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三章 皇城魇

回到开封,展昭先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报知包拯,因著事涉怪力乱神,不好对官家明言,只得商定以“陇县之行无甚斩获,姚家与姚美人出逃案无关”的托辞先行应对皇上。

仁宗对此事倒也了了,他的怒气只是在获知姚美人出逃的那一刻沸反盈天,经过这么些日子的消磨,已然有了明显回落。再加上正宠幸张贵妃,对姚美人一案就多少不那么挂心,下令开封府全力追查便是,连期限都不曾限定。

皇上这头虽然没有施加压力,开封府一干人的心中大石却不曾有片刻放下过。尤其是包拯,忧心忡忡至夜不能寐,向展昭、公孙策道:“听闻那姚美人是在宫中无故身死,魂魄尽散——难道说皇城宫苑竟深藏妖孽?倘若听之任之,焉知不会伤及天子?”

一连几日,计无所出,眉心的川字深如刻凿。这一日入朝议事,散朝时李太后遣人相请,说是有上好贡茶,邀包拯同享。

自狸猫换太子一案之后,包拯便是李太后的座上宾——其他朝臣看在眼中,虽是心中嫉妒,却也不好说什么,任你再小心眼呢,也不得不服气:使得李氏由破窑寒妇而至当朝太后,这是多大的功劳?天天烧香供著都不过分,奉为座上客实属应当。

包拯同李太后品茶之暇,忽地就生出一计来,回至府中,尚未坐定便急令人请展昭、公孙策议事,开门见山道出用意:“展护卫,本府想让端木姑娘入宫。”

想来想去,天子身侧若果有妖孽,任你派多少禁军侍卫,终是肉眼凡胎,起不到什么作用;若是送一堆和尚道士入宫去,皇上以为你脑子有病不说,朝野内外也势必议论纷纷。为免打草惊蛇,送端木翠入宫自是再好不过了——目标小、能耐大、低调不张扬、收妖经验丰富。所谓端木上场,一个顶俩。

展昭一怔,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愣了片刻,语气颇为踌躇:“端木的法力失去大半,大不如前,属下担心……”

包拯惊讶之余,看向公孙策:“不是说这丫头穿墙过户毫不费力吗?如今她的法力究竟恢复至几成了?”

这里,包大人显然是混淆了法力同法咒的概念了。即便不是神仙,只要能施展道术法咒,也能够降伏小鬼,荡平菜鸟小魔头。民间不是流传很多游方道士画符捉鬼的故事嘛,《聊斋志异》中还记载某个书生向道士学艺念咒穿墙的故事,可见法咒一节,只要有心有力进对师门,凡夫俗子亦可施为。

可是对付棘手的魔头妖怪之时,法咒威力如同隔靴搔痒,皆因这些魔怪亦精通咒术,两相抵消,以力论高下。端木翠身为细花流门主之时,收妖降魔,靠的多是法力。况且这丫头之前仗著法力高超,咒术的背诵可谓一塌糊涂。公孙策只看到她穿墙过户毫不费力,可没有看到她背后的辛苦——因为背错了符咒,脑袋上不知道撞了多少包。

看到这里,大家可能会问了,为啥展护卫说“端木的法力失去大半,大不如前”,而不是法力尽失呢?难道她的法力有恢复的迹象?

对此,我们的回答是:然也……不尽然也。

打个比方,用完了的蓄电池,你放一段时间,说不定在某个时刻,某个场合,它还忽然能发挥一下余热——端木翠的法力目前正在这个状态上逡巡。

和包大人谈过之后,展昭和公孙策决定去端木翠那里走一趟:好端端的,你要把人送进宫去,可不得跟当事人知会一声?人家端木姑娘乐不乐意还不一定呢。

这当儿,刘婶出外买菜未归,端木翠在水缸边练法力——自从她发现自己还有些残存的法力,且这些法力时灵时不灵之后,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热衷于法力的修炼。

院子里还有一位客人,开封府的四大校尉之一,张龙。

此时此刻,他坐在花坛的边沿上,出神地看著光秃秃不长一物的坛土,忍不住问道:“端木姐,这木棉树,究竟什么时候能长出来?”

“该长出来时就长出来了。”端木翠一心二用,“起!”

“起”字不是对张龙说的,是对水缸里的一条鱼说的。

端木翠不沾荤腥,按理讲水缸里应该养点海带海草什么的,之所以有鱼,是因为展护卫经常过来吃饭——大厨刘婶自然不会亏待他,鸡鸭鱼肉,时不时侍弄点精细的菜色奉上。端木翠和展昭一起吃饭的场面是道风景:展昭那边是鱼肉羹汤,端木翠是白粥、馒头、素馅的包子。好在这粗神经的姑娘暂时心心念念法力的修炼问题,没太注意饮食有别,等她将来回过神来……掩面……展护卫的荤食时代差不多也就终结了。

现在她正跟鱼铆劲儿,“起”字音落,那条鱼哗啦一声脱水而出,嘴巴一张一合,在半空挣扎著摇尾巴。水珠四下溅开,端木翠首当其冲,弄得满脸都是。

不过惊喜大于恼怒,端木翠瞪大眼睛看著那条鱼儿,待到此鱼接近脱氧边缘时,她才笑嘻嘻放人家入水。

入水不到半炷香工夫,她又把人家折腾起来了。

“起!”

鱼儿又在半空做垂死挣扎,端木翠眉开眼笑,呼唤旁观者:“张龙!”

没见回应,回头一看,张龙一腔哀思全寄托在泥土疙瘩块上,心无旁骛。

如此精妙的法术居然没有观众捧场,直如锦衣夜行,端木翠悻悻,只好把鱼儿又放回水中。正叹气呢,身后门扇吱呀一声响,展昭和公孙策到了。

端木翠喜出望外,三步两步过来,一手拉展昭一手拉公孙策:“过来过来,看我变戏法儿。”

张龙见展昭和公孙策到了,赶紧把儿女情长暂寄一旁,也参与到旁观者的队伍来。

端木翠得意扬扬:“起!”

关键时刻,法术失灵,鱼儿还在水中游,没起。

端木翠脸上挂不住了:“再起!”

鱼儿很不给面子,非但没起,还往下沉了沉,冒出咕噜噜一串气泡儿。

端木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展昭和公孙策心照不宣,有心给她台阶下,齐齐回过头看张龙:“红鸾姑娘怎么样了?”

于是三人一齐来到花坛边,留下那姑娘一个人在身后:“起!再起!你起不起!你给我起!”

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一次,那鱼儿真的又起了,在半空中扭来扭去。

端木翠吁了口气,喊展昭他们观摩之前,她凑近那条鱼,恶狠狠伸出手指戳它的肚子:“关键时刻掉链子,待会儿让刘婶烤了你!”

这条鱼生气了。

要知道,它不是一条普通的鱼,它相当有思想有个性。原本它已经接受命运的安排,准备直面血腥的砧板和森冷的菜刀,谁知道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姑娘硬是不让它安生,几次把它从水里提溜起来,把人家置于缺氧的濒死境地,太不人道……太不鱼道了!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它定要奋力一搏,挽回自己的尊严。

但见它使尽浑身的力气,尾巴高高扬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著端木翠的脸,重重拍了下去……

啪一声脆响,如同拍下一个巴掌。公孙策他们吓了一跳,赶紧望过来:“端木姑娘,怎么了?”

哗啦水声,鱼儿落水,然后是端木翠淡定的声音:“没事。”

没事?公孙策和张龙吁了一口气,继续低头看泥土疙瘩块儿。

没事?展昭才不信,他大踏步过来,拉过她的胳膊,身子是对著他了,脸是往边上偏的。展昭心中咯噔一声,往边上侧了一步去看她的脸,她赶紧把脸偏向另一边。如此循环往复,一个要看,一个不让看,偏了又偏,终于马失前蹄,某次转脸时跟展昭的目光对了个正著。

但见她光洁白皙的左边面颊之上,赫然一个鱼尾形印记,正泛出粉红颜色来。老实说,挺有美感和艺术感的,鱼尾的形状清晰不说,连鱼鳞的纹络都印上了。

展昭糊涂了,看了半天,只得重复老问题:“怎么了?”

“没什么。”这姑娘笑得可温柔了,一边笑一边捋袖子,“展昭,晚上留下一起吃饭,有鱼吃!”

不及展昭拦她,端木翠已弯下腰去,一手抓著缸沿,另一只胳膊直直探下水去。那缸起码有半人多高,她捞了一回没捞著,又往下探了些,卷到肘上的衣裳一直湿到了上臂,几缕长发亦浸入水中。展昭看得直跺脚:“好好的你跟鱼较什么劲儿!”

公孙策和张龙亦好奇地张望过来:“展护卫,端木姑娘忙什么?”

展昭转向这边,一句“捞鱼”方出口,身边腾起巨大水花,与此同时,是重物入水的声音。

展昭被水花扬了一头一脸,反应过来之后,顾不上其他,伸臂就往缸里捞,挨著她的腰之后,另一手握住她的肩膀,臂上用力,将她带出水面。

端木翠抬手抹了一把面上的水,居然没有出水缸的意思:“我会避水的,展昭。”

展昭一时无语,眼角余光瞥到张龙和公孙策目瞪口呆的模样,忽然就来了气:“我管你会不会避水,快些给我出来。”

连公孙策和张龙都听出他语气不对,更别提端木翠了。她心中咯噔一声,扶著缸沿不动:“哎,展昭,你气什么?”

展昭见她从头到脚湿了个遍,还一副不以为意闲庭信步的模样,面色一沉,松开扶住她的手,转身就向外走。

端木翠见他非但不接茬,还甩手就走,心下也来了气:“哎,展昭!我下水又关你什么事了?”

展昭一声不吭,径自开门离开。端木翠瞪著虚掩的门半晌,转头看公孙策:“他气什么?管天管地,他还管得著我进水缸捞鱼吗?”

语毕,哗啦一声,重新坐回缸里去了。

公孙策和张龙面面相觑,半晌小心翼翼凑过来看。缸水原本只大半,经她这么一坐,竟险些溢到缸沿。透过一漾一漾的水面,隐约可以看到她抱著膝盖倚著缸壁坐著。公孙策心中喟叹:果然是会避水的,避水的功夫还相当不凡。

两人突然间就闹了别扭实属始料未及,不过正事还是得办,公孙策敲敲缸沿:“端木姑娘,有要事同你商议,可否……借一步说话?”

半晌不见回答,以致公孙策一度质疑水这种介质的传声效果,思忖著如果她不愿出来,自己是不是还得拿瓢儿将缸里的水给舀干……

“有话说。”

看情形,她没打算出来。公孙策心中叹了口气,长话短说,将事情交代了一遍。其间,那条鱼儿在端木翠面前游来游去,买盐兼打酱油N次,见端木翠浑无找它碴的意思,委实是心花怒放欢欣鼓舞。

端木翠声音懒懒,听起来并不热衷也不抗拒:“全凭包大人安排便是,什么时候入宫?”

事情就这样定了。

轿子是两天后的入暮时分到的。先把端木翠接到开封府,然后同包拯的轿子一起进宫。等包拯的空当儿,端木翠倚著轿窗捻帘子玩,把好好一块平展展的窗帘布捻得跟麻花似的。正捻得起劲,眼角余光觑到包拯一行过来,目光再一溜,溜到一身绛红官服的展昭身上,面色一沉,二话不说,把窗帘布甩下了。

她是一门心思准备甩出气势甩出效果的,试想想,唰的一声,窗帘布带风,将两人隔得严严实实,明眼人一见,就知道她有多生气了。

可惜她忘记自己方才把窗帘布捻成麻花了,这一甩非但没出效果,还弄得窗边一根布棍儿晃来晃去的,很煞风景。有心要把布给抚平了,看看展昭要到眼前,只得偏了头装不知道。

包拯是没留心这边,公孙策却把她的动静看在眼里,心中好笑,故意转头去看展昭。展昭让他看得面上发烫,心里叹一口气,径自过去,帮她把窗帘布散开,觑到她脸色不对,明知她不待见,还是微笑同她说话:“端木,这两日可好?”

端木翠动也不动,鼻子里带出一声哼。

展昭原本准备放下帘子离开的,待听到她这一声哼,忽然就停下了步子。

公孙策也被这声哼给吸引过来了,听出她鼻音重得很,奇道:“端木姑娘,这两日受了凉了?”

端木翠嗯一声:“这两天忽冷忽热的,受凉也没什么奇怪的。”

公孙策打趣她:“这两天忽冷忽热是不假,可你若不是把自己泡缸里那么久,也未必著凉。”

端木翠脸色一沉,伸手把窗帘布重重拉了一下。这一次,可真是内不见外外不见内了。

就听轿夫在外头齐声呼喝著使力:“好嘞,起!走著!”

轿子晃晃悠悠,就这样进了皇城。

包拯将端木翠安置在太后宫中,对外只说太后当年流落民间时,受过这姑娘家的恩惠,后来想起来,便委托包拯私下代为查访,这几日终于有了消息。这户人家后来家道中落,只余下个孤女,因此接进宫中住几日,一叙旧日情分。

李太后对包拯托付的事也甚为上心,老早让宫人在殿中收拾了间上好的屋子,还给配了几个使唤的下女。当面见时,见她模样儿生得俏,冰肌雪肤,眉目间透著一股子惹人喜爱的劲儿,越瞧越觉得心里舒服,拉著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让宫人带她下去休息,回转头向贴身的侍女银朱道:“你看这姑娘生得多招人喜欢,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姑娘,又乖巧又伶俐,不像那个什么张贵妃,妖里妖气的狐媚劲儿。我们皇上若能纳到这样的妃子,我也没那许多愁了。”

李太后素来不喜张贵妃,人前倒还不太表露,此刻是在自己宫中,兼没把包拯当外人,说得就有点露骨了。

包拯听得心中咯噔一声,原本不准备接这个茬,哪知李太后越说越来劲儿,向包拯道:“这姑娘家世如何?多大年纪了?许了人家没有?”

