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宮詞(女君紀)

7.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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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受傷不輕,心中又是憂怒交加,兼受風雨寒氣所侵,被趙元侃送回房中時已幾乎暈厥,趙元侃忙喚來侍女伺候劉娥更衣,又命人傳太醫,細詢病情,親自查看藥方湯劑,暗中照顧劉娥,堪稱無微不至。然而並不敢在劉娥清醒時去她房中,她臥病在床,若此刻入她閨房,怕她又覺自己輕浮。因此只在劉娥沉睡時靠近她,細察她面色,默默在床前獨坐須臾,若見她將要醒轉,立即起身離去。

劉娥周身發熱,昏昏沉沉地躺了幾日病勢才漸漸減輕。一日劉娥醒來,見床前幔帳微動,而門窗關閉,顯然無風,遂揚聲問:“誰在這裡?”

趙元侃踟躕許久,在劉娥追問下終於現身,垂首解釋:“我是來給你送藥的……”

劉娥不動聲色道:“你過來。”

趙元侃一愣,困惑地向前幾步,劉娥又命道:“走到我面前。”

趙元侃依言走到床頭,劉娥坐起,默默打量他須臾,問:“這幾天我喝的湯藥,都是你守著煎的?”

“哪裡,”趙元侃立即否認,“我府中侍女無數,煎藥這種小事我豈會親自動手。”

他是不曾親自動手煎藥,但每次侍女煎藥,他都會拿著方子去檢查劑量、火候是否正確,在爐邊一守就是多時。

劉娥瞥瞥他衣裳,道:“你聞聞你袖子。”

趙元侃引袖一嗅,一縷清晰的藥味鉆入鼻端,他再看冷靜審視自己的劉娥,不由耳根發燙,尷尬地低目轉身,快步去取案上備好的湯藥,掩飾道:“這藥味重,我才來這一會兒就沾了一身藥味。”

劉娥淡淡一笑。她這幾日雖昏睡時多,但並非毫無知覺,常感到有人走近默默陪伴自己,她病得耳目不清,睜不開眼,卻能聞到那人身上帶有與自己所飲湯藥一樣的味道。適才簾幕微動,空氣中仍流轉著那熟悉的藥味,趙元侃現身,她命他靠近,果然他行動間這藥味又撲面而來,那種深入衣物纖維的濃鬱氣息是守於沸騰湯藥之旁才能洇染上的。

她心知肚明,卻沒有說破,只半坐在床頭,接過趙元侃遞來的湯藥,緩緩飲盡。

趙元侃接過空碗放下,向她遞上一方絲巾,溫柔地看著她拭凈唇角的湯藥痕跡,然後告訴她:“太醫說了,風寒之癥已去大半,剩下的皮肉之傷,每日按時敷藥,靜心調養,不日即可痊愈。我讓侍女給你用的都是宮中秘制的藥,也不會留下疤痕。”

劉娥點了點頭,明顯對此不甚關切,抬朝外看了看,再對趙元侃道:“現下沒閑人,你可以告訴我,秦王之事,如今怎樣了。”

趙元侃將父皇決定從寬處置秦王,不追究謀逆之罪,只罷去開封府尹的職位,命其出任西京留守之事說了,劉娥目露喜色,雙手合什,嘆道:“名利終究是身外物,能保住身家性命便是大幸了。”頓了頓,又遲疑地問:“還有楚王……他……可曾受秦王之事牽連?”

趙元侃略顯為難,沒有立即回答。劉娥只道趙元佐身處困境,立即焦急地追問:“他一向與秦王親近,一定會與官家據理力爭,是否激怒了官家?如今可還平安?”

趙元侃搖頭道:“大哥曾被禁足幾日,但如今我父皇已放他回王府,應該沒事了。”

劉娥明顯松了一口氣,神情迅速轉歸平靜。趙元侃冷眼看著,心下黯然。

兩人隨即沉默,一時都不知該說些什麼。片刻後,劉娥再問:“既然秦王已平安,大王可否送我回秦王府?”

趙元侃一口否決:“不妥。如今四叔雖未被按謀逆罪論處,但實際仍在父皇的監視之下,很快要被送出汴京,隨行家眷人數有限制。何況,就算你能回去,仍舊是自投羅網,四叔再不是以前那個清貴秦王,我不會讓你隨他立於危墻之下。”

劉娥默然低首,斟酌良久,似做了個決定,略有些難為情地再次開口:“那麼,大王能允許我離開嗎?”

趙元侃問:“你又想去哪裡?”

劉娥垂目不語。

趙元侃瞬時明白,無奈一笑:“你是準備去楚王府吧?”

見劉娥無言默認,趙元侃略一沉吟,終於說出實情:“大哥最近可能會很忙……父皇已經為他定下親事,如今應該是在籌備婚禮了。”

劉娥難以置信地直視趙元侃,趙元侃坦然迎視,告訴她自己所知的事實:“他未過門的夫人是梁國公馮繼業的女兒,父皇和德妃都很滿意,說馮氏溫婉可人,應該會與大哥舉案齊眉,甚為相得。”

他的表情有她少見的凝重,使她明白他的表述沒有一絲可置疑。劉娥最後惻然一笑:“好,我明白了。”

趙元侃想安慰她,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遷延須臾,亦只得站起,和言道:“你且好好歇息,稍後我讓人送膳食來。”

劉娥頷首,朝他欠身:“恭送襄王。”

她的語調如常,語氣客氣而疏離。趙元侃轉身離去,走到門邊回首看劉娥,見她側身朝內,亦不知是何表情。

她會不會落淚呢?趙元侃想。

你不配落淚,根本連落淚的資格都沒有。劉娥在心裡甩了自己一個耳光,逼自己抑制住泛起的淚意:掬水月在手,然而手中明月原是幻影,隨時可自指間溜走,真正的月亮始終高懸於天際,與自己相隔九霄,無福之人只配於紅塵中掙紮浮沉,為何還心存妄念,貪戀那月光相浸的瞬息溫柔?

