登时便舒了口气,面上一红,道:“那时原本想嫁了展昭也便算了,只是事到临头,想到刘公子,心中好生不甘,这才呼救引来了下人。果然天可怜见,现下遂了我心意,可以与合我心意之人举案齐眉,可见老天也是开眼的,不枉我先前一番辛苦。”

姚蔓碧轻声道:“是啊……可见老天也是开眼的……”

说到此际,她脸色陡变,重重一掌掴在姚蔓青脸上,怒喝道:“那展昭呢?我把他斩了,活生生一条人命,你怎么算?”

姚蔓青没料到她竟突然发难,一时蒙住了,待得反应过来,连哭带爬,抱住姚蔓碧的双腿,哭道:“姐姐,你不要生气,我知道错了,我会给展大人多多烧些纸钱,去庙里给他多做几场法事,求菩萨让他早日超生……”

姚蔓碧哈哈大笑,笑著笑著,泪水便滚落下来。

“你给他多多烧些纸钱?展昭在你心中,也就不过等同于几沓纸钱?你这么算,有没有问过我答不答应?”

“姐姐……”姚蔓青又是惊惶又是不解,“我毕竟是你妹妹……再怎么样,展昭是外人……”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方才关上的门,咣当一声被谁踹开了。

姚知正似是站不稳,被边上的宫人搀扶著,或者说是挟制著更确切些。他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指指向姚蔓青,嘴唇哆嗦著,说不出一句话来。

方才一出门,他便被旁侧的宫人制住了,刚想呼救,嘴巴已被塞了个严实。动弹不得间,眼角余光瞥到了同样被挟制住的管家、张李氏,以及其他在侧的下人。

姚知正蒙了,他第一时间猜测是不是遇到了打家劫舍的匪寇,然后他忽然觉得有几个宫人的样貌很熟悉,似乎……是之前来姚家带走展昭的县衙差役……再然后,他就顾不上这么多了,他被屋里时断时续的对话转移了注意力——某些句子由于音量压得太低,他并没有听全,但是没关系,这不影响他对整个事件的解读。

听到后来,他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全身上下,先是麻木地僵直,后是不可抑制地战栗。

他没有忘记用眼角的余光去关注他人的面色。家门不幸啊,出了这么大的丑事,还让这么多人都听了去,以后叫他怎么在人前抬起头来?姚家的声誉、门楣……毁了,全毁了。

姚知正有点失魂落魄,耳边嗡嗡的,像是鼓儿磬儿齐响,两条腿面条样发软,整个人虚虚地挂在挟制他的“宫人”身上。再然后,咣当一声响,有人一脚踹开了门扇……

姚蔓青的脸唰一下就没了血色,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姚老爷,令嫒方才所言,你可都听清了?”声音传自外间。姚知正茫然回头,来人一袭青衣,身形瘦削,不消看脸,他也知道来的是公孙策。

“听……清了。”他也只能这么回答。

“那就好。”公孙策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咱们开封府的展护卫,应该是没事了吧?”

姚知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是不说话。

穷寇莫追,公孙策倒也不拿话去挤对他,几不可察地冲著厅中的姚蔓碧使了个眼色,而后挥了挥手。那群事先安排好的“宫人”心领神会,悄然离去。

“既然没事了,那在下少不得要去一趟县衙,请差役放了展大人。展大人遭此无妄之灾,堂堂当朝四品,现下还在牢里押著呢。展大人若是不计较这事还好,若是计较……”公孙策微微一顿,意味深长,“这世上大不过一个理字,人人都要讨个说法不是?”

