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宮詞(女君紀)

8.作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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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元佐被軟禁朝野內外無人不知,諸臣皆猜到是因廷美之事所致,兼又有楚王突發癔癥的傳聞,於是京中議論紛紛,推斷楚王必將失寵於君父,不再是儲君人選。有好事之人刻意向馮繼業家人詢問楚王近況,追問馮子璿與楚王的婚禮是否能如期舉行,亦令馮氏尷尬不已。

趙炅再看這樁婚事,也覺似乎不妥。選擇馮子璿為楚王夫人,原有向馮繼業家人施以天家恩澤,安撫失勢藩將之意,而如今元佐即位無望,又情緒不穩,疑患癔癥,想來馮氏必有怨言,再讓元佐娶馮子璿,只怕又會物議紛紛,被看客解讀出許多不利於政局的言論。

於是趙炅命人向馮氏委婉地表達解除婚約之意,承諾將另擇優秀宗室,依舊與馮氏聯姻。馮繼業家人商議之後回復稱,馮氏上下凡事皆謹遵聖意,任憑皇帝定奪,惟馮子璿堅決不同意退婚,稱若不嫁楚王,便出家為女道士,再不另嫁他人。

趙炅此前聽李清瞳描述馮子璿,原以為她不過是貴胄之家養出的淑女,三從四德,嫻靜柔順,卻不料她外柔內剛,竟有如此氣節,不免對她心生幾分敬意。然而終覺退婚有益於大局,馮子璿還須說服,遂命李清瞳邀請馮子璿入宮面聖,自己要親自與她解釋。

見了馮子璿,趙炅與李清瞳先敘述趙元佐癔癥之狀,稱治愈或遙遙無期,不可累馮子璿長年侍疾。馮子璿道:“妾雖不敏,家中亦有姆教婉娩聽從,知婦德謂貞順。既蒙天恩受納聘之禮,作嬪王室,豈可因夫君有疾便摒棄婚約,另適他人?惟望婚期不改,妾事夫君,自會問衣燠寒,扶侍疾痛,無不盡心。”

趙炅見她容顏溫婉,說出的話卻擲地有聲,知她素心貞靜,不易被勸服,但聽她提到“作嬪王室”,又疑心她是留戀元佐皇長子的身份而不願放棄與之聯姻,遂又勸道:“元佐雖為朕長子,但既染重疾,損及神智,恐怕將來不堪社稷重任。小娘子稟訓侯門,多識壺儀,何不在宗室中另擇良配,異日夫婿前程,或勝於元佐,亦未可知。”

馮子璿緩緩擺首,道:“妾只知受聘於趙元佐。無論他是何身份,親王、儲君,抑或庶民,均與婚約無關。妾願做的是元佐之妻,而非宗室之婦。”

趙炅不由笑了:“你與他僅有一面之緣,若不為他名爵,卻又愛他什麼?這般矢志不渝。”

想起元佐的模樣,馮子璿目中柔情一現,唇邊漾起淺淡笑意:“水利萬物而不爭,妾與族人,皆慕楚王若水之德。”言罷,她抬首,目光投向趙炅所坐之處,又微垂眼簾,輕柔而清晰地強調道,“不爭。”

趙炅凝眸審視她,真是要對她肅然起敬了。她以這“不爭”二字,既表明了她及其家族對元佐的心態境況了如指掌,不懼元佐失勢,仍對其十分欣賞,也是在暗指馮氏在大宋國君面前選擇和堅持了“不爭”之德,再次向他表達家族的臣服。

他於這一瞬間放棄了勸她解除婚約的想法,微笑著看向身邊的李清瞳:“你為大哥擇的新婦,真不錯呀。”

李清瞳一怔,倉促地笑了笑,朝他欠身,道:“馮家小娘子出自公侯之家,自然高才淑德,有邦媛之姿。臣妾也舍不得她另適他人,只是大哥尚在病中,據說旁人一提親事他便煩躁癲狂,恐怕不會答應如期成婚。”

趙炅沉吟不語。馮子璿見狀再拜,道:“妾鬥膽,有一不情之請:望官家允妾與楚王隔簾相見,若楚王表示不願與妾成婚,妾必將稟明母兄,同意退婚。”

