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賦原著 第22章

作者:熄歌

燭火燒了我半截袖子,但是比這燭火燒得更旺的,卻是宮中的流言蜚語。

我來不及換衣服便甩著燒焦的半截袖子急急忙忙地進了宮。

到宮內時天還未全亮,雨大得讓人看不清周遭事物,我讓侍衛給我放行之後,便趕忙到了沈夜跪的地方。

雨太大了,用人給我撐著傘讓我從馬車裏出來,那麽寬大的雨傘,仍舊擋不住雨往我身上飄落。我站在台階上,看見寬闊的廣場中央,沈夜端正地跪在那裏,一襲白衣在夜色裏格外明顯,哪怕是這樣的大雨,也掩蓋不了他的身影。

我從用人手中奪過雨傘,慌慌張張地趕了過去,踩在雨水裏時,我能感受到水浸透腳的濕意。我喘著粗氣停到沈夜邊上,為他遮住了風雨,我還來不及說什麽,便聽他淡聲道:“你來了。”

你知道我會來?”我喘著氣,有些不滿道,“你這是做什麽?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我以為我們說得很清楚了。”

我也以為我們說得很清楚了。”沈夜跪得端端正正,語調波瀾不驚,“你知道動物在捕獵的時候,如果咬到了獵物,就絕對不會鬆口嗎?”

可是你我不是禽獸。”我歎息一聲,“沈夜,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走吧。”

說著我就去拉他,他卻反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然後就沒放開。

我保持著微微佝僂的姿勢,靜靜等待著他的言語。他慢慢抬起頭來,端望著我。

他已經跪了一夜,渾身濕透了,雨水順著他的額頭流進衣衫之中,看上去竟有幾分可憐。他握著我的手,我尚能感覺到他手心的溫暖,不由得有些心神動搖,我覺得麵前這人並非麵目可憎。

你穿得少了,”許久後,他竟是說了這麽一句,“濕的鞋容易著涼,現在還早,你去換一雙吧。”

你呢?”我看著他拉著我的手,問,“還跪著嗎?”

當然是要跪著的。”他苦笑了一下,“你不該知道嗎?”

沈夜,”我直起身來,順勢抽出了自己的手,不由得笑出聲來,“你到底圖什麽呢?我不會讓你得逞的,哪怕你嫁給了我,聖上要的東西,我也決計不會給你。”

沒關係。”他垂下眼簾,“我不在意。”

你喜歡我嗎?”我問得有些忐忑,然而不等他回答,我又笑了,“喜歡的,如阿貓阿狗,你也是喜歡的。沈夜,你要跪,便跪著吧。”我覺著我不能再說下去了,若再說下去,其實難過的也該是我自己。

我忽地有些懊惱,為什麽要過來呢?其實我早就知道,以沈夜的性格,他哪裏是別人的言語能左右的?他想跪,別說我來,便就是舒家、雲家上上下下全來跪在他麵前,用刀架在他脖子上,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然而我為什麽還要過來呢?

傘給你。”我將傘遞給他,他沒接,我便將傘放到了邊上。雨一瞬間鋪天蓋地地砸了下來,我感覺有些疼了,我想我得趕緊回馬車上去,便慌忙轉了身,疾步往馬車走去。然而沒走幾步,便聽他突然叫住我:“舒城,”他珍重地舉起傘來,大聲質問,“你是怕了這君王,還是怕了你的心?!”

我沒回答,在雨裏閉上眼睛。

雨太大了,我睜不開眼。

他的聲音繼續傳來:“你恨的是我的身份,還是因為我騙了你?”

沈夜,”我思索了許久,終於發聲,“我不喜的是什麽,這並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你與我不能在一起。我並沒有多喜歡你,而你也並沒有多喜歡我。”

我提醒他,抬起頭來,感受著雨打在臉上的痛楚,“你看,你沒有喜歡我到在意我受傷,所以你才能這樣肆意妄為地戲耍我;而我也沒有喜歡你到放棄一切,所以我才會在意你的身份和過去。我是有那麽一些喜歡你的,當你是蘇容卿的時候,我給了你一個模子,然後我愛上了那個模子;當你是沈夜的時候,你給了我愛情,我愛上了這份愛情。你以為我有多喜歡你嗎?”我回過身來,有些茫然地笑出聲來,正要說下去,然而才開口,便被他打斷:“不要說了。”

他抬起頭來,目光堅定:“你喜不喜歡我,不是你說的,而是我看到的。你喜歡我。”他言語間毫不猶豫。

我不由得笑了,慢慢接下了話:“我對你的喜歡,並不比對阿貓阿狗更深。”

那你在這裏做什麽?”他露出了輕蔑的笑容,“難道不是專程為我送這把傘嗎?”