包拯清了清嗓子:“微臣之前问过她,已许了人家了。”

“哦……”李太后微微点头,声音中带著无尽遗憾,想了想还不死心,“那还没过门吧?”

包拯答得干脆:“快了,听说换过了八字,仪礼也议过了。”

李太后叹了口气,向银朱道:“看看,这是我们皇上没福气呢。”

于是这个话题就此掀过,包拯这才吁一口气。他先前拜托太后时,只说是查一桩刘后执掌后宫时的旧案,李太后一听“刘后”二字,立时兴味索然——没想到她对案子没兴趣,倒先对人上了心了。

端木翠一进房就嚷嚷著犯困,就势把屋里侍候的下人打发了个干净,门上闩之后又吹了灯,黑暗中听了那么半晌,确信外头没动静了,这才换上事先准备好的宫人衣裳,从屋子后面穿墙出去。前头公孙策给她比画过从太后寝殿到姚美人住所的路线图,曲里拐弯,看得她脑袋发蒙,最后一瞪眼:“你就跟我说朝哪个方向走吧,反正我会穿墙。”

一路向西,穿墙过屋越石无数,有时亦大大方方在道上行走。横竖她穿著宫人衣裳,不是那么招人眼。

不多时便来到姚美人的居处,门户紧闭,贴在门上听听,内间一点动静都无。听闻姚美人走脱之后,圣心大怒,将一干下人都责罚去了别处做脏累活儿,不过这倒方便了端木翠,省得她躲躲藏藏了。

穿墙进了内院,凝神嗅了嗅内院气息,并不觉得异常,便又进了姚美人的卧室。一进门便闻到极淡的酒香气,循味来到桌案旁,顺手起了个明字诀,半空中起了小小一朵灯焰。就著焰光看时,才发觉案上翻倒著一个细吞口长颈的羊脂玉薄胎瓶儿,瓶上绘著美人簪花图,拿起瓶子正对著焰光看,瓶底还残存了几滴酒。端木翠对著瓶口仔细嗅了嗅,总觉得酒气中带著怪异的靡香味儿,想了想不明所以,顺手上了木塞,先放到怀里去了。

榻上被褥叠放得整齐,端木翠上前看了一回,不觉有异,转身要走时,脚下一动,一声低低脆响,似是什么被她踩裂了。

端木翠忙跪下身子,那朵灯焰亦急急降了下来,目光所及处,是一小堆黑色的碎片。拈起一片细看,有微凸的纹路,却也认不出究竟是什么,思忖了一回,这东西是在床榻边被她踩碎的,莫非床底下还有?于是指挥著那朵灯花去了床底下,自己也顾不得什么形象,手脚并用爬将进去,就著灯焰暗光,一边细看,一边伸手摸索著。

忽然就触到一物,圆滚滚细长身条,细细摩挲时,身上还有微凸的纹路。端木翠心中一喜,将那物攥在掌中,正欲拿到眼前细看,耳边忽然响起一个苍老沙哑的妇人声音:“姑娘,你在找什么呀?”

这声音阴恻恻的,正响在耳边,床底只这么大点空间,难道还有一个人也像她这样爬了进来?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自己怎么丝毫没有察觉?她来多久了?难道方才自己在床底到处摩挲时,她一直在边上看著?

端木翠胆子算是大的了,这一时刻,也禁不住毛骨悚然。她撑著手臂,慢慢转过头来。

果然是一张老妇人的脸,说不清有多老了,面上的老皮一层叠著一层,眼珠子浑浊得可怕,最中心的瞳仁一点却亮得惊人。

见端木翠回头,她咧嘴笑了一下,红红的牙肉间稀松点缀著几颗黄黑色的老牙:“姑娘,你在找什么呀?”

端木翠尖叫一声,一脚就往老妇人肚子上踹了过去。也难为床底下这么丁点空间,她居然能施展开。

这一脚下去,著力的地方绵绵软软,说不出的异样。好在力大,竟将那妇人踹出了床底。

端木翠跟著就从床底翻出来,伸手去拔腰间的碧玉小刀。玉石纳天地之华,本是精纯之物,又跟她日久,自有些辟邪驱怪的灵气,哪知方拔刀在手,抬眼看时,那老妇人已不见了。

端木翠有些发愣,慢慢扶住床沿起身,四下张望了一回。卧房中空空荡荡,平静得一如初来,并不见有什么异样。那朵灯焰便在她左近上下漂游,端木翠皱了皱眉头,拈了那灯焰在手,念了个复字诀,双手一分,灯焰变一为二,再一分,由二转四,不多时已分作了百余朵。袍袖挥处,这些个灯焰或上梁,或入旮旯,四下分散开来,不多时便将整个屋子照了个通透,明亮几如白昼。

端木翠就著焰光四下查看,看到后来,实在辨不出什么端倪,怒道:“你不是要向我问话吗?现下我就在这里,怎生没胆子出来了?”

念及方才被她吓得汗流浃背,不觉恼怒,一脚把边上的圆凳给踢翻了。

几乎是与此同时,外间传来鼓噪呼喝的声音,有小太监尖细的声音飙起:“就在那儿,姚美人的寝殿!”

声音由远及近,杂沓的脚步声瞬间已到门外。端木翠暗呼糟糕:她这么大大咧咧地亮灯,浑没料到此处是姚美人被封的寝殿,光芒骤起,岂不是惹人怀疑?

思及此处,袍袖急收,数百朵灯焰瞬间合于一朵,而后缓缓入她袖笼,终归熄灭。

外间议论纷纷,于内室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方才明明亮灯……”

“里头似是有人,是人是鬼?”

“灯光一下子就没了,莫非是鬼?”

端木翠心中也自焦急,有心穿墙出去,看情势外间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怕从哪边出去都会被人拦到,那就只有束手就擒了?擒住了也罢,就说自己睡不著,出来溜达溜达……

正思忖著,外间忽然响起男子熟悉的清朗声音:“什么事?”

一干人忙不迭退让:“展护卫,这屋子里有古怪。”

展昭?

端木翠不禁皱眉:大半夜的你不睡觉,跑到宫里瞎晃什么?

她哪里知道展昭身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深夜耽留宫中实属常事。加上她新近入宫,包拯吩咐了展昭这几日一定要多在宫中行走,一来为和她里应外合,二来也多照应她——因为公孙策预言说:端木姑娘百无禁忌,怕是会搞出什么让人咋舌的响动来。

“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交给我。”

“展大人……”听起来有人有异议,不过片刻之后即告退去。

端木翠站在当地,心中并不想见他,但躲躲藏藏似乎更说不过去,只得偏了头,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浑没留意到那个老妇人的头慢慢从自己的肩膀上探出,往她耳边愈靠愈近……

吱呀一声门扇推开,带入一地水银般月光。门口立著的那人身量颀长,冠束严整,唇角带著淡淡笑意,却不是展昭是谁?端木翠只当没看见他,鼻子里哼一声,抬脚就往外走。展昭身形一晃,便挡住她去路,见她脸色不豫,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端木……”

端木翠语出惊人:“你认错人了。”

好家伙,果然气得别致,居然翻脸就不认人了。展昭忍住笑,低声道:“你不姓端木?”

“不姓。”

“哦……”展昭慢慢让出道来,言若有憾,“那是在下认错了。”

端木翠没好气,大踏步出门,擦肩而过时,狠狠撞了展昭一下。

撞完就后悔了:该死的展昭,骨头生得那么硬,撞得她半边身子发僵。

没走两步,展昭居然又伸手虚拦她:“姑娘留步。”

端木翠气恼:“你又想干什么?”

“姑娘半夜三更的,怎么会出现在姚妃娘娘的寝宫?”

说这话时,他双眉微挑,诧异的神色虽是装得十足十,到底没掩过眸中的促狭笑意。

端木翠按下火气,慢吞吞道:“摸鱼。”

敢情还是为了那天的事生气,展昭失笑:“缸里的鱼还不够你捉的?”

“管得著吗?”语毕抬脚就走,臂上忽地一紧,却是被展昭握住了。

“哎,你这个人,我跟你又不认识,干什么拉拉扯扯的。”

展昭叹气:“端木,天底下有比你还小气的姑娘吗?我何曾说过你一句重话?你就记仇记到现在。”

端木翠没吭声。

展昭将她拉近,低声问:“吃药了吗?”

“死不了。”

展昭淡淡一笑:“在宫中走动,许多禁忌,自己要留心些,莫要仗著有法术胡来。”

“啰唆。”

“我适才去过太后寝宫,央银朱给你煎了药,回去记得喝。”

“无事献殷勤。”

“路上小心,早些歇息。”

端木翠哼一声,抬脚便走,走了一阵,到底是意难平,又折回来:“哎,展昭。”

“什么?”展昭似是早已料到她会回来,眸间满满的笑意。

“你这个人,没脾气的吗?”端木翠气结,“我说你,你不会说我吗?”

“说你什么?”展昭佯作不知。

“傻呀你?”端木翠跺脚,“这还要人教吗?”

“这么说,端木姑娘到处欺负人,自己都看不过去了?回来教人不要做受气包?”展昭逗她。

“我哪里有到处欺负人……”小声嘟囔著,终归底气不足。

展昭忍俊不禁:“谁有那个胆子去说你?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呢,就吃了你那许多白眼,还闹到翻脸不认人,要是真说了你几句,还想有安生日子过吗?也只得忍气吞声,夹著尾巴做人了……”

端木翠噗地笑了出来,细想想越发觉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去不再言语,半晌才道:“那我回去了。”

展昭嗯了一声,伸手环住她的腰,轻轻拥了一下,低声道:“回去记得喝药。”

这个拥抱轻柔得很,蜻蜓点水一般,展昭的温暖气息方将她笼住,旋即离去。端木翠愣了一下,像是回到了小孩子的时候,即将抓住什么,又偏偏眼睁睁看著它飞了,满心的怅然空落和不悦。

她咬了咬嘴唇,闷闷道:“反正没人,多抱一下又不会死。”

展昭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她无精打采,转身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将怀中那个羊脂玉的薄胎瓶取出递给展昭,“你回去让公孙先生看看,这是什么酒。”

展昭伸手接过:“在姚美人这里找到的?”

端木翠点了点头。

“还发现了什么没有?”

端木翠脑海中闪过那个老妇人的脸。

算了,还是先不同展昭讲这个了,等她寻个机会再过来一趟,到时备足了法器,也不怕那个老妇人作怪。

两人些须说了点话,便掩上门扇一同出来。院子里是无人,院外却是人声杂乱,展昭失笑:“他们还在等著呢,我去打发了他们,端木,你从后面走。”

端木翠点点头,看著展昭开门出去,正待转身离开,忽然想起自己从床底下找到的那个圆滚滚的黑长条儿。

方才惊惶之下,似是落在地上了。

于是赶紧折回屋内,又起了灯焰,终于在床榻边寻著了。

寻著之后,起身四下看看,不见有异动,也便离去了。

原路返回,倒未曾遇到旁事,进屋歇息了一阵,用火折子将灯花挑起,顺手将方才寻到的东西扔在案上。不多时外间便有宫人敲门,想是见到灯亮了,开门看时,果然是送药膳来的。

端木翠伸手正待去接,那宫人慌了:“奴婢给姑娘放在案上便是,怎敢劳姑娘的驾。”

端木翠便侧身让开条道,那宫人方走到案边,忽地尖叫一声,手中药碗跌在地上,药汁溅得到处都是。宫人心知不好,忙跪下叩首不止。端木翠奇道:“怎么了?”

那宫人怯怯的,先是不敢说,后来见到端木翠面善得很,不似要责罚她的模样,方抖抖索索道:“姑娘开恩,是奴婢的不是,奴婢见到这案上的东西,还以为是条虫子……”

虫子?

端木翠心头咯噔一声,目光落在自己自姚美人处寻来的东西身上。

圆滚滚细长身条,身上还有微凸的纹络,打眼看过去,可不就像是一条虫子?

说是虫子,倒也不尽然,自己先番不是踩碎了一个嘛,留下那么一小堆碎片……

莫非……

端木翠蓦地反应过来,她拿起案上的东西细看。入手轻巧,直似没有分量一般。

莫非,这是虫子褪下的壳?

端木翠这一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宫里的床分外柔软分外舒服,早间明明醒了,实在舍不得起身,翻了身又睡著了,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了汉武帝,双手袖在身后围著承露台的铜仙人转来转去。

汉武帝刘彻,算是帝王中追求长生的前锋战士。他听信方士之说,认定用天降甘霖拌食玉石碎屑可以长生不老,所以在建章宫中建了一个承露台。承露台上设跪立的铜仙人,整日托著仙掌承接天降甘霖。端木翠那时被杨戬接去天庭小住,见天闲得发慌,视窥看人间为一大乐事,最喜欢趴在一尺碧潭边看人世种种。一尺碧潭,潭如其名,四四方方,长宽均一尺,潭水如碧玉,深不见底,窥看人间需持念符咒,念咒之时,小小潭中雾气缭绕流急浪高,不多时复转清明,人间万千气象,悉俱眼前,清晰如镜,伸手可探。通俗点说,也就跟看电视差不多了,那么多频道任君择选,端木翠偏偏就好上了皇宫这一款——汉武帝求长生。

看得最多的就是承露台的铜仙人,日日聚甘霖,聚满了一小杯之后,守著的宫人如获至宝,赶紧拌匀了玉屑去给刘彻享用。端木翠喜欢看刘彻服食时的模样,那面上的满足与得意之情,实在叫她叹为观止。有几次,杨戬找过来,她还同杨戬说:“这皇帝,脑子是有病吧?”

杨戬瞪她:“趴在地上,有一点女仙的样子没有?”

她突发奇想:“大哥,我去往他的托盘里吐口口水吧,反正也是神仙的口水。”

杨戬毫不客气地拎她起来:“再这样趴著,赶回瀛洲去。”

两人一个讲东,一个讲西,鸡同鸭讲,谁也听不进谁的。

汉宫……

端木翠揉揉脑袋,打著呵欠披衣起床。汉宫里,委实是发生过不少让她看著觉得很新鲜的事情的——只是好端端的,怎么会梦到刘彻?

