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賦原著 第24章

作者:熄歌

這一吼徹底激怒了她,她忽然回身,去找各種刑具。

我終於體會到了人類在用刑上的想象力。他們開始用針在我身上繡梅花,繡一點,撒一點鹽,聽到我的叫喊,他們就哈哈大笑,含著汙言穢語。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大皇女突然道:“已經晚上了……去找十個小倌來!”

剛說完,我便聽到外麵傳來了上官流嵐的怒喝聲:“讓開!”

我已經睜不開眼睛,只聽得旁邊一陣爭吵之聲,然後我被上官流嵐一只手扶住,從刑架上弄了下來。

你母親已經進宮,白少棠帶著人去鳳樓刺殺沈夜了。”

你母親調了曉防營兩萬的兵,”她言語說得十分鄭重,“她讓我交代你,若天明她未出皇城,立刻攻城。”

我猛地抬頭,一麵由著上官流嵐拖著我出去,一麵下令:“把大皇女拖進牢裏去!”

說完,我便踉踉蹌蹌地往外走去。一麵走,我一麵握緊了上官流嵐的手。

流嵐。”

嗯,”她的語氣波瀾不驚,“你別擔心,我會幫你看著局勢的。”

你為什麽不是個男人?”

嗯?!”她語調裏終於有了些情緒。

我忍不住歎息出聲:“如果你是個男人,我一定娶你。”

滾!!”

說著,我們走到了大理寺門前,抬頭看天,夜色降臨,烏雲滿城。

上官流嵐攙扶著我到馬前,然後把我扔到馬上,便說了句:“你先去蘇府,我帶人去宮門。”

流嵐!”我忍不住叫住了她,鄭重道,“今日之恩,此生不敢忘!”

這個恩情不要還給我,”她麵上表情平淡,神色裏似乎有了一絲陰鬱,“還給上官家吧,別說了,趕緊走!”

說完,她便把馬一拍,馬飛奔向前,我強忍著痛楚趴在馬背上,帶著人往蘇府趕。

等我一路衝到蘇府,由人攙扶著往裏屋走去時,蘇府已經一片狼藉。我老遠就聽到打鬥之聲,不由得更為著急,一時居然忘記了身上的痛楚,慌忙衝了進去。

我其實也不知道,到底我是擔心白少棠多一點,還是擔心沈夜多一點,我只知道這兩個人都不能有事,都要好好地、毫發無損地活著。我雖然告訴自己要討厭沈夜,可我還是希望他能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

然而事情比我想象的嚴重太多,當我衝進後院時,便見到後院全是打鬥的痕跡,幾乎已無一塊完好之地,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屍體。然而沈夜麵無表情,神色淡然地跪坐在大廳裏。

他穿著白色的長袍,墨發和袍子都垂在地上,麵前有著一套完整的茶具和正在小火爐上“咕嘟咕嘟”冒著泡的茶水,看上去閑適淡然。而他對麵正襟跪坐著一個少年,看上去十六七歲的模樣,就那麽跪坐著,卻已是風姿卓絕,似芝蘭玉樹,自帶晉魏貴族風度。

他們兩人安然地喝著茶,旁邊人打得飛來飛去,一個身著粉紅色長袍、眉目清秀的男人和白少棠打得滿身是血。我衝進長廊的時候,這男人袍中忽地出現了一朵金色的牡丹,那牡丹花飛快地衝向白少棠,我還沒喊出聲,便看見這朵牡丹射入了白少棠的身體裏。

白少棠悶哼出聲,直直地倒了下去,我慌得從長廊上飛身而起,然後被打飛過來的白少棠猛地撞到身上,忍不住吐出一口血來。我與白少棠剛剛落地,一把長劍便指了過來。我幾乎已經感受到那劍尖破開皮膚的涼意時,便聽到沈夜淡淡的聲音阻止了那長劍的繼續逼近:“牡丹。”