趙炅答應馮子璿請求,讓李清瞳安排她與趙元佐相見。趙元佐整日鬱鬱寡歡,原不領命,但李清瞳讓周懷政傳話:“馮家小娘子表示楚王不嫁,一定要大王親自向她說明退婚意願,她才從命。”

趙元佐不願成婚,一是難舍與劉娥之情,一是亦覺馮子璿是個好姑娘,而自己處境堪憂,讓她嫁過來倒是拖累了她。而聽周懷政如此說,趙元佐暗忖,一味拖延下去只怕耽誤了馮子璿終身,不如趁早表明退婚之意,讓她斷念。遂同意入宮,與馮子璿隔簾相見。

李清瞳請二人進至後苑水榭,讓馮子璿坐在自己身側,趙元佐與她們面對面席地而坐,兩廂間垂著一道竹簾。

三人寒暄後,趙元佐與馮子璿均默默無言。李清瞳自覺他們顧及自己在場,不便暢言,遂借口身懷六甲,不耐久坐,然後起身,在兩名內人的攙扶下出了水榭。門外侍立的小黃門迎上前來,請示是否該將門虛掩,李清瞳搖搖頭,默然朝外走,走得兩步,又不禁回頭看看。

水榭內寂靜無聲,一簾相隔的兩人均正襟危坐而無言,代替他們拂過彼此眉目的是博山爐中逸出的百和香。

良久後,趙元佐註視著簾內女子影影綽綽的身形,徐徐開口:“想必姑娘也知道,如今我被禁足於王府中,與囚徒無異,父皇雖未削去我王爵,但已是前途渺茫。”

竹簾後依舊沉默,馮子璿身姿端然,大袖衣袖角委地,腰懸的玉珂瑤佩紋絲不動。

趙元佐又道:“慢慢苦海,元佐一人渡過即可,不敢累姑娘同行。”

馮子璿透過竹簾,脈脈追尋著趙元佐黯然的眼,輕聲應道:“那日子璿上得大王的車,便已暗暗立誓,願將終身托付於大王。”

趙元佐朝馮子璿鄭重長揖:“姑娘厚愛,元佐來世再報。此生前路茫茫,實不忍姑娘無端受我牽連。”

馮子璿欠身還禮,然後坐正,和言應道:“容我有幸,受你牽連。”

趙元佐無奈嘆息:“姑娘何苦如此,元佐於你,不過是個陌生人。”

馮子璿清眸如靜湖,始終映照著簾外的男子。聞見元佐此言,目中漣漪漸起,她微笑幽涼:“雖然現在的我,對你而言,仍是個陌生人,但我願意,用我一生,來結識你。”

趙元佐一愣,一時無言以對。

見他無語,馮子璿取出兩人相逢那日趙元佐為救她擲出的玉佩,從竹簾之下輕輕將玉佩推至簾外趙元佐面前,道:“大王曾以這枚玉佩救過子璿,現今,請大王收回。如此,婚約解除,子璿將以為大王祈福終此一生。”

趙元佐動容,喟然輕嘆。閉目須臾,睜開眼時,他緩緩伸手,把玉佩推回了馮子璿一邊。

馮子璿凝視被送回簾內的玉佩,泫然欲滴,雙唇輕顫,似笑非笑。有把握將語調控制如初時,她再次啟口,輕聲道:“會有一天,你認得我,就像認識第一個你遇見的人。”

明亮日光照進屋內,在地上投出窗欞斑駁的影。竹簾兩端,趙元佐與馮子璿保持著符合儀禮的坐姿,相對沉默著。

馮子璿美目凝盼,溫柔而堅決地望著趙元佐,趙元佐將目光移向身側光影,眼中一片荒蕪,不露悲喜。

李清瞳垂目緩步行走於後苑中,麗日當空,滿地黃葉堆積,那陽光激起的金色刺得她眼睛有些痛。她瞬了瞬目,仰首望向天際,見一只孤雁在逆風中掙紮著朝南飛去。她有些眩暈,身子晃了晃,立即被身後的內人穆秀婉扶住。

穆秀婉看看她隆起的肚子,溫言道:“娘子臨盆在即,不宜勞累,還是先回閣中歇息吧,稍後楚王與馮家小娘子,可請王都知相送。”

李清瞳點點頭,一手被穆秀婉攙扶著,一手扶腰,踏過一路豐饒秋景,回到自己寢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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