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宮詞(女君紀)

8.阿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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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自在池畔的趙元侃與劉娥渾然不知水心殿發生之事。劉娥急欲擺脫趙元侃,一臉冷漠地朝更衣小殿走,趙元侃仍亦步亦趨地跟隨,頰上帶著方才被劉娥一拳揍出的青腫痕跡。

趙元侃笑吟吟地,絲毫未被劉娥的拳頭激怒,一壁走一壁說:“哎,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你若不說,我以後再見你,只能‘喂喂’地叫了哦……”

劉娥完全不想理他,徑直往前走。

趙元侃又道:“你不說你的名字,那我只好給你取個名字了……”琢磨一下,他雙目一亮,“叫阿湄如何?”

“阿黴?”劉娥頭也不回,沒好氣地問,“黴氣的黴?”

“我得見姑娘,三生有幸,姑娘芳名豈可與黴氣沾邊。”趙元侃笑道,“《詩》曰:‘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我們今兒在水邊遇見,也算有緣,我就叫你阿湄吧!”

劉娥本想拒絕,轉念一想,日後反正不會與他有何瓜葛,隨他貧嘴去,不理便是了。遂保持沉默,繼續前行。

到了更衣小殿,見殿門已鎖,並無人影。劉娥一驚,喃喃自語:“莫非她們已回秦王府?”

趙元侃上前道:“別急,水心殿宴集未結束,秦王不會走,你的同伴應該也還在水心殿附近伺候。我帶你去看看。”

二人便又趕往水心殿。到達後舉目一顧,但見殿內杯盤狼藉,只剩下幾名宮人在打掃。

趙元侃與劉娥對視一眼,亦心生疑惑,問殿中宮人:“官家和大王們呢?宴集這就結束了?”

一名宮女走過來,朝趙元侃行禮:“回稟襄王,適才官家說覺得累,宴集提前散了,官家已回宮。”

劉娥一怔,側首審視趙元侃:“襄王?你是襄王?”

趙元侃得意地揚揚眉,探首至她耳邊,低聲道:“嗯,你沒說錯,這園子真的是我家的。”

劉娥看著他那與王者之風毫不搭界的少年笑顏,不由腹誹,這家夥,哪有半點親王的樣子……心中浮現趙元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的君子形象,又不禁暗暗感慨,楚王善良和厚,想來對幼弟關愛有加,有求必應,所以養出個紈絝敗家子弟弟也不足為奇……罷了,看在這襄王曾出手相助取回緙絲衣裳的份上,不跟他計較。

劉娥轉顧那名宮女,問:“秦王呢?”

宮女著意打量她,遲疑道:“秦王嘛……”

劉娥蹙眉,追問:“秦王怎麼了?”

話音未落,便見一位宦官帶著一群禁衛疾步過來,匆匆朝趙元侃施了一禮,然後圍著劉娥端詳須臾,那宦官沉聲問:“你可是秦王帶進來表演水嬉的舞伎?”

劉娥但覺來者不善,遂未立即答話,沉默不語。

趙元侃覺出此間異狀,邁出兩步擋在劉娥身前,對那宦官道:“她是我帶來的侍女,並非舞伎。”

宦官十分懷疑,猶打量著劉娥,問:“那她衣裳為何是濕的?”

趙元侃笑道:“我的衣裳還是濕的呢,也是表演水嬉的舞伎?”

宦官回頭看看趙元侃,見他果然周身濕漉漉地,旋即躬身做驚訝探視狀:“哎呀呀,大王這是怎麼了?”

趙元侃道:“無妨。適才與侍女路過池邊,足一滑,與她一齊跌進水裡。”

說完對劉娥曖昧一笑。那宦官窺見,了然地笑,對趙元侃遞個心領神會的眼神,竊竊低語:“臣明白,明白……要不臣命人找身衣裳給大王換上?”

