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编

会昌三年,太和公主在冷宫外见到了已故敬宗唯一的妃嫔郭贵妃,当时她正从竹竿上收下晒了一整天的幼童服饰。

太和公主注意到那些衣服是一些千篇一律的白丝绸所制。她站在不远的柳树下注视著郭贵妃迟缓的动作,她觉得她在举手投足间都带著一丝悲哀的意趣。

她想,如果自己的儿子还活著,现在应该是十七岁了吧?这个想法使她黯然神伤,抬起头,大太阳明晃晃地照著,天空宽广如同寂寞,都那么久的时间过去了,她却还是不能忘怀,也许时间并不能改变一切吧!

长庆四年,太和公主是一个十七岁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在二年前已经许嫁回纥可汗,却因为不忍离别故乡的原因,一直耽误了婚期。

其实联姻只是一种政治手段,只要大家知道回纥可汗已经和大唐联姻这个事实就行了,谁还在乎婚期到底在何时举行呢?想必回纥可汗的身边,也一定不会缺少女人,她去了,无非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而已。

于是便在长安城住下来,只要回纥不催促,谁也不会想到把公主送过去。

如同后世所见,大唐是一个开放的朝代,出嫁或是未嫁的公主任何寻欢作乐的行为,都是被默认许可的,只要自己能够谨慎小心,不被流言所困扰就行了。

但太和却不象她的许多前人一样喜欢男宠,她安静而快乐地住在宫庭的深处,时而乔装出游,在市集上买上一朵廉价的珠花,从那些制作粗糙的珠花上,她能够感觉到平民生活简单的气息。

自幼陪伴著公主的女伴是右威卫将军郭义之女郭可贞,她和公主同年,五岁就进了宫。当太和公主十七岁的时候,郭可贞也长成了一个美貌惊人的女子,事实上,在某些时候,她身上那种引人怜爱的小家碧玉姿态,更加能够引起异性的注意。

无论在任何一个时代,宫庭都是一个流言的海洋。百无聊赖的妇人和失去了男性生活方式的太监是流言的积极制造者及传播者。点滴的流言,在经过不同的口舌相传后,就会完全变了一个样。

长庆四年时,宫中最乐于传播的流言便是有关永安公主出家为道士的故事。人们说她其实是与男人有私,但由于自己已经许嫁回纥保义可汗,而可汗又死,不能再嫁的原因,便依前朝旧例,出家为女道士,在道观中的偷情,显然比宫庭中更加方便得多。

这流言传播日久,已经无从查考事情的真相。当郭可贞将这个流言转诉给太和的时候,倚仗著自己是公主的秘友,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公主已经十七岁了,难道还没有心仪的人吗?”

太和公主微笑不语,她那时是一个宽容的女子,对于郭可贞轻浮的言语丝毫不放在心上。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两个女子改换了太监的服饰溜到曲江池馆游玩。当郭可贞说完这句话时,她们同时被江上一阵笙歌吸引了注意力。凭栏望去,原来是一艘画舫,数名歌伎坐在船上,吹奏著来自西夷的新乐。太子李湛负手立在船头,意态疏闲,风流倜傥。

太和微笑著向李湛招了招手,李湛也注意到两人,在画舫上深施一礼。画舫逐波而去,只是交错的瞬间,甚至无法看清对方的眼眸,却还是觉得喜悦。

郭可贞轻轻地叹了口气:“太子真是出众,虽然江王也很好,但和太子站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变得黯然失色。”

太和微微一笑,调侃地说:“难道你喜欢太子吗?如果真是这样,我这个姑姑倒是可以为你们做个媒人,让太子收了你。只是你将来跟了太子,就要随著他叫我姑姑了。”

郭可贞面颊微微一红,却不否认:“谁不喜欢太子呢?可是听说太子多近中人,似乎是喜男色的。”

太和笑道:“你别听太监宫女们乱传,小湛怎么可能喜欢男色呢?我才不相信。我是他姑姑,我还不知道吗?”