睡眼惺忪地开门,门外候著的宫人赶紧见礼,不多时洗漱的铜盆帛巾就送将进来,还有人侍候著更衣梳发。方收拾清爽,太后的贴身宫人银朱引著膳食宫人进来,在案上布好早膳。

都快正午了,也难得人家还给她备著早膳。银朱挥手让旁人退下,亲自动手给她盛了碗青粳小米粥,抿嘴笑道:“端木姑娘好睡,展大人早间来过一趟。”

端木翠奇道:“是展昭吗?他来做什么?”

银朱揶揄道:“自然是找你来的,总不见得是找我,即便是找我,也是吩咐煎药啊熬粥啊……”

端木翠唇角不由浮出笑意来。

都是年轻姑娘家,说笑之间,自然熟得快些。端木翠低头喝粥,银朱坐在案旁双手捧著脸看她:“端木姑娘,展大人是不是喜欢你啊?”

端木翠白了她一眼:“乱讲。”

银朱撇撇嘴:“端木姑娘,宫里人的眼睛鼻子耳朵都比宫外人好使百倍,听一句话都能揣摩出许多用意来。展大人的心思,我只用一只眼睛都能瞧得明白,何况是两只眼睛看著呢。”

端木翠慢吞吞道:“喜欢便喜欢嘛,他要喜欢,我也不能让他不喜欢不是?”

银朱像见了鬼一样看她:“端木姑娘,你这才是得了便宜卖乖呢,你可知道这宫里,有多少人惦记著展护卫?”

“怎么有很多人也喜欢展昭吗?”这个端木翠还真是不知道。

银朱叹气,伸手朝外头虚指了一下:“端木姑娘,你知道这宫里有多少宫女吗?可是宫里才有几个男人?皇上只有一个,其他的那些太监公公,不说也罢。禁军侍卫倒是有几个周正的,只是,也不大能见到。”

“后来展大人封了御前行走,那样的人品模样,那样的功夫气派,哪怕和下人说话呢,都透著谦和气,这样的人,谁会不喜欢?莫说那群小丫头惦记著,便是我,有时他同我多说两句,我也心慌呢。”银朱笑嘻嘻的,倒是不避讳。

端木翠也笑,似乎旁人喜欢展昭,自己也与有荣焉。

银朱看著她,忽然就叹了口气。

“端木姑娘,你是个福气人。展大人那么好的人,必是个疼人的。有些人,长了张好面皮,内里行的都不是人事……”她忽然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御史台殿院的章大人吗?”

“啊……嗯。”早知道宫里头必有些蜚短流长,端木翠含混以对。

“那样文采风流的一个人,表面上文气清秀,床帏里,能把女人折腾得死过去。听说新近死的那个妾侍就死在那档子事上头……”

端木翠不明白话题怎么就绕到这上头了,心中尴尬不已,赶紧岔开话题:“银朱,昨日我随包大人进宫时,掉了根簪子。”

“是吗?贵重吗?”

“也不是很贵重,只是娘亲留下来的,丢了总是可惜,可不可以帮我找一找?”

银朱皱了皱眉头:“宫里头人多手杂的,端木姑娘,如被人捡了去,可就难找了。”

“我记得……”端木翠蹙著眉头,“似乎在御河西首那间偏殿门口还戴著的,后面一转头就不见了……附近好像还有个老妇人……”

“御河西首的偏殿?”银朱回想了一下,“是不是锁著门?那是姚美人的寝殿吧。”

“可能……是吧……”端木翠含混其辞,“我也不清楚。”

“那多半是叫那个老妇人捡了去。你记得她的样子不曾?若记得还好找些。”

“好像还记得……”端木翠心中一动,“银朱,替我寻笔墨来,我把她的样子画了你看。”

不多时笔墨备好,端木翠装模作样运笔,笔头颤巍巍上了纸面,横不是横竖不是竖,抖抖索索勾勒出一个千奇百怪的人形来,银朱笑得肚子疼。

端木翠故作不悦地揉掉一张,然后起身将银朱往外推:“你在旁看著,我紧张得很,你出去走走,留我一人画。”

“哎,哪个画师还怕人看她作画的?”银朱哧哧笑著,到底被端木翠推了出去。在门外站了半晌,忽地想起太后午后要用的桂花茶还没备,赶紧拔腿往正殿走,赶得急,廊道拐弯处迎头撞上一人。

“展大人……”不消抬头,只看那绛红官服和下摆处的天蓝色云海纹,她便知来的是谁。

果不其然。

“银朱姑娘。”展昭微笑,举止一如既往地平和有礼,可是促狭的银朱,偏偏就从此间嗅出了几分局促的意味。

这也怪不得她,要说展昭,常在宫里行走,可来太后处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还都是例行公事般跟著包大人一起来,今儿日头是打西边出来了,才刚过午呢,已经造访两回了。

“端木姑娘吗?醒是醒了,关门画画儿呢,怎么都不让人看。”不待展昭问话,她筛豆子般噼里啪啦,然后一拧身,偷笑著跑开。

展昭转身看著她的背影,苦笑摇头。

宫里头这班姑娘的心思,若说展昭不懂,也未免太小瞧他了。还记得耀武楼初封御猫之后入宫觐见,一路走来,那些个宫人都拿眼偷瞄他,有几个聚作一处,窃窃私语也不知说些什么,忽一下笑开,个个脸上都飞了红云。

那一次,他真是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还记得同行的是禁军侍卫向天启,以过来人的姿态安慰他:“展大侠,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这群小丫头片子……宫里又没什么新鲜事……”

画外音谁都听得出来:宫里头没什么新鲜事,忽然多了这么个生面孔,之前又有那么多关于他如何有本事如何威风的传闻进来,如今真身驾到,可不是要被指指点点、议议论论?说不定午夜梦回之时,他都是香闺枕畔细诉记挂的对象。

有一回入宫,一时失了方向,问一个路过的宫人偏门在哪儿,第二日就被禁卫军中的兄弟们打趣:“展大人,可是对皇后的身边宫人上了心?”

他不消去打听,心里清楚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说了什么,都有许多人看著、传著。所以自此之后,谨言慎行,尽量不在宫中耽留,遇人遇事,彬彬有礼,测之有度,但一概挡于三尺之外。长此以往,关注他的目光一样许多,但不著调的传言也就渐渐偃息了。

这一趟,因著端木翠入宫,全盘破功。

他几乎可以肯定,过不了两日,端木翠身边,也会远远地不著痕迹地围上那么一圈指指点点评头论足的人:这姑娘长相如何、妆容如何、家世如何……再过几日,这些评点就换作了不同人心中的好恶,或许有人会与她分外交好,也会有人看她生厌,背后给白眼,暗地里使些不著痕迹的绊子看她出丑……

哪怕没这么些事,他也不想让端木翠陷入宫中的蜚短流长。宫中数十年如一日,日子都比外间流淌得慢些,长日苦多,无事生非,多少外间的私密事儿都被拿来揉碎了掰开放大了反复说,传得不堪入耳?无论真假,他都不想让她被动地搅和其中……这些细小的烦躁忽然蛛丝一般,千缠百绕,把展昭搅得有些不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方才那些忽然生出的近乎庸人自扰的念头抛到脑后。

对了,方才银朱说,端木翠在……画画儿?

画什么画儿?

展昭在外间转了这许多心思,端木翠可是半点都不知道。

她对著眼前那根费了许多力气好不容易立于纸上颤巍巍不倒的笔,摩拳擦掌,得意扬扬。

再然后,她进行了一项在现代社会恐怖界长盛不衰不分国籍种族老少咸宜的活动。

请笔仙。

但见她神秘兮兮,对著毛笔小声三呼:“吴道子?吴道子?吴道子?”

毛笔没动,端木翠大失所望:“不是吧,已经投胎了?”

吴道子愤怒的画外音:老子是唐朝人,都几百年了,不投胎干吗?

略一思忖,又换了个对象:“阎立本?阎立本?阎立本?”

阎立本彬彬有礼的画外音:上仙容禀,小生也是唐朝人,也已经投胎了。

……

这都要怪端木姑娘不是圈子里的人,对宋初的画坛所知不多,仅知的几个又都作古良久,几次请笔仙不成,她终于气急败坏:“会画画的给我死出来一个!”

毛笔忽然剧烈颤抖了几下,然后以一个近乎于倾斜的握笔姿势,定住。

端木翠轻轻吁了一口气,缓缓伸出手去,摩顶般触著笔端。

“我记得,昨晚……”思绪渐渐飘忽,整个人近乎入定,恍惚间又来到了姚美人的卧房,在床底下撑著手臂,然后缓缓回头。

目光定格于这一刻。

她只看到那老妇人的脸和发髻,没有看到衣裳,床底下太暗……

与此同时,手下的那支笔,被看不见的手牵引,在纸面上迤逦滑动……

提笔,起,勾勒,运笔,转,笔锋按,旋,点,绕……

展昭动作极轻地进来,回身掩门。他向端木翠走了几步,发觉不便打扰她,旋即停在她身侧不远,目光落在她身前的纸面上。

这无名画师十分尽职尽责,还在用极细的笔锋,一点点描出那老妇人面上的褶皱。

展昭皱了皱眉头,这老妇人的样貌可谓普通,不寻常的是她的头发,似乎全部梳在脑后,从正面看,一丝一毫的式样都没有。

那支笔忽然猛烈顿了一下,似是耗尽了全身气力,颓然委地。与此同时,端木翠喘得很急,身子颤抖得厉害。

“端木。”展昭疾步上前稳住她的身子。

端木翠睁开眼睛看了看展昭,似是想说什么,然后目光很快转到了画像上。

“这发髻……”显然,她也觉得很奇怪。

又看了一阵,还是展昭最先反应过来:“我想起来了,这应该是垂髻。”

“垂髻?”端木翠有些不解。

“现在梳这种发髻的人很少,我一时间竟未想到。”展昭微笑,“还是早年行走江湖时偶尔看到。”

他比画给端木翠看:“所有的头发都疏在脑后,末端绾成一把,结成一个小髻。这种发饰有些简单,乍看,像是没有结发。”

“垂髻……”端木翠喃喃,神思有点恍惚。

“怎么了?”展昭发觉她神情有异,眉峰微挑,眸中掠过一丝疑惑。

端木翠没有答他,她又想起了早上的梦。

梦的末了,汉宫的宫人从承露台的铜仙人仙掌上小心地汲下甘露,仔细集作一杯,将碎雪般的玉屑撒在其中,然后小心翼翼奉于盘上,双手平托,毕恭毕敬走向宝座上的汉武大帝。皇帝的面目是如何庄严威仪,她是半分都没留意,她的目光紧紧追随著那名宫人的发髻。

汉宫垂髻。

展昭心中生疑,追问再三,端木翠才将前一晚在姚美人寝殿遇到老妇人之事讲了出来。

展昭听得眉头皱起。

“那老妇人出现之时,你一点防备都没有?”

“谁说我一点防备都没有?我明明……”端木翠口吃,“我明明……那什么的。”

“那什么的?”展昭追问。

“明明……踹了她一脚的。”端木翠努力攀扯依据,“后来她也没出现了,可能被我一脚就踹死了呢?”

“乱讲!”展昭又好气又好笑,“以后不可擅自做主,如此莽撞。”

“什么擅自做主?”端木翠听不明白。

“你进姚美人寝殿,事先可曾告诉过我?”

“是你们让我进来查案的啊。”端木翠急了。

“让你进来查案,可没让你一个人乱跑乱窜,以后去到哪里,需得先同我说。”

“哎!”端木翠生气了,“展昭,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倘若事起仓促,谁还巴巴地先跑去跟你知会一声?届时黄花菜都凉了。再说了,进宫之前,你们也没说什么事都要知会你啊。”

“那我现在说了。”展昭答得倒快。

“那我不干了。”端木翠答得更快。

一时间冷场,两人互相瞪著,谁也不让。

末了端木翠先动,将那画纸卷作一轴,哼一声转身就走,可巧展昭正挡了她的道。端木翠下颌一仰,拿卷轴敲了敲展昭的肩膀:“展护卫,让一让。”

展昭心中叹气:哪有这样的姑娘,一语不合就翻脸不认人,玩儿陌生人的游戏还真就乐此不疲了。

无奈之下,只得往边上挪了挪,给她让道。

端木翠就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呃,或者对待神仙,我们说像孔雀更合适些?总之她是得意扬扬,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展护卫。”

“嗯?”展昭下意识应声。

“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她神色严肃得很,“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要总往姑娘家的房里窜。”

“我……”展昭哭笑不得,还没来得及辩白,人又骄傲地迈著挑衅的步伐离去了。只余展昭留在当地,良久,面上露出又是不解又是无奈的神色来:“窜?”

窜?

这样既不优雅又不安分,上不得大雅之堂的动词只适合于林子里得了多动症的马猴,怎么能用在我们展护卫身上?我代表广大人民群众,对端木姑娘的遣词造句表示极大不满。

端木翠去找银朱,将画儿展开给她看:“这老妇人,你见过吗?”

银朱皱著眉头看了半天,然后摇头:“没有。”

虽说答案早在意料之中,端木翠还是止不住叹了口气。

银朱有点忐忑,总觉得帮不上忙挺对不住她的:“那个……端木姑娘……我们再想想办法……”

“算了……”端木翠蔫蔫的,“一根簪子罢了,实在寻不著也没办法。”

银朱正忙著给太后准备香茶,端木翠也不好打搅她,只得原路折返,老远就看到展昭还没走,抱剑立在门边。

果然是学乖了,难不成是怕她又说他往她房里窜,所以不肯在屋里等她?端木翠只觉好笑,故意绷著脸走近:“还没走?”

