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五章 地下三丈三

说起来,人的想法的确是很奇怪的——明明是公孙策起了头儿撺掇著展昭去找端木翠,可展昭当真把端木翠带回来了,公孙策反傻眼了。

还不是一般的傻眼。

因此上,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你不是易容的吧?”

问得也挺合理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年开封府上下不是被个假包公折腾到鸡飞狗跳吗?就不兴哪个歹人灵光一闪易容成端木翠?

“公孙先生真是一如既往慧眼如炬。”端木翠一本正经,“我不但是易容的,我还是男的易容的……先生看出来没?”

“没……”公孙策也不知是绕晕了还是老实过头。

展昭忍笑忍得很辛苦。

“这可不行呀。”端木翠越发认真,“身为开封府主簿,死活不辨、男女不分,月俸合该减半才是……”

端木姑娘,不带这么玩儿的,这么久不见,一见面就扣人一半工资……公孙先生挣点银子容易吗……

展昭终于破功,笑出声来。

这一笑,把公孙策笑清醒了。

狠狠瞪一眼展昭,后者赧颜。

再欲狠狠瞪一眼端木翠……呃……算了,这丫头一贯劣迹斑斑,还是不要同她计较了。

当年“六指”一案收妖,开封府校尉齐出动,独独把他撵回房睡觉,当时端木翠怎么说的来著……

“公孙先生,我不想救回了一个,又吓没了一个。”

还有,去晋阳收妖时,她怎么说的来著……

“总是你们皇帝的爹不好……”

连皇帝的面子都不卖,你还能指望她啥子呦……

思绪起伏,面上随之变换古怪神情,展昭好整以暇地抱剑立于一旁,满脸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权衡再三,小不忍则乱大谋……

于是原计划杀往端木翠的一记眼刀换作了温柔眼波之下深深潜藏的一把无奈心酸思虑再三不敢出鞘的钝刀,简称温柔一刀。

原本是想好好叙叙旧的,可是时近正午,到聚客楼来取药的人渐多,加上不时有上门央求公孙策移步出诊的,竟是不得空暇。

当然展昭和端木翠也没闲著——僧多粥少汤药供不应求,推搡争抢在所难免,展昭少不得出面维护秩序;端木翠原本在旁帮衬,不多时灶房缺人手,管灶的婆子火烧火燎地出来寻人帮忙,四下一张望可巧端木翠离得最近看著又最闲,二话不说上前拽住就往灶房拉,直把公孙策看得心惊肉跳,生怕端木翠一个不高兴把那婆子甩手扔过房梁去——好在端木翠倒没著恼,乖乖灶下烧火去了。

直忙到日头西坠,聚客楼内外方才稀落下去,只剩了寥寥三两人,帮李掌柜将条桌搬进楼中。其间有个年轻后生叫何三贵,展昭日间维护秩序时多赖他帮忙,对他印象颇好,见他搬得吃力,便欲过去搭把手,忽听得身后有女子脆声道:“贵哥。”

回头看时,是个庄户人家打扮的年轻姑娘,眉目颇为清秀,手臂上挎了个竹篮,上头虽遮了块盖布,但仍袅袅透出喷香热气来,便知是给何三贵送饭来的。

果然,何三贵忙将条桌放下,掩不住满脸笑意,将两手就著衣襟擦了又擦,迎上道:“说好了这边一完就过去的……还劳妹子跑一趟。”

那姑娘低头咬唇一笑,伸手将盖布揭开,递了个刚蒸的馍饼给何三贵,道:“累坏了吧贵哥,吃馍饼。”

何三贵嘴上应著,手上却不动,只顾看著那姑娘憨笑,那姑娘嘴巴一噘,道:“你要是不要?”

何三贵一惊,抢也似的接过来,似是生怕被人夺了去。那姑娘扑哧笑出声来,嗔道:“傻样。”

说话间,两人便往边上去,经过展昭身侧时,何三贵恭敬道:“展公子。”

展昭点头微笑,那姑娘见展昭形容不俗,一身气度端的出众,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又同何三贵低语著去了。

展昭目送二人走远,心头渐生出融融暖意来,因想著:这世上之人,若尽数如他们般祥和喜乐,都过著无忧无虑的生活,那便好了。

正出神间,就听得有人在旁故意咳嗽了两声,道:“展昭,莫再看了,再看,眼珠子就掉出来了。”

展昭不觉露出笑意来,转头看时,端木翠手中正捧了个茶碗,脸上绷得严肃,眼底却掩不住促狭之意:“累坏了吧昭哥,喝口……”

茶字尚未脱口,已然忍不住哎哟一声笑弯了腰,手上托不住,一盏茶尽数洒在展昭前襟下摆之上。

展昭知她听到何三贵与那姑娘对答,故意学来打趣自己,只是摇头苦笑,等了一阵,见端木翠仍没有停的意思,叹气道:“端木姑娘,莫再笑了,再笑,这腰怕是直不起来了。”

这一说,端木翠笑得果没方才那么厉害了,正抬起头来,就见展昭摇头道:“端木姑娘方才在灶房真是烧火吗,别是钻进了灶膛吧。”

端木翠啊呀一声,忙用手背在脸上擦了擦,紧张道:“真的吗,难怪方才在里头她们冲我笑……还有吗?”

其实端木翠只脸颊处沾了些许煤灰,不抹还好,这一抹将开来,恰如有人拿蘸了淡墨的笔在她面上横过,说巧不巧,便在鼻尖处留了一大块墨渍,偏她还一脸紧张严肃,恁地滑稽。

展昭忍住笑道:“还好,只还有一些。”说著,抬手欲帮她擦去。

手到中途,忽地心念一动:礼教有防,男女有别,这样终是不好。先时他与端木翠久别乍逢,情难自已,行止略有逾矩,倒还说得过去——饶是如此,事后他亦暗忖是否孟浪——彼时尚且如此,换了此刻,当街之上,若是自行其是,岂不唐突?

瞬息之间,脑中已转过这许多念头。

端木翠先时听展昭说“还有一些”,原想伸手去擦,见展昭抬手,自然而然便将手放下,眼见展昭中途反停住,不由奇道:“展昭?”

展昭回过神来,低头微微一笑,温言道:“别动。”

说话间,已然不著痕迹地笼手于袖,覆了袖布,细心帮端木翠揩去面上灰渍。

世间女子,遑论人仙,对自己的妆容怕是没有不在意的——端木翠果然立了不动,少有的顺从乖巧,只一双眼睛闲不住,四下顾盼。

忽地脸上带出笑意来,向展昭身后道:“公孙先生,你回来啦。”

展昭回过头来,果见公孙策正自街口过来——公孙策过午之后便就近奔走登门看疾,想必是倦了。

果然,近前看时,公孙策满脸的郁郁之色。

展昭心中一沉:“公孙先生,今日看诊,可是收效甚微?”

公孙策点了点头,沙哑的声音中带了几许干涩:“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入手,开了些应对寻常疫病的方子,也不知有没有用。”随即似是想到什么,满怀希冀地看向端木翠:“端木姑娘,你是方外上仙,有没有什么仙丹灵药、祥霖甘露,可以……”

话未说完,端木翠已摇头道:“这都是民间流传的故事罢了……瘟神布的瘟,我懂得实在也少。”

公孙策哦了一声,掩不住满面的失望之色,强笑道:“我想也是,你若有办法,也不会等到此刻……”

想了想又向展昭道:“路上我倒想到了一些方子,事不宜迟,我思忖著拣齐了草药,今夜就熬剂试药。”

展昭已然明白公孙策的意思,点头道:“先生将所需草药列下,我速去药铺采买便是。”

计议已定,几人倒也不耽搁,进了聚客楼中寻了笔墨,公孙策便将所需的草药一一列明。俄顷写毕,字墨犹湿,端木翠便将纸笺捧在手中小心吹干,公孙策这才省得日间劳碌,竟是未能与端木翠详叙,心下便有几分歉然,道:“端木姑娘,宣平事急,近日怕是都腾不出空来为你接风,待过几日……”

端木翠头也不抬,道:“还接什么风,信蝶的消息就快到了,我今夜便走。”

公孙策心头一震,料天料地,也没料到端木翠竟这般作答,一时呆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良久,才听到展昭低声道:“不……多留一日吗?”

