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宮詞(女君紀)

8.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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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八的相國寺,人頭湧動,熙熙攘攘,與平日肅穆莊嚴、梵音裊裊的氛圍相較,多了不少人間煙火氣。

相國寺僧房禪院眾多,庭院寬闊,中庭兩廡可容萬人,是汴京城內第一古剎。每月初一、十五與逢八之日即開廟會,此時四方往來的商旅、百姓、文人墨客,乃至寺廟尼姑,各色人等均匯聚其間,列肆伎巧百工、奇珍異寶,形成一個熱鬧無比的集市。

廟會這日,龔美早早關了鋪子,在相國寺門前等著。不多時,劉娥便來了,著一身素色男裝,烏發用一方月白色逍遙巾在頭頂束起,潔凈的臉龐顯得英氣勃勃。

龔美見狀一愣:“妹妹怎的穿這身衣裳……”

劉娥向他展示那身交領寬袖羅衫,笑道:“這身衣裳是向顧都監借來的,怎樣?”

龔美連連點頭,暗覺劉娥這男裝扮相著實比戲臺上的名伶都要俊秀,可究竟嘴笨,只說得出一個“好”字來。

劉娥笑道:“今日少不了要跟商販打一番交道,作女子妝扮,他們多半會存輕蔑之心,氣勢上我們就輸了兩分。”

龔美順著話接:“這不還有……”一個“我”字尚未出口,劉娥已廣袖飄飄大步流星地朝相國寺內走去,邊走邊問:“龔大哥,楚國夫人做這首飾給了你多少定錢?”

“夫人預付了十兩黃金。”龔美頓了頓,補上一句:“待會兒我可只管挑東西……”

劉娥一笑:“明白。討價還價,我來。”

劉娥腳下未停,穿過高大的山門,朝寺內走去。

相國寺內每一處攤販前都立起了綾錦制成的招牌,七彩繡帶迎風飄搖,無數年輕姑娘穿梭於其中,議價聲如鳥雀,笑語不斷。

龔美一路跟著劉娥,只見她流連於幾家古玩字畫攤前,興致頗高,沒有絲毫急於尋覓珍寶的意思。龔美知道這個妹妹素來是心裡極有主意的,因此也就耐著性子跟她一路慢慢逛了開去。直逛得疲憊乏力,兩人才在一個茶挑子前歇了歇。

不遠處的資聖門前圍聚著不少人,忽然傳來一陣騷動。龔美伸長脖子張望著,劉娥迤迤然起身,道:“龔大哥,咱們過去看看。”

資聖門前多為異域商賈聚集,出售些稀罕的東西。劉娥今日實則是奔著此處而來,因她之前已打聽過,汴京城來了一隊南海番商,將在此處出售商品。

劉娥與龔美越過重重人群,來到一排臨時搭出的商鋪前。幾名皮膚黢黑、頭頂怪異發髻、身上掛著金色大鈴鐺的番商正在以古怪腔調招攬顧客。

番商面前長案上,百十個綢緞盒子裡盛放著若幹珍珠,均碩大明亮,觀者皆嘖嘖稱奇。

其中一名番商正在自己案前大聲吆喝:“汴京城裡,達官貴人,都想要!今天,誰價高,賣給誰!”手裡舉起一個匣子,向圍觀者展示匣子裡的幾顆白色珍珠。

劉娥眼睛一亮:“龔大哥,這匣子裡的珍珠如何?”

龔美從番商手中接過匣子,兩人仔細查看,只見其中有七粒珍珠,正中一顆大過龍眼,其餘三對依次減小,但最小的也比劉娥那支簪子上的大。明珠寶光交映,晶瑩凝亮,形態美好圓滿,球面上甚至可映出二人圖像。

龔美喜上眉梢,側首低聲對劉娥道:“這珠子比先前的還要好得多呀……”

劉娥卻並不急著出價,只是垂目端詳珠子。龔美擔心明珠被別人買了去,幾次三番用眼神示意劉娥出價。少頃,旁邊果然有人開始向番商詢價:“你這珍珠,要多少文錢?”

那番商上下打量了一下發問者,臉色露出倨傲神色,用怪異腔調大聲說:“珠子,很貴!要用黃金買!”

不少人開始擠過來圍觀,龔美手裡拿著匣子舍不得放下,卻被番商強行接回。眼見著周圍的人紛紛出價,從一兩黃金開始叫到五兩,龔美終於忍不住了,轉身扯劉娥的袖子,急道:“妹妹,再不出價,就要被別人買了去!”