语毕,也不待姚知正应声,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方才还乱哄哄的厅堂,刹那间便安静下来。姚蔓青脑子里一片混沌,下意识地往姚蔓碧身后避了避。

“蔓碧……”最先回过神的是姚知正,他声音沙哑,急急过来,“蔓碧,你想想……想想办法。”

“父亲要我想什么办法?”姚蔓碧眼眉儿一抬,似笑非笑。

“那个展、展昭……不会善罢甘休。万一他将此事捅了出去,那我们姚家的声誉可就全完了……”

“声誉?”姚蔓碧笑笑,“父亲,姚家有什么声誉?是鸿儒辈出还是德行远播?我怎么不记得姚家有什么声誉?”

姚知正讷讷的,越发觉得眼前的女儿竟似是不认识般,又想了想,忽地打了个激灵,口吃道:“方才……方才你不是说,已经斩了展昭吗?”

“堂堂御封四品,说斩就斩,父亲当我有这么大本事吗?”

姚知正又被呛住了,今夜发生的所有事情,都透著一股子诡异和不合理。原本,给他点时间,他一定会察觉出不对劲的——事实上,他开始也有过疑心:蔓碧怎么会回来?

只是后来,事情起得突然,一件接著一件,毫无转圜的余地,他整个儿就糊涂了。

“蔓碧……”姚知正口气软下来,“一家人……你怎么反帮著外人设计自己妹子……一损俱损……青儿固然有错,我必狠狠责罚她,只是,当务之急……”

姚蔓碧笑了笑:“父亲的意思,我明白得很。父亲放心好了,展昭那头,我自会让他闭嘴。至于青儿嘛……”说到此,她语声越发温柔,“青儿想嫁给刘向纨,容易,还不就是我一句话的事。”

夜色渐转稀薄,东边的空中泛出鱼肚色来,展昭终于坐不住,腾地站起,向公孙策道:“先生,端木怎么还不回来?”

公孙策也奇怪得很:“先前跟她说好的,我走了之后她尽快回来的,这丫头,又跑哪儿去了?”

展昭眸中掠过一丝焦虑之色:“先生你且坐,我去找她。”

公孙策叹了口气:“展护卫,那丫头那么能耐,一忽儿能穿墙一忽儿能穿什么魂魄衫,我瞅著她绝不会出事。”

顿了顿又道:“你还是耐心在这儿等著。”话未说完,外间已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公孙策呵呵一笑,“是不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展昭被他笑得一窘,忙过去开门,抬眼看时,那一声“端木”便卡在了嗓子眼,怎么也喊不出来。

端木翠瞥了他一眼,笑嘻嘻道:“怎么,我换了件衣裳,你就不认识了?”

声音自然是端木翠的,但是通身的打扮,尤其是那张脸,明明便是姚蔓碧的。展昭叹气:“你换的衣裳,可不是谁能穿得的。”

“那是自然。”说话间,很是得意地进屋,在公孙策对面款款落座,端的是仪态万方,然后饮茶,一只手擎起茶杯,另一只手微微抬起,以袖遮面,小口呷饮,眸光自袖顶往外溜,见公孙策看鬼样看她,不慌不忙地回以嫣然一笑。

公孙策无语凝噎:“端木姑娘,你赶紧换回来吧。”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端木翠不紧不慢,“过个十天半月再换也不迟。”

公孙策默然,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的一声塌了。

过个十天半月?让他每天看著这位根本不优雅的姑娘如此优雅地饮茶、行路、说话,以及……嫣然一笑?

公孙策出汗了,求救似的看展昭。

展昭苦笑,想了想叫她:“端木,借一步说话。”

“有什么话是公孙先生不能听的?”

“我不想听。”公孙策赶紧配合展昭,“端木姑娘,也许展护卫是有要事,你快去。”

端木翠不情愿地哦一声,跟著展昭出门。展昭反手把门掩上,将她拉得离屋子远些:“你还是快把这件什么魂魄衫子脱下来吧。”

“好端端的,干吗要脱啊。”端木翠漫不经心地拿手指绕发梢,绕得展昭牙痒痒,“我多穿几天,又不是经常能穿到的。”

“听公孙先生说,这魂魄衫子是姚美人仅存的魂魄幻化,终究……不是普通衫子,穿著,怕是不好。”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端木翠得意,“姚美人的魂魄是被人打散了的,虽说被我聚合成形,依然脆弱得很,不能行路不能害人,是我用符咒帮她幻化成衫子的,跟普通的衫子根本没什么两样。”

“怎么没有两样?”展昭叹气,“她是能听见的吧?”