端木翠摇头:“我要尽快寻到瘟神,不能让他在人间布瘟。迟上一迟,不知又要有多少无辜的人送命。”说著便将纸笺递于展昭。

瘟神受温孤苇余挑引,恣意妄为,于人间布瘟,说来实是仙家丑事,端木翠含糊其辞不尽不实,多少也存了为仙家遮羞的意思。

展昭伸手接过纸笺,慢慢折起,许久才道:“也是。”又顿了一顿,实不知该说些什么,微微一笑道:“我去药铺取药。”

公孙策本想叫住他,待见到展昭转身离开的落寞之色,又将伸出的手慢慢缩了回去。

直到展昭走远,才长叹一声,向端木翠道:“端木姑娘,你此番回返,真不如……不回。”

端木翠正看著展昭的背影出神,倒没留神公孙策说了些什么,低头思忖一回,蹙眉道:“公孙先生,这次回来,我总觉得展昭跟从前不大一样,可又说不清哪里不一样——我不在这几天,开封府出什么事了吗?”

公孙策听到端木翠说“这几天”,惊得险些跳起来:“什么叫这几天?你自己走了多久,自己反不清楚?”

“如果不算上晋阳的日子,在瀛洲也就待了十来日而已。”

公孙策心头震荡,怔怔看了端木翠好久才平静下来:“那么你在瀛洲这十来日,都做些什么?”

“也没做些什么。”端木翠面上露出惘然之色来,“开头和长老争执不休,他们说我犯错,我觉得自己没错。我当日在侧,难道眼睁睁看梁文祈枉死不成?可是后来他们还是说我违了戒条,叫我去金峦观禁足,一气之下也就去了。好在我大哥来看我,长老们不敢再关我,禁了几日之后就放出来。没多久瀛洲窜进了妖,戕害女仙,长老便急急叫我下界……实是没做什么,虚耗长日,亦无生趣。”

一番话说得公孙策心中空落,竟生出荒诞之感,闷闷道:“端木姑娘,我实是不知瀛洲的日子是怎么算的……可是我记得,你去晋阳收妖,已经是前年的事了。”

端木翠这下吃惊不小,不可置信道:“前年的事?”

再细想一回,渐渐变了脸色,喃喃道:“不错,上界的日子格外慢些,先时麻姑就同我说,长久不在人间走动,昔日的沧海都变作了桑田……我竟是未曾想到……原来都已经这么久了……”喃喃许久,再抬头时,眸中已盈上一层水雾,看著公孙策道:“公孙先生,真是……好久不见。”

公孙策喟然道:“你跟我说好久不见,你自己实在不觉得有多久的,你方才也说是虚耗长日……可是于开封府来说,这段日子何其难熬。尤其是展护卫,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害你身死,心中的愧疚自责,实是常人难以承受。”

端木翠惊怔失语,只觉千头万绪难以理清,疑道:“他怎么会以为是他害我身死?我不是一直好端端的吗?”

公孙策长叹一声,知她对这一年多发生的事全然不知,便拣紧要处,将温孤苇余执掌细花流之后与开封府交恶、猫妖挟红鸾逼展昭交出《瀛洲图》,及细花流为端木翠举丧之事说了一遍,语毕叹道:“你身死的谣言传出之后,展护卫自责甚深,较往日里沉默许多……你这趟回来,他虽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他心中……实在是……很欢喜的。”

这一番话直说得端木翠泪盈于睫,想到展昭素日里便是将心事藏著掖著不外道的性子,内里煎熬,对外却要强作无恙,一时间好生替他难受,只恨自己彼时不能在旁开解于他——她却是忘了,若她在旁,哪还会有什么害她身死的误传?

良久才道:“公孙先生,若现在有什么事,我能做了让他高兴,我真是……死了都愿意的。”

诸位,端木姑娘此时情绪激荡,一时真情流露脱口而出,也在情理之中。但大家切莫当真——你若真要她去死,她只怕立时就要耍赖了。

公孙策心道:哪要那么严重,你只需多留两日,他自然高兴的。

只是瘟神布瘟,戕害人命无数,迟一刻不知又添多少冤魂,这话又哪里说得出口?

正想长叹一声说句罢了,就见端木翠眼睛一亮,道:“我知道了,公孙先生,你且等著,我去去就来。”

公孙策的表情由疑惑不解转为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著端木翠陷入地下直至没顶……

第一反应(惊叹地):这就是传说中的土遁?

第二反应(幻灭地):苍天哪,她土遁了!

一时间叫苦不迭,恨不得在端木翠消失处一通猛捶敲打把端木翠给敲打出来:我给你讲这么多,可不是要你跑路啊!

屋漏偏逢连夜雨,当此刻,屋外传来何三贵与展昭的说话声。

公孙策瞬间石化。

展昭已回来了,要怎生跟他说?

展昭进得门来,目光四下扫过,一寸黯淡过一寸。

末了平静道:“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呀?公孙策急得额上直冒虚汗,拼了命地解释:“她说去去就来。”

“知道了。”

“她真的说了去去就来。”

“知道了。”

什么叫欲哭无泪啊,什么叫捶胸顿足啊,公孙策这回真的是“知道了”。

接下来展昭异样沉默异样平静,晚膳时吃得很少,似是满怀心事,公孙策心惊肉跳,又解释了一回:“她真的说了去去就来。”

“先生,食不言。”

公孙策哑口无言,“食不言”这句话,是他吃饭时嫌四大校尉聒噪拿来呛张龙他们的,没承想被展昭来了一招还施彼身。

公孙策被堵到,于是气冲冲地吃饭,恶狠狠地下筷夹菜,其下筷速度之快,瞄物之精准,直叫展昭望尘莫及。

晚间试药时,偷眼看展昭,后者面无表情,抱剑静立窗前,目光深邃,不知落在几许远处。

于是同情心又起,浑然忘了吃饭时被堵一事,忍不住老调重弹:“她真的是说要去去就来的。”

“先生,安心试药。”

公孙策那叫一个气,正待反驳几句,忽听得一直在外拾掇的李掌柜啊的一声惨叫,接著便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再接著,是端木翠赔小心的声音:“对不住,不是故意吓晕你的。”

公孙策只觉得浑身的血直冲脑门,腾地站起身,顿有拨开云雾见青天、多年沉冤得昭雪之感,就差手舞足蹈双泪沾襟,激动道:“我早说,她说了是去去就来的。”

展昭转身看公孙策,少有的气定神闲:“公孙先生,我也早说了,我‘知道了’。”

出得门来,端木翠正俯身对著晕倒的李掌柜长吁短叹,听到展昭步声,抬起头来展颜一笑,将手中物事扔了过来:“展昭,给你的。”

展昭想也不想,应声接住,入手便是冰凉的刚硬,还有古朴但熟稔于心的凹凸印纹。

眼眸蓦地一亮,嘴角笑意似隐若藏。

久违了,巨阙。

铮的一声拔剑出鞘,剑身如水,光华泻地,分明一把绝世好剑,哪有断剑重续的颓丧?

端木姑娘果然巧手。

而边上,公孙策叹著气,再一次尝试著去掐李掌柜的人中。

心中嘀咕:不就是见到有人土遁而出嘛,哪至于吓成这样,见识忒少……

耳边絮絮传来展昭与端木翠的语声。

“开封府倒没怎么变样。”

“是。”

“你房里收拾得挺齐整。”

“是。”

“只是我翻找巨阙时,被我翻乱了。”

“……”

“王朝好像胖些了……”

“是……你怎么知道?”