郭可贞笑啐一口:“说得倒象你是太子妃一样。”

太和笑笑不语,小湛已经十五岁了,身边还没有妃嫔,真地有些奇怪!她侧过头,看见郭可贞目不转睛地盯著画舫消失的方向,看来她真地喜欢太子呢!也许应该找个时间,和小湛谈一谈,如果能够促成他们之间的姻缘,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她虽然也喜欢小湛,但他们是姑侄关系,除了喜欢,还能有什么呢?

当太和公主不经意地回忆起往事时,郭贵妃早已经注意到她的存在。但她却勉强自己一眼也没有向那个方向望过去,她想自己的悲剧其实是太和一手造成的。她从未想过这两个男女真地有那么大的胆量,敢于冲破伦常道德的束缚。她想这都是太和一个人的错,如果她不是那么寡廉鲜耻,也许她早就成了敬宗的皇后了。

可是她到底输了,输在一个被敬宗称作姑姑的人手中。

数日后,太和公主亲自到东宫看望她年轻的侄子。在进入宫门时,一个身著月白僧衣的僧人正从里面走出来。他向太和公主合什为礼,便悠然而去。

太和知道他是慈恩寺的和尚觉苦,这是数名太子侍读之一。她制止了宫人的喝道声,她想看一看,自己英俊不凡却总被传闻描绘成有龙阳之癖的侄儿,到底过著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悄悄地步入东宫,她立刻便失望了,太子安静地坐在案后看书,一炉瑞脑慢慢地散发著青烟,李湛清秀如同妇人的面颊在青烟后显现出一种震慑人心的邪恶之美。

太和倚门而立,她忽然就尴尬起来,早知如此,刚才还不如让太监喝道,那么相见也会变得自然得多。

太子迅速感觉到她的存在,抬起头展颜一笑,太和便咬著嘴唇笑了,她觉得自己刚才象是一个偷见情人的怀春少女,那样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

“你看什么书?”

“前汉书。”

“不是早看过了吗?”

“是啊!可是还想看一看。”

“什么这么好看?”

“是看后妃一章,汉孝帝的张皇后。”

太和怔了怔,脸就红了。她当然知道张皇后这一章的内容,张皇后其实是汉孝帝姐姐的女儿,因吕后的意思,册立为后。说起来,孝帝是张皇后的舅舅呢!

她仍然倚在门边,没有进去的意思,太子也没有请她进来的意思,两个人呆呆地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过了半晌,太和才说:“那是有违纲常的。”

太子淡然一笑:“我知道!”言下之意,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却很有默契于心。纲常!就算是违背了又如何呢?

“你……喜欢可贞吗?”太和当然没有忘记来东宫的原因。

“谁是可贞?”

“就是我那个女伴,总是陪著我的那个,长得很漂亮。”

“喜欢!”答得干脆。

太和松了口气:“那你收了她吧!”这句话迅速地说出口,不带任何回转的余地。

“好!”太子的答复也来得快,不带任何回转的余地。

太和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犹豫著想再说上几句话,可是却又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只得笑一笑,太子只是注视著她,看见她笑了,也便笑了。

她想自己其实很喜欢看见他的笑容,即开朗又温暖。她转身欲去,太子却叫住了她:“公主且慢!”他从来不叫她姑姑,总是叫她公主。

“什么?”

“公主十七岁了吧?难道还没有心仪的人吗?”

太和面颊不由自主又红了,她啐了一口,骂道:“关你什么事啊?”

离开东宫的时候,是落荒而逃,一颗心几乎从胸口里跳出来,怎么每次单独见他,都会那么紧张呢?

忽然想起汉孝帝的张皇后,什么伦常道德,那无非是世人定下来,如果只是单纯在相爱的男女面前,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郭可贞很快便搬到了东宫,虽然还是住在同一个宫庭里,但就是和以前不同了。可贞有空就会回来,总是说太子今天又在做什么做什么,细致得连每顿饭吃什么菜色都汇报得清清楚楚。太和也觉得心安,可贞去了太子身边,总觉得就象是自己在他身边一样,如果说完全没有酸楚的感觉,也不会,可是,在那个时候,还没有真地下定决心,就那样败坏纲常。到底自己是他的姑姑啊!

