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宮詞(女君紀)

6.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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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借助桂樹,躍下高墻,朝趙元侃所指的高閣奔去。雖時值重陽佳節,楚王府中卻十分寂靜,毫無宴樂之聲,花園中涼風掠過,樹影憧憧,景象頗為蕭索。劉娥但覺足下的小徑也是遍地黃葉堆積,每踩一步便有枯脆的葉脈應聲斷裂,好在這一點異響會被風聲泯去。

行至閣樓近處,劉娥隱身於樹影中,見兩名提著食盒的侍女從閣中出來,楚王府楊都監自外趕來,一瞥那沉甸甸的食盒,問:“大王又未進食?”

侍女稱是,補充道:“大王仍只留下了酒。”

楊都監嘆息,揮手讓侍女離開。

這位都監此前常隨趙元佐去秦王府,劉娥是認得的,知他為人良善,待自己一向也很客氣,遂現身,低低地喚了聲“楊都監”,行禮之後直言相告,請他容許她前去探望楚王。

楊都監見她大感驚詫,忙讓她進至閣樓簷下,得知是襄王引她至此,遂問:“是襄王讓你來見我家大王?”

劉娥遲疑,最終搖了搖頭。

楊都監此前對她與趙元佐的情愫並非全無感知,此刻嘆了嘆氣,終於同意帶她上樓。

趙元佐斜倚隱幾,半躺在月明樓榻中,身邊案上,盡是揮筆寫就的殘篇,字體有草、隸、篆、八分、飛白、章草、行書,有些稚嫩如幼童習字,有些灑脫如才子潑墨,內容從《詩》、《書》名句到詩詞歌賦皆有,大多是孤零零的一兩句。檻內簾半卷,月色如水浸潤而入,他一手按案上酒註子,另一手長袖拂地,蹙眉閉目,醉態頹然若玉山傾。

劉娥走到他身邊,低身讓視線低於他,輕輕喚道:“大王。”

他半睜眼木然看她許久,目中才漸漸燃起一點神采:“是你呀……”

劉娥努力微笑著點點頭,扶他坐好,他也並不問她因何到此,似乎全不訝異,也不想知道。劉娥也一時無言,見他周圍紙墨凌亂,便開始為他整理。

收好案上幾幅字,一幅畫卷露了出來:一位美人掬水映月,身旁白楊樹下,一枝棠梨花開正妍。寥寥幾筆,畫得卻頗有神韻。劉娥心下一動,憶及往事,酸楚中又有一縷甜意悄然浮升,臉頰一點點熱了起來。她側身掩飾著執畫細看,含笑道:“這花好看,開得真熱鬧。”

“有什麼好呢?”他撫額,黯然垂目,“花開盛極,轉眼便凋零……棠梨花映白楊樹,盡是死生別離處。”

劉娥一怔,亦不好接話。收好畫卷,見夜風涼意浸骨,且時有寒蛩之聲傳入,遂為他關上窗戶,剔亮燭火,再揭開花架上香爐一看,發現香炭早成灰燼,爐身冰涼,香氣消散殆盡,不禁嘆息:“大王獨處,宜自珍重,勿久處寒涼之地。”

“我習慣了……”趙元佐低喟,將目光擲往窗欞月光映照處,神思似乎也透窗而出,融入了搖曳的樹影中,“我早已習慣了在這華麗的囚牢裡,看長雲流逝,遠山沉寂,璇淵枯涸,荼蘼香盡,習慣了深深淺淺灰色的樹影把日光揉碎……”他轉顧劉娥,勉強牽出一抹苦澀笑意,“習慣了春天和你,都一去不歸。”

劉娥屈身跪於他榻前,仰面直視他雙眸,輕柔卻堅定地說:“不就是個牢麼?我陪你坐。”

他擺首:“不只是牢,更是血雨腥風的修羅場。這江山錦繡之下,原本就血流成河,我的血脈,遲早也會融入其中。”

他獨斟了一杯酒,將要飲下,劉娥雙手抓住了他的袖角。奇書樓

“江山錦繡如何,血流成河又如何。”劉娥低語,“只要許我陪著你,就算前面是阿鼻地獄,我也不怕。所以,可否讓我,陪著你?”

