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賦原著 第55章

作者:熄歌

第二日,有士子在茶樓鬧事,失口說出雲、惠這兩州當年損傷根本不嚴重,前幾日是有人花錢雇他做戲鬧事,為的是扳倒舒家。此話一出,楚都城中議論紛紛,人們總是願意相信更齷齪的事,於是陛下名聲一落千丈。

隔日,劉丞便站出來參了上官雲囚禁上官婉清。她來告訴我,這是你母親讓她按兵不動的。緊接著我收到了上官流清的信,說她十八日清晨會回到楚都,而後我又探到你母親調動了五千騎兵,最後加上你出逃的舉動……

我想,你母親是打算先製造民意,而後讓你出逃。十八日上官流清入城後,先洗刷你殺上官流嵐的冤屈,接著讓舒煌出來承擔罪責,最後以五千輕騎和民意要挾陛下釋放舒煌。若陛下不肯,你母親便直接逼宮,從此挾天子以令諸侯。”

說著,他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我,目光中並無喜怒,“對嗎?”

你都知道了……”我苦笑起來,“那陛下也都知道了吧?”

他沒說話,低下頭去,我心裏一片死寂。陛下既然已經知道我母親調動兵馬,必然已經做了準備,那母親此行怕是不成了……

可陛下不會殺母親,畢竟血契在那裏,只是怕陛下會像對待我一樣對待母親。

斬四肢……我心中一抖,想象著母親被斬去四肢的樣子,想象著白少棠死的樣子,腦海中一片血色。

我原以為陛下不知道。”沈夜突然開口。

我霍然抬頭,愣愣地看著他。

陛下的情報,都是我給的,你母親調兵一事,我並未告訴陛下。”

為什麽……”我訥訥。他苦澀地笑開,卻沒有回答,而是轉過頭說道:“但是後來我不確定陛下知不知道,因為那日給你傳信的,是陛下的人。”

你說什麽?”我驚詫出聲。沈夜垂著眼簾說:“養心殿的人都是我精挑細選過的,除了陛下,不可能有人能往裏麵傳信。我抓她過刑後查出來,她果然是陛下的人。如果說陛下已經能冒充白少棠,那她必然知道我沒告訴過她的消息。所以陛下到底知不知道你母親的動向,我不確定,可你別擔心,我昨天已經向上官流清遞了消息,她不會一個人來。”

上官流清……”我舔了一下幹澀的唇,有些不安道,“那她……她會幫我們嗎?”

上官家在離楚都一天路程的地方有一個軍營,屯兵兩萬。可沒有命令帶兵入城,這可是謀逆之罪,上官流清與舒家沒有什麽交情,她……

她會。”沈夜淡然開口,“因為歡喜和鄭參都在我手裏。”

歡喜是誰?”我有些茫然。沈夜笑了笑:“歡喜之於上官流清,就像你之於我。而且,上官流清自己也知道她欠了上官流嵐的,她會繼承上官流嵐的遺誌。”

沈夜……”說到這裏,我終於沒忍住,“你不是……陛下的人嗎?”

他沒說話,垂下眉眼。片刻後,他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一片冰涼,好像冰塊一樣,一觸碰到我,他就皺起了眉頭,然後閉上了眼睛,似乎在忍受劇烈的痛楚。

外麵傳來了犬吠之聲,他猛地睜開眼睛,抽回了手,聽著外麵的動靜。他立刻轉身往山洞裏走了進去。在山洞裏探索了一番後,他將我抱起來走入山洞深處。深處有一個小洞,那裏有一個只能容納一人進入的洞口,他抱著我進入那個小洞深處,接著用雄黃撒了我一身,隨後低聲說道:“等一會兒不管發生什麽,你都不要出聲,不要亂動!”他似乎怕我又做什麽,緊接著又說道,“我知道你不信我,可這一次你一定得信我,我不會害你!”

說完,他從懷裏掏出了一把匕首放進了我的手裏。想了想,他低頭親吻了我一下,疾步轉身走了出去,擋在了那只容一人的洞口前。

外麵的人聲越來越近,我心裏越來越慌張。我躲在暗處,只看見他靜靜地站在那裏,仿佛泰山立於此處再不會移開。

犬吠之聲越發急躁起來,我心跳得飛快,過了許久,我終於聽到有人扒開草堆,緊接著帶著獵犬衝了進來。

沈殿下,您將舒大人帶到哪裏去了?!”一個陰冷笑著的聲音響了起來,帶著玩味道,“陛下都說要提審舒大人了,您卻執意不肯交人,是打算同陛下決裂嗎?!”

徐大人都已經把話說到這種程度了,還容沈夜多說什麽嗎?”沈夜輕笑起來,“今日哪怕沈夜不是要背叛陛下,徐大人也不會容得下沈夜一片忠心吧?北冥四殺,東海七劍,南環二十九子,徐大人帶了這麽多人來,還真是看得起沈夜。”

那是當然,”對方冷笑出聲來,“沈殿下可是十二歲就獨挑君子門十煞之人,徐某從來不敢輕視殿下。若不是知道沈殿下今日身中劇毒,徐某又怎敢造次?”

