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宮詞(女君紀)

2.子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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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居於襄王府中寢食難安,心憂秦王府諸人安危,次日便想出門打聽消息,不想被守門侍衛攔住,稱襄王府慣例,一切人等外出均須劉夫人同意,劉娥既入了王府,也應遵守這規矩。

劉娥自忖並非襄王府奴婢,無須聽命於襄王乳母,便欲不管不顧沖出去,侍衛卻立即亮出長矛阻攔。僵持間趙元侃匆匆趕來,命侍衛收回長矛,但也疾步上前,擋住了劉娥的去路。

劉娥冷對趙元侃:“我知道你乳娘不喜歡我,覺得我會給你添亂,既如此,你何不放我出去?”

趙元侃笑道:“我並不想囚禁你,能否出去,我們試試看。”

言罷趙元侃大步流星朝門外走去,劉娥隨即跟上,但幾名侍衛迅速並肩攔住他們,為首者躬身抱拳道:“今日劉夫人特意叮囑過我們,大王要讀的書尚未讀完,一整天都應該留在書齋,無論大王有任何理由,我們都不能放大王……”說著瞥了劉娥一眼,“及其他人出門。否則,提頭去見官家。”

劉娥見他神情嚴肅,語氣也毫無商討餘地,失望之餘看向趙元侃,元侃朝她聳聳肩,無奈地笑笑。

趙元侃帶劉娥漫步於王府花園,向她說明府中情形:元侃生母隴西郡夫人李氏薨後,皇帝趙炅囑托乳母劉氏照料元侃起居,並給予她管教元侃的權力。元侃出閣別居,劉夫人便成了襄王府事實上的女主人,上可教導襄王,下可管束奴仆。她隔數日入宮一次,會向皇帝稟報元侃近況,若說元侃行事不妥,皇帝必加以懲戒,是以元侃平時對她也頗敬畏,並不能隨意發號施令。

劉娥不由感嘆:“沒來京師以前,我還以為親王和半個皇帝一樣,有權有勢,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尤其是在自己王府裡。後來才知,秦王和楚王各有各的苦衷,就連你,好像也挺不自由。”

趙元侃亦嘆道:“親王其實挺難做的,無才無能不受人待見,木秀於林也會出事……”

劉娥有些明白了:“所以劉夫人要嚴格約束你,隔三岔五去向官家稟報你行為行蹤,也是為了確保你按官家心意成長,不庸碌,但也不招搖,不致引來無妄之災。”

趙元侃默認,旋即苦笑道:“她人是好人,就是太認真了,乃至我的衣食住行都要按她的安排來,如若有違,她就會請父皇來處罰我。”

劉娥一哂:“但我為何覺得你外出的時候挺多的?我在京中動輒就能遇見你。”

趙元侃朗然一笑:“那是因為我會變通。”

劉娥追問:“怎麼個變通法?”

趙元侃一拉劉娥的手,道:“跟我來。”

劉娥立即將他手甩開,眉頭輕顰,一臉嫌棄。趙元侃也不以為意,自己向前跑,並招手喚她跟上。劉娥足下滯澀,但終於還是隨他而去。

趙元侃帶劉娥來到王府花園東北角,此處有一個園丁居住的小屋,趙元侃一壁前行一壁指著小屋道:“屋後有個小門,可以通向外間,便於園丁外出采購所需之物。我想出去時給他一些錢他就讓我出去了。”

趙元侃與劉娥來到園丁小屋前,恰逢園丁從小屋中走出。園丁見了趙元侃當即一愣,目露憂懼之色。

趙元侃走到園丁面前,負手而立,語調舒緩,頗顯矜持地發號施令:“老蒲,給我把後門開了,我外出片刻。”

園丁老蒲迅速跪下,朝趙元侃再三叩頭:“大王,你饒了我吧。上次放大王出去,劉夫人發現後把我腿都快打折了。”

趙元侃道:“花了多少藥費,我翻幾倍賠你便是。你且開門,我回來後再賞你兩貫錢。”

