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宮詞(女君紀)

4.瑤芳

所屬書籍:大宋宮詞小說

翌日劉娥登臺,眉妝依然如男子般斜飛入鬢,眉下目色清澈,眼波往臺下一橫,原本喧鬧的茶席瞬間鴉雀無聲,眾人屏息凝神,都在等待她啟唇。

劉娥微笑著將手中的鞀鼓一撥,本應清脆的兩記鼓聲中似有一聲啞了下去,一絲驚詫於劉娥眼中如火花一現,她隨即不動聲色地用小指迅速將鼓邊按住,一敲牙板,清脆地開口:“今日裡……”

她盡量少用鞀鼓,巧加牙板,著意掩飾鞀鼓的啞聲,神情如常地將《會真記》說完一段,然後向茶客深施一禮,借口更衣,退入戲房。

她手持鞀鼓,徑直來到張瑟瑟那一端。張瑟瑟正在對鏡梳妝,眼角餘光一掃劉娥,對著鏡子陰沉一笑,卻用她一貫嬌媚的語調柔聲道:“妹妹今兒的鼓兒詞唱得不錯吧?想必又掙了不少賞錢。”

劉娥揚手將鞀鼓送至張瑟瑟面前。張瑟瑟垂目一瞟,也未細看,便迅速抬眼看劉娥。劉娥冷笑,鎮靜地答了她的話:“托姐姐福,還好。”

劉娥自知其中緣故。今日她提前從居處來到戲房,以便從容些化妝,卻見張瑟瑟新雇的女使匆匆自她戲房出來,見了她頗不自然,稱風大,吹得劉娥戲房窗欞響,她便進來關窗。劉娥點頭道謝,女使微微一福,便著急離去。劉娥不免生疑,然而進至房中不見異狀,也沒短了什麼物件,便暫時不管,開始化妝。而後臺上鞀鼓一撥,她聞聲便知鼓裂,聯想女使神情,已曉其中端倪。

那鞀鼓此刻杵在張瑟瑟眼下,而劉娥未再說話,只冷面盯著她。張瑟瑟不由心虛,不太利索地問道:“你……你什麼意思?”

劉娥將鞀鼓在她面前來回擺動兩下,卻不多言。

張瑟瑟不耐煩地揮手將鼓撥開,道:“你這鼓破了,怪得誰……”

劉娥一哂:“我這鼓是好的還是破的,你又怎麼知道?”

張瑟瑟愣了愣,再留神看鞀鼓,才發現劉娥向她展示的那面並無破損。這時劉娥翻轉鞀鼓,另一面鼓面邊緣處,一條細細的、鋒利刀刃劃出的整齊裂紋盡入二人眼底。

劉娥再顧立於一側的張瑟瑟女使,道:“說,你今日去我戲房做什麼?”

女使瑟縮著退後兩步,深垂首,不發一言。

張瑟瑟見狀怒火浮升,冷笑著提高聲調:“喲,這才沒登臺幾天呢,就擺足了名角派頭,先和我爭戲房,這會兒又來呵斥我的丫頭!”

“爭戲房?”劉娥心下又是惱怒又是鄙夷,“你若不想我用你相鄰戲房,與店主和我直言便是,何苦擺弄這些手段。”

“說起手段,妹妹可不遑多讓,哪像是剛吃我們這一口飯的。”張瑟瑟收斂那皮裡陽秋的笑容,變色喝道:“你從服侍我那天起就處心積慮地想取代我吧?眼見我的歌喉你及不上,便去討好鄢七,哄他教你技藝,終於取而代之。這下一步,就是設計趕我出門了。”

劉娥嗤笑:“你以己度人,不值一辯,我不跟你吵。你若不滿,我可以搬出戲房,但日後你若再生事端構陷我,我必不忍氣吞聲。”

“搬?妹妹若想搬,何不搬遠點兒?”張瑟瑟站起,踱至劉娥身側停下,又露出譏誚的笑:“以妹妹的本事,原不該屈居此地。外頭有的是豪門朱戶,以妹妹人才,何愁找不到藏嬌金屋。”

劉娥側目看她:“你想趕我走?”