展昭淡淡一笑:“正事还没来得及同你说。昨儿你交给我的羊脂玉瓶,我给公孙先生看过了。”

“先生怎么说?”端木翠暗叫惭愧,她险些就把这事给忘了。

“酒里面掺的是迷药,药性极强的,先生说若是喝上那么半瓶,足可昏死一日夜的工夫。”

“喝上半瓶……”端木翠喃喃,忽地想起了什么,“我想起来了,当日我问起姚美人死前的情形,她只说不知道,说是晚上喝了些闷酒,然后就睡著了,再清醒时,魂魄都已被打散了。如果酒中有迷药,那是什么人要算计她?”

“我也不知道。”展昭摇头,“按说姚美人是不得宠的妃子,娘家的权势也只平平,即便涉及宫中争宠,也不会有人把矛头指向她。依你看,此事会不会同你昨日遇到的那个老妇人有关?”

“九成九是有关系的。”端木翠恨恨,“死老太婆装神弄鬼的。哎,展昭,我要出宫一趟。”

“出宫做什么?”

“拿法器啊。”她理所当然,“我前些日子买的那些法铃、桃剑、甘露碗什么的,不然怎么跟人斗?”

“宫中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展昭头痛。

“一来一去,又不要多少时辰。”她嘻嘻笑,“再说了,你若不想让宫门的守卫知道,寻个没人的当儿,我还可以穿墙的……若是回头银朱问起,我就说,去御花园逛去了。”

银朱一直惦记著端木翠央她的事情,手头的活儿忙完之后,她忽地想到:自己是不认识那个老婆子,但是没准别人见过啊,多找几个人问问,不就成了吗?匆匆来找端木翠,人却不在,推门进来看了一圈,未理的床褥上扔了个画轴,展开一瞧,正是先番她让自己认的那个老妇人。

兴冲冲携了画卷出来,先找太后殿里的宫人问了一圈,未果。旋即又去到殿外,老远瞅见了路过的宫人便招手。

宰相家臣七品官,银朱是太后跟前说得上话的丫头,论地位,怕是比有些小嫔妃还得势,行来过往的宫女,谁不巴结著?不多时身边就围了一群人,有那特别殷勤的,走了之后道上遇著人,还不忘帮她召集:“银朱姐姐那头有事认人儿呢,你赶紧去瞅瞅。”

一时间分外热闹,有说不认识的,有说眼熟的,有说眉毛像你鼻子像她的,有说自己老了之后没准就长这样的。喧闹之中,一个不起眼的宫女,悄悄摒开众人,不声不响地离去了。她一路急匆匆地走,小心地左右看看,绕过姚美人被封的寝殿,再走了一阵,是个荒僻的园子。垒砌的假山石坍塌了几块,一直说是要整修,说了好几年了,也不见动静。

横竖这头住的都是些不得势的妃子,应景。

园子角落处是口井,井沿上头堆了许多废弃的家什砖瓦。那宫女用力将堆头往边上移了移,露出寸许见方的口子。

眼睛贴著口子往下看,黑漆漆泛著油光的井水,波光一漾一漾的。

她低低唤著:“婆婆,婆婆……”

井底的水开始翻泡,先露出来的是头顶。若是井底的光再亮些,可以清楚看到,梳的是垂髻。

那宫女有点心慌,赶紧后退了两步,再定神看时,破口处两颗绿莹莹的眼珠子,随著眼皮的眨动明灭。

“婆婆……”那宫女咽了口口水,小声而快速道,“方才,太后宫里的银朱,拿了你的画像让人认,说是帮一位姑娘找丢了的簪子。”

“看清了?”那声音喑哑得很。

那宫女愣了一下,赶紧点头:“看清了,那画儿画得跟真的似的,我只瞥一眼,就认得是婆婆。”

“银朱有没有说那姑娘是谁?”

“昨儿才进宫的,说是家里头对太后有恩,太后很拿眼看她,所以上下都赔著小心。”

里头半晌没动静,再然后,从那寸许见方的破口处伸出一只鸟爪样乌黑干瘦的手来,指甲长而蜷曲,还藏著污垢,食指和拇指指尖,拈了一根细小的银针。

那宫女赶紧掏出身上的锦帕,裹著手将那银针包起,低声道:“我知道了。”

破口处,那对莹绿色的眼珠子眨了两下,突然就不见了。

与此同时,井底传来重物入水的闷响声音。

那宫女将锦帕收入怀中,吃力地将井口的堆头移回原状。

端木翠抱著一大兜子的法尺法铃,走到岔路口就忘了道,东张西望间,一直远远缀在身后的展昭叹了口气,大步过来:“往西。”

端木翠嘻嘻笑:“皇上的后宫,路也忒曲里拐弯了。哎,展昭,你说皇上会不会迷路啊?”

“皇上会不会迷路我不知道,”展昭慢吞吞道,“我只知道你若是没人引路,指不定窜到哪个殿去了……一直往西,就是太后寝殿,记得了?”

“记……”端木翠还没答完,扭头看见展昭已经转身走了,“哎,你就走了?”

姑奶奶唉,展大人是御前四品带刀侍卫,可不是后宫四品带刀侍卫,总在后宫跑来跑去的,算是怎么回事?

见展昭没理会她,端木翠撇撇嘴,将一兜子的东西拢了拢,依著展昭所说,一路往西。再走一段,老远见到银朱从殿门出来,银朱也看见她了,小跑著迎上来。

“端木姑娘,你这拿的是什么啊?”银朱把兜布掀开了看,不住咋舌。

“拿著玩的。”端木翠笑。

“骗鬼呢。”银朱才不上当,“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

两人慢悠悠地一边说话一边往殿里走,斜地里忽然冲出一个人来,一头撞上端木翠。端木翠被她撞得不稳,手上的东西撒了一地。

“你这个……”银朱跺脚,抬头看见那人面目,更是气白了脸,“小贱货,谁准你在太后殿前晃了?”

那宫女吓得浑身哆嗦,赶紧俯下身子去捡什物。端木翠有点发怔,问银朱:“她是谁啊?”

“姚美人殿里的,笨手笨脚,打发去做粗重活儿,怎生又跑这儿来了。哎,你小心著点!”后一句话却是向那宫女说的。

银朱一边骂,一边自己俯身去捡,端木翠自然也不好闲著,方蹲下捡了两件,身后传来小心翼翼的唤声:“端木姑娘?”

“嗯。”端木翠下意识应了一声,未及回头,后侧腰间忽然微微一疼,似是被什么刺了一下。

端木翠愣了一下,蓦地回过头来,身后的宫女吓了一跳,抱著捡起的法器不知所措。

“给我吧。”端木翠四下看看,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对的,伸手把那宫女怀里的法器接过来。那宫女讷讷的,行了礼便匆匆离去了。

银朱也过来,两人蹲下身子,将法器重新包回兜布里。

“方才你说,她是姚美人殿里的?是不是那个逃掉了的姚美人?”端木翠忽地反应过来。

“可不就是,笨手笨脚,也不知怎么伺候主子的,竟让主子在眼皮底下跑了。也是官家心地好,没追究这事,否则她哪里讨得了好去。”

晚膳是同太后一起吃的,很家常的清粥小菜。太后虽然富贵日久,到底还是吃不惯宫里头的菜式,于微时的家常菜更为喜欢。端木翠原本就不沾荤腥,吃得津津有味,太后看在眼里,心里著实欢喜,因想著这姑娘果是个朴素不挑的,只可惜了怎么没早点见到。

端木翠可不懂太后转了这许多花花肠子,吃完饭向太后请辞回房,起身时忽地皱了下眉头,右手下意识扶住了腰。

银朱眼尖,忙道:“端木姑娘,怎么了?”

端木翠摇头:“没什么,有点疼。”

太后一笑:“你们这些年轻姑娘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多走两步路都喘得慌,可不会有点腰酸背痛的,搁著我在民间时……”

银朱嘻嘻笑:“太后又要老调儿重弹了。”

“这死丫头,”太后瞪她,“越发没规矩了。”

想想自己都觉得好笑,绷著的脸到底松下来:“今儿还就不弹老调儿了,端木姑娘身子不爽利。银朱,送姑娘回房。”

银朱过来扶端木翠,端木翠觉得有些小题大做,当著太后的面,又不好推辞,只得含混应了,刚出了门就甩脱了银朱:“又不是不能走,哪里真要人扶那么娇弱?”

银朱果撤了手,坏笑著看她:“端木姑娘,好端端的你腰疼什么啊?”

“我怎么知道?”端木翠没好气,“我又不是大夫。”

银朱见她不上道儿,索性挑明了说:“你今儿和展大人,都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啊,说了会话儿,拿了点东西。”端木翠老老实实作答。

银朱不信:“那会腰疼?”

“哎,你到底想说什么?”端木翠觉出不对味儿来了。

“没想说什么嘛。”银朱拿胳膊肘碰了碰她,哧哧笑著压低声音,“这里又没外人,你害羞什么,有什么事儿不好说的?你老实说,你们是不是……”

银朱咬了咬嘴唇,坏笑著比了个手势。

端木翠终于回过味儿来,她看著银朱,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指头戳在她脑门上:“整天胡思乱想个什么劲儿!”

语毕转身就走,将银朱撂在了当地。

回到房中,想想觉得蹊跷,撩起衣裳对著梳妆镜细看,腰侧果然红了一大片。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撞到的,伸手按压了一下,硬邦邦的有点疼。端木翠皱了皱眉头,开门央宫人取了药油来,搽上之后清凉凉的,似是好了些,也就没往心里去了。

晚上,却说什么都睡不著了。

总是想起银朱的话。

“你老实说,你们是不是……”

这话魔音穿耳般,一直在脑海里旋著,眼前总是浮现银朱的坏笑和暧昧的神情。

这宫里果然是个酱缸啊,会把人带坏的,让人心志不坚,一不留神就入了邪魔外道……端木翠哀叹连连,像她这样根红苗正的大好神仙,居然也会因为银朱的话而辗转反侧心猿意马,明儿一定要把老子的《道德经》翻出来念两遍,还有,珍惜生命,远离展昭……

如此想时,又翻了一个身……

这一下痛得她直嘘气,所有的念头腾地飞了个无影无踪。

好像是压到了先前搽过药油的地方。

端木翠咬了咬嘴唇,伸手去拭腰侧。

还是硬邦邦的,中间似乎已经鼓起了一条,端木翠的手指慢慢抚上鼓起的肿块,心中诧异著是不是被什么毒虫给叮了,后果竟如此严重。

正这么想著,全身的血忽然呼啦一下直冲脑际,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肿块居然蠕动了一下——这绝对不是她的幻觉。

半晌,上冲的血开始慢慢回落,端木翠忽然就反应过来,尖叫一声,几乎是跳下床来——却忘了自己裹著被子,当场连人带被子翻下床来。她顾不上疼痛,甩掉被子起身,跌跌撞撞往桌案边摸。黑暗中一连碰翻了几个圆凳,情急之下,也忘记了自己可以用法术举灯焰,颤抖著手用火折子去点蜡烛捻子,一连点了三次才点著。

点著之后便掀起衣服对镜细看,这一看险些晕了过去:腰侧白皙的肌肤之下,俨然伏了条黑色的虫子,周身圆圆滚滚,跟她在姚美人寝殿找到的几无二致。

端木翠蒙了,下意识伸出手去触了一下,那东西受惊般动了动,牵动她的血肉,痛得险些没死过去。

端木翠僵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披起衣裳冲出门外。外间还有守夜的宫女,见她冲出来都慌了,端木翠急道:“银朱呢,快找她来。”

银朱在太后寝殿外值夜,来得很快。她原是不知端木翠为何找她的,笑盈盈地还准备打趣她几句,一抬眼见她脸色不对,心里也慌了。端木翠没说话,拽住她的手腕急急进了屋。

进屋之后掀衣给她看,银朱也蒙了,讷讷道:“端木姑娘,我在宫里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她不知该怎么形容那东西。

端木翠没说话,从枕边摸出自己一直随身带著的碧玉小刀递给银朱:“帮我剜出来。”

银朱吓得一哆嗦,险些把刀子掉在地上:“剜、剜出来?”

“是,剜出来。”端木翠伏到床上,撩过头发咬到嘴里,声音有些含混。

银朱哆哆嗦嗦的,只是不敢下手:“要不,我去找太医……”

太医?端木翠愣了一下,这东西不是常物,她是从没起过向太医求助的念头。

“端木姑娘,我、我不敢,我没做过……”银朱带了哭音,“你还是让我去找太医吧。”

也只能这样了,端木翠叹了口气:“也好。”

得了她的首肯,银朱跌跌撞撞出去了。端木翠撑著手臂起身,又去到梳妆镜前细看。

这东西若是安分待在那儿也就罢了,偏偏一直蠕动个不停,看得端木翠毛骨悚然。再一想这东西就在自己身体里面,真是止不住要疯了。

太医来得很快,银朱也顾不得男女之嫌,帮端木翠将衣服撩起,忽然咦了一声,又是惊诧又是害怕。

端木翠听出不对,急道:“怎么了?”

“方才只、只一个……现在……三、三个……”

端木翠脑子里嗡嗡的:“有三个?都在哪儿?”

银朱小心地伸手去触她的皮肤,一个是腰侧,另外两个在背上。

“跟先前的一样大吗?”