可能只是年长了,女子到了十七岁,应该是思春的年纪了吧?也许多见几个外人,试著找上一两个男宠,就会好了。

这种事情到底羞于启齿,踌躇许久,觉得还是可贞是自己的心腹。就悄悄地对她说了,不知朝野上下,有没有合适的男子。

可贞掩著嘴笑,太和有些著恼,骂道:“小蹄子就会笑,自己找到了如意郎君,也不想一想是谁帮了你。”

可贞忽然轻叹一声:“如果你不是太子的姑姑,也许现在在太子身边的人就是你,不是我了!”

太和一怔,心里不由地急切起来:“什么意思?”

可贞摇了摇头,神情有些幽怨:“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太子的心思是放在别的女人身上。可是又找不到那个女人是谁,平日闲话,太子也只是偶然问起过你的情形,除了你以外,再也没有听过其他女人的名字。你说这有多奇怪呢?”

太和觉得自己的情绪一下子便消沉了下去,她想她是希望一直看到太子的笑容吧!

郭可贞在数日后将兵部侍郎之子梁守仁悄悄地带入宫中,这是一个俊朗的年青人,太和曾与他有数面之缘,在那些大臣的儿子中,他就象是一只独立的仙鹤。

在梁守仁进宫以前,太和仔细地用香花沐浴,她还是一个处女,对于这种事情紧张不已。处身宫中,她很早便知道此中奥妙,虽然从未轻赴云雨,但耳濡目染,大家都觉得这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便也如此认为。

但现在事到临头,还是觉得坐立不安。

梁守仁被带入宫中,可贞便找了个借口离去。屋内只剩下两人,太和低著头,即不敢看梁守仁,也不敢看自己。

觉得梁守仁似乎对著自己说了一些话,但脑子里一片混乱,想听,也听不明白。后来,他便过来拉她的手。

太和一惊,一下子站起身来,甩开被拉著的手,头也不回地冲出去,留下梁守仁一人哭笑不得。

是夜晚,身上穿著透明轻纱,为了诱惑男人用的。太和有些懊恼,为什么自己会想出做这种事情呢?明天一定会在宫中传为笑谈,只是风流也就罢了,如果让其他的公主知道自己那么没有勇气地逃跑,她们一定会笑上几天几夜呢!

风有一丝丝的寒意,没有月亮,星星却很亮。不敢回自己的寝宫去,怕看见梁守仁还没有走。其实自己根本不需要害怕,因为自己是公主,只要说一句,我不想,那么梁守仁就只能离开。但就是觉得尴尬,怕看见那个年轻人的脸。可现在在外面,又怕被巡夜的宫人看见,自己穿成这样,实在不成体统。说来说去,都是因为一念之差。

忽见一个身影站在夜空之下,仍然是惯常的潇洒姿态,她便忽然开心起来,怎么小湛也没有回去呢?

远远地小声叫:“小湛!”

李湛回过头,看见太和躲在花丛的后面。他便笑了,只要看见太和,就忍不住喜悦,好象从很小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到现在都没有一丝改变。

“你怎么穿成这样?”

“我……”太和咬了咬嘴唇:“可贞没和你说吗?我让她替我找了一个男宠。”

“男宠?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太和有些难为情的低下头,“我也不知道,我觉得很害怕。”

李湛便笑了,他觉得太和这样的神情即可怜又可爱,他不由自主地抚了抚她披散在背后的长发,“女人第一次都会害怕的!”

太和抬起头,“如果是小湛,也许我就不会害怕了。”这句话冲口而出,说出来,自己才觉得不妥当。脸上立刻烧红,连脖子都红了。

李湛倒是很自然:“真的吗?那么公主就把第一次给我吧!”那样自然的语气,倒象是谈论天气一样。

太和反而觉得自己大惊小怪起来,她有些迟疑:“那样是有违纲常的。”

李湛淡然一笑:“我知道!”

