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宮詞(女君紀)

6.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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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前夕,秦王廷美在秦王府花園涼亭內下棋,劉娥立於涼亭外較遠處伺候,一位年近半百的男子坐在秦王對面與之對弈,此人方頤廣額,目光沉靜,正是與秦王交好的兵部尚書盧多遜。

盧多遜博涉經史,聰明強力,有謀略,文采非凡。太祖當年好讀書,常問盧多遜書中事,多遜應答無滯,頗受太祖器重。

在太祖朝任知制誥期間,盧多遜便與趙普不協,後來任翰林學士,見皇帝之時常攻擊輔政的趙普短處,議及一些受賄枉法的官員獲趙普庇護,太祖怒,將趙普外放,出鎮河陽。

趙炅即位後,趙普入朝為少保。後來趙普之子趙承宗娶太祖胞妹燕國長公主之女。彼時趙承宗知澤州,受詔歸闕成婚。但尚未逾月,盧多遜即勸皇帝命趙承宗離京歸任,趙普因此格外憤怒。

趙炅登基,稱是承昭憲太後之命,由兄長傳位,但朝中眾臣此前並不知曉,這些年來不免物議紛紛,私下流傳。趙承宗一事後趙普向趙炅進言,稱昭憲太後大漸之際,他曾預聞顧命,知道金匱之盟之事。趙炅立即將趙承宗留於京師任職,不久後復用趙普為相。趙普隨即屢次譏諷盧多遜,欲令其引退。盧多遜雖不安,卻也不甘心就此請辭,遂了趙普心願,便暗暗結交秦王,有輔佐秦王謀登大寶之意。

涼亭中的趙廷美拈了顆棋子落在棋盤上,低聲對盧多遜道:“那日賞花釣魚宴上的情形,盧尚書都看見了。依照宗牒記載,本王的生母就是昭憲太後,而今趙普公然在宴集上稱陳國夫人於我有顧復之恩,恐怕大有深意。”

盧多遜道:“殿下從出生起就受昭憲太後養育,據臣所知,太後待殿下與太祖皇帝及今上並無分別,所以殿下在出身上與太祖今上毫無二致,理應是金匱之盟約定的儲君。趙普之言,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趙廷美苦笑:“官家似乎並不這樣想。賞花釣魚宴上,並不斥責趙普,分明是默許趙普公然羞辱我。”

盧多遜默然,須臾緩緩問道:“殿下記得太祖皇帝兩位皇子,德昭和德芳,是怎麼死的麼?”

趙廷美沉吟,道:“德昭,是自刎而亡……”

太祖趙匡胤有四子,長子與第三子均早亡,趙德昭是次子,第四子名德芳。太平興國四年,二十九歲的趙德昭跟隨皇帝趙炅攻打幽州。某日軍中深夜驚亂,皇帝失蹤,將士不知皇帝下落,有人便謀議立趙德昭為帝。趙炅回來後得知此事很不高興,從此對趙德昭有了猜忌之心。

趙炅因為北伐不利,許久沒有給功臣行賞。趙德昭為將士向皇帝請賞,趙炅大怒,斥責他說:“且待你自己做了皇帝,再行賞不遲!”德昭憤懣,退朝後自刎而死。

“德芳嘛……”趙廷美嘆息,“才剛離世,年僅二十三。眾所周知的說法是年輕體弱,藥石無靈,抱病而亡。”

盧多遜冷笑:“若無金匱之盟一說,在太祖皇帝之子中選儲君,立長便應是德昭,立嫡,若按太祖孝章皇後之意,便該立德芳。那金匱之盟,雖然今上與趙普言之鑿鑿,但誰也沒見過。而兩位太祖皇子在今上即位後相繼而亡,恰好令今上沒有了來自太祖一脈的後顧之憂,其中關節,頗值得玩味。”

趙廷美猶疑:“你是說,德昭和德芳之死,沒那麼簡單?”

盧多遜低目道:“臣不敢妄言。不過從行獵之事及賞花釣魚宴看來,今上對楚王十分欣賞,大有著重栽培的意思。”

趙廷美苦笑:“他還是想把皇位傳給自己兒子。”

盧多遜朝他一拱手:“恕臣直言,若今上如殿下適才所說,想把皇位傳給自己子嗣,那如今,他面前最大的障礙是誰?”

趙廷美沉默。

盧多遜進一步挑明:“趙普所言,顯然來自今上授意,欲宣佈陳國夫人是殿下生母,表明嫡庶有別,要把殿下排除於金匱之盟約定的兄弟范圍內。”

趙廷美凝視面前的棋局,忽然心煩意亂地把棋盤一推:“不說這些了。”旋即揚聲喚:“劉娥!”

劉娥應聲進入亭中。

趙廷美吩咐:“今晚頗為炎熱,你去冰窖取些冰塊來做綠豆甘草冰雪涼水,為盧尚書奉上。”

劉娥頷首領命:“是。”

這日黃昏,皇帝趙炅才從南郊齋宮回來。車駕剛到丹鳳門,等候在此的趙普即迎上去,在趙炅禦輦前行禮:“臣趙普恭迎陛下。”

趙炅有些訝異:“今日朕從齋宮歸來,路上耽擱了,回來得晚。趙相公何必還在此等候。”

趙普從伏拜的姿態直起身來,從容道:“臣有要事稟奏陛下。”

京師貴胄豪門常在宅中設冰窖,以備夏日解暑所需,秦王府也不例外,冰窖設於花園假山中。劉娥奉命做冰雪涼水,便入冰窖取冰,須臾出來,手裡捧著有幾大塊冰的銀盤,身後冰窖寒氣逼人,煙霧滾滾而出。劉娥旋即關門,捧著銀盤離去。

