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宮詞(女君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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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沫然

劉娥下樓,奔至那株墻邊的桂樹下,仰首欲攀登,趙元僖緊追而來,厲聲喝止。

劉娥隨之回首,鬥篷風帽從發際滑落,月光漫過她的臉,映亮她未著脂粉的素顏。雖無華美妝容修飾,但並不妨礙趙元僖辨認出那聚賢樓中伶人的眉目。他止步冷笑:“之湄娘子,幸會。”

趙元僖多次隱身於聚賢樓閣子中,看過劉娥的表演,而劉娥卻未與他打過照面,還在蹙眉打量他,尋思如何脫身,忽見身旁樹上有人影掠下,那人疾步上前擋在劉娥與趙元僖之間,含笑對趙元僖抱拳:“二哥,真巧,你也來看大哥。”

趙元僖狐疑的目光飄向趙元侃:“她是……”

趙元侃笑道:“沒錯,之湄是受我所托,來給大哥送重陽點心。因為未獲爹爹許可,所以只能便宜行事……二哥必定明白的。”

趙元僖“呵呵”兩聲,目中卻殊無笑意:“你府中侍女、黃門眾多,怎麼倒來麻煩之湄娘子?”

趙元侃道:“不瞞二哥說,奴婢雖多,卻都不如之湄親密,故此委她重任。”言罷一攬劉娥的肩,笑吟吟地對趙元僖道,“二哥與張娘子佳話,我十分艷羨,有意效仿,已將之湄接進王府,朝夕相對。”

趙元僖品味出他弦外之音,是以趙元僖與張瑟瑟之事威脅,要自己不追究劉娥之事。趙元侃納伶人他原無興趣管,只對劉娥今夜出現於楚王府心存疑竇,然而細探二人神情,一時也看不出什麼端倪,只得幹笑一揖:“恭喜,恭喜。”

劉娥自知趙元侃此舉是為保護她,然而被他攬著始終不自在,微微轉側欲擺脫趙元侃掌控,他忽然著力制止她的抗拒,同時舉目望向趙元佐所處的月明樓,所有笑容都斂去,眼中蘊滿陡生的憂懼。

順著他目光看去,劉娥立時雙目大睜,幽深的瞳孔中有金色火光在跳躍。

因為樓高風急,引水不易,楚王府這場大火直燒到次日晨才被撲滅,著火樓閣被燒毀大半,連帶著周圍的屋宇、園林亦受損甚重,所幸楊都監及時闖入閣中,將趙元佐救了出來。雖未危及性命,但趙元佐手足皆有燒傷。趙炅聞訊,立即下令將趙元佐押往萬歲殿,一見他被包紮的手足和頹廢的神情,既痛心又憤怒,拍案道:“孽障!你要死便死,發什麼瘋去犯火禁?”

趙元佐跪在殿中,抬眼看著父親,目光淡漠,一言不發。

趙炅厲聲追問:“說!你為何要縱火,為何不想活?”

趙元佐依然不答。隨他同來的楊都監連連叩首,代他解釋:“官家恕罪。大王是久未見官家,十分掛念,見重陽宴集,眾兄弟皆蒙官家召喚,入宮赴宴,唯獨自己未獲宣召,心情鬱結,所以飲酒消遣,不想誤觸火燭……實屬無心之失,還望官家寬宥!”

趙炅炯炯目光鎖定趙元佐:“是這樣的麼?”

趙元佐朝他伏首一拜,徐徐直身,道:“嗯,爹爹未宣召元佐,元佐自知,已被君父遺棄,於國於家無益,所以想一把火送自己往生,來世再報爹爹恩德。”

趙炅緩步朝他走去,在他面前俯下身,雙手扶住他兩肩,直視他雙眸:“你真這樣想?你會如此在意我的召喚?”

趙元佐又沉默了,與父親相視,卻無作答的意思,目光並無鋒芒,卻也清冷如水,不含溫度。這冷水一般的眼神令趙炅無可遏制地想起一個人。

“元佐,你是在等我召你相見麼?”趙炅的語調稍有和緩,鍥而不舍地尋求他的答案。

趙元佐惻然一笑:“爹爹,你這語氣好熟悉。”稍作停頓,他說出了刻在兒時記憶裡的一句話,“沫然,你是在等我麼?”奇書樓

趙炅悚然一驚,踉蹌著站起,胸口起伏,壓抑著噴薄欲出的怒氣,雙手隱藏在垂下的雙袖中,無人窺見的指尖正微微顫抖著。

“爹爹,你胸懷天下,我以為,不會再有你割舍不了的感情和放不下的人了。”趙元佐疲憊地垂下眼簾,“何必再逼我們給你答案呢,那對你來說原本就是無足輕重的。”

趙炅揚手,重重一耳光揮在趙元佐臉上,力道之大,令趙元佐頃刻間側身倒地。

“滾!”趙炅狠狠盯著兒子,切齒道。

侍立的王繼恩嚇了一跳,疾步過來扶起趙元佐,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趙炅的臉色,輕聲對趙元佐道,“大王,請拜別官家,且回府去。”

“什麼回府!”趙炅冷面施令,“著大理寺徹查楚王縱火一案,楚王元佐,入詔獄。”

詔獄是由皇帝親自下詔鞫囚罪人的刑獄,史上審理詔獄罪人無不嚴苛,入詔獄者即便不死亦會有剝皮削骨之苦。

此言一出,王繼恩等人皆呆立原地,一時不知如何應對,而殿門外傳來一聲悶響,似有人倒地,旋即有內人驚呼聲響起:“德妃娘子!”