“我拿了巨阙要走时,恰好看到他从窗前过,我觉得他胖些了,特意过去跟他说要少吃点。”

“他……说什么?”

“我急著回来,说了就走,没顾上他答什么。”

百里之外的开封府,王朝呆若木鸡双眼发直牙关打战双腿发软,对著张龙、赵虎、马汉絮絮叨叨,颇有赶超祥林嫂的势头。

“我真看见了。”王朝咽了口口水,语无伦次中,“我看到有个女贼在展大哥房里翻箱倒柜,我想躲在窗外伏击她。谁知她一抬头,正跟我打了个照面,我一看,那不是端木姐吗?她还跟我笑来著,说‘王朝,你胖了,得少吃点’……”

李掌柜醒来的那一刻,心中还是坚信自己的确是看到端木翠鬼魅般破土而出的。

但是四分之一炷香的时间之后,他就推翻了之前的论断。

因为从开封来的那位忠厚儒雅的公孙先生和那位温文有礼一表人才的展公子,都一口咬定李掌柜是看错了。

“掌柜的是操劳过度啊。”公孙策动情地说,“为了宣平百姓义无反顾,实是我大宋之福。”

扣了一顶高帽子过去还嫌不够,大笔一挥,给李掌柜开了一系列安神补脑、强身健体的方子。

至于展昭,则从江湖人的角度为李掌柜细细剖析事情的前因后果:“端木姑娘是江湖人,江湖人的行事自然与常人不同,李掌柜可曾听说过彻地鼠韩彰?他便是在地下打洞行走的高手。江湖中无奇不有,端木姑娘这一招实属寻常……”

唬得李掌柜一愣一愣的,他自然从未听说过什么彻地鼠,但是他发自内心地觉得:展公子这么好的人,当然是不会说谎的,他说是,就一定是。

为了佐证展昭所言,那位秀气的端木姑娘,还很是江湖气地冲他一拱拳,豪气万丈道:“李掌柜,江湖人不拘小节,适才多有得罪,还请你多多包涵。”

李掌柜心中便有几分惋惜,他觉得这么好的姑娘,实是不该在江湖中行走漂泊的。

于是他开口了。

“姑娘啊,听我老人家一句……”接下来便是苦口婆心旁征博引,引用家乡旧识张二牛“不学无术欺压乡里继而落草为寇拦路行劫最终在一个黄叶飘飘的凄凉秋日泪洒刑场大吼一声我真的还想再活五十年”的悲情故事,希望可以劝得端木翠回头是岸,走上相夫教子的幸福之路,还主动请缨说自己认识不少相貌堂堂的年轻公子,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乐无边,若是端木翠有意向可先将生辰八字给他,找了风水先生合了八字之后就可以择个黄道吉日玉成好事云云……

展昭沉著脸打断他时,李掌柜颇有意犹未尽之感。若给他足够时间发挥,他还可以帮端木翠展望一下未来含饴弄孙四世同堂其乐融融的老年生活。但是来不及了,他只能匆匆作结:“姑娘,江湖险恶,及早抽身啊。”

一千个百姓心中就有一千个江湖,李掌柜心中的江湖就等同于张二牛的悲惨一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他觉得自己的话多少起了些作用,那位端木姑娘虽然神情古怪,但一双美目之中分明噙著迷途知返幡然悔悟的泪花。

于是李掌柜心满意足地拈著安神补脑强身健体的方子回房去了。

他若是走得慢些,一定会看到端木翠笑趴在桌上,一边抹眼泪一边拽住展昭不依不饶:“展昭,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折腾了这一回,公孙策继续回房中试药,展昭陪著端木翠坐在屋外阶上说话。不多时端木翠嚷嚷著饿,展昭便回房将日间留好的糕点拿来给她。

端木翠些须吃了几块就搁下了,仰起脸看著高处的夜空出神。展昭知她是在等信蝶,只觉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从何开口,只是低头不语。

端木翠忽然道:“展昭,这地下有古怪。”

展昭一愣,抬头看时,端木翠不知何时将目光自夜空中收回,颇为专注地盯著地面。

“我适才土遁时,有霎那时间眼前一黑,只觉心中极不舒服,当时急著来回,加上那时间又极短,就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来,其中必有蹊跷。”说话间,撩起裙裾起身下阶,来回踱了几步,屈膝伏下身去,双手撑地,将耳朵贴于地面,凝神细听。

展昭过来时,就听端木翠喃喃自语道:“这地气汹涌得很哪。”说话间,竖指于唇,示意展昭莫要开口,曲起手指,低声示数:“一丈,两丈,三丈,三丈二,三丈三……是了,是三丈三,地下三丈三,暗合九九之数,属吉则大吉,属凶则大凶。宣平祸将倾城,必不是吉数,难道大凶的源头,就在这地下三丈三处?”

思忖良久,方才拍掸著衣裾起身。展昭笑道:“看起来,你是发现什么了?”

端木翠双眉一挑:“如果所料不差,我该是找到了宣平大疫的祸患之源。”

“此话怎讲?”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土皆承接于地,人食五谷,五谷亦生于地——由此推之,地气佳则人间祥泰,地气凶则世人愁困。民间把地气称作饮食之气,饮食是入口之物,你想想,若你吃了不洁之物,你的身子会舒服吗?”

“你的意思是,宣平的地气遭到玷染?”

“不止是玷染这么简单,若我所料没错,宣平的地气已与疫气相混合,所以才会如此汹涌不定。”

“瘟神一贯都是如此布瘟?”

“不,此次反常。一般而言,瘟疫只会布于人身,风吹辄散火起而消,随四时变化,短则数月,长则年许,即告消亡。但若深入地下三丈三,与地气相混,则经久不退,污饮水、毒五谷之根,使得生灵断饮食之源。待到天气转暖,地气上浮,又会蹿升至地面之上三丈三,届时全城都在浊恶疫气的笼罩之下,所有存活之物,人畜草木一概不能免,只怕飞鸟经过都会不敌浊气而坠。而天气转冷之后,地气又会滞重沉回地下,来年又起,周而复始。展昭,这样一来,宣平便成了寸草不生的死城,永无出头之日。如此布瘟,分明是要宣平不留活口。”

展昭甚是警觉:“适才你说天气转暖之后地气上升,那么此时宣平的瘟疫还不是最厉害的?”

端木翠摇头:“此时天气还很冷,地气受制不得上升,瘟疫还没有四下散开。”

展昭心惊:“地气尚且受制,已经死了这么多人,如若地气上升……”

略想一想,已觉不寒而栗,忍不住道:“你可有解救之法?”

“治病救人我不行,可是整治这地气,我还是有八成把握的。”端木翠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来,“只要断了这地疫之根,宣平的瘟疫就算是解了九成了。”

于是进屋来找公孙策。

三两句将地气之事言明,尔后示下:“公孙先生,你去跟李掌柜说,明日要他召集城中的精壮汉子,人人面蒙双层药巾,在宣平至阴之地掘一个三丈三尺深的大坑,安排另一路人备好盆桶及盛水器皿,我要作法先以水吸纳地气,再起三昧真火烧之。”

公孙策先惊后喜,顾不上说什么,急急上楼去寻李掌柜,兴许走得太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滑倒。端木翠正觉好笑,忽听展昭低声唤她:“端木。”

端木翠应声回头:“怎么?”

展昭不答,只是抬手指了指窗外。

循向望去,浩渺夜空之中,先是星星点点,而后如攒如聚,直如长空落雪,倏起倏落。

端木翠忙迎了出去。

信蝶来归,希望幸不辱命。

展昭却没有动,下意识握紧巨阙,嘴角牵出一个极浅淡的微笑。

人生本就如飘萍,聚散离合,都属寻常,既避不过,那便淡然处之吧。

虽如此想,心底仍浮起淡淡惆怅,挥之不去,缭缭绕绕,化作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就在此刻,室外传来端木翠带怒的斥声:“为什么上天入地,都找不到温孤苇余?”

