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宮詞(女君紀)

4.翰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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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便服的盧多遜只身乘馬朝城外馳去,行至一人跡罕至的小河邊,見有一位身披蓑衣頭戴箬笠的男子獨坐於岸邊釣魚,方才勒馬止步,下馬後緩步走到那釣魚者身邊,凝目探視無誤,再朝那人長揖:“殿下。”

釣魚者微微側首,箬笠下露出趙廷美暗含憂色的臉。

自冰窖一事之後,趙廷美與盧多遜再也不在秦王府中見面,平常通過彼此心腹暗通消息,必須面談,也會各自喬裝一番,約在不易為人監視之處。

經趙廷美示意,盧多遜在他身邊坐下,舉目望向趙廷美釣鉤拋下的水面,低聲道:“官家在壽宴上借珍珠之事斥責陳國夫人,實則劍指殿下,連戲都懶得做了。殿下應當機立斷,以免日後受制於人。”

趙廷美默默凝視水面漣漪,良久後一聲嘆息:“他畢竟是我的兄長……”

盧多遜一哂:“殿下孝悌,處處顧及親情,他人可未必如此。殿下若再不行動,會越來越受官家束縛逼迫。他現已對殿下嚴加防范,將與殿下結交的臣子或降職或罷免,或閑置不用。恕臣直言,殿下不把握時機,將來只怕會與德昭、德芳一樣,想反抗也無能為力了。”

趙廷美仍未表態,只是黯然道:“容我再想想。”

盧多遜從袖中取出一卷文書,雙手呈與趙廷美:“這是中書守當官趙白交給臣的密報,裡面記錄著中書門下近日所擬的詔敕要點。殿下請看看,有多少是對殿下不利的。”

趙廷美未持釣竿的手接過,匆匆掃了一眼,眉頭蹙了起來,神色凝重。

盧多遜見狀又道:“這還只是中書門下擬的外制,官家直接的誥諭是交給翰林學士擬內制。可惜如今翰院中暫無我們的人。殿下不妨設法,向鎖院擬旨的翰林學士打聽,官家最近罷免的官員,可有殿下一派的人。人越少,殿下處境就越危險,必須作決斷了。”

趙廷美嘆道:“單憑你我及朝中幾名官員之力,恐怕還沒有十分把握舉事。”

盧多遜道:“臣慚愧,雖名為兵部尚書,但僅掌儀衛、武人科舉之事,形同虛銜。兵部職事為樞密院、三班院所分。但日前潘美妻女獻珍珠於陳國夫人必然出自潘美授意,有向殿下示好之意。殿下應把握良機,借潘美之力成事。”

趙廷美沉吟,還是搖頭:“官家猜忌潘美,僅讓他操練奉宸隊,兵力有限,有何助益?”

盧多遜微微一笑:“奉宸隊人雖不多,卻也是禁軍。先帝能於陳橋兵變,不也借的是禁軍之力麼?”

趙廷美沉默不語,想起了陳橋兵變之事。

太祖趙匡胤原為後周殿前都點檢,掌殿前禁軍。後周顯德七年北漢及契丹聯兵犯邊,宰相范質授趙匡胤軍權,率大軍出城禦敵。行至陳橋驛,其親信在軍中議論,稱皇帝幼弱,不能親政,不若擁立趙匡胤為帝,以抵禦外侮。彼時名為趙匡義的趙炅與趙普將黃袍披在故作酒醒狀的趙匡胤身上,拜於庭下,山呼萬歲。

趙匡胤旋即率軍回京,守城的禁軍將領石守信、王審琦等人與他原為結社兄弟,知曉兵變後迅速開城門接應,是以趙匡胤幾乎兵不血刃就奪下了開封城,逼周恭帝禪位,改國號為宋。

盧多遜見趙廷美漸有被說服的趨勢,遂進一步勸道:“今上如今明顯重曹彬而輕潘美,潘美難免心存怨望,我們正可善加利用。他主管的奉宸隊表面上不如皇城司顯要,但也是萬中挑一選出來的精銳之師。何況金明池宴集,沿途護衛車駕的正是奉宸隊……”

趙廷美終於開口回應:“你且試探潘美一下,莫要輕舉妄動。”

盧多遜淺笑頷首:“這個臣明白,請殿下放心。”

水面下波瀾湧動,似有魚兒上了鉤。趙廷美忙雙手提竿,那魚甚大,在空中掙紮一番,竟掙斷了魚線,含著釣鉤沉入水中。

趙廷美與盧多遜相顧大笑,隨即又擺首嘆惋:“好大的魚,可惜了。”

翰林學士為皇帝擬詔令,按慣例要關門鎖院,不讓人進入翰林學士院與擬旨的學士接觸。但最近趙廷美格外官員任免及皇帝動向,常借朝會和入省之機,繞道到翰院,使侍從叩門,借口天氣炎熱,向擬旨的官員送冷飲,故做隨意狀打聽官家詞頭大意。

也有學士向其透露一二,更多的噤若寒蟬,一聽秦王駕到即命人緊閉大門,秦王侍從叩門也裝作聽不見。

趙炅知曉曾有翰林學士向秦王透露詔令內容後也引而不發,暫未向趙廷美流露任何不滿,只是不許那學士再度值宿擬旨,有降職之意,同時把通判升州的蘇易簡召了回來,命他充翰林學士之職。

蘇易簡初次值宿,來到皇帝寢殿萬歲殿領詞頭。入到殿中,但見趙炅身後珠簾兀自晃動,五色琉璃珠流光溢彩,其後似有人影飄去。蘇易簡循著殿內猶存的暗香猜度,因他的到來隱於珠簾後的應是一位美人。