趙炅疾步至殿門外,見李清瞳面色慘白,倒於地上,兩三名侍女正將她攙扶坐起,然而她們很快又發出一陣驚呼:“水!有水……”

一泊摻雜著血絲的水正自李清瞳衣裙下滲出。

趙炅心知她羊水破了,即將生產,當即高聲喚王繼恩,命他傳召太醫,又命人以步輦速將李清瞳送回去。當他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殿中時,見趙元佐仍跪於原地,楊都監淚流滿面,不住叩首請他開恩。他倦怠不堪地朝殿中內侍示意,讓他們將趙元佐押出殿外,自己頹然坐在禦座上,想起適才兒子的清冷目光,雙唇微啟,幾不可聞地喚出一個名字:“沫然。”

趙炅初見李沫然是在建隆二年的初春,那時他二十二歲,還是皇弟趙光義,她十八歲,身份是正七品司簿女官。

那日晨光清美,雪後初霽,後苑紅梅綻放。杜太後纏綿病榻許久,見此美景有了點精神,命皇帝趙匡胤召弟弟光義及廷美入宮,在後苑暖閣中共賞梅花。

兄弟三人把酒言歡,杜太後殷殷叮囑趙匡胤善待兄弟,望三人兄友弟恭,同享太平。趙匡胤一一應承,並命內侍召司簿前來,記下母親慈訓。

司簿原是掌宮人名簿、祿賜之事的女官,本無記錄內廷實錄的職責,但趙匡胤說這位李司簿是乾州防禦使李英之女,素有文才,又謹言慎行,是記錄太後賢德懿行的不二人選。太後自知時日無多,兒子這是想在宮中找一人如影隨形,記錄自己言行,以便日後留個念想,遂頷首答應,召司簿李沫然隨侍。

趙光義本不愛飲酒,但在兄弟相勸下亦飲下數盞,暖閣中炭火甚旺,他一時覺得燥熱,便起身立於門邊觀室外雪景。

遠處淡煙寒林,冰雪未消,梅花疏影點綴其間,花開鮮妍,均作深深淺淺的胭脂色。而一位穿綠羅袍,戴黑色軟腳幞頭,腰系革帶,足著烏皮靴的姑娘正抱著卷軸,沐著花影,踏雪而來。

很多年後,他也還是會常想起這個景象,特別是雪霽之時。那抹清新的綠色在心中揮之不去,就像金明池畔永不缺席的年年柳色。

李沫然進了暖閣,與眾人一一見禮,然後在一隅坐下,提筆記錄閣中之人言行。趙光義重新入席,與母親兄弟言笑如故,然而心裡的眼睛卻是在看她。

她清瘦單薄,不施粉黛,皮膚細白,遠遠看上去像淡墨勾勒的人兒。身上的綠衣給了她青竹的色彩,她也氣品高雅,一如青竹。並不很美,但鼻梁挺直,薄唇微抿,間或抬起眼簾靜靜地看眾人一眼,然後又靜靜垂目,從容運筆,那專註書寫的神態有種難以言傳的美感。

那日以後,她便長伴杜太後左右,既記錄太後言行,也陪太後說話解悶。她善解人意,頗得太後歡心。太後幾番提出讓官家將她納為房院,趙匡胤卻推辭,說一則開國之初,人主不宜廣納嬪禦,一則太後鳳體違和,自己也無心此事,惟望她相伴太後,為太後解憂。

太後十分上心,曾私下對趙光義說,李沫然通文墨,知書史,人又貞靜嫻淑,若為官家所納,對他必有助益。太後又嘆:“我命不久矣,只怕看不到那一天。異日官家再納嬪禦,囑他莫忘李沫然。”

他口中唯唯諾諾,也只是唯唯諾諾而已,心下並不覺得性情粗放的皇兄與纖細文秀的李沫然是一路人。然而趙匡胤明顯很器重李沫然,在談到她時,目中有不加掩飾的欣賞,這點又讓趙光義感到李沫然被納入後宮是遲早的事。

