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宮詞(女君紀)

6.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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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氏香木堂位於潘樓街末端,風格與周圍店鋪有異,門前並無大字招牌、飄飄彩旗,僅以一小小的素面木牌刻了“韓氏香木堂”字樣,附於那宛如家居的院落小門之側,屋宇粉墻黛瓦,綠蘿蔓繞,頗見江南意趣。

趙元侃穿過院落,直直朝堂中掌櫃走去,開口便問殿店中是否還有江南舊藏黑角沉。

掌櫃上下打量他一番,才道:“還有一些,但不多了,請問公子需要多少?”

趙元侃道:“有多少我要多少,一概全收。”

掌櫃狐疑道:“莫非公子也是做香藥生意的?”

趙元侃諱莫如深地笑笑:“快,都取出來給我。”

掌櫃略一思忖,作揖請元侃稍等片刻,轉身入內向店主請示。

須臾,店主韓儔緩步出來,與趙元侃兩廂見禮,請他上座,再禮貌地淺笑著問:“江南舊藏黑角沉我店中存量也十分稀少,一向不列入貨架之中,只向熟客供應些許。不知公子從何得知這裡有此物?”

趙元侃從容解釋:“我義母往來宮禁,結交的貴婦常有先生熟客,所以知道。我義母愛香,常合香模擬綠萼梅香。尋常人合梅花香,多以腦、麝描摹冬日冷冽冰雪之氣,再以丁香、沉檀定花香,立意太過直白,香藥品質多半也不甚高,其味沖鼻,實則平庸,並無梅香意韻。而義母合的綠萼梅香,不用龍腦和檀香,以鬱金和臘茶勾勒梅花草木氣息,茶湯調麝,以上好的黑角沉定香,再加二三香藥秘制,如此合出的香清幽如梅花草木真香,令人聞之若置身綠萼梅花林中。”

韓儔訝異道:“公子義母竟知如此妙用黑角沉,必非常人,兼又出入宮禁,卻不知,是哪位夫人……”

此時香木堂後院隱隱傳來一陣絲竹聲,趙元侃辨出是《阮郎歸》的曲調,遂做欲言又止狀,沉沉地嘆了嘆氣,繼而拾起面前案幾上的一根香箸,徐徐敲擊著青瓷香合,伴隨著曲調曼聲吟唱:“東風吹水日銜山,春來長是閑。落花狼藉酒闌珊,笙歌醉夢間。佩聲悄,晚妝殘,憑誰整翠鬟?留連光景惜朱顏,黃昏獨倚闌。”

這是南唐後主李煜當年贈給十二弟鄭王的詞,韓儔少時亦曾在父親韓熙載的夜宴上聽樂伎唱過。 此時心頭盡現前塵舊夢,後庭花,亡國恨,開到荼蘼的繁華如煙花明滅,自己如今孑然一身,客居汴京,只有一縷舊時江南的梅花香還飄於自己澹澹青衫中……

韓儔黯然神傷,引袖拭眼角,再問趙元侃:“公子義母是江南人?”

趙元侃似十分悵然:“義母是當年服侍江南李主小周後的宮人。小周後善於合香,義母因此學到不少技藝,最愛綠萼梅香。近日義母身體違和,想在閣中炷梅香,可惜她自己珍藏的黑角沉已用完,所以讓我來向先生請一些。”

韓儔聯想小周後命運,不免又是一番唏噓,最後向趙元侃頷首,道:“我店中的舊藏黑角沉亦只剩二兩,今日說來有緣,便都給了公子吧。”

趙元侃把心下的喜悅掩飾在波瀾不驚的表情下,起身朝韓儔深深一揖:“多謝韓先生成全。”

買到了黑角沉,趙元侃未多作停留,立即離開香木堂,唯恐韓儔看出破綻。綠萼梅香的制法他是聽愛合香的李清瞳說的,但義母雲雲,則全出於他的杜撰,知道韓儔未必能被錢打動,就需要借江南舊事令他觸景生情了。

趙元侃出了香木堂,卻未遠離,隱身在香木堂對面的巷口,等到劉娥出現。

劉娥仍未發現他,徑直朝堂中走去。趙元侃提起剛買到的黑角沉看看,想起預期將發生的事,轉眸一笑。

上次以黃金幫潘寶璐解圍,潘寶璐隨後對他表現出的灼灼熱情他自然不會忽視,雖對潘寶璐並無興趣,但見她因此鐘情於自己,他少年心性,難免有幾分得意,也感覺到此舉對打動少女芳心極其管用。

相國寺一事,雖然借潘寶璐打擊劉娥,必然已使劉娥對自己留下深刻印象,但自己的目的終非讓她厭惡自己,這回要做的是向劉娥展示自己的慷慨大度,令她心生好感。例如,在她買不到黑角沉,近乎絕望的時候,自己騎著白馬迤迤然現身,將她急求的香藥拋於她面前,朝她呈出略帶溫情而頗有節制的矜持一笑,緩緩道:“這些黑角沉,都給姑娘了。”

如此驚喜,必然可令劉娥淚落吧?她或許會質疑,這等厚禮,會不會太貴重了。 而他只會淡淡揮揮衣袖:“錢財於我如浮雲,盡散千金,討佳人一笑,也不錯。”

遙想彼時劉娥會如何面泛桃花,脈脈含情註視自己,趙元侃不由笑意加深,頗為自得:一張一弛,打一下給一粒糖,方為馭女之道。

“公子,借過,你擋著我的路了。”一位路人走到巷口,朝兀自帶著神遊式微笑的趙元侃道。

趙元侃陡然回神,忙側身讓路。待路人走過,趙元侃定了定神,朝系馬之處走去。

馬亦是勾勒光輝形象的工具,不可或缺。

劉娥來到堂中,向掌櫃說明身份和來意,掌櫃聽說是楚國夫人要買黑角沉,立即請出韓儔。

韓儔致歉,道店中的黑角沉剛賣完了。劉娥再三詢問可還能找到存貨,韓儔只是搖頭:“這香藥極其珍貴,我所藏本來有限,經營香木堂這些年,到今日只餘二兩。姑娘到來之前,一位公子正巧把我們所有的存貨全買走了。”