“小、小一点。”

小一点?那就是还会长大?长大了会怎样?难道这两个小的,是方才那个大的生的?那这两个小的长大之后,岂非还会再生,届时她的身体,还是自己的身体吗?岂不是成了……

端木翠的脑子一片空白,不知不觉间眼泪流了满颊。她咬了咬牙,回头看太医:“太医,你动作快些。”

太医有点发愣:“是要动刀子?姑娘,那得先熬上些麻沸药酒。”

端木翠咬牙:“不用,你下刀便是。”

太医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不过倒是见过蚂蟥之类钻进人的皮肤里的例子,虽然不清楚今次遇到的是什么虫子,想当然地以为都差不多,取了锋刃趁手的刀出来,待得端木翠伏住之后,示意银朱按住她的双手,屏了气,向著她腰侧的肿块割了下去。

刀锋入肉,黑色的血立时流了出来。银朱和太医看得分明,那虫子疯了般挣扎起来,前半身钻入肉中,只余尾部在外摆动。两人吓得双腿发软,端木翠身子猛一痉挛,惨叫一声,从床上翻了下来,重重跌落地上。太医忙趋身来扶,端木翠额上满是细汗,意识渐渐失却,模糊中见到太医手中的刀子,喃喃道:“不要动刀子了……它会钻进去的……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银朱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拼命将端木翠扶到床上,带了哭音道:“端木姑娘,那怎么办?要不要我去找太后……”

端木翠虚弱地摇头,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两下,银朱凑上前去,依稀听到她的声音:“找展……昭……”

银朱立时反应过来,拿袖子擦了把泪,道:“我这就去找展大人。太医,你照顾著些。”

太医眼睁睁看著银朱趔趄著跑远,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浸湿了汗巾给端木翠拭汗,又伸手去帮她把掀起的衣裳放下。方触到她的衣角,忽地浑身一颤,失声道:“姑娘,你背上……”

端木翠几乎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惨然笑了笑,低声道:“又多了吗?”

太医伸手指著她的背,竟是说不出话来。

但见她光洁白皙的肌肤之下,道道黑气交缠潜行,停在哪里,哪里便凸起黑色的肿块。方才还只三个,而今竟有四五个之多了。

正惊怔间,门扇忽然重响,回头看时,银朱发鬓散乱,上气不接下气地扶著门站著,哭道:“端木姑娘,展大人今夜不轮值,他、他回开封府了……”

端木翠只觉得脑子空了一下,有片刻间,连背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现在让人去请,几时能赶到?”

“这个……不好说。”银朱嗫嚅,“我只是个宫人,使唤不了外头跑腿的……托三央四、紧赶慢赶,也得近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端木翠嘴唇苍白,慢慢摇头,“来不及的。”

“什么?”银朱听不懂。

“没什么。”端木翠笑了笑,慢慢撑住床沿坐起来,理好身上的衣裳,低头半晌,向银朱道,“银朱姑娘,送太医出去吧。”

“这个……姑娘,你的身子……”这太医倒还敬业,竟不愿走。端木翠挥挥手,银朱看出她虚弱得很,赶紧给太医使了个眼色。那太医实在理不清个中缘由,跌足叹了一回,也只得离开了。

银朱只将太医送到外殿,便又匆匆折回,一进门便见案上摊满了符纸,端木翠咬破中指,在符纸上写上铭文。背上疼痛依旧,几次手臂颤抖,几乎写不下去。

按说银朱在宫中多时,遇事也是个冷静的,只是今次实在太过怪异,竟是按捺不住,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端木姑娘……”

端木翠抬头看她,淡淡笑了笑:“怎么,我还没哭,你反哭了?”

“那些……虫子……”

“是蛊虫。”

“蛊虫?”银朱听不明白。

“这东西少见,你不明白也在情理之中。”比起先前,端木翠竟是出奇镇定,“改天问问懂史的人,让他们给你讲讲汉宫巫蛊案,你也就明白了。若是……展昭问起……”

说到此处,她略略一顿,眸中瞬时间蒙上泪雾:“若是……展昭问起,你也这么跟他说。”

“说什么?”

“说……”端木翠正待开口,忽然又是一声痛哼,再抬头时,额上密密一层汗珠,“银朱,帮我找金屑来,再打一盏清水。”

“金、金屑……没、没有……”

“金簪或是镯子也好。”

银朱愣了一下,忽地想起自己头上插的就是三股的金钗子,赶紧拔了递上去,而后匆匆出去打了水过来。端木翠将符纸烧作灰烬化入水中,伸手将金簪握在掌心。金质细软,但钗头毕竟锋利,银朱忙出言提醒:“小心。”

端木翠淡淡一笑,缓缓松手,但见无数流光般的金屑,慢慢撒入水中。

这……这是什么功夫?银朱吓得呆住,还未及开口询问,端木翠擎起水盏,一饮而尽。

银朱脑子嗡的一声,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扑上去的,手忙脚乱打落端木翠手中的水盏,哭道:“端木姑娘,这是金屑,吞金会死的啊……”

要知古代后宫,帝王赐死后妃,除鸩酒外,多用金屑酒,银朱久在后宫,焉能不明白此节?

端木翠低头看她,泪水慢慢流出来,她轻声道:“我知道,我要它们陪葬。”

银朱仰起头来,她到底还是不理解端木翠的话。端木翠并不解释,只是吩咐银朱:“给我找间少有人去的暗房,门上落锁,让我自生自灭就好。”

银朱身子巨震,透过蒙眬的泪眼,她问端木翠:“端木姑娘,你会死吗?”

端木翠没有正面回答她,她抬起头来,目光有些飘忽,不知落在几许远处。

她低声道:“反正,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

安顿完端木翠,银朱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使尽了。她拖著沉重的步子慢慢走上廊道,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有精力去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么怪异的虫子,原本只有一个,为什么会突然变多了?好好的金钗,到了端木翠手中,忽而一下,为什么就变成金屑了?还有那许多符纸、纸上画的符咒、她带进宫的那么多法器,这个端木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银朱的脑子昏昏沉沉的,双腿陡地一软,赶紧扶住边上的廊柱,歇了半晌,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自廊道那头过来。

银朱抬起头来,许是因为太累的关系,她的视线有些模糊,费了好大劲去看疾步过来的那人——翻飞的绛红官袍、修长身形,那是……展昭?

如此想时,展昭已到近前。

银朱愣愣的:“展大人,你不是回开封府了吗?”

展昭微笑:“有急事回去了一趟,不过到底记挂宫中这头,向大人交代了之后又匆匆回来了。银朱姑娘,方才听禁卫军的兄弟们说你去找过我……出什么事了?”

银朱的神色太过奇怪,展昭越说越觉得不安,他越过银朱的肩膀看向太后寝殿的内院:“端木姑娘……睡下了?”

银朱还是有点恍惚,直到展昭提到“端木姑娘”这几个字,她才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袖笼中拿出一个做了一半的香囊递给展昭。

“端木姑娘让我给你的,她说曾经答应过要送你东西……只是现在,做不完了……”

展昭心中一沉,下意识伸手接过。香囊的料子倒是上好,尚未塞上香草,借著宫灯的微光,可以觑到香囊面上的针线,歪歪扭扭,情急之下,也认不出绣的到底是什么。一股不祥的预感自心头生出,展昭看向银朱,沉声道:“她人呢?”

银朱低下头去,避开展昭的目光,低声道:“端木姑娘说,这事跟汉宫巫蛊有关,你若不明白,可以去问公孙先生……”

“她人呢?”

“端木姑娘交代了,只留她……”

展昭听不下去了,一把攥住银朱的胳膊,死死盯住她的眼睛:“端木姑娘人呢?”

银朱吓住了,胳膊被展昭攥得生疼,她忍住眼泪,小声道:“端木姑娘交代过,要……”

“我不管她交代过什么。”展昭怒喝,“她交代的话再说不迟,银朱,我现在只要人,你带我去找!”

银朱带著展昭一路七绕八绕,终于到了那处少有人至的暗房,路上略略把事情讲过。展昭只是听著,并不言语。

房门落锁,银朱持了钥匙过去开锁,也不知是心慌还是什么,几次对不上锁孔,忽地被大力拽到一旁,抬眼看时,剑光一闪,金石相击,火花迸处,展昭手起剑落,一脚踹开门扇,大踏步进去。

屋内没有点灯,却也并非伸手不见五指,借著模糊夜光,一眼看见简陋的床榻上伏了个人,长发垂下床沿。展昭心中陡地一酸,疾步过去,低唤:“端木。”

无人应声,展昭伸手抚她面庞,只觉濡湿,沉声向银朱道:“掌灯。”

按说他是御前行走,银朱是太后跟前得宠的宫人,他是断不能支使银朱做什么的。放了往日,银朱必然心生不满,只今日甚是惶恐,竟也顾不得此节了,匆匆忙忙,唯恐自己做得慢了。

俄顷灯起,展昭拂开端木翠的长发,见她仍是昏迷不醒,忍不住看向银朱。银朱这才省得忘了交代此节,忙道:“端木姑娘朝我讨了迷药,说是疼起来自己也受不住……”说到此陡地住口。迷药这东西,宫女手中是断不应藏的,但偏偏很多人就是有,这也是秘而不宣的事实,她这样大大咧咧说出来,等于直承自己也有私藏,是以慌忙住口,面上火辣辣的,唯恐展昭记了去。

“背上?”

“啊?”

就听哧拉一声响,端木翠背上衣衫已被展昭撕开。银朱将灯持近了些,见到端木翠背上情形,吓得差点持不住灯,嗫嚅道:“又多了。”

初始只一个,继之三五,现在粗略一看,竟有十五六个之多,黑色狰狞的突起衬著白皙光洁的背部肌肤,看起来煞是触目惊心。银朱心中觉得不适,偏过了头不忍再看。

展昭的手停在端木翠腰间,待要伸指去触那突起,又过电般缩了回来,顿了一顿,向银朱道:“她曾说,要剜出来?”

“开始是这么说,可是太医一动手,端木姑娘就受不住了,那虫子受了痛,会往里钻,端木姑娘说,若是钻进去,就出不来了。”

展昭不吭声,自皂靴中拔出一把匕首来去了吞口。那匕首极小巧锋利,刃口森然,银朱看得心惊:“展大人,太医试过了。”

“我知道……银朱姑娘,借钗一用,要金钗或者银钗子,细股的。”

银朱发上的钗环却也不多,摸索了一回,拔了一根带银抓的珠花给他。展昭接过来,将钗头的珠花扯落,两根银股子拧作一股,手上用力,弯出钩针形状。

银朱看不大懂,却也隐约知道展昭的用意,忍不住又提醒一回:“展大人,太医试过的……”

展昭不看她,只是将端木翠的衣裳往边上拂了拂:“我比太医快些。”

银朱咬了咬嘴唇,点头道:“那我打盆水来,再备些绢布伤药。”

“再备个火盆,尽快。”

银朱应声离开。

待得准备停当,展昭深吁一口气,目光停在端木翠腰间。那里太医已经下过刀,伤口豁然,虫子钻得很深,只留小半截在外可见。

展昭将钩针在灯焰上燎了燎,蓦地眸光一森,出手如电。银朱眼前一花,就见他抬手起来,钩针头上吊著一只四下扭动的蛊虫。

银朱一阵反胃,只觉恶心无比。展昭臂上用力,将蛊虫抖落在炭盆之上,哧拉一声白烟冒起,带著刺鼻的恶臭。银朱捂住口鼻后退两步,展昭将先前备好的绢布拿过来,捂住端木翠的伤口。

银朱忙把伤药的玉瓶递过去,低声道:“展大人,要不我帮端木姑娘把伤口洗一下,然后上药?”

展昭摇头:“来不及,先粗上一回药,都完备了再洗。”

说话间伸手来接玉瓶,银朱无意间触到他的手背,这才发觉他的手有点发抖,一怔之下,又疑心是自己错觉:他若手不稳,还怎么下刀?抬眼看时,展昭将绢布移开,给端木翠的伤口上药。银朱凝神细看,果见他撒得不成章法,有些药末都撒到衣服上,应该是手上颤抖所致。

银朱思之再三,见展昭又拿起匕首,忍不住道:“展大人,你若是拿不住,就歇会儿再下刀。万一你一个不小心,那虫子就……”

展昭手上略停,低声道:“我会小心。”

“不是……”银朱有点语无伦次,“我知道你要先把皮肉割开,再用钩针把蛊虫挑拽出来,这一来一回,稍有耽搁,就会出岔子……我、我也是关心端木姑娘……”

她不知该怎么说。

“银朱,你出去吧。”

银朱愣了一下,自己一番好意,展昭竟赶她走,霎时间好生委屈,眼泪在眼眶中转了一回,见展昭再不看她,只得一步步出得门去,反手把门掩上。

这地儿在皇城郊处,少有人来,一条卵石铺的小径曲曲折折绕出去。银朱抱膝坐在阶上,噙著眼泪看高处树影婆娑,一时间觉得展昭好不通人情,一时间又为端木翠担著心,忽地想到:他要先用匕首割开皮肉,蛊虫受惊时会拼命往里钻,然后又要用钩针去挑,在蛊虫入肉之前将其挑出来,他究竟是有多快?手偏了怎么办?看走眼了怎么办?

想了又想,都觉得无从下手,忍不住起身看向房中。门扇已掩,只能看到晕黄灯光愈转散迷,展昭的身影似是凝住,偶尔才有轻微的动作……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身形忽地站起,银朱反应过来,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门扇缓缓打开,展昭脸色苍白,眸中透著说不出的疲惫之色,低声道:“银朱姑娘,麻烦你给端木清洗上药。”

这就……好了?