“端木姑娘发脾气啦?”公孙策和李掌柜刚下得楼来,便听到端木翠在屋外发怒,忍不住向展昭打听。

展昭默然。

李掌柜探头朝窗外看了看:“女娃娃家发脾气,总喜欢摔打撕扯东西,你们看,就这么会儿工夫,撕了多少纸。”

展昭苦笑。信蝶寻人不获,端木翠恼怒之下收了法力,现在身周尽是宣纸碎屑,也难怪李掌柜会说是她撕坏的。说话间,端木翠已进得屋来,神色甚是不耐。公孙策本想上前关心几句,待见到端木翠脸色,立时把话咽了下去。

端木翠与三人擦肩而过,正想径自上楼去,忽然——

“端木,你有事瞒著我们。”

公孙策暗自叹一口气,他觉得此时此刻,展昭实在是不该开口的。

果然,端木翠顿了一顿,慢慢回过头来:“我有什么事瞒著你?”

公孙策听出端木翠语气不对,忙向展昭使眼色。

展昭将头偏转开,只作没看见,语气平和道:“日间你说要走,是为了早日找到瘟神。但是我适才听你发怒时说的话,你真正想找的是温孤苇余。”

公孙策又忍不住叹气,他觉得展昭未免太过较真了些,端木翠一贯吃软不吃硬,这样一来,难免会有冲突。

久别重逢,何必呢……

果然,端木翠答得毫不客气:“瞒著你的事还多得很,是不是样样都要知道?上界的事,与你何干?”

公孙策皱眉,他觉得端木翠的话说得有些重了。

展昭不答,良久垂目一笑,将眼底的复杂心思都掩了去:“你说得是。”

“知道便好。”端木翠撂下话来,反身上楼。

李掌柜有点摸不清状况。

公孙策为展昭鸣不平,任谁都看得出端木翠是心里不痛快,撞上了谁都必有一番口角。

虽说他与端木翠也相熟,但是仔细算起来,自然跟展昭更亲厚些。眼看著展昭受端木翠抢白,公孙策心里也有些不舒服。

忍不住向展昭道:“端木姑娘脾气未免大了些,你……”他本是想劝展昭莫要放在心上,岂知展昭微微一笑,反向他道:“端木一贯就是这样的脾气,先生不要介意。”

介意?我介意什么?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公孙策张了张嘴,想了想又闭上了。

忽听得蹬蹬步声,却是端木翠去而折返,腾腾腾自楼上下来,下了一大半楼梯又停住,扶住扶栏硬邦邦向展昭道:“刚才我心里不痛快,话说得重了些,你不要放在心上。”

明明是道歉,让她说出来,一股子打家劫舍、威胁恐吓的语气,还透著缭缭绕绕的话外音:若是放在心上……

公孙策和李掌柜一起扭头看展昭。

展昭唇边漾起笑意来,摇头道:“不会。”

端木翠盯住展昭,一字一顿道:“不会最好。”

语毕也不多话,转身腾腾腾上楼。

李掌柜目瞪口呆,直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满腹狐疑看向公孙策:“那位姑娘……刚才是来……赔不是的?”

众默。

良久,公孙策才慢吞吞道:“好像是的。”

能把赔不是赔得像持刀上门逼债一样……李掌柜叹为观止。

江湖和江湖人,在他心目中,又多了一层扑朔难解的迷雾。

夜已深,展昭辗转许久,终是睡不著,索性披衣起来。细想想,他从前跟端木翠虽会互相抢白,但的确是不曾有过口角。

不由生出几分悔意来,她找的是瘟神还是温孤苇余,由得她去便是,何必如此较真?

搁了平常,即使心生疑窦,也一定不动声色暗中琢磨,不会如此贸然发问。

或者,他是觉得与端木翠交厚,问一问也无妨吧。

端木翠那句“与你何干”,明明白白,划地为界,初听尚不觉得,细想难免神伤。

胸中泛起苦涩况味,自觉笑也牵强。

正觉惘然,门上忽然传来笃笃敲声。

展昭回过神来,心中奇怪,起身去开门。

门开处,端木翠一声长叹:“展昭,我适才话说得重了,你不会往心里去罢?”

展昭一怔,下意识道:“怎么还不睡?”

“心中有事,哪里睡得著。”

展昭见端木翠一身中衣外只披了件外衫,忙将她让进屋来。其时宋人守礼,男女夜半共处一室甚是不妥,但二人一来交厚,二来都是心怀坦荡之人,三来端木翠身份也的确比较特殊,是以并无尴尬之感。

端木翠在桌边坐下,先还两手托腮,后来似是倦极,往桌上一趴,将头枕在交叠的手上,看展昭道:“我不是修行得道成了仙的,所以性子总也压服不下,你不要怪我。”

展昭正掩上门,闻言微笑道:“我没有怪你……适才不是也跟你说了吗。”

端木翠无精打采道:“你说得那般没有诚意,我自然不相信。”

那样还叫没有诚意……

展昭长叹一口气:“我以为,比起端木姑娘的道歉来,我已经足够有诚意了。”

“哈。”端木翠直起身子,目中含笑,“你果然心里头还是介意的。”

展昭摇头:“我自然不会介意。只是,以后不要这般赔不是。如果人家本来心里就恼,你这么一来,火上浇油,适得其反。”

端木翠嗯了一声,看展昭道:“那你呢,你也会更生气?”

“若是别人这般对我,我也会生气。对你的话,大概还可以再忍一忍。”

端木翠笑,想了想又道:“那时向你道歉,我是真心诚意的。”

这话的确没错,上楼时她已后悔了,要不也不会折返下去。

展昭点头:“我知道。”

“早说啊。”端木翠深深为自己感到不值,“害我又跑一趟。”

“那是你自己觉得自己的道歉方式不妥,心中不安。”

“才不是。”被人一语道破,端木翠本能反驳。

“哦,那是为什么?因为我接受你道歉的态度不够有诚意?”

“是因为我是神仙,做神仙的自然要心胸宽广,不可斤斤计较。”

展昭面上笑意更深,也不说话,却将桌上烛火移近,对著端木翠细细看了一回,喃喃道:“没红。”

“什么?”

“牵强附会,脸也不红。”

端木翠气结,俄顷,缓缓闭上眼睛,慢慢压下怒气,再睁眼时,不怒反笑,异样妩媚。

展昭立时觉得不妙。

“你就这么喜欢脸红吗?”端木翠语气少有的温柔,“我可以让你一辈子都脸红,你要不要试试?”

“不用。”展昭头皮发麻。

“试试嘛。”端木翠笑得越发明媚,“你的官服不就是红色的吗,可见红色跟你素来就搭得很,脸上再飞上两抹酡红,不知要迷死多少姑娘。”

“不麻烦端木姑娘了。”展昭恨得牙痒痒。

“不麻烦。”端木翠笑得无害,“一抬手的事儿。”

说话间,忽地抬起右手。

展昭反应端的不慢,一记漂亮的小擒拿手,便把端木翠的手截住。

方握住端木翠的手,眉头便已颦起:“怎么这么冷。”

端木翠愣了愣,抽回手来,将双手笼到嘴边呵了呵气,搓手道:“是好冷。”

展昭知她素来怕冷,穿得又这样少,心中虽极盼能跟她多说会儿话,仍是忍不住催她回房:“赶紧回去,早些歇息。”

端木翠摇头:“我找你有事,事还没说,回去作甚?”

展昭将自己的外衫除下给她披上:“什么事?”