劉娥看了看番商,後者正對出價者嗤笑,顯然對目前報價不屑一顧,劉娥遂低聲對龔美說:“這珠子,看樣子要十五兩才能買到。”

龔美聞言倒抽一口涼氣:“什麼?十……十五兩?”

劉娥點點頭,此時已有人將價叫到八兩,劉娥當即上前,對番商說:“你這珠子,能否取出近觀?”

番商稍做猶豫,遞將過來。劉娥用手帕小心地拈起珍珠,仔細觀察後歸還番商,朗聲道:“你這珍珠確實品相不錯,可瑕疵也不少,若以走盤珠論,尚不夠圓潤,且細看之下,最大那一粒珠面透有螺紋。如此一來,則是要大大折價了。”

這些關於珍珠的知識,是她近日向管楚國夫人服玩的侍女刻意示好,虛心請教而來。

人群中競價的幾人見這少年雖身著素凈,但氣度不凡,且頭頭是道,應是懂行之人,便都停了下來不再競價。番商有些傻眼,一時難以應對。劉娥所說這兩處瑕疵,確是這些珍珠的致命軟肋,他之所以將珍珠專門放在匣子裡,也是為了不讓人看出底部的問題。

眼看番商已有動搖之意,劉娥趁勢輕描淡寫地說道:“我出十兩,不能再多了。”

瑕疵雖有,但做成首飾,並無大礙。

這個價格雖未達到番商的預期,但也已屬高價,番商轉身和同伴嘀嘀咕咕地商量。眼看珍珠就要到手,一個聲音自人群中響起:“我出十五兩!”

劉娥循聲望去,只見兩名小廝撥開眾人,隨後一位衣飾華貴,頭戴帷帽的女子搖著小團扇,帶著侍女走來。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再透過帷帽垂下的絲絹,看見其中那影影綽綽的面容輪廓,劉娥心頭不由一沉,認出來者正是代國公千金潘寶璐。

自從那日乘馬遇險後,潘美夫婦便不讓潘寶璐輕易外出。潘寶璐鬱悶地被關在家裡,不時發些無名火。葉子只好繼續出去尋覓,抱回來一摞書卷,都是潘寶璐愛看的傳奇。

書看多了也覺得悶。閑時聽潘夫人說起,過些日子是陳國夫人壽辰。潘夫人見楚國夫人常出入宮廷,風光無限,遂一門心思想請她為潘寶璐尋覓如意郎君。她也聽過陳國夫人是秦王生母的傳聞,有意借賀壽向陳國夫人送厚禮,以取悅秦王夫婦。

但這壽禮思量許久也未定好,總覺不如大內的好,必不入陳國夫人及秦王夫婦的眼。潘寶璐正想出門遊玩,便將葉子打聽來的,相國寺廟會將有番商寶物之事告訴母親,自告奮勇將尋寶的差事攬了過來。潘夫人這日有親戚間往來應酬,不能親往,自覺女兒眼光酷似自己,必然是不俗的,便許她帶了金銀和侍女、奴仆乘車前去。

潘寶璐興沖沖地出門,在相國寺幾個首飾鋪子前把耳墜鐲子釵試了一件又一件,聞資聖門前人聲鼎沸,才想起必是番商亮出寶物了,遂迅速前往。聽見眾人競拍珍珠,靠近一看,發現領先的竟然是劉娥,當即決定出價壓她。

“二十兩!”見潘寶璐亮相,龔美心下火起,冷不丁在她身後叫道,並一步跨上前,將劉娥護在身後。

“三十兩。”潘寶璐一瞥龔美,好整以暇地搖著扇子。

龔美不敢應聲。剛才那一聲“二十兩”,實在是看不慣潘寶璐,存心較勁,出口之後已暗暗後悔,如今要再加價是再也不能了。

劉娥從龔美後方走出,看著潘寶璐,面帶笑意:“四十兩。”

潘寶璐臉色一變:“五十兩!”

劉娥從容不迫地繼續加價:“六十兩。”

“七十兩!”

劉娥仍氣定神閑:“八十兩!”

潘寶璐一咬牙:“一……”

葉子在潘寶璐身後哆哆嗦嗦地輕扯她袖角:“姑娘……我們……沒帶這麼多錢。”潘寶璐回身一巴掌將葉子的手拍掉,氣急敗壞地繼續報價:“一百兩!”