山洞裏一片靜默,沈夜聲音冷了下來:“是你讓人給舒城傳消息的?!”

不敢,”對方有了幾分幸災樂禍,“在下不過借東風罷了,您那心肝寶貝舒大人給您下毒,不過是早晚的事。”

你是怎麽知道她要給我下毒的?”

沈殿下想做個明白鬼?在下可不是傻子,多說多錯,殿下還是束手就擒吧。”

我不會讓你吃虧,”沈夜的聲音又響起來,“你告訴我一個消息,我告訴你一個消息,今日就算我要死,也未必不能給你有價值的消息。”

沒有人說話,許久後,有人鼓起掌來:“沈殿下果然是人中龍鳳,哪怕此時身處險境仍舊臨危不亂。也好也好,沈殿下告訴我一些事,免得我徐某日後再花力氣去探查。”

你怎麽知道她要給我下毒?”沈夜重複了一遍。

不是我知道,”對方聲音懶懶的,“是陛下知道,就連那‘相思’之毒,也是陛下給白少棠的。”

白少棠是陛下的人?!”沈夜聲音裏有了驚怒。對方卻沒有回答,反問道:“聖火令在哪裏?”

在我書房暗格第三格。白少棠是不是陛下的人?”

過去是。”對方想了想道,“你知道,白少棠的妹妹在宮裏,當初也是這樣,所以他才會受陛下牽製前往摩薩族,可如今是不是,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陛下在白少棠身邊安插了人手,讓舒城出宮給你下毒,這也是陛下一手安排的。”

聽到這話,我心裏猛地一沉,幾乎要驚叫出聲。然而我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不發出任何聲音。

沈夜沒說話,對方又問道:“暗庭是不是有一處寶藏,留給皇室以防萬一時還能東山再起?”

是。”沈夜答道,快速地又問,“陛下安排我接近舒城,又給我空間虛虛實實地對她好,一再容忍我越界去救舒城,到底是為什麽?”

你還不明白嗎?”對方冷笑起來,“陛下要的,根本不是舒城的命,也不是舒城,陛下要的,是舒城喜歡你。你對舒城越好,舒城就越容易陷入情網,她以前喜歡你,可陛下覺得喜歡得還不夠深,不夠多。陛下要的,是舒城把你當成最重要的人,比舒家重要,比任何事都重要。”

果然……”沈夜喃喃出聲,聲音裏全是絕望,“那麽……到底從什麽時候開始,我成了陛下的棄子?你又從什麽時候開始知道這一切的?”

藏寶之地在哪裏?”對方先問了這個問題。

祁連山,山腹之中,有一個女皇墓。”沈夜回答得飛快。對方似乎很滿意,帶著笑意說道:“從你喜歡上舒城開始,陛下便已經將你當作了棄子。你以為你的心意,陛下看不出來嗎?陛下早已明白,所以從你開始喜歡舒城起,陛下就不再指望你能將血契偷出來了!陛下是什麽人,你難道不知道嗎?容不得一點欺騙,容不下半分背叛,而你一次又一次偏袒舒家,你當陛下是傻子嗎?至於我……”對方低笑起來,“你嫁入舒家後,我便已經暗中成了陛下的另一只手。”

說完,對方問了一個問題:“成為隱帝之後,陛下要給你下毒,那味毒藥是什麽?”

這一次,沈夜沒有回話。他沉默了許久,對方終於不耐煩地又問道:“沈夜,你要反悔嗎?!”

我沒什麽想知道的了。”沈夜開口,聲音裏波瀾不驚,“你也不需要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因為你沒機會了。”

沈夜!”對方暴喝出聲,“你耍我!”

說完,山洞裏就傳來了刀劍殺伐之聲。

我聽得聲響,知道外麵一定有很多人,我也知道,沈夜只有一個人。

我不知道沈夜過去是怎樣的,我只知道他去過很可怕的地方,他是十二歲就握住君子門的人,他是十七歲就接管暗庭的人,所以我想,這麽多人,他一定不害怕。

可我害怕,我那麽害怕,我整個人顫抖著躲在暗處,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背,眼淚拚命地落下來。

聽到這裏,我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沈夜沒有害我,他一直盡力護著我,我卻中了陛下的計謀,用他對我的關心和愛護,給他喂了致命的毒藥。

我不知道他是靠什麽方法,才讓這致命毒藥至今都不發作的;我不知道他是憑借著什麽,到現在這一刻還在為我戰鬥。

我突然覺得一切都可以不計較了,無論他過去怎麽對我,無論上官流嵐是不是真的因他而死,無論以後我是不是會因為他死去。

外麵的刀劍聲告訴我,外麵他偶爾悶哼出來的聲音告訴我,他已經用盡了他所有,努力愛著我。

外麵的聲音一直沒有停息,然而始終沒有一個人進山洞半分,他堵在那一人道的門口,頑強得如同一塊沒有辦法搬離的石頭。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只感覺外麵的光一點點地暗下去,狼嚎聲傳來,山洞裏彌漫了血腥味,濃重得讓人幾乎想要嘔吐。外麵的聲音越來越小,有人突然高聲喊出:“他毒發了,撐不住了!”

