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賦原著 第1章

作者:熄歌

我一直覺得,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所以對待命運一事,我向來隨遇而安。然而走到今天,我突然覺得,有時候太隨緣隨分也不好,譬如說姻緣一事,我過往若能再積極、再主動一些,也不至於淪落到今日這番局麵。

那個……三……呃……三郎……”看著對麵滿臉真誠,粉底隨著說話一抖再抖的男人,我有些尷尬地打斷對方滔滔不絕的道歉,“今天要不……”

舒大人!您千萬不要再拒絕我了!”對方一把握上了我的手,情緒激動,讓我渾身一個激靈,差點一巴掌就抽了過去。

然而我忍住了,畢竟我從小到大受的教育告訴我,打男人不是一個女子該有的修養。於是我深吸了一口氣,微笑道:“那個,三郎,我覺得我們的確不太合適……”

大人!三郎對您是真心的!!”對方緊握著我的手,眼裏頓時溢出了眼淚,滿臉真誠道,“蒼天可鑒,三郎這顆心都可以掏給您!”

聽到這話,我眼角一抽,若不是見識過麵前這人堪比大楚第一戲子的演技且確定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麵,我幾乎都快相信麵前這個人對我真是一往情深、至死不渝了。

說起我為什麽在這裏相親,其中曲折都快寫成一本戲本子了。

說起來,我的身份在大楚也算尊貴,乃大楚第一貴族舒家的長女。大楚以女子為尊,男子雖也可為政經商,但無繼承權,是故長女的身份便預示著第一貴族舒家來日的掌管者,是我。

這樣身份,當然是無須操心婚事的,有太多人幫忙瞎操心,其中就包括一直不太放心舒家的皇帝。

猶記得,當年我才八歲,先皇便曾將我召到身前,和藹可親地對我說:“城兒已滿八歲,是時候挑個夫婿了,今日朕特意召了諸家年紀相仿的公子來,城兒看看可有滿意的。”

當時我母親舒柔站在一旁,因先皇如此“喪心病狂”的舉動震驚得臉都扭曲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一把把我攬了過來,忙道:“陛下有心了、有心了!可我這孩子才八歲,談婚事是不是太早了?!”

先皇被婉拒了,過了三年,天慶十九年秋天,先皇駕崩,大皇女發動宮亂斬三皇女於內廷,大皇女成為新一代女皇。

今上登基時已經快四十歲,四十年來她在先皇腳下一動不動地趴著裝死,終於得到了皇位,可見今上是個很堅持的人。她將這種持之以恒的精神發揚在我身上。

我十一歲之後,每隔一年,女皇就會將我召進宮一次,給我進行一次小型選秀活動。而早已被父母教會“拒絕女皇一切賞賜”的我,堅定不移地拒絕了女皇為我挑選的所有世家公子,其理由包括“我不喜歡包子臉”“我不喜歡擦粉的男人”“我不喜歡太溫柔的男人”,然後四年間以所有人都不曾有過的速度,迅速得罪了都城幾乎所有的世家公子,成為最不受世家公子待見的女性之一。

我一直拒絕女皇,女皇覺得很沒麵子,終於決定在我十四歲的時候放大招,為我指婚!

宮裏消息傳來的時候,我當場就嚇趴下了。我非常清楚,以女皇和舒家的關係,她指派來的人,必然能把我在七天內毒死!於是我敲鑼打鼓,在女皇聖旨還沒下來的時候慌慌忙忙地去向陳家小公子提親。陳家小公子雖然以跳井明誌,表示自己絕不嫁給曾經說自己包子臉的女人,但陳家還是看在舒家顯赫家世的麵上答應了這門親事。

然而好景不長,等我十五歲準備正式成親的時候,陳小公子居然和一個女侍衛在成親當天私奔了!這下可好,女皇心思又活絡了,趕緊和我“再續前緣”,打算重新給我指婚。

我二話沒說,立刻又去定下一門親事,速度快得讓女皇都來不及思考,她憋了半天只能問出一句:“城兒,你這麽匆忙定下親事,對自己太不負責了。你有沒有認真想過,你愛他嗎?”