我一時語塞,什麽都說不出來,仿佛內心深處被什麽東西一針見血點破,冒出毒血,讓我忍不住咳嗽出聲。

我慌忙轉過身去,急忙趕回馬車裏。而後我便聽到沈夜的笑聲,那麽張狂,那麽放肆,映照著我的不堪。

馬車裏充滿了我急促的咳嗽聲,下人將備好的幹燥的朝服展開替我換上,然後我倚靠在馬車壁上,靜靜地聽著雨聲。我時不時掀起車簾,看他倔強、認真地跪在那裏。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雨也小了,我終於從馬車上跳了下來,回到了大殿門口。

大殿門口已經三三兩兩地聚了些大臣,正竊竊私語著。我一來,所有人都看向了我,我很容易猜測到他們議論之事了。我麵帶微笑地掃視過去,所有人都露出了些尷尬的神色,衝我點了點頭,又慌忙轉過頭去。

我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站了一會兒,議論之聲又“嗡嗡”地響了起來。我盯著自己的腳尖,執著笏板沒說話。議論之聲又安靜了,隨後我轉過頭去,便瞧見老師拄著拐杖,慢慢朝我走了過來。

其實老師也不老,算起來不過五十出頭,然而大概是她太累了,以至於這個年紀便已白了頭發。她如我所料,一步一步走到我麵前,而後盯著我,我猝不及防,她猛地一巴掌扇了過來。

我知道老師是要做些什麽的,我只是沒想到,一向文雅的老師,教了我十幾年書,從未對我惡言相向過的人,居然當眾抽了我一巴掌!

我被抽得心梗塞,捂著臉愣怔在原地,老師則在我不言不語的時候,大喝出聲來:“舒城,你個畜生!!”

老師……”

我就一個孩子!”她猛地抓緊了我的衣領,死死地盯住我,“我養了他這麽多年,把他放在心尖尖上。我這輩子沒什麽願望,我就希望他能好好地過下去,能拋掉過往,像個普通孩子一樣嫁一個好人家,有一個孩子,安安穩穩地過這一輩子!

可你這畜生!你這畜生!!”

說著,老師忽地臉色變得青白,呼吸急促起來。她抓著我的手也開始顫抖,然後整個人蜷縮著往後倒去。我手疾眼快,一把扶住她,趕忙叫:“太醫!快召太醫!”

娶他!”老師在我懷裏,胡亂抓著我,“你既然玷汙了他……便一定要娶他……”

我真的沒對他做什麽……”

我安撫著老師,我覺得我都快哭了。

我這麽純良的姑娘,長這麽大,連男人手都沒怎麽碰過的姑娘,突然就玷汙了一個男人,這也太懸乎了。

而且,沈夜那種男人,是會為了所謂的清白嫁給我的人嗎?!老師,你確定你真的了解你兒子?你確定你真的知道平時每天夜裏,你兒子都在哪裏,在做什麽勾當?你確定你兒子真的是被我玷汙了就毀掉一生的男人?!

要是沈夜真的是這種被我玷汙就要自殺的男人,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碰他。

可沈夜是什麽人?

他是鳳樓的樓主,是一個用一把小扇子就能切了一只火麒麟、打倒年輕一輩少將翹楚白少棠的男人,是一個換臉換得怡然自得,一麵當著高貴的蘇容卿,一麵當著性情古怪的沈夜的男人,是一個我娶回家感覺害怕、不娶回家也覺得害怕的男人!

老師,他輪得到你替他出頭嗎?!您可不可以不要給我製造障礙了……

我越想越憋屈。太醫匆匆趕了過來,老師還抓著我,反反複複地念著那句:“你得娶他,你一定得娶他……”

周邊的人議論聲越來越大,隱約間我還可以聽到一些“下流坯子”“真想不到是這樣的人”之類的貶義句。太醫過來給老師施針,老師死活不肯放開我,我只能在一旁跪著給她抓著。不一會兒,我便聽到人群裏傳來上官婉清咋咋呼呼的聲音:“舒城,你不是退了蘇容卿的婚向沈夜提親去了嗎,怎麽……”

她話還沒說完,我就眼神如刀飛了過去,周邊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老師在我懷裏猛地顫抖起來,她一口氣上來,頭一歪就昏死過去了。太醫們幾針紮進去,慌忙用擔架將老師抬了出去。這次人群裏的議論聲更難聽了,沈夜的名字反反複複被提及,有些人的口吻裏,還帶著一種讓人浮想聯翩的淫邪。

沈夜太好看了。

我一瞬間想的卻是這個。沈夜好看到楚都到處是關於他容貌的傳言,哪怕很少有人見過他,但全楚都女人提起他,無不和他的姿色有關。男人有了姿色,大多是要和淫邪的事聯係在一起的,於是議論風格突然改變了。大家紛紛討論著,我為了一個小倌退婚蘇閣老之子,這個小倌的功夫該是多麽出神入化。

他們反反複複將我和沈夜的名字攪和在一塊,我越聽越煩躁,最後實在沒能忍住,大吼了一聲:“別說了!這是早朝,你們難道就沒有些其他事可說嗎?!”