“温孤苇余的事。”端木翠将外衫拢紧,“实在……也不该瞒你的。”

于是将自己对瘟神和温孤苇余的猜测一一道来。

展昭的眉头愈皱愈紧,眸中怒火渐炽。

“我就知道你要生气。”端木翠垂下头,双手无意识地攥紧外衫,“你定会说什么做神仙的如此无耻,这般涂炭生灵……这话在我脑中不知道响过多少回了。你若生气,便在心里骂好了,也不要说出来……怎么说我跟温孤苇余一样都是瀛洲的神仙,你骂他,我也光彩不到哪儿去……”

展昭不语,良久才道:“我不说便是。”

端木翠松了口气,偏转了脸看桌上烛火,许久才道:“可是派出了那么多信蝶,也找不到温孤苇余,我真是……心烦得很。”

展昭沉吟了一回,宽慰她道:“你也不用著急,找不到温孤苇余,也许不失为一件好事。”

端木翠惊讶:“怎么会?”

“至少,他没有在人间继续作恶。”

端木翠不语,继而摇头:“你能相信他只是为杀而杀,做了这样残酷的事之后就此罢手?我是不信的,他一定还酝酿著更大的阴谋。”

“真的找不到温孤苇余?”

“找不到。”一提到这事,端木翠的心情便跌落谷底。

“三界当中,有没有信蝶到不了的地方?”

“没有……”端木翠摇头,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不过严格说来,其实是有一个的。”

“哪里?”

“人间冥道。”

虽然并不了然人间冥道是什么,展昭还是不禁猜测:“温孤苇余是否有可能藏在那里?”

“不可能。”不待展昭说完,端木翠已然摇头。

“这么肯定?”展昭有些不置信,“世上事不一定这么绝对,端木,如果……”

“没有如果。”端木翠显然听不进展昭的话,“展昭,温孤苇余能进人间冥道的可能性跟你能生孩子一样小。”

展昭哭笑不得:“你太为难我了,端木。”

第二日一早,公孙策便来寻展昭商量在宣平至阴之地开掘的事,言说李掌柜已经集好人手,只等早膳后一并前往南郊荒废的义庄。展昭收整完毕,便欲同公孙策一并下楼,哪知公孙策反拉住他,迟疑了一回才道:“展护卫,端木姑娘那边,你多让著她些。”

见展昭不解,公孙策便絮絮叨叨解释说姑娘家难免面皮儿薄,展昭主动低头谦让一回也就罢了,否则这么久没见,一见面就闹崩了实在不好,身为男儿自然更须胸襟宽广不应斤斤计较,然后似乎察觉到斤斤计较用词不当,又补充强调说他不是指展昭斤斤计较,只是拿来作比而已。

展昭哑然失笑,这才明白公孙策是在为昨晚的事说和。

说话间,前头门扇吱呀一声开启,却是端木翠一边低头绾发一边出来,耳边两粒碧玉坠子一晃一晃,甚是俏皮。

公孙策立刻紧张起来。

“展护卫,你先下去用膳。”说话间便将展昭往楼下推,“端木姑娘这边我来同她说,想来她过了一夜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你杵在这里反而坏事。总之一切有我,我办事你放心……”

尚在慷慨激昂力陈一己承担之决心态度,眼角余光便瞥到端木翠向这边过来,公孙策心下暗叫糟糕,只恨没个麻袋柜子什么的将展昭收进去——

端木翠已然开口:“展昭。”

公孙策心中犯嘀咕:这语气,听来似乎……相当平和。

“早上才发觉裙摆扯破了,懒得缝补,这两日来来回回,弄得好脏。你带了银子没有,我想去现买几件应付下。”

“城中应该有衣坊,只不知还开不开门迎客,今日事了,我陪你去便是。”

“先说好,没有银子还你。”

“这样说话,别人定不会借给你。”

“所以只向你借。”

两人言笑晏晏,并肩下楼,将公孙策晾在当地。中途遇上李掌柜,李掌柜眼见昨晚剑拔弩张的两人今日和风细雨,只觉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愣了许久,方才上来寻公孙策。

“那个……”终究好奇心重,忍不住探听,“毕竟是年轻人,气来得快也消得快,这么著……就……握手言和了?想必是先生说和的吧?”

公孙策忽然气不打一处来。

“关我什么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以后这两人的事莫要找我,找我我也不管。”

一甩袖,扬长而去。

南郊荒废的义庄,前身是乱葬岗,再追溯到前百十年是个淫乱的尼姑庵。落了发的姑子欲念疯长,坑害多少好人家子弟,后来被仇家寻到,铁链铜锁闭了前门后院,自墙头上淋进滚油,一把火起,烈焰盈天。施救的人近不得前,里头的人奔逃无门,惨声长呼,发疯般去撼那门扇,噼噼啪啪的拍门声且急且重,一下绝望过一下,后来渐渐没了声,那火,也终于灭了。

左近乡邻这才进得了门去,莫说寻到活人了,连尸骨都寻不到,墙身和门扇上布满扭曲狰狞的人形——有些见识的人便说,那是庵中的人奔到绝路,被身后的大火焚化在墙上,尸骨是烧融了,死前最后一刻的挣扎和无望却留下了影像。更让人唏嘘的是,每一个人形的双臂都无一例外地拼命往上攀抓——也许,死亡愈是近肘,求生的欲望便来得愈加狠切吧。

大火过后,夜深人静之时,左近住户总能隐约听到一些异声。仔细听辨,那声音分明传自废弃的尼姑庵。

啪……啪……啪……长一下短一下,这是拍门声。

救我……救我……极细小极缓慢,呻吟一般的呼救声。

还有院落之中,井头吊著的汲桶突然坠入井中,激起哗啦水声;盛水的瓦罐摔到地上,一声脆响。

战战兢兢、抖抖索索拿被褥蒙住头,满心以为是被梦魇住了。

待天光亮了起床,才知不是,地上一条濡湿水迹,蜿蜿蜒蜒,向著那废弃的所在延伸而去。

上了岁数的人说,那是困在庵子里头的怨念,还惦记著泼水救火呢。

长此以往,谁受得了?于是三三两两、疏疏落落,搬离了南郊。

再后来,行逢乱世,朝不保夕,南郊一带,便成了乱葬岗。每到夜间,白骨森森,鬼火磷磷,城中百姓谈之色变。

大宋立国之后,宣平阖县整饬,这一块也重加修整,做了义庄。

只是到底还是心中忌讳,加上有一年守庄的老头不明不白吊死在庄内,关于南郊的传闻越发邪乎起来。再后来,宣平县在北城另起义庄,这南郊义庄,便自然而然荒废掉了。若不是端木翠指明了要寻宣平至阴之地开掘,这南郊荒废之所,还真没人想得起来。

正是日上三竿时分,展昭与端木翠他们赶到时,义庄的土坑挖掘工作已经进行到地下丈半深处。展昭略略扫了一眼,庄内挥锹下铲的,大多是那日夜间在街巷内网擒猫妖的汉子——自打与猫妖对阵及昨日熬制汤剂分发之后,公孙策及展昭一行,俨然成了宣平百姓默认的领头人。李掌柜也由小小的酒楼掌柜跃升为信息传达者兼联络官,东奔西走传达指示,自我认同感暴涨,心里别提多美了。

端木翠估摸著一时半刻挖不到三丈三尺深,立在边上看了一会儿便嫌闷,自去外头转悠著看风景。不一会儿公孙策出来,向端木翠道:“昨日说要挑选至阴之地,李掌柜便讲了这义庄如何邪乎,现在看来,城中百姓确是对义庄忌惮得很——我看好些人身上都戴了桃符辟邪。”

端木翠摇头道:“定是以讹传讹,我方才仔细探过,这义庄之内,可是出奇干净,方圆十里地也绝找不出一个鬼来。”

公孙策奇道:“当真?他们传得如此厉害,竟是无中生有?”

端木翠也觉费解:“这城中死了不少人,戾气虽大,鬼气却不重,非但不重,还异样干净——难不成都被收走了?黑白无常什么时候这么勤快起来?”

公孙策跟黑白无常没什么交情,也不好对人家勤快与否发表意见,正含糊间,端木翠忽转了话头:“公孙先生,依你昨日所说,小青花走了之后,就再也没出现了?”