总觉得他的笑容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太和不由地想,其实自己想找的男宠并不是别人吧!其实自己一直是希望找到一个人替代小湛!

一下子想明白了,忽然便放下了心,也不再怕回去见人,坦然地从花丛后面出来,随便地谈了几句不相干的话题。第一次交给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双方都知道对方的心里在想什么。那个时候太和是这样想的。

便回到自己的宫中,梁守仁已经走了,太和也觉得累,躺下便睡著,一觉睡到第二天正午。果然不出所料,夜里的事,已经在她起床前传遍了整个宫庭,她却不觉得尴尬,因为知道自己的心里在想什么。也不想再找什么男宠,不需要再证明,没有人能够替代小湛,不管他是谁。

会昌四年,朝廷派出的专使彻查了慈恩寺的庙产。当一切产业充官后,慈恩寺便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寺院了。

专使走后,一个意外的客人光临慈恩寺,那是归朝后一直引起各种传闻的太和公主。

公主剩一辆青驴素车而来,除了一个驾车的内臣外,未带一兵一卒。

然而所有的和尚都感觉到随著公主而来的那股杀机,这一年来他们已经十分不幸,朝廷在剿灭了其它的外来宗教后,终于将刀口对准佛教。他们曾经以为,因著百年前玄奘大师的遗荫,他们能够富贵地过著世外生活,而如今,一切都变了。

但这些都不及公主的到来令人惊惧,难道厄运还没有结束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

慈恩寺主持觉苦大师平静地会见了突然造访的太和公主,他们两人在僧房中交谈的内容被一些好事的和尚窥知,在通晓一切后,那些和尚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使他们遭受灭顶之灾的,不仅是因为树大招风,还是为了十八年前的一件旧事。

但他们却不愿意相信,谁会相信呢?慈悲为怀的和尚会与谋杀敬宗事件有关?

“公主真地确定敞寺和先皇之死有关吗?”觉苦和尚第三次提这个问题。

太和淡然一笑:“谁都以为先皇是一个无道之君,可是我却知道先皇一直在私下里铲除著一些对大唐不利的势力。听说只要是庙产就可以免交税金,所以有一些农人,将自己的田地归入庙产,按时向寺院交纳一定数目的银钱,这样他们便可以用比交税更少的钱来维持自己的田地。全国许多寺院在做这个买卖,慈恩寺有那么多的土地,难道是完全清白吗?”

“公主是个聪明人,这个世界上哪里有什么完全清白的人呢?”觉苦和尚隐有所指地说。

太和淡淡地说:“可惜小湛身单力孤,他那时还年轻,以为做了皇帝就能依著自己的意愿行事,你说他是不是一个理想主义的笨蛋?曾经是他师傅的你,难道没有告诉过他,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权力都互相制约著,妄图改变这种平衡的人,很可能就会死在自己的一意孤行之下?”

觉苦默然,半晌才说:“如果当年先皇有公主这样睿智,也许就不会死得那么早了。”

太和仰天长笑:“我哪里有那么聪明?我只是经过了事情,才明白真相。慈恩寺难道真地没有和朝中大臣勾结吗?如果没有坚强的后盾,慈恩寺如何能够屹立不倒呢?”

觉苦叹了口气:“公主既然想知道,我不妨坦白地告诉公主,正如公主所料,慈恩寺确实与朝中许多大臣私下结交,先皇登基后,大家都觉得他是一个过于冒失的年轻人,而且不思悔改。我们曾经商讨过刺杀计划,但计划还没有执行,先皇已经被刺了。其实公主何不问一问绛王呢?当年刘克明是想要拥立绛王登基的。公主怎么把他给忘记了?”

太和冷静地注视著觉苦,在这个和尚的脸上,她看到了一丝诡诈。太和便展颜一笑:“你放心,我不会放过他,但在此之前,你也会死。你很快就会去西天极乐了,你一定很期盼这一天吧?”