少頃,劉娥端著托盤步入涼亭,從托盤中取出一個較大的銀湯碗和兩個小銀碗,湯碗裡盛著綠豆甘草冰雪涼水,面上浮著若幹碎冰。

劉娥把冰雪涼水盛入兩個小碗中,分別擺在趙廷美和盧多遜面前,把尚盛有冰雪涼水的銀湯碗擺在棋盤旁邊,然後低首退出。

趙廷美朝盧多遜一擺手:“盧尚書,請。”

盧多遜持銀匙攪動面前的冰雪涼水,其中碎冰隨之碰撞,映著月色,閃著清冷的光,沁出絲絲縷縷的涼意,悄然漫過他手指。

暮色漸濃。

此刻秦王府大門前,守門的侍衛正站立著打瞌睡,忽聞前面道上蹄聲滾滾如驚雷,侍衛迷糊地睜開眼,見一隊人馬踏著月影馳來。

侍衛舉目看清為首的人,頓時大驚,立即跪地行禮,齊聲高呼:“聖躬萬福!”

趙炅在馬上冷冷一笑,開口命令:“開門。”

此前趙普向趙炅稟報了打探到的消息:盧多遜造訪秦王府。趙炅沉吟須臾,抬起眼簾,迅速作了決定:“擺駕秦王府。”隨即連車也不坐,選了匹高頭駿馬,自己騎了,帶著侍從奔馳而來。

侍女槿伊得知官家駕到,立即匆匆朝涼亭趕來,向趙廷美稟報:“大王,官家禦駕親臨,已經進王府大門了!”

趙廷美與盧多遜霍然站起,兩廂一顧,都有些驚惶。

趙廷美低聲對盧多遜道:“你快去我後院避避,萬萬不可讓他看到你在這裡。”

盧多遜嘆道:“只怕官家是聽到風聲,故此特意前來搜查。”

趙廷美蹙眉,一時苦無良策。

盧多遜目光移到冰雪涼水之上,然後朝趙廷美躬身:“藏於別處很容易被發現,殿下不如容我暫避入冰窖。”

趙廷美略一思忖,隨即頷首:“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委屈盧尚書了。”轉而吩咐槿伊,“你帶盧尚書去冰窖。”

槿伊答應,帶著盧多遜離去。

趙廷美又朝外喚劉娥:“你收拾一下棋盤。”

劉娥答應。趙廷美稍整衣冠,闊步朝外走去。

劉娥入涼亭,整理好棋盤上散落的棋子,見盧多遜的冰雪涼水還留在旁邊,遂捧起退至亭外,又聞前院喧嘩,很快會有人來,不及退出,便在涼亭下方侍立。

趙炅帶著一幹人等浩浩蕩蕩地進入前院,趙廷美疾步出來迎接,行禮後道:“陛下深夜親臨寒舍,臣有失遠迎,請陛下恕罪。”

趙炅哈哈一笑扶起廷美:“秦王何罪之有?朕也是心血來潮。端午將至,朕今日從齋宮回來,帶回許多南郊采的菖蒲和艾葉,恰好路過秦王府,便想著順道給弟弟帶一些來,掛在府中辟邪。”

趙炅回首向身後的王繼恩下令:“繼恩,你帶人把菖蒲艾葉給秦王府各屋舍掛上。”

王繼恩躬身道:“遵命。”

王繼恩轉身向拿著菖蒲和艾葉的眾侍衛揮手:“四處走走,把菖蒲艾葉給各屋舍掛上,每處亭臺樓閣可都別落下。”

眾侍衛答應,四散奔走。

趙炅又笑對趙廷美,道:“這些菖蒲艾葉長於齋宮附近,原比尋常的有靈氣,鎮宅辟邪最好不過。”

趙廷美略微淺笑:“謝陛下。”

趙炅目光越過趙廷美略往他身後:“聽說你方才在花園納涼?你園子有好景觀,朕也去那裡坐坐吧。”

趙廷美欠身讓路:“陛下請。”

趙炅進入花園,一路上以探尋的目光四處看,逐一掃視了花園中的亭臺樓閣,然後朝假山處走去。趙廷美暗暗一驚,旋即快步跟上,追隨而去。

涼亭外的劉娥看見趙炅行走的方向,不由雙目微睜,蹙起了眉頭。正在思索間,忽聞身後陰影處有人低聲喚她:“妹妹……”

劉娥回首定睛一看,見是龔美,立即朝龔美處退後數步,輕聲問:“龔大哥,你怎麼在這裡?”

龔美弓身縮首,盡量躲避在暗處,道:“今晚王府的顧都監請我喝酒,我喝得頭暈,從他那裡出來就迷了路,找不到出園子的門……現在這裡怎麼多了好些人?”

劉娥看看龔美,又望望趙炅等人前行的路,凝眸一想,指了個方向:“龔大哥,快,從那邊繞到假山中去……”

趙炅繼續前行,隨著步履移動,假山深處的冰窖門若隱若現。

趙廷美但覺兩膝疲軟,走得如同飄浮一般,心跳加速,卻也只能盡量掩飾,向趙炅賠笑道:“陛下,這裡夜間無燈燭照明,不便行走,不如去涼亭小坐賞月吧。”

趙炅擺首:“朕見這假山堆砌頗有新意,且去近處欣賞一番。”

趙炅啟步再往前走。

趙廷美跟在趙炅身後,額上漸漸滲出了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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