趙元侃道:“不必。我這便回府了。”

宦官讓道,率眾禁衛行禮:“恭送襄王。”

趙元侃拉著劉娥上了自己的馬車離開金明池。劉娥憶及水心殿宮女的神情,心中有不詳預感,執意要求回秦王府。趙元侃也從宦官追捕舞伎一事隱隱感到秦王兇多吉少,但見劉娥堅持,亦只好送她往秦王府去。

此時夜幕降臨,尚未行至秦王府大門前。二人便見前方火光耀眼,似有很多人高舉火炬照明,另有馬蹄聲與少許兵戈聲傳來。

趙元侃命駕車的小黃門將車停下,自己與劉娥下車,步行前往秦王府。至秦王府門前大道轉角處,趙元侃見前方人影幢幢,是成百上千的皇城司禁衛,已密密地將秦王府包圍起來。

趙元侃忙把欲上前的劉娥拉到附近隱蔽處,再小心翼翼地探頭窺視王府門前一舉一動。

劉娥焦慮地問他:“秦王出了什麼事?為何會這樣?”

離他們最近的一名禁衛似聽到聲響,警覺地朝他們的方向看過來。趙元侃迅速捂住劉娥的嘴,帶她躲進陰影裡。

禁衛過來探看,未見異樣,轉頭回去。

劉娥掰開趙元侃的手,喘了口氣。趙元侃忽然又捉住她的手,朝秦王府反方向跑去。劉娥使勁甩手,但趙元侃神色凝重,加大了力道,令劉娥掙不脫他的掌握。

劉娥一壁被他拖著跌跌撞撞地跑,一壁惱怒道:“放開我!不知秦王境況如何,我要回去看看。”

趙元侃壓低聲音道:“此地不宜久留,先設法問明狀況,咱們再做打算。”

此時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一個熟悉的身影策馬奔來,在將要經過趙元侃、劉娥身邊時猛然拉韁繩停下。

他們同時認出彼此。趙元侃先喚道:“蘇內翰。”

蘇易簡目含喜色,迅速下馬,朝趙元侃拱手,喚了聲“襄王”,再迎上劉娥猶帶疑問的目光,道:“好在姑娘未回秦王府……暫時別回了。”

蘇易簡將二人引至僻靜處,才將水心殿秦王之事告之,又道:“方才我從金明池出來,遠遠地見劉姑娘上了襄王的車,朝秦王府方向去。如今官家已下令搜捕秦王帶往金明池的舞伎樂伎與藝人,劉姑娘此時若回秦王府,無異於自投羅網,所以我追來,為姑娘報訊。”

劉娥兀自搖頭:“秦王會謀逆?我不信,我要回去。”

劉娥欲往回跑,被趙元侃一把拽住:“你現在回去幹什麼?剛才沒看到麼?秦王府裡裡外外都是我父皇派來的禁衛。”

劉娥憂心如焚:“我要設法入府看看,不知秦王與楚國夫人現在怎樣了。”

蘇易簡擺首道:“此事姑娘自身難保。秦王之事,若定為謀逆,闔府上下皆會受嚴懲。你參與金明池水嬉,只怕會罪加一等。姑娘當務之急,是找個可以容身的安全之處,待事態明朗,再作打算。”

劉娥嘆道:“我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秦王、夫人待我這樣好,就算被當成罪臣家眷,我也要與他們共存亡。”

趙元侃從旁勸導:“謀逆之事還有待細查。若秦王是被奸人構陷,你在外面,或許還可以與我一起想想對策去救他。”

蘇易簡甚為贊同:“襄王所言極是。劉姑娘切勿意氣用事,留在外面尚有生機,回去則是九死一生。”

劉娥眉頭深鎖,左右為難。少頃,忽然想起什麼,再問蘇易簡:“楚王,與秦王舞劍的楚王呢?”