觉苦镇定地与太和公主对视:“贫僧不怕死,贫僧在动念杀人的时候,就早该死了。只是这寺里的和尚,他们却都是无辜的,公主何不为先帝积些功德,放他们一条生路呢?”

太和默然,提到李湛,她就开始犹疑起来,“你曾经是他的师傅,为什么你会想杀他?”她自言自语地说。

觉苦微微苦笑:“我是一个和尚,先皇是我自小看著他长大的,我怎么可能想要杀死他?但是我所代表的并不是我一个人,如果先皇没有死,这慈恩寺的庙产早在十八年前就被彻查得干净,我只有能力延长十八年而已。如今的皇上,就象是先皇的转世,所做的事情都是先皇想做又来不及的,公主也该觉得宽慰了吧?虽然先皇早逝,可是到底他的意愿还是留在尘世间。”

宽慰?能吗?如果可以的话,十七年后,就不会再回到长安来了。

三天后,觉苦和尚在慈恩寺大雁塔下自焚而死。全寺所有的僧侣都观瞻了他的自焚仪式,他们围坐在火堆的周围高声诵读著经文,悲壮的情绪空前绝后地控制著每个人的心。当火焰爬上觉苦的僧衣后,他才第一次觉得轻松,其实他只是一个和尚,一个和尚,要那么多庙产又有什么用呢?

长安城郊,一个小小的院落里,已经被贬作庶人的绛王李悟独自躺在一张藤椅上。院子里种了一棵大槐树,槐树花都开了,微风吹过,淡白的花瓣就会飘飘摇摇地落下来。

李悟觉得这种平静有一种悲哀的意味,他常常想,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个田地?想了许久,也没有找到一个能够令自己信服的答案,于是只得归结于命运。其实,世界上一切无法理解的事情都可以归结为命运。

李悟闭上了眼睛,他想小寐一会儿,可是才刚刚闭上眼睛没多久,他就感觉到空气中忽然弥漫著一股森冷的杀气。这杀气使他悚然而惊,自从离开宫庭后,十八年来,他都没有再经历过同样的杀气。他立刻明白,有人来了,这个人是来自于他出身的地方,只有那里的人,才会给人这样可怕的感觉。

李悟睁开眼睛,槐树下站著一个素衣的女子,淡淡的槐花若远若近地从女子的身前身后飞过,看起来,这个女子如同梦幻一般地不真实。

李悟轻轻地叹了口气,十妹,你终于回来了。

太和若无其事地一笑,“六哥住的地方可真是隐蔽,我找了许久,才总算找到。听说六哥住在这里十八年了,从来没有离开过。六哥可真是耐得住寂寞啊!还是没脸出去见人呢?”

李悟并没有被太和的话激怒,身为庶民十八年,他早已没有了过去的骄傲和轻狂。我听说十妹去年就归朝了?我一直等著十妹来找我,也等了一年了。十妹比以前沉得住气,做事情也知道周密地计划。

“听六哥的语气,想必已经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了?”

李悟笑了笑,“我虽然是庶民,可也不是瞎子聋子。十妹回到长安,难道不是为了小湛吗?”

太和微微地眯起了眼睛,“六哥还记得小湛吗?听说小湛死的时候,六哥差点就登上大宝,只是天不遂人愿,到底还是小昂棋高一招,结果是六哥成了庶人,小昂成了皇帝。六哥不觉得遗憾吗?”

李悟悠然一笑:“十妹是怀疑小湛是我所杀吗?听说十妹逼死了慈恩寺的觉苦和尚,我以为十妹已经找到了凶手。”

觉苦当然该死,就算小湛不是他杀的,他也是该死的。那么六哥呢?难道太监刘克明和六哥之间全无瓜葛吗?听说他活著的时候,和六哥过从甚密,朝中不少大臣都知道此事。

李悟默然,几片槐花随风落在他的衣袂上,他捡起槐花放在眼前仔细地观察著,“也难怪十妹会怀疑我,如果是我,也一样会怀疑。可是,到现在我还对整个事件莫名其妙。诚如十妹所言,我与刘克明过从甚密,也从他的口中知道了许多宫中的隐事。但即便是这样,我却从未想过要杀死小湛。十妹相信吗?”