公孙策没料到端木翠会突然提到小青花,愣了一愣方才点头:“是,它心里头对展护卫恼得很。”

“都是随手搜罗来的精怪,”端木翠喃喃,“也难为它还如此惦记著我。”

“小青花也是精怪?”

“当然是。”端木翠失笑,“都是些与人无害的小精怪,没什么法力也没什么道行。我还以为我走了之后,它们也就四下散去了。”

“怎么会呢,”公孙策不解,“相处久了,生出情谊,自然就会惦记著牵挂著。难道你在瀛洲时,就不曾惦记过别人?”

“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端木翠的声音柔和起来,眼眸之中忽然多了许多深深浅浅说不清的情愫:“公孙先生,是不是惦记一个人,哪怕自己是辛苦的,但是心里依然甘之如饴?”

公孙策迟疑了一下,点头道:“是。”

“那么,我也是惦记过的。”端木翠好看的唇角微微扬起,明明是抬头看著公孙策的,目光却似乎落在远得触不到边际的地方,“也不知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他……是?”公孙策出言试探。

“先生不认识,是我在西岐的旧友。”忆起西岐旧事,端木翠不觉微笑,“那时尚父被商军围攻,我夜半孤身突围去找援军,半道撞上他领兵来救。他不信我是尚父身边女将,还出言笑我,被我打落马下。后来我亮出将令,收编了他的兵马……之后尚父一直笑他是独孤将军,做将军的,兵马都被人家给收了,可不是既独且孤嘛。”

端木翠自说自话,浑然没有留意到公孙策的震惊之色。

“尚父……难道是姜尚,姜子牙?被称为‘太公望’的姜子牙?”

端木翠点头。

早知道端木翠必然大有来历,但当真跟那般久远的朝代勾连起来,公孙策还是结结实实被震撼住了。

“武王伐纣,凤鸣岐山,姜子牙……”公孙策喃喃,“粗粗算来,距今也有……”

“两千年了吧。”端木翠接口。

“是,”公孙策叹为观止,“太公望被尊为百家宗师,齐国始君,他的后人齐桓公九合诸侯,何等威风。远的不说,近搁著咱们大宋,先帝就曾加封他为昭烈武成王。”

“那些都是虚名罢了。”端木翠缓缓摇头,“百家宗师也好,九合诸侯也罢,最后还不是落得晚景凄凉?齐国兴衰,我都是看在眼里的。说起来,也不能全怪姓田的狼子野心,尚父后人,也忒不争气了些。”

公孙策默然,史载齐国是前221年被秦国所灭,但严格说来,前386年田氏代齐之后,齐国就已经不在太公后人的手中了。端木翠既称姜子牙为尚父,自然对姜氏后人有特殊照拂,她对田齐不满,也在意料之中。

“方才你提到的那位旧友,”公孙策想了想又道,“居然也是位将军吗?三两下就被你打落马下,对阵功夫可不见得怎么高明……”

“不不不,他功夫极好的。”端木翠赶紧解释,“后来我同他私下交手,也没能占到上风,也不知为何第一次时他要让我。”

这般说时,忽然想到那夜月华如水,那人一身披挂,顶盔贯甲,手中的青铜戈斜斜指向她,颇有兴味道:“我听说端木翠是丞相身边唯一的骁勇女战将,怎么可能似你这般,一阵风都能把你卷走……”

饶是隔了两千年日月天光,唇角依然止不住浮现与那夜一般无二的张扬浅笑:“那么你就试试,一阵风能不能卷得走我。”

“你的那位朋友……他没有封神?”

端木翠的笑渐渐隐去,缓缓摇头道:“没有,封神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即便是我,封神榜上也是没有的……还是尚父弃了上界神位,一心保我登仙……至于他,不知道在轮回第几世了……”

那么,也说不准他就投生在当世,会再遇到吗?真遇到的话,端木姑娘认得出吗?

公孙策正思忖时,忽听身后步声过来,转头看时,却是展昭。

“里面就快好了。”展昭微笑,“依你所言,庄内布置了好几十口瓮缸,里头也贮满了水……端木,你何时作法?”

“就现在吧。”端木翠向义庄方向看去,“让他们都远远避开,地气一起,他们的身子绝扛不住。”

“那你……”展昭迟疑。

“你们也避开,忙自己的事就是。这边好了之后,我便去找你们。”

目送著诸人走远,端木翠才转身掩上义庄的门。

依著她昨日吩咐,庄中院内已经起出三丈三尺深的土坑,坑边横七竖八散落著锹铲。稍远一些的地方,几十口瓮缸分三列排开,漾得满满的清水与缸口齐沿。

端木翠沿著坑边走了一圈,边沿的土有些疏松,脚步稍放得重些,便不断有土块滚落下去。

“想来也没什么难的。”端木翠撇了撇嘴,很是不以为意地扫一眼坑底,“就是要烧上许久,无聊得紧。”说话间,眸光一冷,右手虚指,坑底中央之处忽地滚水般上下沸腾不休,紧接著迅速四下蔓延开来。俄顷就听轰的一声,底面黄土四下崩散,一道巨大的黑色雾柱喷射而出,不待端木翠反应过来,已将她冲翻在地。

端木翠先时想当然地以为:既是地气,自然如蒸汽般慢慢氤氲,哪里料到会这般激烈?暗下里叫苦不迭,袍袖一挥,几十口瓮缸瞬间飞临土坑上空,呈圆环状绕转一回,一并缸口侧倾水柱下泻,登时便将那雾柱的上腾之势压伏下来。

端木翠心中稍安,这才觉得双目刺痛,口鼻处又是难受又是痛痒,忍不住咳嗽起来。这一下咳得厉害,只觉胸腔处的恶疫之气四下撞突不休,再咳得狠些,只怕心肺都要咳将出来。

不过,饶是咳得要死,心中却想:好在将公孙策他们远远支开了去,否则让他们撞见自己出师不利,岂不是大大丢脸?栽了跟头不要紧,堕了上仙的威名可是大大不妙。

于是乎一边厢咳个不停,一边厢暗自庆幸,运起三昧真火,道道火蛇嘶鸣著盘旋而去,在雾柱间若隐若现,所到之处,不断泛起嗤嗤白烟。

展昭和公孙策依著端木翠所言,尽量避得开些,守在远处等候,哪知尚未见端木翠作法,何三贵反急急奔了来,满脸惶急,一开口便哽了声。

一问之下,才知何三贵的爹早起踩空,在炕下摔了一跤,先时还没事,过不久竟脸歪嘴斜、口齿不清、浑身抽搐,何三贵这才著了慌,急急出来寻医。

“糟了,可别是中风。”公孙策脸色突变,拉起何三贵便欲走。展昭下意识地也想跟上,公孙策急阻住他道:“你去了也帮不上忙,留在这儿等端木姑娘,她若有事,你也好策应。”

展昭迟疑了一下,还想向何三贵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后者已急拉著公孙策离去了。

除了先头猝不及防被地气冲撞得够呛之外,端木翠其他地方还都预测得差不离:也没什么难的,就是烧得久些。

若是烧地气能离得了人也就罢了,大可撒手出去遛弯,烧得差不多了再回来拾掇场子——偏三昧真火离不了端木翠的法力维持,必须一直在旁候著。

这场景,放在别人眼里,没准儿还挺动人的。

你想啊,一年轻的姑娘,还是九天仙女下凡尘级别的,一身白衫衣袂飘飘,长发微扬,眼神迷离,唇角带笑,淡定非常地单手外推,掌心三昧真火如丝如缕络绎不绝,与那黑恶疫气盘错交缠,斗得个你死我活……

离题插入一:带大家解读一下关键词:

——九天仙女下凡尘级别的:这不是吹嘘,这是事实啊,谁让人本来就是仙女呢,就算人长得形同嫫母你也不能抹煞人家是仙女的事实不是?