張瑟瑟挑釁地與她對視:“五日後,我們同時獻藝,誰的客人多,誰就留下,另一個立即出門,另謀生路。”

張瑟瑟滿目盛氣,久不見劉娥回應,以為她會退縮,不禁笑了笑,引得頭上點翠步搖一顫。

然而步搖垂珠搖擺未歇,便聽劉娥沉聲道:“一言為定。”

言罷劉娥轉身離開,行至門邊又回顧有些錯愕的張瑟瑟,道:“還有一事,忘了囑咐你。”

張瑟瑟朝她微揚下巴,好整以暇地等待。

劉娥唇角一挑:“收好你的蜜糖。蜂蜜放在面粉裡,可以做糖蜜果子,放在胭脂裡,只會招螻蟻。”

五日之期轉瞬即至,兩人依據約定,張瑟瑟於中庭戲臺,劉娥在茶樓廳堂之中,同時向茶客獻藝,由客人自主選擇何處就座。奇書樓

戲臺之上,為張瑟瑟伴奏的樂師坐下,開始吹笛。

戲臺側面低垂的簾幕中有婉轉的歌聲傳出:“相見稀,相憶久,眉淺澹煙如柳……”

張瑟瑟一壁唱著,一壁引紈扇蔽住面容,側身緩緩走出。待到臺中,引袖起舞,才慢慢將紈扇移開。

精心修飾過的俏臉上媚眼如絲,一曲清歌,漾動目中兩剪秋水,神態更比往日柔美。而今秋意漸濃,她卻仍穿著淺色輕容紗裁成的褙子,薄如輕煙淡霧。小五凝視著她若隱若現的玉臂肌膚,忍不住問身邊張瑟瑟的女使:“張娘子不冷麼?”

女使瞪了他一眼。而原本坐在稍遠處的幾位茶客此刻已起身移位,挪到離張瑟瑟更近的臺下坐下。

廳堂中,仍著男子青衫的劉娥牙板一響,對著略顯冷清的茶席,開始說一出新書《南柯太守傳》。

這故事講的是東平人淳於棼嘗豪飲於宅南大古槐下,一日沉醉,夢見被槐安國王招為駙馬,坐擁嬌妻美妾,任南柯太守,又位極人臣,榮華半世。直至鄰國來犯,淳於棼兵敗,公主病故,淳於棼又遭人誹謗,被槐安國王遣送回鄉,旋即夢醒。淳於棼感南柯之浮虛,悟人世之倏忽,遂絕棄酒色,潛心修道。

雖也是唐代傳奇,但這一出並不像《會真記》那麼流傳甚廣,有許多茶客沒聽過。淳於棼初入槐安國,劉娥講得繪聲繪色,細細鋪陳府邸館舍彩檻雕楹、華木珍果之富貴氣象,聽眾漸漸有了些趣味。待聽至槐安國王召見淳於棼,稱“令次女瑤芳,奉事君子”,席間男子紛紛相顧而笑,拍案叫好。

原沒坐在堂中的茶客聽見動靜,未免好奇,便有幾個從中庭進入堂中,開始駐足聽劉娥講鼓兒詞。

張瑟瑟看在眼裡,心下有氣,朝樂師橫目示意。樂師遂曲風一轉,另換曲目。張瑟瑟應著樂聲,開始唱一段從未唱過的艷詩:“不信巫山女,不信洛川神。何關別有物,還是傾城人。經共陳王戲,曾與宋家鄰。未嫁先名玉,來時本姓秦……”

堂內人聽見,多側首相望。張瑟瑟又著意將聲音提高了些,“粉光猶似面,朱色不勝唇。遙見疑花發,聞香知異春。釵長逐鬟發,襪小稱腰身。夜夜言嬌盡,日日態還新……”

中庭茶客聽得心馳神蕩,大聲喝彩,引得堂中又有回到中庭者。

劉娥見狀並不焦慮,依然不疾不徐講淳於棼見聞:“賜婚那夜,駙馬館舍羔雁幣帛陳列,妓樂絲竹不絕。宴飲之間,忽有一群戴鳳冠,著霞帔,彩碧金鈿盛妝打扮的美人帶著數十侍從相繼進來。或稱華陽姑,或稱青溪姑,或稱上仙子,或稱下仙子,一個比一個嬌媚,伶牙俐齒地與淳於棼談笑。其中一人說:‘去年上巳節,我隨靈芝夫人路過禪智寺,在天竺院看婆羅門舞。我與眾姐妹坐在北牖石榻上。你這少年郎呀,也下馬來看,一定要和我們說笑。我和瓊英妹妹將一方絳色絲巾,結於竹枝之上,你難道不記得這事了?’”

劉娥話音甫落,便聽堂中一隅有少年高聲應答:“記得,記得!”

眾茶客與劉娥舉目望去,卻見那方茶席坐著笑吟吟的趙元侃,他身後另有數名隨從侍立,張耆位列其中。與劉娥四目相對,趙元侃揚了揚眉,怡然自得。

眾茶客皆笑。劉娥不理趙元侃,繼續講述:“又有一個女子說:‘七月十六,我在孝感寺侍奉上真子,聽契玄法師講《觀音經》。我施舍了兩支金鳳釵,上真子舍了一枚水犀角盒子。那時你也在講筵之中,到法師那裡請來金鳳釵和水犀盒賞玩,贊嘆不已,還問我姓什麼,是哪裡人,我都沒回答。你看著我脈脈含情,戀戀不舍……這事,你還記得麼?”