蘇易簡道:“他替秦王求情,官家盛怒,下令將他禁足在宮裡。如今他大概被人嚴密看守著,寸步難行。”

劉娥神情一黯,趙元侃看在眼裡,繼續相勸:“現在情況危急,你還是暫時與我回襄王府吧。我大哥尚不能保全四叔,你又何必此時回去,飛蛾撲火,以卵擊石,白白犧牲而於事無補。”

蘇易簡亦認為此為上策:“對,劉姑娘不如先去襄王府。若有人追查,想必襄王也能護你周全。”

劉娥抬頭轉顧二人,見他們都一臉凝重,期待自己應允。自己心裡也是一片茫然,不知何去何從。思忖良久,漸漸感到他們所言有理,自己回去是螳臂當車,於秦王毫無助益,遂終於點了點頭。

崇政殿中,趙炅連夜與趙普、曹彬、潘美、王繼恩等人議秦王之事。曹彬已在秦王府中將窈娘及除劉娥外的舞伎搜出,窈娘撲在禁衛刀劍上自盡,曹彬對剩下舞伎及龍舟上與秦王傳遞眼色的宦官嚴加拷問,逼問出了秦王完整的謀逆計劃:

趙廷美買通龍舟監造官,於龍舟底部設計機關,可開合底板。水嬉後眾舞伎上龍舟,伺機打開底板,令龍舟進水。眾舞伎分為兩組,一組拽趙炅沉入水下,將其溺亡,一組護衛趙廷美,雖也令其落水,但護他遊上岸。如此宣稱皇帝意外溺亡,秦王憑金匱之盟即位。

若此計不成,趙廷美借與楚王舞劍之機刺殺皇帝,然後封鎖水心殿,命奉宸隊禁衛殺死不肯擁立秦王的臣子及宗室。隨後稱皇帝暴病而亡,秦王即位。

若此計劃仍未完成,趙廷美便稱病回府,待趙炅禦駕親臨探視,再於府中將其刺殺。

趙炅聽得暴怒,一把將案上什物掃落在地,拍案道:“豈有此理!朕即位以來,待秦王如何,天下人皆知。他身處萬人之上,遲早會是大宋儲君,不想他連這區區幾年也等不得了!”

趙普躬身長揖:“陛下息怒。日月昭昭,陛下仁慈,秦王陰鷙,上天讓秦王行此謀逆之事,也是令其自取滅亡,以免日後貽害萬民。”

王繼恩上前稟道:“官家但請寬心,秦王黨羽多數已落網。兵部尚書盧多遜也已被押入大牢聽候發落。”

趙炅頷首,嘆了嘆氣,又轉顧潘美,道:“今日幸虧代國公及時揭發秦王陰謀,才避免了一場謀逆之災。”

潘美立即下拜,懇切道:“臣只是盡了臣子的本分,忠心護主,豈敢居功!”

趙炅淡淡一笑:“朕明日會在朝堂上宣佈,你護駕有功,改任忠武軍節度使,進封韓國公。”

潘美忙推辭婉拒,請皇帝收回成命,趙炅堅持,執意要他接受,潘美最後才伏拜領命:“臣謝主隆恩。”

趙炅命潘美先退去。待他身影消失,趙普帶幾分疑慮,輕聲詢問趙炅:“此番潘美臨時投誠,揭發秦王,陛下便全信他所言麼?恕臣直言,他亦有可能手握兵柄,靜觀其變,若秦王得勢,便依附秦王謀逆,見秦王氣餒,才向陛下投誠。”

趙炅看看曹彬,微微一笑:“也許他原本是有這打算,但自看見曹卿演練水軍那一刻,便知他沒有選擇了。若聽命秦王,於水心殿殺了我,他也不可能殺出曹卿麾下水軍重圍,全身而退。”

趙普道:“雖則如此,但潘美有參與秦王計劃的嫌疑,陛下日後亦不便再重用了吧?”

趙炅搖搖頭:“潘美一向謹小慎微,無多大野心,如今這歲數,但求平安富貴而已。秦王既除,他除了繼續對我俯首稱臣,還能如何?他善於用兵,是個良將。我許他富貴,著意安撫,他為求平安,自會殫精竭慮,湧泉相報。”

趙普含笑長揖:“陛下英明。”

曹彬亦淺笑:“陛下此前已猜到秦王會借金明池宴集有所行動,命我暗中部署。”又面向趙炅欠身,“臣只是未曾想到,陛下竟還允許秦王於水心殿舞劍,若他那一劍刺中陛下,後果不堪設想。”

趙炅嘆道:“若不引他現形,怎好將其連根拔除?我也是知他優柔寡斷,賭他這一劍刺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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