老蒲不應,但說一聲“大王稍等”,便嗖地沖回屋內,須臾回來,手中多了一個木匣。

老蒲打開木匣,又在趙元侃面前跪下,雙手舉過頭頂將木匣中物事呈給趙元侃看,懇切央求道:“大王,老奴一把老骨頭經不起折騰。這四貫錢請大王笑納,今後切勿再讓老奴開後門了。”

趙元侃錯愕,一時無言以對。

劉娥見狀忍俊不禁地笑了,但遠眺前方關閉的門,目光頃刻間又暗淡下來,低首轉身欲離開,走了幾步一抬眼,卻發現劉夫人不知何時趕來,正橫眉直視她。

劉娥並不懼劉夫人,上前兩步,直問:“夫人既不待見我,理應把我趕出去,為何讓我禁足於王府?”

劉夫人冷笑:“你以為襄王府是你家菜園子,你想來便來,想走便走?”

趙元侃追來,將劉娥拉到自己身後,輕聲喚:“乳娘……”

劉夫人揚手制止他說下去,直視他道:“大王,你已讓她在王府中留宿一夜,襄王府便與她脫不了幹系了。如今你只有兩個選擇,一是立即將她捆綁交給官家,向官家表明你在助他清除秦王餘孽,一是讓她留在府中,閉門不出,待風聲過去再作打算。你選哪個?”

不待趙元侃作答,劉娥便沒好氣地道:“讓我出去,我保證,若被人抓住,寧死也不供出曾在襄王府留宿。”

劉夫人怒道:“秦王事發,連帶著眾親王府亦被監視,你一出門,多少雙眼睛盯著你,你還想瞞天過海?”

趙元侃示意劉娥噤聲,又朝劉夫人笑道:“乳娘所慮極是。眼下形勢不明朗,自然是第二種方式穩妥。”

趙元侃隨即拉著劉娥衣袖離開。劉娥知趙元侃對自己頗有幾分情愫,雖明白他的確關心自己安危,卻也疑心他留自己居於府中動機並不單純,勉強隨他走出劉夫人視野,即抽出袖子,冷眼問趙元侃:“你們想關我到幾時?”

趙元侃溫言勸慰:“別急,你且安心在這住幾天,要出去,我總能想到法子的。”

王繼恩派人向韓國公府傳令,稱德妃請潘寶璐入宮賞花。之前宮中收集待字閨中的世家女畫像,潘美夫婦便猜到與皇子婚事有關。潘美著意向王繼恩打聽,王繼恩也透露是官家授意德妃為楚王擇新婦。

潘夫人得知後喜不自禁,認為楚王是皇長子,如今秦王事敗,儲君之位官家顯然是要留給楚王的,若女兒成為楚王夫人,將來母儀天下亦指日可待。而潘美則沉吟不語,隱有憂色。

潘寶璐聽說這消息,雙睫微垂,頗顯失望,口中喃喃道:“怎麼是楚王,不是襄王……”

潘夫人嗔怪女兒傻,將嫁予未來儲君的種種好處一一道出,又指揮婢女呈出宅中珍藏的珠寶華服,為女兒精心挑選,一心期盼寶璐入宮艷壓群芳,一舉中選。

潘寶璐懨懨地,仍不是很興奮。本欲設法回絕,但轉念一想,難得有入宮的機會,萬一能在宮中遇見襄王呢?

這念頭令她精神一振,亦展顏笑開來,興致勃勃地與母親一同挑選服飾。

入宮那日,潘美與潘夫人送盛裝的潘寶璐出門,潘夫人拉著女兒手仔細打量,又親自為她理理發上的簪花,諄諄囑咐:“此番入宮,我兒定要言行謹慎,務必處處體現大家閨秀風范。能否光耀門楣,在此一舉。留心保持妝容,飲茶進食少許即可,可別過量……”頓了頓,又壓低聲音,在寶璐耳邊道,“可別讓馮家小娘子比下去。”

潘寶璐不住點頭,向父母道別後上了她雕欄玉砌、畫輪朱轂的犢車。

葉子和另一名侍女手持內薰香丸的香鬥,分列潘寶璐所乘的犢車兩側,跟著犢車前行。香鬥中香煙裊裊,隨車輪轆轆,迤邐不絕。

犢車前後均有十來位家仆,前呼後擁地隨行呵道,稱韓國公家眷出行,讓路人回避。路人皆知潘美如今頗受官家器重,見此聲勢亦紛紛退避。

這日德妃命周懷政請楚王入宮。趙元佐還道父親回心轉意,與他說秦王之事,立即乘革輅入宮,直奔萬歲殿見駕。豈料趙炅閉門不見他,周懷政方才說出德妃召潘、馮二女賞花之事,稱德妃想請楚王少留片刻,見見兩位姑娘。