愛!”雖然都沒搞清楚這次下聘對象姓什麽,但我還是滿臉真誠地回答了女皇的問題,“我與他乃真心相愛,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女皇麵容抽搐起來,看著我的臉,半天才憋出一句:“舒城,你是不是十五年來從不洗臉?”

我當然不會正麵回應女皇的嘲諷,我很滿意地出宮,憑著這門親事,又過了兩年安穩日子。

兩年後,我成親的日子再次來到,拜堂之日,對方卻帶著個孩子出現在禮堂上,跪在我麵前道:“大人!我對不起您啊大人!我本來不想要這個孩子,準備一心一意嫁給您的,可是父子連心,我放不下啊!這個孩子哭得我的心都碎了!大人,您放過我吧……如果您要娶我,就別讓我們父子分開!”

這是我第一次見這一次成親的對象,但就這一次見麵,我一劍劈死對方的心都有了。饒是我心胸寬廣,也未曾寬廣到迎娶一個抱著孩子進門的公子。我喜歡千裏鶯啼的春綠,但對腦袋上的綠色一點愛都沒有!

於是我深呼吸了一下,憋出了勉強的微笑,對著跪著號哭的人點了點頭道:“我成全你們,祝你們幸福。”

一代“烏龜俠”舒城就在那一刻誕生了。

說完,我就讓人把對方拖了下去,然後趕緊給女皇寫了個折子,表示自己為情所傷,近些年對兒女私情一點打算都沒有!希望女皇千萬別和我提這事兒,不然明天我就死給她看!

想了想,也許這封折子遞上去,女皇立刻就會給我找對象,畢竟女皇想找我麻煩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於是我把後麵一句話改成了明天就去給大公主求親後,遞了上去。果不其然,這一次,女皇沒有再給我做媒。

借口情傷,我終於過了幾年安生日子。然而在我二十歲晉封禦史台大夫當天,女皇突然當著眾人的麵道:“舒愛卿如今年滿雙十,卻連個打理生活的人都沒有,朕深感憂心。如今舒愛卿擔任禦史台大夫,更加勞累,一心為國,朕哪能對愛卿生活坐視不理?剛好蘇閣老膝下有一獨子,今日朕不妨做個媒,將蘇公子許給舒愛卿吧。”

一聽這話,我嚇得腿都軟了,當場給女皇跪下了。我剛想開口,旁邊太監立刻就將聖旨塞進了我手裏,女皇忙道:“不用謝,好好對待蘇公子。”

陛下……”我快哭了。我沒想到女皇居然能隱忍這麽久,以如此盛大、如此猝不及防的方式給我許婚。

廟堂之上,從來是不論兒女私情的,皇帝居然這麽有空在這裏宣讀給我賜婚的聖旨,我真是沒有一點點防備。而許婚的對象,居然是我老師的獨子!這男人如今二十五歲了還沒嫁出去,我老師心早就操碎了,我今天要是在這大殿上拒婚,怕是更沒有人會娶他。看在我老師的麵子上,我也狠不下心來在眾目睽睽下拒婚。

這道聖旨真是機關算盡,讓我完全沒辦法違抗,於是我只能拿著聖旨,哭喪著臉謝了恩。

一下朝,我便趕忙去找我的“狗頭軍師”、至交好友上官婉清。

上官婉清出身名門,但不大走官道,打小熱愛經商,正經本事沒有,歪門邪道多得是。聽了我的事,上官婉清道:“我有一個主意,但你得幫我一個忙。”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我激動得快要哭出來了,嘴一漏就說了一句言不由衷的話。上官婉清靠近我,滿眼信任地將手放在我肩上:“舒城,其實我從小就知道,在我認識的人裏,你輕功最好。”

聽到這句話,我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從小到大,上官婉清每次這樣同我說話,必然會發生一些不太好的事,例如讓我去為她偷老師的試題,例如讓我半夜翻牆將她偷帶出來離家出走。雖然這些事我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從未讓人發現,但總歸不是什麽好事。如今她又同我說這句話,肯定有什麽不正經的事相求。

果不其然,在我點頭說“我知道”後,上官婉清從袖子裏鄭重地掏出了一封信,交到了我的手中。

這是我的命,”她伸出手來,握著我拿著信的雙手,認真道,“按著上麵的地址,在今夜送到這座宅院中正南方的房間裏,最好帶上一株梨花,將信和梨花放在那小公子床頭。”

聽到這個要求,我有了一種一耳光呼死麵前的人的衝動。但我還是忍住了,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艱難道:“那房間有什麽標誌嗎?那小公子長什麽樣?”