“這麼巧?”劉娥十分失望,請求道,“韓先生能再幫我想想辦法嗎?這香藥是楚國夫人指定要買來給德妃娘子賀禮衣裳薰香的,真的缺不得。”

韓儔反復表示如今已是愛莫能助。劉娥只得放棄,想起小妍另外的囑托,又道:“韓先生,我還需要點清泉香餅。”

清泉香餅是焚香用的上等香炭。

韓儔道:“清泉香餅容易,現在雖無現貨,但稍後就有人送貨來。姑娘黃昏時來取就好。”

劉娥頷首,把香餅的錢付了,然後離開。

劉娥剛出香木堂院門,但聞有馬蹄聲由遠而近,抬目一顧,見一個似曾相似的身影策馬逆光而來。

趙元侃騎著白馬翩然行至劉娥面前,清風盈袖,光華滿身,兩側行走的路人不由停止了步履,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他迎風飄動的衣袂。

劉娥看清了他的眉目,蹙了蹙眉:“又是你?”

趙元侃右唇角被他挑到恰到好處的弧度,看起來既友善,又不過度熱情,眼神溫和中隱含幾分若即若離,從劉娥臉上悠悠掠過,然後徐徐托起香藥盒,朝她示意,繼而揚手,將盒子拋向她。

香藥盒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曲線,最後落入劉娥的手中。劉娥打開,發現裡面正是自己要找的黑角沉,驚疑不定地看看香藥,又舉目看看馬上的趙元侃。

趙元侃朝她微微一笑:“這些黑角沉,都給姑娘了。”

劉娥未及反應,跟在她身後送她出門的香木堂掌櫃卻驀然現身,恍然大悟地指著趙元侃道:“原來公子早知道這位姑娘要買黑角沉,所以趕在前面,編了個故事,讓我家店主先賣給你,現在奇貨可居,過手就能掙錢……”

趙元侃一愣,忙否認:“不是,我……”

劉娥本對他無甚好印象,如今聽掌櫃這般說更為惱火,立即斥道:“我說我帶的香藥方子去哪了呢,原來被你偷了,便搶先把香藥買了,借機賺黑錢。”

趙元侃連連擺手:“真不是,姑娘聽我說……”

掌櫃搖著頭朝他拱手:“小兄弟真有生意頭腦,後生可畏,老夫佩服!”

劉娥亦打量著趙元侃冷笑:“看你衣冠楚楚,人模狗樣的,誰知道是個二道販子,一門心思地囤貨倒賣牟利。”

趙元侃重重一嘆:“牟什麼利!我是想把黑角沉送給你。”

劉娥嗤笑:“黑角沉價值千金,我們素昧平生,你說送給我,誰信?”

圍觀者配合地哄笑起來,對趙元侃指指點點。

掌櫃轉而對劉娥道:“姑娘,這種小白臉我見得多了,一向不學無術,整天就想著投機賺快錢,如今被我們揭穿,就換了策略,說是送給你,不知又在玩什麼花樣,多半想騙你更多的錢。”

此番變故全然在趙元侃意料之外,他急怒之下渾然忘了該如何辯解,只是面紅耳赤訥訥道:“我,我真沒有……”

劉娥甩他一道白眼:“心虛了吧?說話都說不順溜了。”

有人起哄:“瞧這面嫩的樣子,估計是個新手啊!”

圍觀路人笑聲愈大,趙元侃氣急敗壞一拂袖:“罷了,隨便你們怎麼說,這香藥我也不要了!”

趙元侃引馬轉身想走,劉娥卻又道:“你給我站住!”然後她問掌櫃:“他這些黑角沉有多少?”

掌櫃道:“是二兩。”

劉娥又向趙元侃喝道:“你下來。”

趙元侃一怔,從小到大,除了父親,從沒人對他如此頤指氣使。然而他竟然奇異地聽了劉娥的話,默不作聲灰溜溜地自馬上下來,垂目面對著她。

劉娥把一錠金子拍在他手中:“黑角沉留下,算是我平價從你手中買的。你種投機生意你以後可別做了,今兒幸虧是遇見我,若換個厲害點的,你少不了要往開封府走一遭了。”

此時韓儔聞聲亦從院中出來,微笑著拍了拍趙元侃的肩,語重心長地道:“小兄弟的心思,我懂,我也似你這般年輕過。只是這手法,要練熟了再出來混,否則難免出紕漏。”

趙元侃哭笑不得,不知該如何應對,最後朝韓儔抱拳略略示意,上馬匆匆離去。

劉娥冷眼看他身影消失,收好香藥盒,向韓儔與掌櫃告辭後回秦王府。

路人四散,潘寶璐侍女葉子卻自人群中浮現而出。她原是來韓氏香木堂買香藥的,未及進門,便看見了這一幕。

葉子快步跟上香木堂掌櫃,寒暄之後問:“劉姑娘買黑角沉做什麼?”

掌櫃道:“聽說楚國夫人要用來給李德妃的賀禮衣裳薰香……葉子姑娘認得劉姑娘?”

葉子訕笑道:“見過幾面,許久不見了,倒是有幾分想念。”

掌櫃點頭:“她黃昏時還要過來取清泉香餅,姑娘若想與她敘談敘談,可以到時來。”

葉子垂目一想,迅速轉身離開香木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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