银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僵了一僵,拎起裙裾小跑著进去,只见炭盆之上,隐约可见烧化的虫尸,端木翠背上伤口均撒上了药,虽经绢布擦拭,仍有细小血迹不断自伤口溢出。

银朱赶紧拿绢布给她擦拭,一瞥眼看到自己方才打来的那盆水还搁在案上,顺口道:“展大人,水。”

展昭应了一声,向桌案过去。银朱忙著揩拭血迹,忽听咣当一声,抬头看时,那铜盆正翻在桌案之上,盆水淋了展昭一身,他双手仍是上托之势,似是一时失手。

银朱眉头微皱,觉得他笨手笨脚,多少有些不悦,终究不好说什么,只好道:“展大人,那烦劳你去前头打一盆来。”

展昭沉默了一下,说得艰难:“银朱姑娘,这事……还要偏劳你……”

银朱一时不解,但到底在宫中行走多时,心思较他个玲珑剔透些,忽地就有几分明白,快步过去,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把住展昭的手臂。

隔著衣裳,他的手臂颤抖得厉害。

银朱鼻子一酸,正待说什么,展昭不动声色地抽开手去,淡淡一笑:“方才只求快,真气运得狠了,停将下来,一时三刻间,竟是控它不住。银朱姑娘,偏劳你了。”

银朱强笑了一下:“展大人哪里话,这些粗重活儿,本该我来做的。”

说著端起铜盆,快步绕开展昭出去了。

展昭舒了一口气,顿了一顿,重又走回床边,单膝接地,慢慢低下身子,凝神看她容颜。

迷药的药性似是将过未过,她睡得不安稳,眉头时不时地皱一下,长长的睫毛颤巍巍的,眼角的泪痕始终没有干。展昭伸出手去帮她拭泪,笑道:“一会儿醒了,可不能赖我手艺不好……一十七刀,若要找我算账,也只能让你砍还了……”

忽地停住,到底还是说不下去了。

银朱打水回来,帮端木翠清洗伤口兼上药,这一番忙活停当下来,算算时辰,离天亮还早得很。一来唯恐太后那头有什么事,二来总觉得自己在这处晃来晃去的像个外人,碍眼得很,便同展昭言明要先走。

展昭倒不留她,只是欲言又止,似是有事嘱托。银朱早料到他的心意,笑道:“展大人,银朱在宫中多年,嘴巴严实得很,你且放心,今日的事,我不会对外乱说的。”

展昭见她通透如斯,倒也不好开口了。银朱笑了笑,自出门去了。

展昭坐在床边,看护端木翠许久,疲乏困倦袭来,眼皮也愈来愈沉重,恍恍惚惚间,手中握著的端木翠的手忽然就动了一下。

展昭一惊而醒,俯下身子看她,果见她长睫颤了两下,慢慢睁开眼来。

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展昭,端木翠有些愣怔,一时间也不知身在何处,俄顷渐渐记起前事,没说话眼圈儿就红了:“展昭,你跑到哪里去了?”

她问得委屈,展昭也让她问得心中酸楚,一时不知怎么答她。端木翠见他不答,倒也不追问,撑著手臂就想起来,这一下牵动伤口,痛得连连吸气。展昭忙伸手去虚按她:“背上有伤,不能躺,不要乱动。”

“伤?”端木翠顿了一顿才反应过来,“虫子呢?你取出来了?”

“都取出来了。”

一时无话,还是端木翠先开口:“我让银朱找你,你不是回开封府了吗?”

“回去向大人报备些事,又很快回来。”

“哦。”

这一声哦之后,又无旁话了。疼痛很是消磨人的元气,端木翠只觉得连讲话都提不起劲来,只是埋首在衾枕之中,浑身都松垮无力,想了想又问:“很多虫子吗?”

“……很多。”展昭含混其辞。

端木翠叹了口气,失神了一会儿,低声道:“那一定很多伤疤,很难看。”

展昭微笑:“宫里头多的是上好的伤药,效用灵验得很。若是宫里的药不管用,公孙先生那头还有很多方子,不会叫你留疤的。”

“又乱讲……”端木翠低声呢喃,“虫子钻得那么深,刀口也不会浅,怎么可能不留疤。”

展昭一时语塞。

端木翠心中难过,这一时间,只觉创口狰狞难看,疼痛一节倒不怎么放在心上了,忍不住伏下脸来,任眶中泪水浸湿衾枕,好一会儿才道:“你若不走,我或者少挨几刀。”

展昭默然,这倒是实情,当时他若是在侧,端木翠要挨的或者只是一刀两刀,不至于要一十七刀之多。

“或者……不要来……我也算舍身除了妖……现下妖没除成,人还搞得这么狼狈……”

她声音压得极低,许是抱怨,许是只说给自己听,偏偏四下俱寂,展昭的内力又极好的,一字一句,听得明明白白,分外刺耳。明知此刻绝不应发火的,心中的那股怒气却怎么都按压不住。

“舍身除妖……”展昭声音生硬得很,“我听银朱说,你喝了掺了金屑的符水,还说什么锁在屋里自生自灭,可是有了灭妖之法?”

端木翠嗯了一声,闷闷道:“只是现下都前功尽弃,要另谋他法。”

前功尽弃?

展昭手指蓦地狠力一攥,冷笑道:“看来是我多事了,害得你前功尽弃。”

端木翠奇怪地转头看他:“展昭,你说话要不要这么阴阳怪气的?”

展昭不怒反笑:“难道不是吗?听银朱说,端木姑娘决断得很,片刻之间就有了定夺,不愧疆场出身,顷刻间杀伐决断,舍生取义,断然赴死,叫展某好生佩服。”

“哎,”端木翠的脸色沉下来,“展昭,你到底想说什么?”

展昭的胸口起伏得厉害,待要开口,忽见她背上伤疤错杂,心中一软,缓缓合上双目,压服下心头怒火,淡淡道:“没什么。”

“没什么?”端木翠素来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哪里容他话里有话,“展昭,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不妨当面说出来,说话遮遮掩掩婆婆妈妈,算个什么事?”

展昭让她一激,终于顾不上那许多:“这件事当真就重要紧急到你要去死的程度?如果……如果我今晚没回来,是不是就要等著给你收尸了?”

说到后来,胸中气血翻滚,几乎说不下去。

“那当时……你不在……”端木翠张口欲辩。

“是,我不在。”展昭打断她,“当真就没有更好的方法了?银朱说是太医动了手,你疼得受不了,不让太医继续了……所以就去死了?死都不怕,反怕疼了?若是虫子在胳膊上,不会把胳膊砍了吗?虫子在腰上,哪怕就多剜一块肉下来,我就不信剜不出那虫子。哪一种法子都能保你一条命,你反蠢到避轻就重要去赴死?”

端木翠从未让展昭如此声色俱厉地痛骂过,一时间头皮发麻,整个人都蒙了,小声道:“那……我没想这么多……”

“你当然想不到这么多。”展昭冷笑,“因为你活得够久,把自己的命视同蒲草,想死就死,也不管是不是还有人牵挂你,是不是还有人看重你的命!”

端木翠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般从面上滚落:“我想到的展昭,我托银朱……”

“香囊是吗?”展昭咬牙,从怀中将银朱交给自己的香囊取出,狠狠掷还给端木翠,“上仙美意,展某领受不起。”

语毕转身就走。

端木翠把那个香囊攥在手中,失声痛哭。

展昭开了门正待跨步出去,忽听得端木翠哭声,身形晃了一晃,不由得僵在当地。

听她哭得凄惨,自己心中也万针穿刺般难受,眼前渐渐模糊,惨然一笑,因想著:她有伤在身,好不容易逃脱此劫,我何苦同她搅缠这些?

这么一想,先前生出的那些火气刹那间逝去无踪,整个人似是被狠狠碾压过一般脱力。展昭慢慢地走回床边,缓缓坐到床沿上,俯下身子从肩后搂住还在痛哭的端木翠。端木翠愣了一下,哭声小了很多,只还是止不住抽噎。

展昭的额头轻轻靠住她散乱的长发,埋首在她颈间,下巴贴住她光洁裸露的肩部肌肤。端木翠的身子战栗了一下,没有说话。展昭也没有说话,有一滴滚烫的泪水滑过面颊,滴落在端木翠发上。

“端木,生命可贵,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要轻言赴死。”

“嗯。”

展昭沉默,良久才低声道:“你昏睡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今晚上回府的事情。那时大人还说,不忙这一时,也不必今夜就赶回宫。在庭院里遇到公孙先生,先生说大人刚赠了他御赐的贡茶,问我要不要尝尝。后来出府的时候遇到张龙、赵虎,两人不当值,想拉我去饮两盅酒……端木,我不断想起这些事,我在想,要是我那时耽搁了,喝醉了或是今夜没有回来,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手臂搂得更紧了些。

“只差那么一点点,是不是事情就会完全不一样了?端木,再不要轻言赴死,就算付出其他昂贵的代价——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哪怕是瞎了、聋了、瘸了、哑了,只要你还活著,只要你还有一口气,你都是我的珍视之人。展昭依旧待你如珠如宝,可是,如果你死了……”

展昭忽然恍惚起来。

他低声呢喃:“如果你死了……我还剩什么?”

端木翠沉默著。

过了许久,她伸手拉过展昭的手,慢慢贴在自己的面上。

她的脸上泪痕未干,仍是濡湿一片,长长的睫毛刷过展昭的手心。

展昭叹息,低声问她:“喝下的金屑,有没有关系?”

端木翠摇摇头。

展昭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又问她:“累不累?”

她不说话,慢慢闭上眼睛。

展昭忽然就心疼起来,又悔方才把话说得重了,想宽慰她两句,见她蔫蔫的没什么精神,也不想拿言语去扰她,待要慢慢起身,端木翠忽然动了一下,低声道:“展昭,你抱抱我。”

展昭愣了一下,方才唯恐触到她的伤口,只是自肩后搂了搂她,真要抱她,还真无从下手。

只好同她商量:“端木,你身上有伤,伤好了再抱好不好?”

端木翠抬起眼看他,眼圈一红,咬著嘴唇道:“不好。”

委屈得像个固执的孩子。

展昭无端心软,目光又落到她衣裳沾著的血迹之上,好生矛盾:“端木……”

她听出他的犹豫,竟腾地一下坐起来了。

展昭一急:“谁让你起来的!”

她眼泪都快落下来,狠狠看他:“你再骂我试试?”

展昭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末了撩开后襟挨著床边坐下,扶著端木翠的肩膀慢慢让她倚到怀里。

看她后背时,果然有几处创口又迸开了,知道再说她她定不喜的,只得拿过一旁的绢布,小心帮她把溢出的血丝擦去。

端木翠却一点都不觉得,她往展昭怀里缩了缩,轻声道:“展昭,小时候你娘打过你没有?”

展昭低头蹭了蹭她的顶发,笑道:“打过。”

“打得狠吗?”

“我的皮厚些,娘下手轻,倒是不疼的。”

端木翠低低哦了一声,顿了顿才道:“我娘打我时,下手从来都是重的。”

“哦?”展昭失笑,伸手将她的发绾到耳后,“为什么挨打?端木小时不乖吗?”

“谁知道。”她闷闷道,“也不懂怎么就逆了娘的意。总说我做得不好,不像是该执掌部落的人。”

她抬头看展昭:“我那时才多大,哪里就知道什么执掌部落了。”

展昭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笑道:“然后呢?”

“然后娘打著打著就哭了,想来抱我。”她又低下头去,“我哪里让她抱,跑得远远的,哇哇地哭,哭得整个部落的人都能听见。”

想到那样的场景,展昭忍不住微笑。

“那时我想,我要是有爹就好了。那样娘打我,我就躲到爹身边去,爹一定护著我的。”她唇角显出笑意来,“展昭,那时我只这么小……”

她伸手比画那时自己的身量给他看。

“如果爹抱我的话,谁也伤不著我。”

“是,”展昭点头,“身子蜷起来,那么小,像个小兔子一样。”

端木翠也笑,只是笑意慢慢就淡去了:“我爹死得很早,我从没见过他,也从没被他抱过。”

展昭没说话,揽住她肩膀的手紧了一紧。

“所以被娘打的时候,就只能跑出去哇哇地哭,快哭断气了才被长老领回家。后来有了尚父……”她叹气,“展昭,尚父从来不会抱我。”

展昭轻声道:“尚父同你,毕竟不是亲父女。”

她嗯一声:“展昭,大哥也抱过我。”

“杨戬?”

“嗯,大哥很疼我,在我心中,他比尚父更像亲人。只是大哥每次抱我,都好像哄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无可奈何又不能不管,每次哄好了,他都卸下重担一般,撇下我跑得比谁都快。”

展昭忍不住笑出声来,忽然就想起在沉渊中见到的那个杨戬,大氅翻飞,眉峰冷冽,要他按下性子来去哄端木翠,定不是个轻省的差事,难怪哄完了逃之夭夭。

“还有毂阊……”说到毂阊时,她顿了一顿,偷眼去看展昭。

展昭咳嗽了一声。

“毂阊……”

展昭又轻咳一声。

端木翠笑出声来:“展昭,你嗓子不舒服吗?”

“关于毂阊将军……”展昭慢吞吞的,“可以不用说。”

端木翠嗯了一声,将头埋进展昭怀里,学著展昭的语气慢吞吞道:“现在抱我的这个人,我最喜欢。”

展昭一愣。

只短短一句话,他消化了很久,一个字一个字地去念去想,然后合成这句。

展昭的嘴角慢慢扬起微笑,他觉得,生平听过的任何一句话,都没有这句话来得动听。

“你说什么?”

她果然不会乖乖地再说第二遍,抬眼翻了他好大一个白眼。

展昭笑出声来。

他附到她耳边,说得很认真:“现在我抱的这个人,我也最喜欢。”

公孙策被迫起了个大早,因为赵虎把他的门捶得砰砰响:“公孙先生,起来了,我端木姐过来了!”

公孙策翻了个身,假装这是个梦魇。

但是赵虎精神很高涨:“公孙先生,起来了,展大哥和端木姐找你!”

魔音穿耳,公孙先生叹息著披衣开门,抬头看天时,天边几颗星星眨巴眨巴的。

“展大哥和端木姐让我过来找先生,在展大哥房里。”赵虎很尽责。

公孙策只好抬脚往展昭的住处走,一边走一边腹诽:不是入宫了吗,怎么又跑回来?宫里又不是菜市场,任你跑进跑出的。

进门一看,咦……

展昭还好,端坐在桌案旁的凳子上擎著茶杯喝水,看见公孙先生进来,他放下茶杯,起身微笑相迎。

至于端木翠,她大大咧咧地趴在展昭的床上,肘下垫了个衾枕,看见公孙先生,还很是好整以暇地打招呼:“先生。”

公孙策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待客之道?趴床上?难不成这是宫里流行的新法子?

展昭适时解释:“先生,端木背上有伤。”

“有伤?”公孙策先前的那些古怪念头登时就抛到了九霄云外,“怎么会受伤?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因为姚美人的案子?”