劍停留在我身前,有血珠順著那劍尖滴落下來,我抬頭看去,這才見執劍之人喘著粗氣,麵色蒼白,似乎也受了重傷。

他停頓了片刻便收了劍,轉身回到沈夜身邊。沈夜站起身來,帶著他身後那少年走向我。那真是絕美的風景,我卻只覺得惶恐,不由自主地抱緊了白少棠。

白少棠已經神誌不清,迷糊著倒在我懷裏,我故作鎮定地看著沈夜走到我身前。然後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低垂著頭,打量著我滿身的血跡。

接著他蹲下身來,從懷裏掏出了一方帕子,溫柔地拉過我的手,將我的手放在他掌心端詳。

你受傷了。”他淡淡低聲陳述,“夾棍、拔指甲,還有嗎?”

你想做什麽?”我佯作淡定,然而顫抖著的身子出賣了我的想法。他沒有說話,端詳著我的手,接著從兜裏拿出一個小白瓶,將裏麵的白色粉末均勻地撒在我的手上。

來人,”我假裝不知他的行徑,喚旁邊站立在長廊中不知所措的護衛,“把白少將抬回去,趕緊叫個大夫。”

誰都別動,”沈夜聲音不高,語氣淡淡的,仿佛在說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誰動誰死。”

他的語氣其實並不激動,甚至有些溫和,然而這話說出來,自帶了一股震懾之力。在場所有人都頓在那裏,許久,竟沒有一個人敢往前一步。

我留下,放他走吧。”見旁人不會動彈,我也放棄了他們,轉向說服沈夜。

沈夜卻忽略了我的話,只是端詳著我的手,平穩地發問:“誰幹的?”

他會死的。”我感受到白少棠的體溫開始變化,看到他臉色由蒼白轉為烏青,我便知道方才那朵金牡丹必然是帶著毒的暗器,不由得顫抖著出聲,“我求你,放他走吧。”

他死了,與我有什麽關係呢?”

沈夜終於回應我,他似乎是覺得有些好笑:“你為了他不娶我,為了他離開我,我為什麽要讓他活著?”

沈夜……”我顫抖著聲音說,“你這樣,我會恨你一輩子,真真切切地恨你一輩子。”

他沒說話,低頭瞧著白少棠,溫柔地握緊了我的手。

他哪裏好?”他端詳著白少棠,似乎是有些疑惑,“他哪裏比我好?”

沈夜,放過我們吧……”我暗中摸向了袖中的短劍,“你不是不好,沈夜,只是齊大非偶,我高攀不起。

無論你是蘇容卿還是暗庭中的隱帝,哪一個身份,都不是我舒城娶得了的。我沒什麽願望……”我聲音顫抖,捏緊了劍,終於下定了決心,“我只希望你我能相安無事,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最後問你一遍……”我抬頭看向他,“你放不放我們走?”

他不說話,握著我的手,安靜地看著我,片刻後,他卻笑了。

他的笑容裏全是苦澀,還帶了一絲懇求和傷心,卻只說了一句:“不要拔劍。”

我愣了愣,他卻仿佛早已知曉了我所要做的一切,重複了一句:“不要拔劍,我會傷心。”

說著,他伸出手順著我的手滑下來,摸到了我袖中的短劍,然後他說:“我沒什麽願望,我只希望能和你在一起。娶我吧,”他眼裏似乎全是痛楚,“娶了我,這天下,我都送給你。”

我從沒想過沈夜會這樣做。

我從未想過,那個骨子裏自傲、對愛情的態度那般冷漠的男人,竟會這樣低頭,用另外一個男人要挾嫁給一個女人。

我忽地明白了他眼裏的痛苦,我想大概前半生他都不曾想過,有一天,高貴如他這樣的男人也會在愛情麵前低頭,顯得這樣不堪。

可這真的是愛情嗎?我不由得又想:是有其他原因?是女皇的指令還是血契,抑或是舒家整個家族基業?