太和注视著李悟的双眸,也许是离开了宫庭的原因,这个中年男人并不似其他的亲王。他虽然文弱苍白,眼睛里却带著一种飘然物外的姿态。太和有些迟疑,李湛死去次日,太监刘克明便伪传遗诏,要拥立绛王李悟,说他与李湛的死全不相关,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忽然想起遥远地过去,自己还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李悟从树枝上摘下一朵鲜花,插在她的头发上。这回忆使她黯然神伤,她想如果自己不是出生在皇家,就不会有那么多烦人的事了。

如果李湛,他不是皇帝,也许他们就可以生活在一起,直到天荒地老的那一天吧!

我需要一个答案,十八年来,我一直在苦苦思索,小湛他到底是死在谁的手中。我为了复仇而回到长安,这些年来,无论在回纥受尽怎样的屈辱,我都勉强自己活下来,只因为在我的心中,一直铭刻著复仇这个念头。小昂仓促地将我嫁到回纥,他一定是第一个感觉到这个可怕念头的人,如果我没有去回纥,也许在十八年前,我已经亲手毁掉与这件事相关的所有人。

如今,历尽千辛万苦,为了回到长安来,我不惜与外臣私通,促成回纥内乱,才终于达成了我的心愿。现在的回纥,已经不复是十几年前强盛的国家,我听说乌介可汗死后,他的余部只剩下三千牧民,还在草原上游弋,谁能料到,一个曾经连大唐都那么惧怕的国度,竟会因为一个女人而烟消云散呢?

小湛,你知道吗?十八年来,我每一天都在努力做的事情,只为了一个原因!

会昌四年,太和终于来到冷宫,她想自己是败在那个女人的手中了。如今她不得不亲身造访,低声下气地向昔日情敌寻求线索。她敏感地感觉到,郭可贞一定知道著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她需要这些秘密,因为也许这就是小湛死去的真相。

郭贵妃一如即往地晾晒著一些幼童的白衣,这些衣服从刚刚出生不久,一直到十四五岁都有,但十四五岁以后,就不再有了。

当太和进入冷宫时,郭贵妃正在慢慢地将那些衣服折起来,整整齐齐地收入一只锚金的木柜。太和注意到这些衣服都有些泛黄了。

“你终于来找我了!你始终无法找到杀死先帝的凶手对不对?现在你终于来求我了!”郭贵妃用一种奇异地欣慰语气说著这句话,她第一次感觉到胜利,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痛恨的女人,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终于纡尊降贵出现在她的面前。

太和默然不语,她知道郭可贞一开始说话,就会一直说下去,她需要的就是太和承认失败的姿态。

你不觉得,自己才是最可能成为凶手的人吗?郭贵妃淡淡地说,她诡异地微笑著,目不转睛地注视著太和。

这种表情使太和不寒而栗,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失声说:“我那么爱小湛,我怎么会是凶手?”

郭贵妃微微冷笑,“你爱先帝,所以你比任何人都更痛恨他对不对?自从你怀孕了以后,先帝就一直冷落你,甚至在你生产之后,先帝命人将你的孩子带走勒死。你还记得当你醒来后,听到这个消息时,痛恨先帝的心情吗?虽然你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是我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你眼中的恨意。你恨先帝对不对?你恨他夺走了你的孩子对不对?”

你那么急著找出杀死先帝的凶手是为什么?因为你想证明不是自己杀了他,其实那一天晚上,你在哪里?你假扮成了夜狐,你为什么要假扮成夜狐?你想杀了先帝。其实凶手就是你!郭贵妃步步紧逼。

一瞬间,太和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凶手是我吗?十八年来,我一直苦苦追寻的凶手是我吗?为什么一点都不记得自己曾经杀死过小湛?难道真得是我?