“听见又怎么样?”

“她也能说话?”

“不能,只是我在姚家时,借了她的声音——只是声音罢了,说话的依然是我。”

展昭哦了一声,调子拖得老长:“这可麻烦了……”

“怎么麻烦?”端木翠奇怪。

展昭唇角笑意若隐若现:“我有些话,想私下跟你说,让别人听去了,终究不好……”

“什么话?”

刚问出声她便明白了,面上一红,嘟囔道:“那你过几天说就是了……”说著扭身就往屋里走。展昭眸中闪过一丝促狭笑意,虚拦她去路,迅速低首轻声道:“端木,若此时抱你,抱的是谁?”

说著,也不待端木翠回答,伸手就去揽她的腰身。

下一刻,端木翠尖叫:“不穿就是了!”

公孙策正在房中等得无聊,忽地听到屋外尖叫,吓得一个激灵。再然后,走进来的终于是原生态的端木姑娘了。公孙策一阵欣慰,向跟在后面的展昭露出赞许的神色:还是展护卫有办法啊!

展昭不置可否。端木翠手中虚托一件衫子,缥缈隐现直如云气,她径自走到桌边的那盆芍药前,默念法咒,须臾,那云气转了形状,复作人形,赫然便是姚蔓碧。

端木翠舒了口气道:“这一夜你也累得很了,一时三刻间便日出了,你回到芍药中好生养著吧。”

姚蔓碧不语,蓦地咬住嘴唇,重重跪下去,叩头不止:“端木姑娘开恩,你如此做法,青儿是必死无疑的啊。”

端木翠也不看她,慢悠悠道:“她怎么会死?她设毒计陷害展昭,不拿别人的命当命,只是为了自己活命——这么怕死,怎么著都不会寻死的,你尽可放心。”

公孙策先还听得糊涂,此际明白过来:“端木姑娘,你回来得这么晚,又干什么去了?”

端木翠不答,却又向姚蔓碧笑嘻嘻道:“你放心吧,你妹子若死了,我保准给她多烧纸钱,比她准备给展昭烧的还要多上许多,烧它个七七四十九日,不算亏待她吧。”

正说著,衣袖忽被人扯了一下,转头看时,展昭冲她摇了摇头。端木翠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就听展昭温言道:“姚妃娘娘,听你方才所言,似乎还有别情,可否对展某明言?”

他愈是和颜悦色,姚蔓碧便愈是羞愧难当,但事涉自家妹子,总不能甩手不管,犹豫再三,终究是将后来的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前番端木翠拿话稳住了姚家之后,假作离去,不久重又折返,向姚知正言说展昭这头事已平了,至于刘向纨,据说是身有热孝,三年不能娶——所以风光迎娶断不可能。姚家可备一顶小轿,将姚蔓青送过去。

姚知正羞愤之下,自是不允。端木翠便给他条分缕析:现下青儿已有了身孕,始终是瞒不住,届时姚家的名声便全毁了,不如趁早作成了这门亲云云。她嘴皮子功夫著实厉害,三绕两绕,绕得姚知正头昏脑涨,不及多想,招来管家,吩咐了明日送嫁事宜。

不过姚知正的脑子终究也不是糨糊,不多时又反应过来,越想越是不对:一个宫中的娘娘,大半夜的,身边一个随从都没,给姚家和刘家做这个中人,怎么看怎么不合规矩。况且刘家既然答应了,怎么著也该派个人一起跟过来吧?