趙元佐垂眸一想,已猜到此中因由,朝周懷政一拱手,道:“都是貴胄女眷,我不便與之相見,告辭。”

言罷不理周懷政挽留勸阻,趙元佐疾步走出丹鳳門,上了革輅,絕塵而去。

潘寶璐車馬行至汴河上州橋,將要上橋,卻見另一側過來一隊車馬,領頭的家仆已走上橋,正在引導後面一輛犢車上橋。

領頭的潘宅家仆見對方不顧呵道聲,竟欲讓他家車馬先行,頓時揚聲喝道:“我家小娘子乃韓國公千金,今日乃奉旨入宮陪德妃娘子賞花,爾等還不速速退讓!”

而對面有人答道:“我家小娘子是梁國公千金,今日也是奉德妃娘子之命入宮賞花,我們先到,理應是我們先過橋。”

潘宅家仆聞言不敢擅作主張,走到潘寶璐車前,躬身請示,問是否允許梁國公家的小娘子先行。

潘寶璐聽聞有人搶道已是不悅,又見與其相爭的是梁國公之女馮子璿,她一向好勝心強,雖無意與楚王為偶,但既有人欲將她與馮子璿相較,卻也絕不願落了下風,見家仆如此征詢她意見,頓時一聲冷笑,反詰道:“是我們人多還是他們人多?”

家仆賠笑道:“他們奴仆不過四五人,是我們人多。”

潘寶璐眼波一橫:“那你還讓什麼讓!”

家仆點頭如雞啄米一般,連聲稱是,回首朝己方人等招手:“我們上橋!”

馮宅家仆見狀不滿,紛紛道:“韓國公府怎的如此不講道理,明明是我們先到,我家小娘子也是受邀入宮,我家主人也是國公,名爵身份並不遜於你們,你們為何硬要搶道先行?”

馮宅家仆不肯讓道,兩廂對峙間,潘寶璐褰簾看對面馮子璿的隨從和犢車,見那車雖也是青牛丹轂,但彩漆脫落,顏色暗淡,不由露出鄙夷神色,道:“梁國公過世沒幾年,怎麼家道竟衰落至此?國公千金入宮只帶四五名隨從,連個提爐行香的人都沒有。犢車的漆都掉成這樣了,竟不如我家丫頭坐的車光鮮。馮家小娘子坐著這樣的車,也要爭著搶著趕到前面,莫不是要為我開道?”

馮宅家仆們聽她言辭刻薄,一個個神情憤懣,欲要上前理論,卻聞馮家犢車中傳出一位女子從容輕緩的聲音:“潘家小娘子說得不錯,我家這車是舊了。”

眾人噤聲,目光投向那車。雖有簾幕遮蔽,但可想而知,車中人是馮子璿。潘寶璐聞言自覺馮子璿氣餒,愈發得意。

馮子璿聲音繼續傳來:“大名馮氏世代簪纓,今日我乘的車,原是前朝廣順年間,先祖獲賜的宮車,所用木材珍稀堅實,中有沉、檀等香木,稱‘七香車’。另仿唐七寶輦形制,四面綴五色玉香囊,囊中貯辟寒、辟邪、瑞麟、金鳳四香,是以毋須侍女提爐行香。”

潘寶璐著意打量,果然見馮氏犢車四面垂有五色玉鏤雕的香囊,清風拂過,迎面飄來的是不經煙火薰爇的草木香氣,異常清幽。

潘寶璐一時無語。馮子璿又道:“馮氏女眷出入宮掖常用此車,卻也還能代代相傳,不過用到如今顏色確已暗淡,是不如新貴的光鮮。”

馮宅家仆相顧而笑,有人大聲叫好:“姑娘所言甚是。如果大名馮氏也像潘家一樣國朝才嶄露頭角,那姑娘的車一定像潘家小娘子的一樣光鮮。”

圍觀的人竊笑,對著潘寶璐一方指指點點。潘寶璐惱羞成怒,手指馮子璿的車朝家仆命道:“去把那五色玉香囊摘下來,讓我見識見識,看這前朝遺物,與我大宋的有何不同!”