话题终于重新绕到了姚美人的案子。

端木翠先从在姚美人寝殿遇到的那个老妇人讲起,讲到蛊虫,讲到展昭相救。

公孙策皱眉头:“蛊虫怎么会下到你身上的?”

“我记得……”端木翠歪著脑袋,“我好像被人用针戳过一下。”

“用针戳,又不是虫子咬。”公孙策不以为然。

“如果针尖是中空的,里头可能放的就是虫卵,戳一下,相当于就把虫卵送了进来。”

展昭点头:“开始时什么事都没有,半夜才发觉有虫子,可见当时送进的,应该是虫卵。”

“然后这个虫子还多了,虫子还可以生虫子?”公孙策诧异。

端木翠煞有介事地点头。

展昭叹气:“端木,你不要再卖关子了,还有事要央先生帮忙呢。”

“先生知道楚服吗?”

“楚服?”公孙策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谁是楚服?衣服?”

“汉宫巫蛊,楚服。”

“楚服?巫女楚服?”经她提醒,公孙策终于想起来了。

展昭却还不清楚,公孙策解释:“汉武帝时,皇后陈阿娇嫉恨武帝专宠卫子夫,串通女巫楚服以巫蛊之术暗害卫子夫,被人告发后武帝勃然大怒,废后不说,巫女楚服连带同犯三百余人均被处死。”

“楚服,跟蛊虫有关?”公孙策似乎有点头绪了。

“楚服饲养蛊虫,武帝恨其险诈,令人将其推入枯井,将其所饲的蛊虫尽数倒入,然后封住井口,一连三日,楚服惨呼不止。三日后启封,尸骨已被蛊虫啃噬殆尽。”

“那井中还剩下什么?”公孙策追问。

“据说是什么都没剩下。”

“不可能。”公孙策摇头,“端木姑娘,何谓蛊?传说取百虫于皿中,使互相蚕食,最后所剩的一虫即为蛊。蛊虫可能先行啃噬了楚服,但它们接著也会自相残杀,直到剩下最后一个。上古巫蛊认为,最后胜出的这个蛊虫,集所有蛊虫之毒于一身,尤为狠戾。所以,那口井里,一定还剩下最后一只蛊虫!”

端木翠微笑:“果然瞒不过先生,那井中的确还剩了最后一只蛊虫。楚服原本就身具异术,为蛊虫所噬之后,怨念不减,魂魄得以长存。”

“你的意思,难不成最后剩下的那只蛊虫是楚服?”

端木翠摇头:“不全是。”

对这个“不全是”,公孙策多少有些迷惑,倒是展昭适时拨开迷津:“莫非那楚服以人之魂魄,托于蛊虫之身,与蛊虫合为一体?”

“可以这么说,楚服本应为蛊虫所噬,但她天赋异禀,阴差阳错之下,居然与蛊虫融而为一。”

公孙策心惊:“楚服本就有一身邪门的本事,再加上与蛊虫相融,岂非祸害更大?”

“先生又猜错了,若是楚服为祸,上界不可能没有察觉。事实上,这近千年来,楚服甚是小心谨慎,从未掀起过大风大浪。”

公孙策自知猜得不得法,索性不去猜了,只等端木翠一一道破。

倒是展昭微笑:“莫非楚服转了性,改邪归正?”

端木翠瞥了他一眼:“才怪。”

展昭也不恼:“那你说。”

“我猜测是楚服惧怕武帝。有很多人死后成了鬼怪,但是奇怪的是,他们生前惧怕什么,死后照样惧怕什么——哪怕死后已经可以兴风作浪。楚服死于武帝的雷霆怒火,这份惧怕在她与蛊虫融为一体之后仍未消减,所以她小心谨慎,哪怕有了再大的本事,也不敢过分造次。”

“不敢过分造次?”展昭剑眉一挑,眸中隐有笑意,“也就是说,小小造次一下,还是敢的?”

端木翠点头:“这数千年来,楚服一定杀过不少人,只是做得隐秘,所以不为人知。我猜,姚美人应该是受害者之一。”

公孙策若有所思:“楚服为什么要杀人?难道是为取食?”

端木翠迟疑了一下,然后缓缓摇头:“我现在还不清楚。”

“还有,”展昭沉吟,“如果说楚服真的小心谨慎,为什么选择在宫里杀人,杀的还是美人?岂不是平白惹人注意?”

“她在宫里杀人是因为她无法去宫外。我猜是因为她死于汉宫,死后习惯使然,数千年来,始终逐王气而走,安居于帝王后宫。非因改朝换代,绝不迁徙住处。”

“长居帝王后宫,居然从未被人发现?”公孙策觉得不可思议。

“先生,这世上有一种手法,叫杀人灭口;还有一种手段,叫收为己用。”

“所以,姚美人之死,是杀人灭口;你被人暗中下了蛊虫,是因为那人已完全听命于楚服驱使?”

“事情未查明之前,姑且可以这么推测。”

公孙策默然,良久才喟然道:“方才展护卫还说选择在宫中杀人平白惹人注意,要叫我说,在宫中杀人,才最不惹人怀疑。因为钩心斗角蝇营狗苟的人太多,值得怀疑的人太多,什么鬼怪作祟,反而被淡化了去。对了,端木姑娘,你怎么会知道那个老妇人就是楚服?”

端木翠愣了一下,一时倒不知从何开口了。

她怎么会知道那个老妇人就是楚服?

若非蛊虫钻体,若非恰好之前做过关于汉宫的梦,她的确是很难一下子想起楚服这个人来。

要知道,当年在一尺碧潭之中,她是见过楚服的。

那时,楚服是陈阿娇皇后身边的红人,眉清目秀,说话不紧不慢,体态窈窕,跟在姚美人殿里见到的老妇人,判若云泥。

只是,楚服纤细柔美的身体,却总喜罩于一袭男装之内。

楚服好男装这一点,让杨戬甚是不喜,每次若是端木翠恰好看到楚服,而杨戬又恰好过来,他肯定会拎小鸡一样把端木翠从地上拎起来,恶狠狠道:“看她做什么?”

端木翠委屈得不行,说得跟她是楚服的粉丝似的——只是一尺碧潭的面上恰好现出的人是楚服,又不是她要求电视台播放楚服专场……

奇怪,杨戬为什么那么不喜欢楚服?

端木翠恍惚起来,以至于公孙策连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有听进去。公孙策不得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端木姑娘?端木姑娘?”

“什么?”端木翠一下子反应过来。

“你和展护卫天不亮就来开封府找我,是不是已经有了对付楚服的法子?”

端木翠的想法很简单,在宋宫之内,重现汉宫未央,重现楚服被武帝传旨赐死的场景,利用楚服的片刻恍惚,毕其功于一役。

“楚服与蛊虫融为一体,以我目前的法力,很难找到她的死穴,必须候她妖力暂退之时,方可寻到她的罩门。届时展昭出面,用附著符水和金屑的袖箭攻其罩门,足可收伏此妖。”

“重现楚服死时场景,她的妖力便可暂退?”公孙策不放心。

“那是她一生最为恐惧的时刻,倘若能够成功给她错觉,让她以为自己置身未央宫,那一刻,她全心以为自己还是女巫楚服而不是什么蛊虫之妖,妖力便可暂时退却。”

“附著符水和金屑的袖箭……”展昭沉吟,“之前你喝下掺了金屑的符水,也是同样用意?”

端木翠点头:“楚服是众虫相噬而后生,合而为楚服,分而成众虫。她置于我体内的蛊虫,事成之后会重新与她融为一体。倘若蛊虫……吃了我,体内就会混入我饮入的金屑符水,回到楚服体内之后,符水就会成功送进楚服体内……”

“那要是蛊虫饮下金屑符水,不等回到楚服体内就先死了呢?”公孙策急问。

“怎么可能?”端木翠撇撇嘴,“要知道,死一虫楚服无恙,楚服死众虫才亡。所以我在符水中设下咒语,必须要等蛊虫与楚服融为一体之后金屑符水方奏效。”

大致情形公孙策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也别无他话:“要在宫里重现汉宫未央,还要包大人出面才行。这次太后点头还不够,瞒不过皇上的。”

端木翠笑:“说是重现汉宫未央,并非真的要在宋宫大兴土木。我虽然法力失却大半,但行些小小幻术还是可以的,只要给我巨幅未央宫帛画,用帛画围住楚服所在的位置,我可以让人入画境,对眼前场景信以为真。之所以来找先生,一是要请先生说动包大人,让包大人进宫面圣——收妖免不了大动干戈,此事瞒不过圣上,一定要说服圣上让左近之人届时远远避开;二是,有一些要准备的东西,比如武帝赐死楚服的圣旨,届时我们的穿著打扮,也都得依汉时规矩,以免楚服生疑。先生学贯古今,此事难免偏劳先生。”

公孙策频频颔首,忽然想起什么:“用帛画围住楚服所在的位置?你已经知道楚服藏身何处?”

“我猜测多半还是藏身废弃井中。但是具体的位置还不清楚,少不了要入宫再看一趟的。”

事不宜迟,公孙策匆匆回房翻检史册,只待大人早朝归来言明此事。

眼见公孙策去得远了,展昭才轻轻叹一口气,行至床边坐下。端木翠抬头看他,奇道:“有话说?”

展昭叹气:“为灭楚服,居然起意让蛊虫吃了你吗?端木,从哪里下的这样狠心?”

端木翠想想也觉得后怕,待要开口,又听展昭道:“你身上有伤,好生歇著,我进宫去查便好。”

“你?”端木翠哼一声,“楚服是妖人,你怎么查得出?”

“你不是说她多半藏身废弃井中吗?宫中废弃的水井能有几个?”

端木翠翻白眼:“那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那你身上的伤怎么办?”

“皮外伤而已,又没有伤及筋骨。”

“现在倒说得轻巧了,皮外伤?先番差点送命。”

端木翠不乐意了:“哎,展昭,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做什么?”

展昭屈起食指在她额上弹了个栗暴:“不提的话,这姑娘不长记性。”

原以为这一记弹下去,她必要急的,没想到人根本不闹,拿手揉了揉额头,很是淡定。

展昭好奇:“咦,端木的性子,倒是压服了许多。”

“那是。”端木翠扬扬自得,“所谓戒急用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养好了伤,什么一十七刀,什么弹我一记,慢慢再跟你算。”

展昭哭笑不得:“端木,你怎么小气到这种地步?”

天光大亮之时,两人重又进宫,先到太后殿里找到银朱。

银朱刚伺候太后用完早膳,见到端木翠时下了一跳,下意识想去看她后背:“端木姑娘,你这就……起来了?”

若换作自己,刀刀入肉见血,不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断起不了身的。

端木翠不答她,只急急问:“银朱,昨日在殿外,撞到我的那个宫女,你可还记得?”

“撞到你?”银朱一时没反应过来。

端木翠忙加一句:“那时你提过,她是姚美人殿里的。”

“哦,那是莲喜,之前是姚美人的侍女。后来姚美人失踪,圣上迁怒一干人等,她被罚去做粗重活儿。”

“她住在哪儿,我有要事找她。”

银朱只知莲喜与洒扫宫人居于一处,也说不清究竟住在哪儿。展昭与端木翠又怕打草惊蛇,不想一路询问著去找。后来还是银朱想了法子,遣了太后殿里一个不惹眼的小宫女先行过去悄悄打听了,然后过来带著展昭与端木翠过去。

临走时,端木翠向银朱道:“此番可劳烦了你不少回,改日必备大礼谢你。”

银朱抿嘴一笑:“大礼不敢收,不过你拿走的金钗,展大人拿走的珠花,可统统要给我还回来!”

说来也巧,方走到洒扫宫人居处附近,便见到莲喜匆匆自门内出来,端木翠心中一动,拉著展昭掩身墙角之后,以目示意那小宫女自行离去。那小宫女倒也乖巧,略点点头,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不慌不忙与莲喜擦肩而过。端木翠心中会意,笑著向展昭道:“保不准将来又是一个银朱。”

两人远远缀在莲喜身后,只见她行进甚是小心,东张西望,总显鬼祟。不多时跟到一处,展昭咦了一声,低声道:“是姚美人的寝殿。”

端木翠也奇怪:“姚美人的寝殿不是已经封了吗,她还能进去?”

这问题很快有了答案,但见莲喜七拐八拐,竟自后面的小小角门进去了。

端木翠与展昭对视一眼,随后跟上。

莲喜径自去到姚美人卧房,门扇虚虚掩著,自门扇处看进去,她似乎是在等什么人。端木翠眼珠子一转,伸手就在窗棂上轻磕了一下,莲喜一惊,脱口道:“是婆婆吗?”

端木翠心中一动:婆婆?莫非莲喜等的,就是楚服?

正思忖时,莲喜见外头不答,心中警惕,起身出来查看。

端木翠看向展昭,以手示檐,展昭心中会意,两人身法极快,以手交握,瞬间身形轻起,缀于檐下,待得莲喜出来,趁她不备,迅速落地疾步入房,四下看了一回,一前一后,伏到了床底下。

这几下动得极快,前后相接,环环相套,心随念动,一气呵成。端木翠只觉好笑,展昭却担心她这几下运功带到伤口,正要出口相询,端木翠却突然拉了他的手,另一手在地上迅速划动。

展昭低声问道:“写什么?”

“若莲喜等的是楚服,楚服一来,便会察觉房中有别人。我设下咒语,届时我们不出声,也千万不要有什么动作——只要楚服不朝床底下看,应该就会没事。”正说到此处,门扇忽然吱呀一声响,紧接著重重关上,室内陡地一暗。展昭动作极快,迅速揽住她的腰,向内里避了避,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噤声。

寂静之中,听到莲喜压得低低的颤音:“婆婆……”

莫非楚服到了?

端木翠心中一凛,当真是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放缓了许多。

就听有阴恻恻的声音道:“事情都办成了?”