眾位大人議論的是什麽,舒大人怎麽知道?”秦陽的聲音在人群裏格外刺耳,“哦,也是,”她站在我斜前方,笑得得意,“蘇公子跪在宮門口一夜了,這算楚都當紅的話題,舒大人就算不偷聽眾位大人的討論,也能猜出來。畢竟這事兒確實不大上得了台麵,為個小倌退了蘇閣老之子的婚……”

不是為了小倌,”我猛地打斷了她,“我已上白家提了親。”

話剛出口,全場都安靜了。

我上白家提親,朝堂之上,所有人無不清楚這句話所代表的是什麽。

我為沈夜退婚,這是風月情事;然我為在陛下放出狠話後被削兵權的白家退陛下欽賜的婚,這就不是單純的一場婚姻,這是朝堂之間力量的博弈,是權力的融合和交接。

所有人的沉默讓我很是滿意,我微笑著環顧大家,溫柔出聲:“外麵流言甚多,諸君還是不要誤聽誤信,沈夜這等身份,進不了我舒家的大門。我舒城要娶的人,從來就只有白少棠。”

話剛說完,人群裏又傳來一陣騷亂,原本站在台階邊上的大臣們忽地讓開成兩排,而後我便看見,台階前,白少棠身著白衣,腰佩銀劍,頭頂玉冠,笑得得意張揚。而沈夜亦站在邊上,渾身濕透,由人攙扶著,幾乎站不穩的模樣,我見猶憐。

這是沈夜第一次以蘇容卿的身份出現在眾人麵前,他沒有化妝,不像以沈夜、沈三郎的身份遊走於江湖的模樣,總是化著濃厚的妝,讓人幾乎看不到那濃妝下的真實麵容。

他那麽狼狽地站在那裏,和被恩準可佩劍禦前行走的白少棠形成鮮明對比。

然而沒有人能夠移開目光,他那樣的容貌,全然不能描繪,哪怕是這世上最手巧的畫皮師,也繪不出這樣美麗的人皮。

氣氛沉悶得有些尷尬,白少棠闊步想向我走來,卻被沈夜一把抓住了手,於是他們兩個人手拉手站在門邊,誰都沒能上前一步。片刻後,“陛下駕到”的唱聲傳來,所有人立刻站回各自的位置安靜下來。等了片刻,大殿的門緩緩打開,女皇已身著皇袍坐在大殿上,等待著我們。眾大臣列隊而入,而後跪下行禮。等大臣們站起來後,女皇出聲:“討論國事之前,朕想先解決一些讓朕心煩的小事。”

一聽這話,我立刻緊張起來,果不其然,女皇接著道:“把蘇公子和白少將給朕宣進來。”

我整個人幾乎無法呼吸了。

我不想在這裏討論我的婚事,因為每次在這裏做下的決定,都不是我太樂意的。

站在百官首位的母親也忍不住皺了眉,然而她什麽也沒說,只是眼睜睜地看著沈夜和白少棠兩人一起走了進來。兩人行禮之後,女皇看了我一眼,冷聲道:“舒城舒大人,你惹的禍,還不滾出來見嗎!”

臣有罪!”我立刻很識抬舉,從隊列裏“滾”了出來,當場就跪了下來,“是臣的錯,臣這就將兩位公子帶回去好好商談。”

這有什麽好商談的?蘇容卿是朕賜的婚,你既然……既然做了這種事,便立刻回去娶了他!”

可我……”

你什麽你!”女皇大吼出聲,“做了這等肮髒之事,敗壞了人家公子的名譽,你還不負責嗎?我大楚的江山,能靠你這樣的臣子嗎?!連自己的家事都端正不了德行,國事如何處置?!”

可我沒玷汙他啊!!”我終於悲憤了,打斷了女皇的罵聲。我簡直想在這大殿上撞柱子證明自己的清白,可我不是那些烈性臣子,這種活動只適合那些非常有骨氣的言官。我沒什麽骨氣,只能反複道,“陛下,我是真的沒有玷汙他!!”

那你是說,我用自己的清白誣陷你嗎?”旁邊的沈夜忽地開口,聲音裏全是嘲諷。我一回頭,看見他滿臉絕望,眼裏滿是眼淚。

我心想:不好,我忘記了這貨是個演技派!

果不其然,他含著眼淚苦笑著站起來,滿臉“你這個負心漢”的表情,一步一步走到我麵前,慢慢道:“前些時日,你日日到蘇府來,與我獨居一室,夜裏又到蘇府來,偷偷躺在我床邊,這些,你都忘記了嗎?

你寫給我的拜帖有多少,難道還要我給眾位大人數一數嗎?!”

我……我雖然和你共處一室,可我未曾和你做過什麽啊!”

我簡直快哭出來了。周邊傳來了唏噓之聲,白少棠的臉色卻很鎮定,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沈夜冷笑出聲來,他攀上我的肩頭,溫柔道:“舒大人,您肩頭的蝴蝶胎記,在下記得很清楚。”

說著,猝不及防,他猛地拉下我肩頭的衣服,我身上的蝴蝶胎記暴露在空氣中。也就是那一瞬間,白少棠猛地出手,一掌打在他身上,然後將我的衣服往上一拽,怒喝出聲:“你做什麽!”

沈夜佯裝柔弱,被那一掌擊飛了幾米。秦陽慌忙上前,扶住沈夜道:“白少將,你這是做什麽!欺負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男子算什麽英雄!”

聽到這話,我和白少棠都忍不住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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