郭贵妃淡淡地说:“可是你绝对想不到,当年先帝根本就没有命人杀死你的儿子,你绝对想不到那只是我的谎言,带走你儿子的人其实是我。你知不知道你根本就是一个愚蠢的女人,你甚至没有去问过先帝,你只是简单地开始怀恨他。这是我所有计划中最危险的一招,我是用自己的命来赌,可是你真是一个笨蛋,你居然宁愿相信我,也不去相信先帝。”

郭贵妃眼中露出一丝恨意:“那个男人,他居然那么爱你,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冷落你?因为他知道自己处身在危险之中,为了保护你们母子,他不得不离你越远越好,他以为这样做了,你们就能够平安。可是他想不到,你的儿子却落在我的手中。”

太和呆呆地听著郭贵妃的陈述,她并不是很能明白郭贵妃话里的意思,她的目光忽然落在郭贵妃手中的衣物上,“这些衣服?”

郭贵妃微微一笑:“你总算变聪明了,这些衣服本来是你儿子成美的。”

太和大喜过望,她一把抓住郭贵妃的衣袂,“我儿子成美?他在哪里?”

郭贵妃甩开太和的手,“他已经死了,是当今皇上杀了他。”

太和一怔:“不可能,小炎那么爱小湛,他不会杀了小湛的骨肉。”

郭贵妃怜悯地看著她:“你怎么还是那么幼稚,如果是先帝的骨肉他当然不会杀。可是我却成功地使他认为成美是文宗皇帝的儿子,你想,如果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什么要立他做太子呢?当年皇上以为文宗皇帝是杀死先帝的凶手,当然不会放过他的儿子。”

郭贵妃将最后一件白衣放入衣柜:“你当然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这对狗男女做出那么不要脸的事情,再加上那个小杂种,我早就恨不能剥了你的皮吃了你的肉了。其实你算是什么东西?你只是一个乱伦的贱人,你却抢走了我一生最爱的男人。”

你为什么还活在世上呢?你一心一意想找到杀死先帝的凶手,如今你知道了!还有你的儿子,他也早就死了,你为什么不去地下找他们呢?找你的奸夫和你的杂种?你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呢?

宝历三年,在那个唐武宗看见敬宗与太和公主默然相对的夏日午后,太和绝望地注视著敬宗皇帝的离去。

那一天是产后的第三日,虽然御医千叮万嘱需卧床静养,不能轻易走动,太和仍然悄悄地溜出了自己的寝宫。她觉得必须得见上李湛一面,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单独和李湛会面了。

如同心有默契般,在御花园中,她遇到了独自散步的李湛。虽然只有十八岁,但李湛却苍白憔悴得不似同龄人,只有在独自一人时,他才会露出这样软弱的一面。

太和想,其实她并不真地恨他吧?她想如果他能够解释,只要他说必须得这样做,她就不会恨他。

她期待地注视著李湛,她想他总会说上一句话,哪怕只是一句谎言。然而默然相对的两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李湛便那样毫无回转地离开,他的袖袍从路边的花枝上拂过,扫落了几片幼嫩的花瓣。

太和注视著李湛离去,痛苦与绝望的情绪如同尖针一般刺透她的心脏,她感觉到全身的血液在那个炎热的午后一下子变得冰凉,就象是有人正在慢慢地将她的血抽空,再注入冰水。

她完全没有哭泣的欲望,她不是一个喜欢哭泣的女子,她想也许李湛悲哀的生命真地应该结束了。这个想法使她大吃了一惊,她想自己在想什么呢?难道她不是一直希望能看见李湛的笑容吗?但是总觉得他都不会再笑了,那个群臣面前轻浮放荡的帝王,到底谁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如果结束了他的生命,也许他就不会再感觉到悲哀了!

让她吃惊的想法开始在心底成形,一丝笑容浮上了她全无血色的面颊,那一瞬间,她所显现的美丽是空前绝后的。

其实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全无生机的存活。决定了,就这样吧!让小湛和自己一起死去,那样就不会再感觉到孤单和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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