潘宅家仆齊聲答應,迅速上前,幾人擋住馮宅家仆,另有兩人猛地沖至馮子璿車前,伸手把車四面掛著的玉香囊扯下。

一位家仆聽聞馮子璿聲音輕柔,有心想窺探她容顏,遂揚聲問潘寶璐:“姑娘,馮家小娘子的車不但舊了,連車簾子也破得很。我們要不要幫她卸下來換換?”

潘寶璐心想馮繼業已去世,而自己父親如日中天,今日索性便多威懾她幾番,料她不敢怎樣,遂應聲道:“好,回頭我送一副新的給她。”

潘宅家仆當即雙手拽住車簾一扯,簾幕應聲而落,馮子璿清麗的面容暴露於人前。她羞憤不已地側首,引袖遮住自己的臉。

這驚鴻一瞥令潘宅家仆輕薄心愈盛,湊向馮子璿,口中道:“馮家小娘子身上也有香囊吧?不如取下,一並給我家姑娘瞧瞧……”

家仆笑著朝馮子璿伸手,馮子璿驚懼地朝內縮。眼看家仆的爪子就要觸及馮子璿衣裳,一枚玉佩忽然自外飛來,擊中家仆的手。

家仆慘叫一聲,縮回手,怒視玉佩飛來處。

玉佩落在馮子璿膝上,馮子璿怔怔地看看,輕輕拾起,見那玉佩是白玉雕成,呈盤旋螭龍狀,玉色瑩潤,觸手生溫。

擲出玉佩的趙元佐從革輅上一躍而下,緩步走到兩家車馬中間。

他本想回楚王府,行至州橋,見前方喧嘩,得知潘馮兩家爭道,原不欲幹涉,但見潘宅行事囂張,竟公然羞辱馮子璿,遂出手相助。

潘寶璐認出趙元佐,失聲道:“楚王,又是他!”

兩邊家仆愕然,隨即紛紛朝元佐下拜。

馮子璿從車內出來,稍整衣飾,緩步走到元佐面前,斂衽一福:“謝楚王相救。”

趙元佐註視她,但覺她身形高挑,稍顯單薄,兩眉青山淡遠,鳳目微挑,雅致如從仕女圖中走出,聲音也柔和清婉,但輕抿的薄唇線條分明,從那裡可看出一絲隱於秀麗外表下的倔強。

趙元佐朝她一揖,道:“馮姑娘無須客氣。”然後看看馮子璿簾幕被毀的車,又道,“你的車被人損壞,現下坐不得了,不如上我的革輅,我送你一程。”

馮子璿雙頰微紅,低首踟躕道:“這如何使得……”

趙元佐知她顧慮,淡淡一笑:“請姑娘乘車,我騎馬相送。”

趙元佐不待她回答,徑直朝駕車的宦者示意,宦者過來,向馮子璿一揖:“馮姑娘,請。”

馮子璿沉默須臾,終於啟步,在宦者相助下上了楚王的革輅。

革輅掉頭朝宮城行去。

趙元佐從一名隨從手中牽過一匹高頭駿馬,上馬隨革輅而行。

馮宅家仆迅速駕車跟上,臨走時眼含奚落地看著潘寶璐冷笑。

潘寶璐眼睜睜地看著一行人離去,惱火地從葉子手中奪過香鬥,狠狠地敲在過來請示是否啟行的家仆肩上。

革輅中的馮子璿展開右手,手心中是趙元佐為救她擲出的螭龍玉佩。馮子璿凝視片刻,又握拳,把玉佩緊緊攥在手心,然後悄悄褰開車上窗簾,看身側騎馬護送她的元佐。

趙元佐目視前方,神情淡然,渾然不知身邊的姑娘在暗自期待,這段通往宮城的路既遠且長,讓她可以一直在他投下的影子中面含微笑,聽馬蹄悠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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