劉娥一哂,從旁邊番商的長案上取了一柄翡翠如意,悠悠踱步至潘寶璐身邊,以如意牽開潘寶璐帷帽垂下的絲絹,註視著她含怒的雙眸,微微一笑:“姑娘肯出如此高價,想必是出於真愛,在下願成人之美。這些明珠,歸姑娘了。”

她收回手,讓絲絹重新蔽住潘寶璐欲哭無淚的臉,朝她深深一揖,然後放下如意,含笑帶著龔美離去。

長案後,番商還陷在暴富的狂喜中:“一百兩黃金!汴京人,有錢人!汴京真是好大一個繁華都市,遍地黃金,多大的夢想都能實現!”說完把珍珠匣子直直遞到潘寶璐面前,另一只手向她攤開,等著她付錢。

潘寶璐向隨行的小廝示意,小廝取出六十兩黃金,為難地看向葉子。葉子泫然欲泣:“姑娘……方才我跟姑娘說了,我們沒帶那麼多錢……”

圍觀的人群中譏諷之聲四起:“怎麼,有膽報價,沒錢付賬?”

“看她一身綾羅綢緞,難道竟也是個騙子?”

“姑娘,要能結賬再出價,別在番邦蠻夷面前丟我們大宋的臉。”

……

那番商也急了,對潘寶璐道:“我賣珍珠,要抽解稅錢給宋國,你出價不買,讓我如何付稅錢?”

潘寶璐漲紅了臉,伸手戳了葉子一指頭:“你回府去取!”

葉子垂首,聲細如蚊:“這麼大筆錢,怎麼……跟夫人說……”

潘寶璐正待發作,忽聞有人高喊:“姑娘,錢我已取來。”

話音剛落,一男子從人群外擠過來,手裡捧著一個黑色包袱,走到番商面前打開,正是黃澄澄的黃金。

見此變化,眾人驚疑不已。番商眼疾手快,迅速從男子和潘宅小廝手中接過黃金,然後把珍珠匣子塞進潘寶璐懷裡。

潘寶璐惘然捧著珍珠匣子看向男子,但見他二十餘歲,衣著普通,相貌平平,並不是自己府裡的家仆,看著也不像富家子弟。

男子向潘寶璐作了一揖,撥開人群裡徑直走開。

潘寶璐帶著葉子趨前幾步,問:“你是誰?”

男子轉身:“我只是聽從我家主人的吩咐,給姑娘將錢送來。”

潘寶璐更是好奇:“你家主人是誰?為何要幫我?”

“主家吩咐在下不得多言,望姑娘恕罪。”說完,那男子躬身離去。

潘寶璐仍感好奇,一路追去,跟隨著那男子一直走到數十步開外。那裡垂楊下,有位穿著窄袖錦衣的貴胄公子騎於白馬之上,側顏正朝她這邊轉來,但見他豐神俊秀,目若朗星,卻是那日自驚馬背上將她救下的金紫少年郎。

那奉命送錢給潘寶璐的男子是趙元侃的侍從張耆。張耆走到趙元侃馬前,向他作揖,隨即朝潘寶璐的方向一指,趙元侃含笑看來,正好觸及潘寶璐的目光,潘寶璐頓覺胸中一窒,驟然加速的心跳幾乎令她不能呼吸。

潘寶璐紅著臉靠近趙元侃,朝他一福,輕聲問:“公子今日之恩,寶璐銘記於心。公子此次可否告訴寶璐高姓大名,尊府何處,寶璐稍後會將公子資助的黃金如數奉還。”

她故意以“寶璐”自稱,是出於懷春少女的一點小心思,暗暗盼望面前的少年郎能記住她的閨名。

趙元侃笑道:“就當我借你的吧,不急,我要用時再向你取回。”隨即將手上韁繩一緊,側轉馬頭,飛馳而去。

潘寶璐急呼:“公子……”

趙元侃已絕塵而去,潘寶璐手摁狂跳不已的心,如在夢中。

趙元侃疾馳出了街市,來到金明池邊,喝停了奔馬,不徐不疾地慢慢踱著。迎面的陽光射來,有些刺眼,趙元侃瞇著眼睛,回想女扮男裝的劉娥與潘寶璐競拍出價的一幕,唇邊不由浮起一抹笑意。

有馬蹄聲從身後傳來,趙元侃並未在意,繼續前行。忽然一箭矢般物事呼嘯著從後面朝他飛來,他心下一驚,卻已來不及閃避,下意識地抬手以手指夾住襲來的東西,凝眸一看,卻只是一根較細的樹枝。

趙元侃驚訝地回首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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