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宮詞(女君紀)

5.瓊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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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明池對面的皇家園林瓊林苑牡丹園中,四十二歲的皇帝趙炅賜宴眾進士,放眼望去,眾進士多為青年俊傑,穿著新科進士的綠襴袍,清新一如金明池畔年年柳色。

趙炅舉杯向為首的狀元蘇易簡,含笑喚:“狀元郎。”

蘇易簡忙起身舉杯。

趙炅道:“卿才高八鬥,辭藻妙絕,朕閱卷之時卻沒想到,卿人也是俊秀的翩翩少年郎。”

蘇易簡應道:“陛下施行仁政多年,如今國泰民安,海晏河清,是以大宋英才輩出。臣才疏學淺,忝居進士之列,委實汗顏。日後必鞠躬盡瘁,以報陛下知遇之恩。”

趙炅微笑頷首:“朕與卿一見如故,且共飲此杯。”

蘇易簡欠身:“謝陛下,聖躬萬福。”

二人飲盡杯中酒。

趙炅逐一細觀其餘進士,目光停駐於一位看上去最年少的綠衣郎臉上:“這位,一定是年僅弱冠的寇準了?”

他身邊的宦官行首王繼恩立即上前躬身回答:“正是華州下邽寇準。”

趙炅道:“如此年輕,若循唐例,最年少進士賜號探花使,稍後巡遊金明池,可於狀元前方引路。”

王繼恩含笑道:“臣聽說,因官家以往不甚錄用年輕進士,寇準年紀小,應試之前還有人教他謊報年齡,增加幾歲,被他嚴辭拒絕,說:‘我即將出仕,豈能存欺君罔上之心。’”

趙炅怡然看著寇準捋須笑:“不錯,年紀雖小,卻明大義,知事理,是可造之材。”又轉顧王繼恩,“蘇易簡寇準皆年少,正是戴花吃酒時,賜簪花牡丹。”

王繼恩俯身答應,轉身命內人摘花。內人們在園中摘下各色牡丹數朵,盛在托盤中奉上。

趙炅看了看,吩咐道:“魏紫贈易簡,姚黃賜寇準。”

蘇易簡與寇準離席跪拜謝恩。內人分別把花給他們簪在黑色的方形垂簷重戴上。

瓊林宴後狀元與其餘進士按例巡遊於金明池畔,快行吏役持皇帝詔書敕黃開道,其後黃幡雜沓,有數十百面之多,蘇易簡騎著白馬,於其中緩緩前行,兩側有眾進士及侍從相隨,後方另有若幹後呵殿者殿後。

見新科進士們從瓊林苑出來,等候已久的百姓們蜂擁而上,皆為爭睹狀元。

大道兩側植有兩列古松怪柏,樹蔭下停著一輛京中貴戚女子常乘的犢車,然而此刻卻無人駕車,狀元隊列一來,圍觀百姓於街道上推搡擁擠,其中還有不少女子,都想占據個離隊列近的好位置,那無人駕馭的犢車便被多人猛然推開,牛犢受驚,失控地朝前奔了數十步,車中之人撥開車窗朝外看,窗中露出一位少女瑩潔的臉。那少女盈盈十三四,目中含淚,惶然無助地掃視面前人群,帶著泣音喚道:“哥哥,哥哥……”

無人應答,她哭泣著朝後望去,繼續喚與她失散的哥哥,而此時黃幡漸近,她眼前流過的斑駁人影在吏役開道聲中退去,重重疊疊的黃幡被風吹開,白馬上狀元郎翩翩的身影隨即出現在她眸心,牡丹斜倚的垂簷重戴下他顏如冠玉。

少女看得怔住,兀自含淚的眼跟隨蘇易簡漸行漸近的身影移動。

蘇易簡亦留意到了她,側身俯首朝身邊的侍從說了兩句話,那侍從立即上前,與前方數位快行一起,把少女身邊推搡著犢車的人呵退。

行至少女車前時,蘇易簡朝她淺淺欠身,銜著禮數微微一笑,然後回首目示前方,繼續前行。

少女扶著車窗的手依舊未動,目光一直追隨蘇易簡,良久亦無意撤回,直到她的車又被追逐隊列的人群推動。

犢車一陣顛簸,少女驚懼,此刻道路之側的古松枝椏上有人飛身躍下,落在犢車駕車的位置上。那人並不回首,徑直揮鞭促牛犢朝前方奔去。少女大驚,連聲喚停,那人充耳不聞,繼續驅車狂奔,直至遠遠超過了巡遊隊列才停下,回首朝少女一笑。

是位俊朗的少年,比少女略大兩三歲,身形秀直如青竹,眼眸積滿陽光的碎金,那朗朗一笑,令天地為之一亮,這階前路上的松柏樹影,連帶著少女心頭的陰翳也隨之淡去。

少女稍稍放下心來,從車中走出,朝少年一福:“襄王萬福。”

這少年是今上第三子,襄王趙元侃。

見少女施禮,他抱拳還禮,含笑道:“小郡主不必多禮。許久不見,令尊吳越王可安好?