把这疑惑向端木翠一提,端木翠也懒得去绕花花道子给他解惑了,反正大事已成,二话不说,一掌就把姚知正给打晕了。

打晕了之后拿绳子捆了,嘴巴塞得牢牢的,塞床底下去了,然后笑盈盈寻到管家,说老爷心中著实郁结,眼不见为净——明日一早送嫁便是,不用请示老爷了。

管家也是晚间那场戏的被迫旁观者之一,对二小姐的做法甚是不齿,内心里深深同情老爷的遭遇——既然老爷吩咐了,大小姐又强调了,自然照办。

言至此,明眼人自然明白:刘家对此事一无所知,姚家的送亲轿子怎么也进不得门去的。闹将起来,姚家岂不成了整个陇县的笑柄?届时姚蔓青既不容于刘家,又不容于姚家,走投无路,真如姚蔓碧所言,唯死而已了。

展昭听得眉头皱起,末了看端木翠道:“端木,你这样闹得有些不妥了。”

端木翠哼了一声道:“有什么不妥?比起那些怀了人家的孩子要栽赃给不相干之人的女人,我是大慈大悲得多了。”

公孙策之前一直默不作声,此刻才开口道:“端木姑娘,你想什么我是明白的。只是,这姚姑娘虽然狠毒,终究罪不至死。”

端木翠慢吞吞道:“按照人间律法,的确罪不至死,只是……”说到这里,她两手一摊,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架势,“只是不是有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这么回事吗?人间律法管不到的,自然有老天出头。谁代老天出头,自然是神仙了。”

末了嘻嘻一笑:“我也不想为难她的,是老天看不下去,假我之手给她点颜色看看。不然这些人越发嚣张,当老天是吃干饭的呢。”

不管展昭和公孙策怎么说,她颠来倒去都是一句话:“我有什么办法,老天看不下去了。”

末了打哈欠:“我去睡了。”

姚蔓碧似是惧她得很,别说拦她,连出声哀求都不敢了,只眼巴巴看著公孙策和展昭。公孙策咳嗽了一声,尽最后的努力:“端木姑娘,即便你不整治姚姑娘,她后续的日子都不好过了——姚老爷定会狠狠责罚她的,你又何必跟她过不去?”

“错!”此时此刻,端木翠的脑子分外清醒,丝毫不受干扰,她把事情掰开揉碎了分析给公孙策听,“姚姑娘会被姚老爷整治,是因为她私通刘向纨有了身孕。在姚知正看来,这是败坏了门风的事,势必要动用家法。一码事归一码事,一笔账归一笔账,展昭这笔怎么算?难道说,她陷害展昭的事,就此无人追究,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公孙策愣了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端木翠说的的确有三分道理,严格说起来,姚蔓青犯的错事儿有两桩。第一桩是跟刘向纨那档子事,不管其间有没有掺和到展昭,只要事发,姚知正都会责罚她;第二桩是她设计陷害展昭,依展昭的为人,断不会告她到官府——那此事就如一页纸般,掀过去了?

不妥不妥,这一下,连公孙策都有点不平了:展昭坐了这么些日子的牢,都白坐了?他和包大人接信后的焦急心灼,都白受了?展昭的前途和名誉险些就全毁了,真能这么便宜放过姚蔓青,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而且,”端木翠的神色郑重得很,“展昭,你是有我们帮你,神也来鬼也来,总算平安度厄。如果这趟她算计的不是你,是别人呢?那个人该怎么办?她心计歹毒如斯,焉知将来会不会还有什么害人的伎俩?若不给她点颜色看看,真当老天是不开眼的吗?”

末了转头就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撂下句话来:“横竖我是不会回去救她了——现下天还没亮,你们要是实在收不住恻隐之心,尽可去姚家当这个烂好人!”