這時不待趙元侃開口,堂中眾茶客均齊聲作答:“記得,記得!”

說完眾人皆大笑,且紛紛撫掌,為劉娥喝彩。

這笑聲與掌聲響亮如雷鳴,聽曲的中庭客人坐不住了,接踵而至堂中,爭相觀看劉娥表演。堂中茶席不夠,便有多人立於後方,踮足眺望,而中庭茶席則空了一大片。

張瑟瑟暗暗切齒,深吸一氣,強將滿腹怒火壓下,煙視媚行地向前挪步,款擺腰身,曼聲歌舞:“轉面流花雪,登床抱綺叢。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

劉娥聞聲,手中鞀鼓一滯,聽出此刻張瑟瑟唱的正是她此前拒唱的《會真記》艷詩。

張瑟瑟平素自矜名伶身份,原不屑唱過於露骨的香艷詩詞。這日與劉娥競技,本以為勝券在握,不料劉娥忽換戲碼,令她眼睜睜看著客人流失大半,遂將心一橫,放下身段唱艷詩,刻意選了劉娥不唱這段,意在隔空挑釁。

此舉的確吸引了部分茶客,又有一些回到中庭。

劉娥不動聲色,從容往下講。講到淳於棼被宮人迎至修儀宮,等待與金枝公主瑤芳完婚時,牙板一敲,戛然而止。劉娥旋即含笑告退,稱中場小歇,請客人品茶,稍待片刻。

堂中客人頓感無趣,便紛紛離席欲往中庭觀看。趙元侃朝張耆示意,張耆立即帶其餘幾位侍從疾步來到通往中庭的門邊,朝眾人拱手道:“我家主人吩咐,凡留在堂中品茶者,主人皆贈錢兩百文,以添茶資,還望諸君笑納。”

兩百文足夠買一斤好茶,欲往中庭者頗有一些在猶豫。

“五百文。”趙元侃又於席中笑道。

便有多人笑逐顏開,朝趙元侃笑稱“恭敬不如從命”,旋即回到堂中。

亦有一些不領茶錢,直往中庭去了,但放眼望去,人數仍是廳堂居多。

張瑟瑟繼續唱艷詩,中庭有叫好聲此起彼伏。

少頃,堂中忽有茶博士揚聲唱道:“金枝公主駕到。”

眾人舉目以望,但見一嚴妝女子自內而出,描斜紅,貼花鈿,穿齊胸襦裙,披大袖衣,頭上綰著凌雲髻,雪膚花顏,儼若神仙。

那女子緩緩走到堂中,含笑唱道:“早梅天氣,正繡戶乍啟,瓊筵才展。鵲渡河橋,雲遊巫峽,溪泛碧桃花片……”

劉娥說鼓兒詞一向著男裝,雖也描眉畫眼,化的卻是男伶人妝容。這時有茶客驚呼一聲“之湄娘子”,眾人才如夢初醒,認出堂中女子正是首次以女裝登場的劉娥。

堂內頓時歡聲雷動,茶客們競相前顧,爭睹以女兒妝容示人的之湄娘子。消息傳至中庭,又是一番騷動,幾乎所有人都瞬間離席,三兩步奔至堂中,聽瑤芳公主妝容的劉娥吟唱新婚情景:“歡宴,當此際,紅燭影中,檀麝飄香篆。擲果風流,謫仙才調,佳婿想應堪羨。少年俊雅狂蕩,驀有人言拘管。鎮攜手,向花前月下,重門深院。”

空蕩蕩的中庭,伴奏的笛聲兀自繞梁,而張瑟瑟已停止歌舞,垂袖立在臺上,雙目含恨,怒視廳堂。

二樓雅閣垂簾忽地一動,簾後人影交疊,席中之人朝躬身的侍者附耳說了些什麼。須臾,那侍者下至一樓,對著廳堂揚聲宣佈:“在中庭品茶聽曲者,袁大官人贈錢一千。”

堂中看客動容,但暫不移步,均看向此前贈茶資的趙元侃。

趙元侃微微一笑,對那侍者道:“我出錢百貫,請袁大官人下樓一敘。”

那侍者擺首,客氣地朝趙元侃一抱拳,再轉朝旁觀的胡掌櫃,一顧趙元侃,朗聲道:“袁大官人說了,願出錢千貫,請掌櫃趕走此人。”

胡掌櫃尷尬地不知如何作答。趙元侃不慍不怒,徐徐啜了點茶,才道:“還有這等事?當真有趣。”

言罷擲茶盞於案上,起身,大步流星地直奔二樓閣子,不顧身後侍者的追趕,伸手掀簾。

雅閣中的袁大官人側首後顧,與趙元侃目光相觸。

趙元侃表情凝固。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