秦王廷美赴西京上任,趙炅一面派人沿途護送,並監視其他言行,一面在趙普建議下令禦史臺制獄,繼續抓捕秦王黨羽嚴審,欲將涉及謀逆的臣子盡數鏟除。其中包括此前與趙廷美勾結的中書守當官趙白、秦王府都監小吏,以及宮中與秦王有來往的多名宦官,自然也少不了兵部尚書盧多遜。

其餘秦王黨羽稍受刑罰即全盤招認,盧多遜卻與眾不同,禦史臺報稱無論如何用刑,盧多遜都拒不招認,既不承認自己參與謀逆,也不肯說任何秦王籌謀奪位的細節。

趙普不會放過徹底摧毀盧多遜這一多年對頭的機會。趙廷美王爵不除皇帝難安,盧多遜不招供亦不算塵埃落定。某夜趙普在禦史臺官員的帶領下朝監獄內部走去,決定親自解決這一難題,無論為公為私。

趙普步入囚牢深處,兩側囚室內的犯人哀嚎不斷。

一名犯人剛被獄卒推進囚室,見趙普走近,即瘋狂地撲過來抓住囚室欄桿,朝外喊:“我沒有謀逆,我什麼都沒做,放我出去!”

他對面的囚室內,獄卒正鞭打著其中的囚犯,鞭聲霍霍,犯人慘叫不已。

隔壁囚室中的獄卒提起燒紅的烙鐵,一臉漠然地走向已經暈厥過去的犯人。

犯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喃喃囈語:“我說,我說,你讓我說什麼,我就說什麼……”

趙普加快了步伐,目不斜視地朝前走。

行至盧多遜囚室外,守門的獄卒開門,躬身請趙普及禦史臺官員入內。

盧多遜被綁縛在囚室中,滿身血污,緊閉雙目,身邊擺著各式各樣的刑具。

趙普瞥瞥刑具上的沾著的血跡,旋即緩步走到盧多遜面前,朝他一拱手,帶著格外禮貌、無可指摘的微笑,喚道:“盧尚書。”

盧多遜抬眼看看他,目中怒火幾欲迸出,很快又閉上了眼睛,全無與他對話之意。

趙普吩咐獄卒:“快給盧尚書松綁。”

獄卒答應,為盧多遜解開繩索。趙普與獄卒一起扶盧多遜坐下,再對禦史臺官員道:“我與盧尚書多日不見,想與他敘談敘談,還望為我們備些美酒,容我們小酌兩杯。”

禦史臺官員答應,帶獄卒退出。

趙普目送二人遠去,方才微微一笑,對盧多遜道:“盧尚書,你原是一等一的聰明人,如今的情形你必然看得十分明白,秦王大勢已去,官家遲早是一定要除掉他的,你何必拼死維護秦王。不如棄暗投明,把知道的都說出來,官家仁德,必會保全你性命。”

盧多遜“哼”了一聲,側首毫不顧趙普。

趙普再勸道:“我等都不是貪戀權勢之人,你雖與我爭鬥多年,但我也敬你行事坦蕩,所求不過是為輔佐明主鞠躬盡瘁。只是盧尚書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錯選了驕恣任性,遇大事又優柔寡斷的秦王,才有今日之禍。”

盧多遜冷笑道:“要殺便殺,夫復何言?”

趙普依舊不惱不怒,緩緩道:“秦王的性情,盧尚書是知道的。你說,若不是他在官家面前將罪責都推到你身上,官家豈會放他去西京,而讓你受這麼多苦?”

盧多遜目光微滯,面露猶疑之色。

趙普見他動容,繼續勸說,這次語意中隱含幾分威脅:“你在秦王眼裡,不過是枚隨時可棄的棋子,盧尚書又何必為了他做此犧牲?再則,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家人若受你連累,將會有何等遭遇?”

盧多遜冷道:“就算我犯事,又與我家人何幹?”

趙普一哂:“盧尚書,謀逆是頭等大罪,你若一意孤行,你的家人豈可全身而退?今日你在獄中所見的景象,或許就是他們明日的遭遇,甚至,可能不止於此。”

盧多遜明顯被這一言激怒,揚聲喝道:“我家人全然無辜,不可定罪!”

趙普含笑道:“你家人是否能保全,全憑盧尚書一句話。”

盧多遜默然。

趙普保持著雲淡風輕的語調,拋出一句刺向盧多遜心頭的話:“盧尚書最孝敬的老母親如今正生著病吧?你最寵愛的女兒,日前剛過了十六歲生日,到了該婚配的年齡吧?你說,若你不回頭是岸,說明真相,戴罪立功,她會被送到哪裡?”

盧多遜一拳捶在桌上,手不住顫抖。趙普不再說話,等到禦史臺官員帶著端著酒的獄卒進來,才哈哈一笑,親自為盧多遜和自己斟了一杯酒,向他舉杯:“來,盧尚書,老夫敬你一杯。”

盧多遜猶豫片刻,顫抖的手終於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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