门扇砰的一声关上,展昭和公孙策面面相觑,一时间分外静默。

去是不去,登时两难。

顿了许久,公孙策才喟叹道:“展护卫,大丈夫立世,自然应当心胸广阔,得饶人处且饶人,但若一味地纵容罔顾,只怕助长恶人气焰,殃及无辜良善。姚蔓青行事歹毒……”

说到此,他略顿了顿,看姚蔓碧道:“姚妃娘娘,手足情深,你袒护自家妹子,无可指摘,可是还请你公允一些——展大人若是将她告了官,姚家会有什么后果?而今她只是被刘家拒婚,在我看来,端木姑娘已经手下留情了。”

姚蔓碧怔住。

这一节她倒是全然没想到:是啊,展昭无辜受陷害,凭什么要他全然不追究?他若是真告了官,自家妹子与人私通的丑事、陷害朝廷命官的毒计,一桩一桩,都会被揪出来,到时候全家的面皮儿都被人扯下踩在脚下,哪里还有半分转圜的余地?公孙策说得在理,而今她只是被刘家拒婚,虽然旁人会有议论,但局外之人,掀不起什么风雨,权当听不见便是了。两害相权取其轻,姚蔓碧长叹一声,渐渐隐去,复归于芍药之中。原本那芍药的花瓣是片片绽开的,此时全然内收,似是十足地心灰意冷,再不愿过问俗世纷扰。

公孙策虽那般说法,见姚蔓碧如此这般,心中到底不忍,轻轻叹了口气,向展昭道:“展护卫,大家伙都忙了一夜,还是趁便歇息吧。午时用了膳,我们便离开陇县。”

展昭点头,径自回自己的房间。

路过端木翠房间时,脚步略停了停,待想敲门,听听里头没动静,料想她已睡下,转身欲走时,屋里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展昭吓了一跳,忙叩门道:“端木,你怎么了?”

里头没应声,展昭心中焦急,腕上使力,便将内侧的门闩震开,大踏步推门进去。

端木翠正坐在梳妆台前,一身月白里衣,缎子般莹亮青丝直披到腰间。她转头看展昭,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展昭无语,敢情她根本就没听到自己的叩门和问话。

“你方才叫什么?”

一句话就把端木翠给拉回到严峻的现实,她嘴一撇,差点儿哭出来:“我长白头发了。”

展昭一愣,目光下意识落到她的发上:“哪有?”

“我刚才把头发散下来时,忽然看见的,只一晃眼,又不知道哪里去了。”她一边说一边用手将长发一缕缕拨开,“展昭,你帮我看看。”

说完,自然而然将头低下去。

展昭走到近前看了看,摇头道:“没有。”

端木翠抬头瞪他:“有你这么看的吗?你不会看仔细点?”

展昭只得微微俯下身去,伸手将她的长发一缕缕细细拨开。长发细软,带著微温的淡淡香气,展昭的唇角不由绽出微笑来:“是你自己多心吧,我看……”

说到此,忽地一顿。

万千青丝之中,的确混著一丝极细的雪白。

端木翠极敏感:“找到了?”

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展昭犹豫了一下,才嗯了一声。

“那给我拔下来。”

展昭指腹轻轻按住她发根,另一手极快使力,只怕她疼。

只不过,对端木翠而言,这样的小小疼痛,远敌不过这根白发出现的打击。她盯著展昭手里的那根白发,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好几圈,忽地带了哭音:“我长白头发了!”语毕也不管展昭如何,径自走到床边,往下一躺,伸手拽过被子,从头蒙到脚,隔著被子呜咽,“老了。”

展昭有些手足无措。端木翠的心思他多少了解些,但了解得没那么透彻:他是远不能体会白发对于女子意味著什么的吧。

手中的白发细软,抛也不是,不抛也不是,展昭叹了口气,近前去坐到床沿,拍拍被子:“端木。”

端木翠没理他,只是小动物样呜咽了一声。

展昭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只是长了一根白头发,算不得什么大事。”

没人理他,他自说自话:“小时候,我在学里念书,有个同窗,小小年纪,长了许多白头发,后来去看了大夫,大夫说,不一定老了才长白头发,即便是年轻人,累得狠了,也会长上一根两根的。”顿了顿,听听没动静,于是继续,“你是这些日子太累了,连日奔波,劳心劳力,所以才会……伍子胥一夜白发,也是因为心力交瘁……”

这比喻太崩溃了,被子里的那位姑娘噌一声就坐起来了。展昭猝不及防,差点从床沿上掉下去。

这姑娘气势汹汹:“你提伍子胥是什么意思?你怕我没一夜白头是吧?”