我不由得笑出聲來:“就只是要我娶你……沈夜,你真是……真是低賤到了骨子裏。”

我不在乎了。”他也笑了,放開我的手,把手溫柔地搭在了昏迷不醒的白少棠頸間。白少棠已經全身烏紫,我知道他撐不了多久了,而沈夜就靜靜地看著我,那白皙完美的手指似乎隨時會捏斷白少棠的脖子。

我最後問一次……”他開口。然而在他話音落地之前,我便回答:“娶。我娶你,可是沈夜,你要知道,”我大笑出聲,“這樣求著進我舒家大門的你,注定一生得不到幸福。”

牡丹,拿解藥來。”他卻似乎是毫不在意,朝旁邊人伸出手。那麵容妖媚的男人從兜裏拿出了一個瓶子,交到了旁邊少年手上。少年拿過瓶子,走上前來,恭敬地彎腰,送上了瓶子。

這真的是個極其注重禮節的少年,和鳳樓顯得格格不入,更適合我們世家名門。我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沈夜便道:“這是我的義弟,沈從。”

說著,他給白少棠服下一粒藥,沈從立刻彎腰,將白少棠從我身子裏抱了出去,然後抬回了長廊,又吩咐人去找大夫。我瞧著這少年慢條斯理地做事,沈夜就在一旁來來回回地打量我。

而後他又問了一遍:“是誰動手的?”

他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我趕忙道:“你照顧白少棠,我還有事。”

說著,掙紮著要起來,瞬間牽動了全身的傷口,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沈夜什麽都沒說,直接將我打橫抱了起來,我不由得驚叫出聲:“你放我下來!!”

我帶你進宮。”他一句話就讓我安靜了下來,“別亂動。”

說著,他便抱著我往外走去,走之前還不忘吩咐:“照顧好白少棠。”

聽到這句話,我的心就懸起來了,忍不住問道:“他們不會對白少棠做什麽吧?”

不會比你更差了。”他冷笑起來,“自己都管不好,你管別人倒挺有心。”

這話我接不下去,只能沉默不語。他抱著我走到門外,臨走時瞧見蘇閣老慌慌張張地衝了出來:“容卿!”

母親。”他頓住了步子。蘇閣老看著他抱著我,欲言又止,許久後才道:“別去吧?回家吧?”

說這話時,她眼裏盈滿了淚水,我第一次發現,原來老師是這樣感性的人。

沈夜只是抱著我,看著蘇閣老,好久才道:“容卿不孝,拜謝母親。”

說完,他便毅然轉身,抱著我上了馬車。

他動作極其輕柔,哪怕我全身都是傷口,都沒有感覺到多痛。他在馬車裏捋著我淩亂的發,好久才道:“舒城,你知不知道,有時候人生是沒有退路的?”

說著,他自顧自地又笑了起來,“你當然知道,舒家的人生下來就沒有退路。”

你到底想說什麽?”我忍不住皺了眉。他卻笑了起來,那麽溫柔、那麽輕柔地說了句:“舒城,我會保護你。”

說著,他低下頭,將溫熱的臉貼在了我的麵頰上。他離我那麽近,我幾乎感覺到了呼吸之間的糾纏,讓我忍不住心跳快了起來。我一瞬間竟忘記了那些凝重的氣氛,仿佛身邊這個人能解決一切,讓我依靠,讓我安心。

一個女皇派來的人讓我有了這樣的感覺,我不由得對自己很是憂心。

於是我只能閉上眼睛,什麽都不說。

沈夜帶著我來到宮門前時,宮門口燈火通明。上官流嵐騎馬站在宮門前,士兵列隊站在她身後,而宮門緊緊地閉著,紅燈籠在風中搖晃,自帶著一股肅殺之氣。

沈夜的馬車慢慢停到宮門前,也不知這馬車是有什麽特別之處,不一會兒,宮門就緩緩地打開了。在眾人目瞪口呆之時,沈夜抱著我端坐在馬車裏,慢慢地走進了皇宮之中。

宮城之內已經聚滿了士兵,所有人手執利器麵容緊張地看著我們的馬車,饒是有車簾擋著,我也忍不住覺得有些心驚。沈夜卻是閉著眼睛,一臉坦然。

暗庭之人,無論何時都可直接入宮城。”