少女雙頰微紅,低首道:“家父康寧,即將入宮參加朝會,只是……吳越國已歸宋,家父如今的封號是淮海國王,吳越王之稱,大王不必再提了。”

吳越王錢俶兩年前祭別陵廟歸宋,攜妻妾兒女來到汴京。這少女便是他的幼女錢硯琳,頗受錢俶寵愛,趙炅因此封她為宜安郡主。

趙元侃也不接此話題,另向她解釋道:“適才你哥哥去為你買蜜餞,不想狀元巡遊隊列到來,將你們沖散。碰巧被我看見,便囑你哥哥來此接你,我從樹上躍去找你。”

錢硯琳輕聲道:“爹爹不想讓我出門,我央求哥哥,所以哥哥悄悄帶我出去。”

趙元侃笑道:“今日滿城爭睹綠衣郎,若我是女子,也會想方設法出門來看。”

錢硯琳心想,你並非女子,卻不也悄悄溜出宮來看了麼……此話不敢出口,她亦只是低首笑了笑。

此時後方有位少年喚著“硯琳”,氣喘籲籲地跑來,硯琳回首看,露出喜色:“哥哥!”

來人是錢俶第十四子錢惟演,與錢硯琳乃一母所生,兩人年齡又相近,一向親厚,故此今日甘願冒險私下帶妹妹出行。

錢惟演先將手中蜜餞遞給錢硯琳,道:“喏,你的林檎幹芭蕉幹。”然後又朝趙元侃抱拳,“今日多虧大王相助,惟演感激不盡。”

趙元侃道:“客套話都不必說了。我也是悄悄溜出來的,遇見你們正好結伴圍觀綠衣郎……你說,若你我也穿了綠襴袍,會不會也能贏得這被眾美女爭睹,擲果盈車的景象?”

錢惟演尚未回答,卻有一女子聲音淡淡從旁響起:“不會。”

趙元侃側首去看,見是一位二十多歲的路人女子。那女子正從他們身邊經過的,漠然瞥瞥他們,道:“就你們這瘦猴樣,給你們綠襴袍也撐不起來。多吃點肉,讀點書,長長個兒和學問,再去赴試吧。”

趙元侃啞然失笑,也不與她計較,轉而對錢惟演和錢硯琳說:“前方有個酒樓臨街,在樓上看狀元巡遊甚佳,我們去那看吧。”

錢氏兄妹答應,隨趙元侃前往酒樓。

劉娥與龔美來到金明池附近,見狀元隊列雖已從瓊林苑中出來,但街道兩側可見到狀元處早被滿城百姓裡三層外三層地占據,兩人根本不能擠進去圍觀,只略微從縫隙處窺到一兩位綠衣郎的身影。

龔美四顧,發現前方有不少酒樓,皆三四層,樓上窗戶欄桿處有不少人翹首以待,遂對劉娥說:“我們今日尚未進膳,不如就上酒樓,即可進食也可在樓上看狀元巡遊。”

兩人擇了一間位置上佳的酒樓,進到樓上坐下,發現酒肴頗貴,為了獲得位置看看蘇易簡,卻也只得略點兩道。

因觀者太多,狀元隊列前行甚慢,還未至酒樓。劉娥百無聊賴地坐著閑看周圍顧客,忽然著意打量其中一人。

龔美隨著她目光望去,見那人二十歲左右,眉目清秀,但也並非特別俊美,穿著一身交領佈衫,身邊擱著一個佈裹的包袱,正在自斟自飲,看上去平平無奇,也不知為何劉娥看得如此專註。

劉娥見龔美目含疑惑,遂低聲對他道:“若我所料不差,那人應該也是一位新科進士。”

龔美細細打量那人,看不出任何端倪,便問劉娥:“妹妹怎麼看出的?”

劉娥道:“你看他腳上的皂羅靴,與我們之前看見的綠衣郎穿的是相同樣式。”

龔美聞言觀察那人足下,點頭道:“不錯,正是綠衣郎穿的那種。”

劉娥道:“別人都在嘰嘰喳喳討論狀元和進士,不時去窗邊探望隊列行至何處,惟有他淡定自若,自斟自飲,似乎對巡遊全無興趣。”

龔美質疑:“會不會是落第的秀才?”

劉娥擺首:“他身邊放著的包袱底部線條圓潤,上部有物凸出,呈方形,很可能是他換下的冠服,下邊是綠衣,上面是方形重戴。”

龔美不由贊嘆:“妹妹心細,如今看來,確是如此……只是為何他沒參加巡遊?”

劉娥道:“人各有志,他不愛出這種風頭也未可知。”

話音未落,卻聞窗邊一陣騷動,有人驚呼:“來了,狀元來了!”

樓上眾人如水湧去,都爭相擠到窗邊探看,也只有那佈衣進士仍坐著紋絲不動,默默地又飲下一盞酒。

蘇易簡率隊行至酒樓之下,前方是一十字路口,三方不遠處皆為達官顯貴仕宦世家的豪宅別院。此刻各宅門開啟,轉瞬間於其中轟隆隆開出十餘輛高頭大馬車。馬車馳至狀元附近,每輛車上均跳下七八名精壯漢子,爭相擠到蘇易簡面前道:“我家主人請狀元郎過府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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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宋太宗趙炅本名趙匡義,後避其兄宋太祖名諱改名為趙光義,即位後改名為趙炅。

太宗之子屢次改名,多次徙封。第三子趙恒初名趙德昌,後改趙元休,再改趙元侃,被立為太子後改名為趙恒。入主東宮之前歷封韓王、襄王和壽王。本文為方便敘述,減少讀者記憶困擾,在他被立為太子前統稱襄王趙元侃。同理,太宗皇長子統稱楚王趙元佐,次子統稱許王趙元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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