蘇易簡施禮如儀。趙炅沒有忽略他目光在珠簾上的短暫停滯,含笑解釋:“剛才離去的是李夫人。她來給我送了些蜜沙冰。”隨後目示案上銀盤,“喏,就是這個。”

那蜜沙冰是將冰刨成積雪狀,於盤中堆成山形,再以豆沙和蜜覆之,以銀匙調和食用,是國朝宮廷消暑佳品。

趙炅命人為蘇易簡添餐具呈蜜沙冰,要與他分而食之。蘇易簡惶然推辭,趙炅只是笑,一定要他坐下安心享用:“她做了這一大盤,我哪裡能吃完。若剩下許多,又怕她不滿。正巧你來為我分憂。”

於是蘇易簡只得坐下,與趙炅相對,君臣二人分食蜜沙冰,不時言笑敘談,不知不覺將那一盤冰食盡,趙炅才從容授詞頭予蘇易簡,讓他回翰院擬旨。末了不忘問蘇易簡蜜沙冰滋味如何,蘇易簡連聲稱贊,趙炅又笑:“那我讓李夫人再做一些,稍後遣人給你送去。”

蘇易簡回到翰林學士院,坐於堂中細看詞頭,構思詔令措辭。少頃,有宦官自萬歲殿來,向蘇易簡送李夫人做好的蜜沙冰。蘇易簡再三拜謝,親自送那宦官出門,目送他遠去,再吩咐於翰院隨侍的小黃門鎖院以待擬旨。

門關上片刻後,忽然有叩門聲響起。蘇易簡蹙眉望去,小黃門笑了:“不消說,一定又是秦王來了。”

小黃門向蘇易簡迅速解釋了秦王叩門的緣由,然後請示道:“蘇內翰,這回我們是不是也裝作沒聽見,任由他叩門,只是不理?”

蘇易簡凝眸一想,然後轉顧小黃門,沉著道:“把院門大大敞開。”

小黃門愕然:“啊?”

蘇易簡微笑,吩咐:“快去。”

小黃門打開翰院大門,趙廷美本已欲帶侍從離去,忽見院門洞開,不由詫異,狐疑地朝內探看。

蘇易簡已大步流星地自堂中出來,遠遠地即含笑朝趙廷美作揖,問:“不知秦王大駕光臨,所為何事?”

趙廷美道:“今日陳國夫人贈了我一壇她釀的梅花酒,最宜夏日加雪泡飲用。我路過翰院,想起官家說過,蘇內翰愛飲酒,平日作詩文常佐以美酒。故此欲分一壺給內翰品嘗。”

蘇易簡笑道:“秦王美意,易簡心領。只是作詩文雖可佐酒,但今日是為皇帝擬詔令,豈敢有絲毫懈怠,飲酒易誤事,易簡萬萬不敢此時暢飲。還望秦王將雪泡梅花酒收回。”

趙廷美遲疑不答。

蘇易簡又笑指身後院中滿架荼蘼:“翰院花開,大可有觀之處。秦王想必也是尋芳而至,不如入內細賞。”隨即又喚小黃門,道,“請秦王入院中賞花,並把適才官家送來的蜜沙冰向秦王奉上。”

小黃門答應一聲,要請趙廷美入內上坐,趙廷美卻擺手,深看蘇易簡一眼,然後轉身,緩步離去。

次日趙炅視朝,議罷國事,照例問眾臣可還有事要奏。

趙普瞥了瞥蘇易簡,持笏出列:道:“陛下,臣聽聞秦王近日入宮,每每漫步到翰林學士院前,叩門向擬詔令的學士送冷飲酒水。往日學士們多閉門不受,昨日蘇易簡卻開門與之相見,不知何故。”

不待蘇易簡有所反應,趙廷美先行出列,朝趙炅躬身:“陛下,臣向學士送冷飲,只是體恤他們盛暑鎖院擬旨之辛勞,實無他意。昨日亦只是信步走到翰院門外,見院中花探出墻頭,開得正好,便駐足觀賞,蘇內翰聞見,開門施禮,如此而已,我們並不曾議及其他事。”

趙炅看向蘇易簡,不疾不徐地問:“卿,有何要說的麼?”

蘇易簡從容出列,躬身稟道:“陛下,昨日秦王確實曾來到翰院門前。”

趙炅目如深潭,不見一絲波瀾:“哦,他是來賞花麼?”

蘇易簡側首一顧趙廷美。趙廷美垂目,暗暗握緊手中的笏。

蘇易簡銜一抹微笑低首應對:“秦王是在賞花。臣隨後敞開院門,任其觀賞,並請他同品陛下所賜的蜜沙冰。秦王卻不進來,想是有要事在身,很快便回去了。”

趙炅哈哈大笑,轉顧趙普。以責備的口吻道:“開封府事務繁雜,秦王日理萬機,委實累了,難得有空信步賞賞花,你們還整天盯著他說三道四,害得他連朕一碗蜜沙冰都不敢坐下來嘗。”

趙普低首,淺笑道:“臣惶恐。”

趙炅頓了頓,又和言對趙廷美道:“開封府事多,你一人料理確實太辛苦,不如朕派個人來幫你吧。”不等趙廷美回答,他即端然坐直,面對眾大臣,宣佈:“即日起,開封府增設‘權知開封府事’一職,任職的官員協助秦王掌開封府事務。人選朕稍後確定。”

趙普立即欠身,朗聲道:“陛下體恤兄弟,此舉仁德英明。”

眾臣亦紛紛附和:“陛下英明。”

趙廷美直立於躬身行禮的眾臣之中,一臉冷肅,許久後才徐徐下拜,道:“臣,謝陛下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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