趙元佐凝視劉娥,見她清亮的目中漸漸泛起一層淚光,見她身子因為他暫不可知的答案而微微發顫,他心裡築起的高墻開始有一絲裂痕在悄然蔓延。

她螓首蛾眉,清眸明凈,淚痕劃過的臉依然明媚生動,半啟的櫻唇含著對未來的萬千憧憬,一切都美好得像初遇她時那微雨燕飛的春天。他朝她微微傾身,他的手緩緩地向她腰間伸出,只要一著力,便可把她拉至自己懷中。

她一刻不舍地凝視他,他知道她在等待,然而他的手停在離她三寸處,遲遲未攬上去。

就在這風聲稍歇的間隙,他聽到樓下隱約傳來的人聲,似有什麼人在交談著上樓。

趙元佐決然收回手,朝劉娥淡淡苦笑:“不行的,你是個好姑娘,任何時候都能活得朝氣蓬勃。沉淪是我的宿命,而你註定不會甘於沉淪。”

這個答案沒有使她退卻,她凝眸追問:“那麼馮姑娘呢?你為何願意接納她隨你沉淪?”

他沉默須臾,然後道:“她和我,是一樣的人。”

“一樣的人……”劉娥品味著這幾個字,循著與他相左的思路,作出了自己的猜測,“你是說,她身份高貴,與你相等?”

趙元佐沒讓心底的那絲錯愕形之於色,忽然覺得她這樣理解也很好,索性坐直,保持著溫和的微笑和居高臨下的姿態,承認:“是的,盛世通婚取士,焉能不問門閥。她是個合適的人。”

劉娥咬唇,讓唇齒間的銳痛壓過心裡的痛,盡量讓語調如常:“若出身寒微,男子便不能立於廟堂之上,而我,連陪伴你的資格也沒有?”

趙元佐如舊溫雅的淺笑無懈可擊:“是的。”

劉娥徐徐站起,兩滴淚珠隨之墜落,她迅速倔強地抹去。

“忘了我,”趙元佐輕聲道,“就像忘記‘掬水月在手’的詩一樣,這並非難事。”

劉娥點著頭退至門邊,幽然一笑:“再見了,元佐,你是一首我不曾讀完又終將忘卻的詩。”

她轉身欲走,卻聞門外步履聲近,紛繁迭沓,似有三四人。其中一人是楊都監,正揚聲對他人道:“二大王、王都知,我家大王今夜醉酒,恐怕此刻不宜見客,怠慢二位。容我先行稟報,請大王稍整儀容,再接待二位。”

趙元僖的聲音響起:“我奉父皇之名前來探望大哥,兄弟相見,何須客套,正好與大哥把酒言歡。”

王繼恩亦隨即對楊都監道:“官家未召楚王入宮參加宴集,是怕大王覺得累,有礙將養,然而時刻記掛著大王,特命我等帶酒肴來請大王同品,並非宣詔,大王亦不必多禮。”

劉娥聽出王繼恩的聲音,想起涪陵縣公宅往事,不禁變色。而趙元佐聽到趙元僖行近,亦面色一沉,立即抓起榻邊一件自己的鬥篷,朝劉娥拋去。

劉娥接住鬥篷,霎時會意,披在身上,拉風帽蔽住面容,在門外之人推開門的那一瞬朝外沖去。

門外撞見的第一人是趙元僖。劉娥低首從他身邊奔出,沿著樓梯朝下跑,轉側間風帽滑落,趙元僖但覺一道熟悉的側影一閃而過,心裡一激靈,大喝一聲:“站住!”下意識地轉身去追。

王繼恩與楊都監見狀亦暫未進閣中,而是朝樓下追了幾步,然後引首探看樓下情形。

趙元佐晃悠悠地起身,走過去關上門。然後提起酒註子,揮臂將酒液盡數傾倒在閣中書畫紙張上,再拾起那幅美人掬水弄月的畫卷,在蠟燭上點燃,手一松,畫卷飄落在其餘灑有酒液的書畫上,一叢叢烈焰像伏地而起的舞姬,在他迷離醉眼中妖嬈地扭動著,而他巍巍然立於中間,在這金紅焰火的映照下露出了蒼白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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