“办成了,昨日已经按婆婆吩咐,给了那女子一针,料想她以后不会再找婆婆麻烦了。今日晚些时候,我再去探听一下消息,不过……我猜想她也跟姚蔓碧一样,已经被蛊虫吃得干干净净了。”

端木翠心中大恨。

“放出去的蛊虫尚未归返,你再去探听一下也好。”

紧接著便是步声窸窣,听声音,是往床边走的。端木翠正暗暗祈祷两人再多说些,好让她多得些消息,忽觉顶上床板一沉,似是有人躺倒。

端木翠糊涂了。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楚服又要行什么妖法?

她看展昭,展昭的眸中也掠过一丝疑惑。正纳闷著,莲喜忽然嘤咛了一声,紧接著,便是压得低低的喘息。

端木翠皱眉,展昭神色慢慢起了异样,眼帘一垂,避开她的目光。

端木翠怔愣了半晌,忽然就反应过来。

难不成这两个人……这两个人在行羞耻之事?

可是……莲喜不是女人吗?楚服不也是女人吗?女人和女人之间……

她脑海中闪现出楚服著男装时的模样,还有杨戬每次看到楚服时,不加掩饰的厌恶之色。

耳畔的呻吟声越发肆无忌惮,端木翠的脸热得发烫,这样的羞耻之事,任谁碰上了都难免尴尬,何况……

何况这床底下,可不止她一个人啊……

端木翠恨不得地上裂条缝让她钻进去,目光再不敢看向展昭。

公孙策非常明显地感觉到,刚从宫里回来的这两人,有点……不对劲。

明明是走在一处的,一个看东,一个看西,距离保持得刚刚好,半尺,不远不近。看起来是三人对话,实则都是一对一,要么公孙策VS.展昭,要么公孙策VS.端木翠,展昭与端木翠之间的交流,根本为零。

画工将未央宫帛画的底稿送来,公孙策让两人将帛画展开,两人都很有默契,戳在原地一动不动,硬是不挪窝儿。

公孙策急了,再催时,两人才磨磨蹭蹭,展昭拈起帛画一头,端木翠拈起另一头,都只拈那么一小角,似乎拈多了就会男女授受不亲。

末了,公孙策言说今日还要准备些什物,明日再行大计,两人可以各回各家,自行安歇。刚说完,眼前一对男女健步如飞,一个回房,一个回家,唯恐走得慢了。公孙策个人感觉,用落荒而逃形容二人,最是合适不过。

这是怎么个情况?公孙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此趟合作不甚愉快,闹了别扭?想了半晌无索,只得先将帛画卷起,方卷好,外间传来展昭的声音:“赵虎。”

“哎,展大哥。”从声音听来,赵虎今儿精神不错。

“这是涂抹外伤的药膏,你跑一趟,给端木姑娘送过去。”

赵虎假惺惺推辞,如同一切热心的旁观者,试图给两人多多营造独处的机会,声音里带著故意作出的暧昧:“展大哥,为什么不自己送呢?”

展昭的声音蓦地转作凌厉:“让你送!”

赵虎一定是吓了一跳,因为下一刻,公孙策就从虚掩的门扇中看到赵虎小跑著出去的身影,手里分明握著个白净瓷瓶儿,跨门槛时,还踉跄了一下。

展昭的身形还映在窗扇之上,公孙策微微一笑,似是独吟,又似是有暗指:“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展昭一定是听到了,他略略偏过身来,唇角微扬:“先生房上,积雪甚厚,是时候扫扫了。”

积雪?开春的天气,哪里的积雪?

公孙策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展昭是绕著弯儿让他莫管他人瓦上霜。

于是公孙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一定是吵架了!一定!

晚间,包拯、公孙策与展昭三人在书房议事。公孙策表示诸事完备,只等在宫中起未央幻境。包拯看向展昭:“那楚服的藏身之处,已经找到了?”

展昭点头:“姚美人寝殿不远处,有一口废弃的水井,属下亲眼见到那妖人隐入井中。”

公孙策适时添了一句:“包大人,此事还需大人入宫面圣。明日晚间,屏退姚美人寝殿左近居住之人,亦不能让洒扫的宫人靠近。”

包拯浓眉紧皱,顿了顿才道:“端木姑娘有没有说,要怎么样收伏楚服?”

“袖箭之上附著符水金屑,取丹炉炼金之力,届时袖箭入体,火烧楚服。”展昭顿了顿,又想起一节,“端木说,楚服被火烧之时,会分体成万千著火的蛊虫,蛊虫四下逃窜,可能导致走水,要宫中备下救火的水囊麻搭,先应对著。”

“那姚美人的案子……”

“楚服为妖,此趟收伏凶险异常,只能趁其失神片刻予以袭杀,怕是无法问案,不过……”

“不过什么?”包拯和公孙策听出展昭语音有异,齐齐看向他。

“不过据属下推测,姚美人被杀,很可能是因为她撞破了楚服和侍女的奸情,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所以才被……灭口……”

“楚服和侍女的奸情?”公孙策眼睛瞪得溜圆——拜托,展昭和端木翠回来之后,可从来未曾向他提及此节,“这楚服,不是女的吗?”

展昭咳嗽。

公孙先生一来急著解惑,二来不喜欢半途而废,三来的确没想清楚其中蹊跷,自然而然表现出了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求知精神:“这楚服不是女的吗?”

这次咳嗽的是包大人和展昭两个人。

于是公孙策明白了。

他也咳嗽了几声,三人对视一番,各自偏过头去,俱是心照不宣。

第二日午后,端木翠到开封府来与公孙策一行会合。衣坊的伙计将昨日连夜赶制的汉式中贵人的衣裳送过来,也就是说,公孙策责任重大,要扮演传旨赐死楚服的宦官。

先前公孙策对这一安排甚为抗拒,极力推荐皇上身边的陈公公出演。端木翠看穿他的心思,鼻子里哼一声:“东汉以前的中贵人,并不都是阉人,也不用陈公公出面。再说了,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万一陈公公临场怯阵,岂不是坏了大事?”

公孙策觉得端木翠这是在变相夸他临危不惧,可担大事,心里头一舒坦,也就没有异议了。

端木翠先看了看那身衣裳,也没提出什么修改意见,忽地大声对公孙策道:“先生,你让展昭给我两根袖箭。”

公孙策奇怪地抬头看了看丈余外的展昭,正想说他不就在这儿吗你不会自己向他要?展昭自觉主动地过来了,也不多话,便将两根袖箭搁到桌上。

端木翠拿了袖箭,自去隔壁引金屑符水。公孙策打量了展昭一回,压低声音道:“跟端木姑娘,又怎么了?”

“没什么。”展昭语焉不详。

“会没什么?”公孙策不信,换了我我也不信。

只是展昭不开口,他也没辙,只好絮絮叨叨:“你也不是不知道她脾气大些,多说几句软话不就好了?”

展昭苦笑:“先生是不知道……这要怎么说软话……”

公孙策心中咯噔一声:看起来,不像是展昭的错啊……

横竖还有时间,好人做到底,索性去了隔壁房间。端木翠正将两根袖箭浸入金屑符水之中,公孙策待她收拾停当才发问:“跟展护卫,可是又闹别扭了?”

端木翠面上一红,揪著袖箭的箭羽不说话,末了小声道:“没。”

这明显是在歧视自己对周遭事物的观察能力嘛,公孙策不乐意了:“既然没有,怎么一天两天的都不说话?”

端木翠咬嘴唇:“先生别管了。”

说得公孙策顿生多事之感,末了一甩袖子,爱咋咋地,还真就不管了。

万事俱备。

入宫时已是深夜,离著姚美人寝殿还很远,便见到有禁卫军把守,见是展昭等人过来,旋即放行。

公孙策心中感喟:果然是清场了。想了想低声问端木翠:“楚服会不会临时有事出去了,不在那口井里?”

端木翠摇头:“两次见她,都是在姚美人寝殿,她害我时也未亲自出面,而是假手莲喜,我猜,她的活动区域很小。”

又行了一段,眼见已近姚美人寝殿,三人停下脚步。公孙策将中贵人的衣裳穿好,又将黄帛圣旨取出,低声道:“万一这楚服打开圣旨看怎么办?这圣旨可是空的。”

端木翠亦低声回道:“先生依我说的去做便好,只要楚服有片刻失神,事情就算是成了。”

说话间,她展开随身带著的帛画。帛画还只是线稿,只有大致的亭台殿阁。端木翠口唇翕动,默念了几句法咒,那帛画自行舒开,飘飘展展摊于半空。

端木翠以手触画,静静合上双目,极力回忆先前在一尺碧潭中看过的汉宫场景,口中呢喃有声:“这里是角亭……这里是曲台、猗栏,这里是碧潭……嶙峋石……”随著她语声轻缈,偌大帛画之上,渐渐如水墨图般蕴开了浅淡层次,远景近景……

末了她一声低叱:“借我高天白日,气象万千,于目下宋土,生汉宫未央。”语毕,手臂一扬,那帛画浑似毫无重量,飘飘洒洒,雾气样于夜空之中弥散开来。不多时,天光渐渐泛起,刺得几人睁不开眼睛。

待得平定,俨然午时光景,亭台楼阁,巍峨起扬,和风送暖,鸟语花香。公孙策几乎怔住,他看向远处融在淡淡天幕之上的飞檐楼角,难道这里,便是史载“依托龙首山地势,居于长安城之上,周围二十八里”的汉宫未央?

端木翠低声道:“先生,传旨。”

说著小心转至廊柱之侧,与此同时,展昭迅速掩身嶙峋石之后。

公孙策定了定神,蓦地右手举起,高托圣旨,厉声喝道:“楚服何在?”

一阵风吹来,拂过枝上叶片。沙沙作响。

公孙策又喝一声:“楚服何在!”

话音刚落,就听砰的一声,前方丈余处的草地上,腾起大团黑雾,土块纷飞处,现出一个老妇人的形状来。

那老妇人从头到脚罩一袭黑袍子,面上皱纹层叠,身周黑雾涌动不休,抬眼看看周遭,又看看公孙策,眸中显出极其困惑的神色来。

公孙策强自镇定,跨前一步,厉声道:“女子楚服坐为皇后咒诅,大逆无道,著速死,蛊杀之!”

楚服死死盯住公孙策手中的黄帛圣旨,身子不易察觉地战栗了一下。

公孙策没有漏过这一细微变化:“楚服,还不接旨?”

楚服愣了一下,竟不自觉地双手平托,颤抖著接过圣旨。

公孙策退后一步,目不转睛地看著楚服,心中却不禁焦灼:端木姑娘怎么还未叫破楚服的罩门?

这一头,廊柱之后的端木翠,心中也是急得不行,楚服身上的妖气虽然退却许多,但仍起伏不定,根本无法看破她的罩门所在。

果然单凭这未央幻境,不足以使楚服深信自己身处真正的未央,她心中,怕是还有许多的怀疑。

端木翠心一横:顾不得那许多了!

她伸手便将外罩的衫子扯下,内里竟穿了一袭火红裙袍,再伸手拔下头上钗钿,如墨长发瞬间泻下,将她半边脸尽数遮住。

公孙策正紧张地盯著楚服,眼角余光忽地瞥到廊柱后冲出的端木翠,实在搞不清她为什么改袍易装,一时竟呆住了。

就听端木翠惨呼一声:“楚服杀不得!”

她一语呼出,忽地脚下一绊,重重摔倒在地。

楚服浑身一颤,猛地转过头来,颤声道:“皇后!”

公孙策心中一震,忽然觉得,楚服这一声,个中对陈皇后所流露出的关切呵护之意,倒的确不似作伪。与此同时,伏在地上的端木翠猛地仰起头来,双目之中透出极其凌厉之色,厉声喝道:“展昭,后颈,风池!”

两枚袖箭破空有声,一前一后,以锐不可当之势,先后破入楚服风池穴。

楚服惨呼一声,周身黑气登时大作,周遭似是地动山摇。飞沙走石之下,风力奇劲,三人俱被刮得睁不开眼睛。

再下一刻,幻境散去,仍是身处静夜的宋宫,面前的楚服哀号不止,身上烈焰直腾夜空,忽地长嘶一声,化作数万蛊虫四下游走,如山石崩塌而下。

端木翠还伏在地上未及起身,带焰的蛊虫已然行到近前。她吓得尖叫一声,未及反应过来,已被人拉腰带起,就听展昭急促道:“走!”

端木翠借力站起,急道:“还有先生。”

语毕发足便奔,奔了数丈,忍不住回头看,见到展昭架住公孙策,一路疾奔而来,不觉心下稍定。外头的禁卫军见到火起,早已带了先前备下的水囊麻搭,一路冲将过来。

三人与禁卫军兵卫交互而过,心下渐渐平静下来。

回头看时,姚美人寝殿附近一派呼喝搅扰,端的混乱不堪。

公孙策忽然想起什么:“端木姑娘,倘若灭了火,岂不是……救了蛊虫?”

端木翠摇头:“蛊虫身上的火是下了符咒的,蛊虫烧尽火才会灭。我先前让人备下水囊麻搭,只是怕这火引著外物罢了。”

公孙策哦了一声,放下心来。

只展昭听出她声音闷闷,似是不乐,寻了个不备处低声问道:“怎么了?”

端木翠抬起头来,看了展昭许久,才低声道:“虽说楚服害人,理当有此下场,但是……”她叹了一声,喃喃自语,“但是我最后诓她之时,抬头见到她的脸,她的面上净是焦灼之色……她对陈阿娇的关切,倒是出自真心,我却利用这一点计杀她,想起来,总觉得……”她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末了低下头去,只觉心头空空荡荡,似是做了什么错事一般。

展昭轻叹一声,他自追随包大人以来,亲历过许多案子,其中不乏利用案犯之人的真情挚意诱人入彀之事,个中滋味五味杂陈。端木翠此时的心情,他感同身受,自知此刻言语无力,当下默不作声,只是伸出手去,与她交握。

就在这时,公孙策忽然咦了一声,望向宫城的另一头,眼睛越瞪越大。

“展护卫……”公孙策愕然,“那、那边,怎么也起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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