我知道。”聽到他說這個,我不由得笑了,“始皇帝親建的暗庭,確實是有趣得很……若我死了,你們是會直接找個和我一樣才能的人以自己的身份進入朝廷,還是會讓她裝作我的樣子頂替我的身份,好似我還活著一般?”

你不會死的。”他終於睜開眼睛,“只要我為隱帝一日,暗庭就不會對你下手。”

暗庭到底是皇帝的人還是你的人?”我不由得嗤笑出聲,“還由得你做主?”

他沒說話,低頭瞪了我一眼,道:“舒城,這是我的錯。”說著,他伸手憐惜地撫上我的麵頰,“我今日不該離開你身邊的。”

你別這樣。”我不由得覺得有些別扭,轉過頭去,他也就沒再多話。等了一會兒,我們到達大殿邊上時,他又將我抱起來,從馬車裏走了出來。

大殿外站滿了士兵,跟在他身邊的車夫拿出一塊令牌,所有侍衛立刻跪了下來。他似是早已習慣,抱著我走到了大殿門口,裏麵是激烈的爭執聲,我聽到我母親道:“陛下若當真做得出,不如就殺了我。我怕陛下是忘了這麽多年來舒家和皇族的約定,陛下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越界,就不曾想過後果嗎!”

你放肆!”女皇怒吼出聲,隨即便是拔劍之聲。我聽得心驚,沈夜很是懂事,當即一腳踹開大門。我一進門,便瞧見母親倒在地上,發冠歪斜,發絲散了開來。

女皇紅著眼,執劍將劍尖指在母親頸間。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似乎是在隱忍什麽,慢慢道:“舒柔,你太放肆了。”

我放肆……”母親大笑起來,“是我舒家忍你太久,你忘記了自己身份吧!陛下,這麽多年,舒家從無二心,陛下如此猜忌,豈不寒了臣子的心!”

我舒家做錯了什麽嗎?”母親抬起頭來,直視女皇,“陛下登基,舒家鼎力相助,從無逾越行為,陛下如今一心打壓舒家,不過就是陛下天子之心,受不得半點委屈!可我舒家便該受這樣的委屈嗎?陛下,您已經沒了沈泉,痛苦了一輩子,是要我女兒也步陛下後塵,就此痛苦一生嗎?!”

閉嘴……”女皇聲音顫抖。我感覺沈夜的身體似乎也微微顫抖起來。母親卻是不管不顧,直視著女皇:“只因一個人騙了您,您就恨了全天下人;只因一個人負了你,你便覺得全天下人負你。我舒家若想要這皇位,這天下還能姓魏嗎?魏雲嵐,你今日便可殺了我、斬了舒家滿門!我只是想……當年在國子監,我怎麽就選了你……”說著,母親聲音裏亦是帶了痛苦,“當年在國子監,你我便是同窗好友,無論是你出身卑微,還是你後來與一個小倌私逃失寵名聲狼藉,作為好友,我都不曾傷害過你。可你呢……你今日,便是要這樣對我嗎?”

魏雲嵐沒說話,她顫抖著手,許久後卻說道:“天子理當有天子的尊嚴,舒柔,你總說你沒錯,可你這樣對我,就不是錯嗎?舒城必須娶蘇容卿,”女皇終於拿穩了劍,“你若真的無逆反之心,便不該如此猜疑我、防備我。”

天子之心啊……”母親大笑起來。她突然站了起來,坦然而笑,手指著女皇大聲道,“那還是請陛下就這樣殺了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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