打鬥聲越發劇烈起來,不久後,我聽到有刀劍插入身體的聲音,還有沈夜的悶哼聲。我躲在暗處裏,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

然而打鬥聲還在繼續,我閉上眼睛,將手背都咬出血來。好久好久之後,隨著一聲劍落地的輕吟,外麵終於沒了聲音。

我整個人都顫抖著,動彈不得。我想出去看一看,可我沒有勇氣。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我不知道他是否還完好無缺。

我這輩子從未這樣後悔過,如果我沒有給他下毒,我想他武功這樣高強,一定不會有事的。

可人生從來不能重來,我只能寄托於幻想,他這樣強大,這世間這樣多的艱險他都走過了,他一定不會死在這裏。等我們走出去,我就會對他好,我會把一切給他,他會比一切都重要。

我顫抖著,死死抱住了自己。很久之後,有人走了進來。

他一進來就帶著濃重的血腥味。我將自己的頭埋在懷裏,不敢抬頭,那人一步一步艱難地走過來,我暗暗握緊了匕首。

許久後,他終於停在我的麵前。他沒有動,靜靜地看著我,然後他蹲下來,染血的手覆在我頭頂。

那麽冰涼,全是血腥味,那一刻,我卻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歡喜。

我顫抖著抬頭,靜靜地凝視著麵前染血的麵容。

他的發已經亂了,麵上全是斑駁的血跡,一雙眼如黑寶石一般,在夜色中明亮得讓人歡喜。

他什麽都沒說,很久後,他終於沙啞出聲:“別怕,舒城,天快亮了。天亮了,一切就會好起來。我送你回楚都,你母親一定會贏,你會當回你的舒家少主,你會有一個愛你的夫君,陪著你生兒育女,白頭偕老。”

我沒有說話,顫抖著看著他,難以置信地伸出手去,拉住他的袖子。

那袖子已經被血染透,我握上去就能擠出血滴來。我死死地抓著他,眼裏全是淚水:“你呢?”

我沒事的。”他微笑起來,“我怎麽會有事呢?你別擔心我,我送你回楚都,然後我就去藥王穀,鄭參醫術好,我不會有事的。只是我可能會去很久,你不要等我。我這個人很容易忘記別人。不說了,”他似乎很是疲憊,低聲說道,“我背你出去。你的腿不要亂動,會留下病根,到時候瘸一輩子,就真的如陛下所願了。”

說著,他蹲到我麵前,溫柔說道:“上來吧。”

他說得那麽認真,那麽安定,我幾乎就信了。

可是我沒辦法不信,我只能信他的話。我信他有辦法,我信他不會死,我信他會好好的。我會等著他,多長時間我都會等。

我小心翼翼地趴在他背上,用手攬住他脖子。他慢慢站起來,身子頓了頓,然後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他全身都在滴血,每走一步,便留下一個血色的腳印。可他走得那麽穩,仿佛沒有任何事情。我趴在他身上,聞著他身上的血腥味,頭一次沒有覺得難以忍受。他似乎也想起來,有些擔憂問道:“你會不會很難受?”

沒有……”我沙啞出聲,“我不難受。”

那就好……”他低笑起來,“我總擔心你討厭我殺人。和你在一起以來,我就很擔心你討厭我……”他歎息出聲,“我一直知道你是個好人,可我也一直知道我不是個好人,我殺了好多人,也做過很多錯事,我以前從沒覺得後悔過,直到遇見你。”

他一開口,我就忍不住落下淚來。他沒有察覺,繼續呢喃:“其實我本來沒想過和你在一起的。陛下將我賜給你,讓我完成任務,可我不願意。我不想用自己的婚事去做這件事。你知道,她就是希望我能利用你去偷血契,那時候我就覺得,不就偷個血契嗎,這有什麽呢?

所以我讓上官婉清引你到鳳樓,用沈夜的身份接近你……

可我也沒想過怎麽就喜歡上你了,那一年在竹林裏的人,怎麽就是你呢?

我想了那個姑娘十年,怎麽就是你呢?

我這輩子沒被人喜歡過,沒被人珍惜過,我總是在被放棄,我總是一個人,直到你出現。你說你願意為蘇容卿去死……那時候,我那麽歡喜。我以為,我終於找到一個願意為我去死的人。

你沒有放棄過我,在那個迷宮裏,到最後你都沒有丟下我,還差點為了救我死去。那時候我就覺得,無論如何,我得護你一輩子……

可後來我發現,你喜歡的是蘇容卿,不是沈夜。我日日夜夜都在擔心,都在害怕。你喜歡那麽完美的貴公子蘇容卿,你喜歡的那個人如此幹淨,可沈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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