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宮詞(女君紀)

4.東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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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趙炅正襟危坐於蹴鞠場上方的禦座中,微蹙眉頭觀看場內雙方競賽,目光鎖定在耶律喜隱身上。

後晉高祖石敬瑭將燕雲十六州獻與遼太宗耶律德光,宋太祖趙匡胤著眼於南方,與契丹大致未起沖突。趙炅即位後欲復燕雲之地,親率宋軍自太原北伐,但先被遼軍阻於幽州城下,後又被遼將耶律休哥等大敗於高梁河。趙炅身負箭傷乘牛車逃回,北伐以慘敗告終。此後遼軍頻頻出兵攻掠宋遼邊境,宋軍奮力迎戰,雙方互有勝負。

耶律喜隱是遼太祖耶律阿保機之孫,阿保機第三子章肅皇帝耶律李胡長子,如今被遼國皇帝耶律賢封為宋王。此番領命出使大宋,名為與宋探討議和,實則態度倨傲,並不提和議。趙炅也知他意在打聽大宋虛實,毫無尋求和平之誠意,因此也只是與其敷衍,以遊藝宴集相迎,全不議及國事。

今日宋遼雙方蹴鞠,場中豎有一面高約三丈,寬約一丈,以彩絡結成的網,正中留有尺許見方的網眼,宋人稱之為“風流眼”。大宋與契丹各出十二人,宋方穿靑錦衣,契丹著紅錦襖,分別列於球網兩邊。抽簽決定宋方開球,隨即由趙元佐將球開出,雙方隨即傳遞爭奪,以頭、肩、背、膝、腳等頂球或踢球,惟不能用手,爭相將球攻入風流眼,落地得一籌,比賽以得籌多寡定勝負。這種玩法稱為“築球”。

此刻球在二皇子趙元僖腳下,他盤帶須臾,一腳踢起,將球長傳至離球網最近的趙廷美腳下。趙廷美正欲將球踢向風流眼,耶律喜隱卻驀然殺出,右足一撥,硬生生從趙廷美腳下奪過球,踢起來顛了幾下,即帶到風流眼前,奮起一踢,球直直地飛向結著彩絡的球門,穿過風流眼落地。

契丹眾人振臂歡呼,擊掌相慶。

趙炅面色一沉。

趙廷美重新開球。球傳了數次,到了趙元僖腳下又被耶律喜隱奪去。耶律喜隱如前次那般帶往球門,一腳踢去,眼見球將飛往風流眼,卻有一穿靑錦衣的男子平地躍起,以胸停球,將球擋了下來。

趙炅認出那是趙元佐,不由微微一笑。

趙元佐得球後牢牢將球盤於足下,舉目一顧,見趙元侃正處於球網近處,遂以足弓大力將球一挑,傳給趙元侃。趙元侃穩穩接住,見耶律喜隱又欺身過來欲搶奪,趙元侃悠然一笑,把球往上一踢,用胸停住,然後展開雙臂,球從左臂滾到右臂,他一繞腕,球又回到了肩上。他肩托頭頂腳踢,球便如粘在他身上一般,但雙手並不碰球,喜隱亦完全搶不到。

契丹數名隊員圍聚過來,都想搶球,趙元佐與趙廷美上前掩護,遮擋住搶球的契丹人。趙元侃獨自把球帶向球網,面朝球網,把球猛地踢往上空,然後上前一步,左腿弓,右腿繃,等球落下,看準了球,右腿揚起一勾,用右腳掌踢球,球從他頭上迅速飛進了風流眼。

趙炅喜形於色,站起擊掌,高呼:“好一招‘倒踢紫金冠’!”

宋方圍觀的侍從隨之擂鼓歡呼,耶律喜隱怫然變色。

此後趙元侃連續顛球,帶球,破門。耶律喜隱一次次企圖爭奪,均無功而返。比賽結束之時,宋方凈勝三籌。

按禮儀,築球完畢雙方隊員應相互作揖以示友好。耶律喜隱匆匆向趙元侃抱拳示意,即陰沉著臉走回趙炅身側下方席位。

趙炅笑吟吟地朝他拱手:“沒想到契丹將士久居北漠,蹴鞠技藝與大宋子民相較也不遑多讓,今次比試,多謝貴方承讓!”