展昭无辜中带著无奈:“我的意思是,你只长了一根……”

“我说我为什么会长呢。”端木翠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还不是为你愁的?什么南侠,什么久涉江湖,栽在一个闺阁女子手里!公孙先生说你以前中过很多毒,百毒不侵了都快,怎么就能被春药撂倒了?你自己倒霉也就算了,还拖累别人!”

铛铛铃声响,秋后好算账!

展昭还能说什么,只能沉默,沉默是此刻的主旋律。

端木翠越说越委屈:“公孙先生把消息告诉我之后,我就愁得很,茶不思饭不想的……”

据当事人公孙先生后来回忆,端木姑娘茶不思饭不想是因为挑食,偶尔饭菜对胃口的时候,她吃得还是很乐呵的……

“也幸亏是做神仙的,身体比常人要好,不然也追随伍子胥去了……”

展昭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果然没了法力之后,不能像做神仙一样逍遥自在了,偶尔发点愁,也能长白头发,以后说不定还会长皱纹……”端木翠悲从中来,再次躺倒,好在这次没拉被子装挺尸了。

顿了顿她哀怨地自言自语:“这才叫误交损友呢,凭什么你出事我长白头发?公孙先生和包大人都跟你认识得比我久,要长也该他们长……”

展昭张了张嘴,正想说话,她继续无视展昭:“这下死定了,你可不是省事的材料,听说挨刀挨枪中毒中邪都是经常事的……”

展昭抗议:“哎,我什么时候中邪了?”

端木翠不理他:“若是你有点事我就长一根,有点事我就长一根,要不了几年,我可以顶南极仙翁的位子了……”

展昭哭笑不得:“端木,我哪里就那么容易出事了?”

“谁知道……”她嘟嘟囔囔。

展昭微笑,决定不再由著她胡思乱想,伸手给她盖上被子,低声道:“好好睡一觉,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端木翠叹了口气,微微合上眼帘,长睫一颤一颤的,倒是没再说话了。

展昭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听她气息渐匀,这才动作极轻地起身离开。方转了个身,就听到端木翠轻声叫他:“展昭。”

回头看时,她睁大眼睛看他,黑玉般柔和的眸子深不见底,一字一顿说得很认真:“展昭,我希望你一世平安才好。”

说完便闭上眼睛,她是真的很累了。

展昭愣在当地,也不知过了多久,眼中慢慢蒙上一层泪雾。

良久,他才轻声道:“端木,我同你,都会一世平安。”

她睡得很熟,也不知听到了没有。

这一时刻,姚蔓青终于跨进了刘家的内院。

她理了理散开的衣襟,抿了抿凌乱的头发,微笑著看脸色铁青的刘向纨。

“现在你知道,我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了。”她温柔地笑,“反正我是无路可走了,怎么样撕破脸皮都不怕,你不让我进门,我便站在刘家门口,把你刘向纨始乱终弃的丑事都说出来。堂堂一个士子,夜半翻人家小姐的墙头……哦对了,还有,你有不举之症,行房时要靠春药助兴……”

“贱人!”刘向纨脖颈之上青筋暴起,一把揪住了姚蔓青的头发。

姚蔓青疼得眼泪都出来了,面上却仍是笑的:“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只要你对我好,我会记得谨言慎行的,以后和和气气,夫唱妇随,一世平安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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