趙光義也曾悄悄地嘗試與李沫然敘談。他有籠絡趙匡胤身邊內侍內人的習慣,讓他們及時傳遞關於皇帝的消息。他善於言談,又仗義疏財,出手闊綽,在宮中人緣極好,還默默地把隨侍趙匡胤的王繼恩收為心腹。且他又容貌俊美,萬歲殿中的內人見慣了皮膚黝黑的武夫官家,再看他這玉面郎君無不笑顏相對,紛紛示好,所以他以為李沫然也會如此。

然而並非如此。憑他如何溫言討好,李沫然始終淡然相對,與他保持著距離,態度不卑不亢。有時他靠近她一步,她隨即退後,安靜地看著他,那兩剪秋水也真如深秋之水,清清冷冷地將他隔絕於她的心域之外。自然也並不收禮,他送她的禮物,重如金飾,輕如筆墨,均被她原封退回,毫不碰觸。

他漸漸明白皇兄何以如此看重她了,也漸漸死了心,不去接近她。

建隆二年六月,杜太後崩於滋德殿。趙光義聽說太後臨終前曾召趙普入宮,與趙匡胤密議良久,曾提及儲君的安排。這令他轉側難安,不知那日的密議是否會讓自己有君臨天下的希望。對於此事,趙匡胤與趙普都守口如瓶,他也不敢向他們打聽,私下詢問王繼恩,王繼恩也說並不知情,而那時守候在太後身邊的宮人只有李司簿。

李沫然為杜太後所書的實錄仍保存在滋德殿。猶豫數月之後,趙光義終於決定鋌而走險,借趙匡胤帶一幹親隨前往齋宮祭祀之機,潛入滋德殿保存文書的宮室,親自翻找太後臨終之日的實錄。

此刻守在滋德殿的宮人不多,又均被他收買,奉上鑰匙為他開鎖,因此他行事順利,獨自翻閱文書許久仍無人幹擾。但當他終於找到想查閱的那一卷實錄時,門卻被人推開,出現在門外的是李沫然。

他沒有表現出偷竊行為之下的狼狽與慌張,依然保存著良好的風度,微微一笑,手握著那卷實錄,朝她欠身施禮:“李司簿。”

李沫然沒有還禮,緩步走到他面前,用她一貫清澈的美目盯著他,以命令的語氣對他道:“放回去。”

他沒有與她爭執,點著頭,將實錄擱回原來的位置,並徐徐將此前翻亂的文書一一拾起,恢復原狀。她沒有幫他,只是直立著冷冷審視他,令他感覺到如竊賊現形一般的羞恥感。

收拾好所有文書,他向她走去,凝視著她,和言問:“你會把今日所見之事告訴官家麼?”

他語氣溫柔,甚至有一絲討好求饒的意味。可她仍給出了不可轉圜的答案:“會。”

他無可遏制地覺得惱火:這個丫頭,仗著皇帝的寵信,竟如此強硬。

這時室外有人說著話漸行漸近,傳來的竟是趙匡胤與王繼恩的聲音,談論著親迎滋德殿中太後禦容前往齋宮配祀之事。

趙光義萬萬沒料到皇兄竟會此時折返。自己出現在滋德殿中本已十分可疑,行徑又被李沫然一一看在眼裡,若她開口說明,自己便萬劫不復了。

李沫然已轉身欲出門接駕。在生死懸於一線的剎那間,趙光義忽然伸手一攬李沫然的腰,將她硬生生拽到自己懷中,在她驚呼之前向她低首,準確地噙住了她的檀口。

李沫然本能地伸手打他,卻被他捉住手腕壓了下去。他將她緊箍在自己懷中,一手摟緊她纖腰,一手摁住她腦後烏發,閉目俯首,含著她櫻唇,神情沉醉,宛如傾心與她相戀的情郎。

李沫然在他突如其來的侵襲及情熱偽裝的桎梏下霎時懵了,一時無措,心亂如麻,木然被他吻著,漸漸放棄了反抗。

於是趙匡胤看見的便是兩個躲在晦暗宮室裡偷情的男女。

他沉默著靜觀須臾,然後開口對身後目瞪口呆的王繼恩道:“朕記起來了,太後禦容此前已吩咐滋德殿宮人送往齋宮。”

王繼恩忙不迭地點頭哈腰:“正是,臣也想起來了,官家確實吩咐過。請官家移步萬歲殿稍事歇息,臣這就命人護送太後禦容隨駕前往齋宮。”

趙匡胤轉身離開,王繼恩朝趙光義輕咳一聲,亦隨皇帝而去。

趙光義這才徐徐放開李沫然,審視著氣喘未已的她,悠悠一笑,探首至她耳側,低語:“如今,你說什麼,官家也不會信了。”

他從容整理冠服,優雅地朝沉默的李沫然欠身長揖,然後仰首銜笑,意氣風發地走出她監守的殿閣。

翌日,他們接到了皇帝諭旨:皇弟光義婚後多年無子。朕聞乾州防禦使李英之女德容出眾,故為弟聘為側室。將擇吉日,以為佳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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