耶律喜隱冷笑:“皇帝過謙了。這次大宋大獲全勝,我方原是技不如人。”

趙炅含笑擺首:“遊戲而已,孰輸孰贏,不必細究。”

耶律喜隱側眼一睨正自場內退去的趙元侃等皇子,道:“我只是實話實說。我們大遼將士平日註重的是騎射實戰,所以這些遊藝之事,確實比不過大宋皇子。”

趙炅笑容隱去,旋即不動聲色地道:“騎射嘛,我家幾位小兒也學過些許皮毛,若大使有興趣,明日我便帶他們與契丹諸位使臣在南郊行獵。”

喜隱立即應對:“如此甚好,想必皇子們個個都是神箭手,我等拭目以待。”

翌日趙炅率眾皇子與耶律喜隱一行狩獵於南郊。契丹人聞到山林草木的氣息,如同雷聲追逐乍現的電光,帶著踏破蒼穹的氣勢策馬絕塵而去。而皇子們散佈於樹影中,若麝鹿奔走,身影矯捷,不時挽弓射箭,森林中獵物亦紛紛應聲而倒。

當趙炅騎馬帶著己方皇子將士與耶律喜隱一方合會時,彼此都提著不少獵物。

趙炅哈哈一笑:“契丹人果然精於騎射,看來使臣斬獲不少。”

喜隱也笑道:“大宋的獵物看起來也不比我們的少,只可惜剛才我們各自行獵,我等未能欣賞到大宋皇子騎射英姿,深感遺憾。”

話音甫落,便有一只灰色的野兔從趙炅與耶律喜隱之間跑過。

趙炅立即揮鞭一直指野兔,喚二皇子:“元僖!”

趙元僖一愣,旋即挽弓去射。

慌亂之間未及瞄準,箭落在了兔子身後一丈遠的地方。

耶律喜隱大笑,語含揶揄:“大宋皇子的騎射是在皇宮裡練的吧?平素射的多半是家禽,所以一遇到郊野獵物,箭便失了準頭。”

趙炅冷眼瞥了一下趙元僖,趙元僖赧然低首。

耶律喜隱傲然引弓,一箭朝野兔射去,哪知野兔已自惶恐不安,不住跳動,那箭卻也只射中兔子腳邊的石頭。

野兔驚惶四處狂奔。喜隱彎弓再射,連射兩箭,仍有偏差,並未射在兔子身上。

耶律喜隱蹙眉,再拔箭,手中卻空空如也——箭筒裡的箭已然用盡。耶律喜隱側首間,發現趙炅身邊的趙元佐已挽弓指向了野兔。

趙元佐逐漸引滿弓瞄準野兔,微抿雙唇,鎮定自若。

宋遼兩方的人都緊盯趙元佐弓弦上的箭。

此刻他溫潤神情已於漸起的風聲裡隱去,目光閃出箭矢一般的冷凝鋒芒,雲霞的輝光透過林蔭拂上他的臉,趙炅於側面看去,但覺這個酷似自己的兒子周身光華,宛如傳說中青衣白裳、手執弓矢的太陽神東君。

趙元佐一箭放去,正中野兔。

趙炅松了口氣,含笑看向喜隱。

耶律喜隱面色變幻不定,最終還是決定含笑相對,朝趙元佐一拱手:“楚王果然精於騎射,不遜我大遼男子,喜隱佩服!”

趙元佐目中復又波平如水,面朝耶律喜隱,他淺笑欠身:“承讓。”

夕霏晚照將東京宮城鍍上了一層金紅色澤,趙炅與趙元佐在南邊的丹鳳門內下馬,一前一後朝宮內走去,相距不過一步,兩人不時側首交談,任斜照的日光將父子長長的影子交疊於一處。

憶及日間情形,趙炅喜形於色,誇贊元佐:“那耶律喜隱狂妄自大,欺我大宋無人,欲借騎射羞辱於我。我前日賞了一把好弓給二哥,原指望他亮亮身手,不料他卻失手,好在有你,一箭中的,為爹爹挽回了顏面。”

趙元佐含笑道:“喜隱囂張,臣也不免有氣,所以未待爹爹下令便擅自挽弓射兔。後來想想,甚覺此舉唐突,幸而爹爹沒有責罰。”

趙炅拍拍元佐的肩:“爹爹怎麼會責罰你呢?爹爹很慶幸,有你這樣一個成器的兒子,不但長得像我,文韜武略也越來越像我。你且說說,要什麼賞賜?”

趙元佐擺首:“區區小事,臣豈敢居功討賞。”

趙炅笑道:“這事可不小,你挽回的不但是爹爹的顏面,更是大宋的顏面。爹爹必須賞。”

趙元佐應道:“爹爹若要賞,便賞四叔吧。臣的騎射和劍術都是他教的。昨日他踢球累了,沒去狩獵,若去了,哪還輪得到我挽弓射兔。”

趙炅步履一滯,適才笑容消失無蹤,但也只是一瞬,他很快啟步,繼續前行。

趙元佐一怔,加緊步伐追上去,口中喚:“爹爹……”

然而趙炅並不回頭,這一路再不與元佐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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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宋皇子公主當面稱父親為“爹爹”,並非“父皇”;自稱“臣”,不是“兒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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