——一身白衫衣袂飘飘:其实当事人自己好像还挺嫌弃这身衣服的。人不是说了嘛,土里来地里去的,已经脏得不行了,早上还朝展昭拉赞助了,希望南侠友情支援几套……

——眼神迷离:那是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

——唇角带笑:笑也有苦的。

以上只是为了婉转而浅显地道出一个道理:眼睛看到的,往往只是表象。

离题插入二:用更加贴近现代生活的事例帮助大家体会端木翠的感受:

——套句大白话来说,家里烧煤气的,能离得了煤气罐吗?没了煤气罐那火还闹腾得起来吗?所以端木姑娘很不幸地充当了煤气罐的角色——干瞪著眼在一边站著,源源不断地将自己的煤气……呃不,是法力输将出去。家里用煤气管道代替煤气罐的,你们也可以把端木姑娘等同于煤气管道。只是个人以为,端木姑娘杵在一旁目光呆滞的形象,跟煤气罐更贴近一些,毕竟煤气罐是立著的,煤气管道是趴著的……

咳咳,歪文了,言归正传。

这一烧,便烧到了日落西山。

眼见得最后一丝黑色疫气在火舌吞吐间渐渐隐去,端木翠长吁一口气,止住三昧真火诀。

俯身看时,坑底焦黑一片,鼻端焦气不绝,好在恶臭之气已然无存。端木翠心下一宽,袍袖轻举,早间挖在一旁的黄土如雨般自行覆向坑底,不多时便将土坑填满,再伸手微微做下压状,黄土已然夯实,与周遭严丝合缝,再好目力,也瞧不出此地曾经开掘过。

“剩下的,便交给李掌柜他们去收拾。”端木翠喃喃,“做了一天的烧火丫头,我足够意思。”

转身迈步,腿上一麻,险些摔倒,幸好及时扶住身边一口瓮缸。

端木翠俯身去揉站得僵直的小腿,忍不住又嘀咕:“怪道涂山氏女日夜盼夫站成了望夫石,我站上这半天,也跟石头差不多了……人家是望夫,我这般折腾也不知为的谁。”

末了一声长叹:罢了,谁叫你是神仙,认命罢。

吱呀一声推开门扇出来。适才在里头待久了,习惯了疫气味道,乍闻到外间气味,反有些不适,嗓子一痒,又咳嗽起来,加上倦极,脑子昏昏沉沉,上下眼皮直打架,忽地有人从旁扶住,轻轻帮她拍背。

鼻端闻到淡淡的草药气息,知道来的是展昭,索性把脸埋在展昭臂间,含含糊糊道:“展昭,我乏得很,我要回去……睡觉。”

“也好,我先送你回去歇著,晚间再带衣服给你。”

“衣服,什么衣服?”端木翠不解地抬头。

“早间你提过的,自己反忘了?”展昭眼中笑意愈深,“现下你身上又是土又是水,不买也不行了。”

“这样啊。”端木翠恍然,想了想叹口气,强打精神,“那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你买的一定不好看。”

“谁说的?”没来由被鄙视了一把,展昭哭笑不得。

“看你自己穿衣就晓得啦。”说话间,还很是不屑地拈起展昭衣角摇摇晃晃,“不是蓝的就是红的,想来你也知道自己不会挑衣,穿来穿去都是这几件……”

展昭忽地便起了玩闹的心性,故意慢吞吞道:“小时候,我娘跟我说,我穿什么都好看。”

展昭毕竟是展昭,虽说偶尔促狭心起,但终究不是这样的性子,话一出口,面上便觉发热,再一想,又觉好笑。

端木翠没笑,非但没笑,看上去还很严肃。

非但很严肃,目中还饱含著同情之色。

“小时候,我娘也跟我说,对于某些特殊的孩子,一定要多夸夸他们,长得再难看也要说好看。”说到“再难看”的时候,狠狠加重了一下语气,“那时候,我就常夸别人说,你真好看,穿什么都好看……展昭,你娘用心良苦,你要好好孝敬她老人家。”语毕,重重拍了拍展昭的肩,以示展昭肩上的担子沉重。

以前,展昭觉得下雨天洗衣服、下雪天晒太阳是很浪费生命的事,现在,他有了新一层的认识。

最浪费生命的事,莫过于去跟端木翠抬杠。

跟她较真儿什么呢,反正怎么说也说不过她,说轻了她听不进去,说重了她要恼,说得再重些她就遁地跑,找都没处找。

凭著前几日入城时的模糊印象,再加上一路打听,果然寻到了一家尚在开门迎客的衣坊。

坊内没有掌灯,想来这时节谁都没有当真做生意的心思。饶是如此,见有客上门,帮工还是赶紧上前招呼,一边厢点起灯烛,一边厢请客人稍等,言说马上就从后头将成衣拿上来——却原来为著时下生意清淡,连原本挂在四壁的样衣都撤下了。

衣裳送过来也没花什么工夫,帮工捧到端木翠面前却傻眼了,直拿眼看展昭。展昭微感讶异,看端木翠时,不由一愣。

方才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不知什么时候,她已伏在案上睡著了。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暗影。

“客官……”帮工的刚开口便被展昭以眼神止住,不由犯了难:这下还怎生挑衣裳?

展昭尽量轻地起身,用手指了指角落处,帮工会意,轻手轻脚地捧了衣服过去。展昭看了看端木翠,微微一笑,执起桌上烛台,也跟了过去。

端木翠睡得极浅,其间不知怎地惊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蒙眬间看到屋子角落处烛光氤氲,帮工举著件衣服,展昭正低头比画交代些什么。

不由得心中奇怪,待要开声询问,困意排山倒海般过来,又昏昏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听到展昭低声唤自己的名字,睁眼看时,展昭轻声道:“端木,该走了。”

端木翠无意识地嗯一声。

嗯归嗯,眼皮又不由自主地合上。

展昭无奈,只得伸手拍她:“端木,该走了。”

拍多几次,端木翠不耐烦,腾地起身,瞪一眼展昭,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

展昭依稀听到“包大人……铡了……”的字眼,料想不是什么好话,也就不再追问。

出得门来,才行了几步,端木翠啊呀一声回过神来,急道:“不是说买衣裳吗?”

展昭一声不吭,将提在手中的包裹递过去。

“你挑的?”反应过来的端木翠开始懊恼,“我应该看著些的……”

正说时,衣坊的帮工出来闭门,笑著向端木翠道:“姑娘,这位公子看得仔细得很,连腰身都让我们重新改过。”

端木翠大奇,看展昭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哦,是了,你抱过。”

话一出口,那帮工的嘴巴张得几乎能塞下四五个鸡蛋,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还向展昭递过去一个会意的坏笑。

原本他会笑得更持久些的,如果不是对方的眼神忽然转作犀利和不客气的话。

于是那个帮工非常知趣地退了回去。

几乎是在同时,端木翠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至少,在礼教如此严责的大宋,不应该讲这样的话。

“那个……”端木翠偷眼打量著展昭的脸色,“我错了,我保证没有下次了……真的,我发誓……”

语气和脸色都足够诚挚。

展昭沉著脸打断她:“我不怕人家说。”

“也是呀,”端木翠典型的给点阳光就灿烂,“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回应她的是展昭分量颇重的一记眼刀。

端木翠立刻垂下头。

同时腹诽:真是难伺候呀……

幸好这时候,突发的状况分散了展昭的注意力。

临街的一幢宅子里,忽然间哭声四起,哀声不绝。

展昭与端木翠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向那发出哭声的宅子过去。还没等近前,黑漆漆的门洞内,走出面色略嫌疲倦的一人,却是公孙策。

展昭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先生,莫不是何兄弟的爹……”

公孙策点头,叹气声越发滞重:“到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老人家走得太急……现下能到的亲眷都在,宣平的习俗,入暮时分哭丧……”

展昭心中一沉,面上亦现出戚戚之色。端木翠不解,看看展昭又看看公孙策,迟疑道:“又是……瘟疫吗?”

展昭摇头:“是中风。”

端木翠低低哦了一声,良久才道:“生老病死,都是命中的劫命里的坎,既躲不过,看开些才好。”

公孙策心中一震,只觉端木翠的话看似随意,细细咂摸起来,却别有一番透彻出世况味。老、病、死固然是命里劫数,但把“生”也比作命中劫的说法倒不常听说。再念及生平所见,开封府经手的无数冤案、那些个活得伤痕累累的苦主、目下宣平战战兢兢无一日安宁的百姓,不由心头酸楚:活著,何尝不是一件呕心沥血、披荆斩棘的艰难责任,某些时候,也许比死来得更困难些吧。

展昭见公孙策面色黯然,知他心中伤感,有心开解他,想了想道:“公孙先生,端木已经将城中的疫气祛除,想来这瘟疫不会再蔓延了。至于已病倒的百姓,多些大夫照料诊治,亦会大好的。”

公孙策喜道:“真的?”俄顷似是想到什么,又苦笑摇头:“庞太师在宣平城外设了枷栏路障,随行十二名太医都是拦在城外的摆设……他们医术高超,若得他们助力,何愁宣平疾疫不解?不过……就算宣平疾疫已除,依著庞太师的性子,他会心甘情愿撤了宣平之围?现下刚过年关,普通人家衣食贮藏尚足,再过一阵子,却要到哪里去寻饱腹之食?”

“庞太师?”端木翠秀眉一挑,“他设的枷栏路障?我说呢,那日入城,一群人撵著我穷追猛打,原来都是他搞的鬼。他听皇帝的话不听?让皇帝叫他撤兵便是。”

展昭苦笑,公孙策叹道:“端木姑娘,就是当今圣上下令让他围城的。”

“这个皇帝的脑子跟他爹有的拼啊。”端木翠没好气,“他爹搞出了个晋阳,他就跟上闹出个宣平,父子俩变著法儿折腾我,以为我很闲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展昭哑然,公孙策黑线。

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句话把这几十年为数不多的天字第一号人物浇得狗血淋漓。

只是这始作俑者似乎没什么反省的意思,想了想又开始出馊主意:“让皇帝的爹跟你们皇帝说说,别跟宣平过不去了。”

公孙策清清嗓子,好心提醒端木翠:“端木姑娘,先帝已经驾崩了。”

展昭生怕端木翠搞什么先帝鬼魂显灵斥责今上的把戏,紧跟上一句:“今上的身子不是很好,经不起惊吓。”

端木翠下半句话及时咽了下去——她的确是准备让仁宗先人的魂魄故地重游的。

之所以不说出来,倒不是被展昭那句“今上身子不是很好”难住了,反正在她看来,今上的脑子已经不好使了,身子不是很好也理所当然。她只是突然想到,皇帝的爹或者是爹的爹的魂魄应该早已投胎转世了,就算把地府翻个底朝天,也未必能找到。

“那……”蹙眉又想了一回,期期艾艾道,“那就托梦吧,公孙先生,你画个皇帝的爹的样儿给我,我作法让这个假爹去给你们的皇帝托个梦,你说怎么样?”

假爹?公孙策欲哭无泪。

放在大宋当世,谁敢弄个假爹去糊弄圣上?那可是一货真价实的欺君之罪啊。

这主意,也只有端木翠才想得出来。

再一想,似乎还真有那么几分……可行性。

但是身为大宋官府公务员的一分子,公孙策心中止不住地觉得别扭:这可是典型的知法犯法啊。

求救似的看向展昭:“展护卫?”

展昭的目光尽量不与公孙策碰触:“依展某看……不失为一计。”

公孙策倒吸一口凉气,心头直泛苦水:展护卫从前是多好的娃儿啊,抗旨不遵都要自我悔恨自请就铡刀,现在好了,受了端木翠的蛊惑,连假爹这样的大不敬行为都默许了……

“先生,”似是看出了公孙策的迟疑,展昭言辞恳切,“百姓即天下,都是为了宣平百姓,即便大人知道了,想必也会体察。”

“还有,”目光转向端木翠,好整以暇地一笑,“此事是端木姑娘主使,端木姑娘何等神通,我等即使有心阻止,也是无力回天,只得徒增唏嘘而已……”

这番话多少也是实情,叫公孙策心里稍微安慰了些。

倒是反应过来的端木翠恼怒不已:“展昭,你狡猾!”

“你才知道。”展昭的笑容中忽然就多了些许得意,凑近端木翠耳畔道,“展某未入公门之前,在江湖上行走多时,蒙江湖朋友抬举,赠号南侠,难不成你以为,那么些年都是白混的?”话未说完,眼角余光忽地瞥到公孙策脸上意味深长的微笑,蓦地了然此举有些亲昵,微微一窘,不易察觉地避开了些。

端木翠却不觉,兀自恨恨道:“你们皇帝看走了眼,你哪里是猫,分明是狐狸。托梦时要让皇帝把你的封号改一改,改叫御狐狸,玉面狐狸,玉面花狐狸……”

这一下,连公孙策都禁不住笑出声来,连连摇手道:“端木姑娘,我们展护卫是什么都好,可千万不能是花狐狸……”

“为什么不能?”端木翠瞪展昭,忽地想起小翠,“小翠不是喜欢花吗,展昭,她捧著花,穿上花衣裳,再牵上你这只花狐狸……真是……叫人难受……”

前头说得不怀好意,最后一句话忽地转作哽咽,脸色亦随即悲苦,抓住展昭臂膀低下头去。展昭尚未反应过来,就听到身后步声,紧接著是何三贵的声音:“公孙先生,今日多有麻烦,不及送先生……”

原来方才三人说话时,展昭和公孙策背对门洞,只端木翠能看到里间,正言笑晏晏时,一瞥眼见到有穿孝服的人往这边走,立时省得在此说笑甚是不妥,对亡者亦是不敬,仓促间赶紧变脸。

展昭和公孙策也反应过来,心下不安,忙转身向何三贵还礼。何三贵是明理之人,虽然今日公孙策不及施救,依然好生谢过,这才转身离去。

才走了没两步,就听端木翠厉声道:“给我站住!”

何三贵这一下吓得不轻,回头看时,端木翠伸手向他一指:“说你们俩呢,给我滚出来!”

我们……俩?

何三贵茫然地打量了一下自己:虽然身子不算单薄,但怎么著也不会给人“俩”的错觉啊……

正莫名其妙,就见端木翠的目光自他身上徐徐后移,最后定焦在身前丈余处。看那神情,似是打量著什么人。

可她面前,明明什么都没有!

何三贵糊涂了。

倒是展昭,微微一笑,以眼神示意他离去。

何三贵对展昭很是信服,虽说疑窦丛生,还是点头离开了。

端木翠冷笑道:“你二人最近辛苦得很哪,屋前屋后、街头巷尾,忙坏了吧?”

展昭不解,公孙策却是心头一动:端木姑娘白日间说“黑白无常勤快得很”,莫非现下她面前站的,是黑白无常?

想想倒也合理,何三贵的爹新丧,算算时辰,此际黑白无常进来罗魂也不稀奇。

也不知黑白无常回了句什么,端木翠怒道:“胡说,宣平死了这么多人,亡魂不是你们收走的,还有谁?”

顿了顿,似是更加不耐,道:“生死簿拿来我看。”

说话间,劈手夺过什么,似是厚厚一本册子,一手捧住,细翻几页,眉头愈皱愈紧,大力将手上之物摔了回去,口中道:“真真荒唐,普天之下,除了阎罗殿,亡魂还有第二个去处?”

也不知对面之人答了句什么,端木翠的脸色突然奇怪起来,道:“说下去。”

过不多久,端木翠的呼吸便急促起来,眉目间尽是焦灼之意,几次欲言又止,双手无意识地缠绞在一处。

末了,展昭听到端木翠压得极低的声音:“那么……就只有人间冥道了?”

人间冥道,这一日一夜间,已是展昭第二次听到。

宣平不见的那些亡魂,是在人间冥道吧。

那么温孤苇余,很可能……也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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