房間有一個門。小公子有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頭發是黑色的。”

你能說點特征嗎?”我攥緊了拳頭。上官婉清低下頭來,搖著團扇深思,片刻後,她抬起頭來,皺著眉道:“門上掛了塊牌匾,忘記寫啥了。那個小公子,嗯,長得很美。”

小公子叫啥?”我知道從她這裏得到有用信息估計太奢侈了,於是我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上官婉清露出詫異的表情:“你覺得如果我知道,還用寫信去問他叫什麽嗎?”

婉清,”我忍不住扶額,“你的命是不是太不值錢了?”

我的命是不怎麽值錢,”她將團扇壓到自己胸口,嬌嗔道,“可是我的心意值錢啊!”

我實在沒什麽好說的,收起了信,轉身就走。

當天晚上,我依照她的話,帶上了一株梨花,按照她信上的地址去向了要去的地方。

地址寫得很清楚:青花巷往裏走第十家。

於是我很認真地數過去,數到第十家的時候,我抬頭一望,發現我要去的地方似乎是一個有錢人家的府邸。但這府邸和一般宅院裝修得不大一樣,普通宅院都是石獅鎮門,修台階,掛府名,而這個宅院門口種了兩棵巨大的樹,兩棵樹都朝對方延伸過去,藤蔓纏在一起,形成了一扇天然的拱門。而拱門後方,則是一扇斑駁的朱紅大門,似乎是年代已久,大門上方懸掛著黑底金字的牌匾,用小楷端端正正地寫著兩個字——鳳樓。

這“鳳樓”二字雖然端正,但“鳳”字尾端分叉開來,仿佛是一根步搖插在門匾之上,平添了幾分旖旎豔麗。

鳳樓這個名字聽上去很是熟悉,但我始終想不明白這兩個字代表著什麽。

且現在盡管已經是深夜,仍舊依稀聽到這大門後有嬉笑之聲。我心中疑惑更甚,不由得思考這到底是什麽地方。但很多事情多想也無用,於是我退了幾步,尋了方向繞到這庭院後方,打算不管其他,先把信送進去,明日再去問其他人這鳳樓是誰家的院子。

相較大門,庭院後方清靜很多,我輕鬆翻進了院子,拿著梨花和信往正南方奔去,沒多久就尋到了正南方的房間。

然而和婉清說的不一樣,這個房間並沒掛牌匾,素淨簡單,看不出和其他房間有任何區別。

我不由得猶豫了片刻,但想了想,牌匾這種東西掛了可以取下來,人美不美才是難以更改的。於是我用小刀挑開門閂,輕輕探入房間。

房間裏燃著熏香,味道並不濃烈,是特意調製過的梅花香,可見主人品位高雅。

我揉了揉鼻子,覺得上官婉清的眼光終於還算不錯,然後繼續貓著身子前行,來到房間主人的床邊。

這位小公子此時已經睡下,然而他睡覺非常安靜,只有輕微的呼吸聲,姿勢也很端正,雙手護在肚臍之上,一動不動,足見其涵養。

我不由得有些緊張,突然覺得幫上官婉清這種“流氓”送信給這樣高貴的小公子,簡直是作孽——這麽高雅的小公子,當然是我去追才行啊!

然而都已經走到這裏,也沒退路,我只能硬著頭皮上前,輕輕將信和梨花放在床頭,甚至沒來得及看清對方就打算掉頭離開。然而我剛一轉身,四周燈火猛地亮了起來,一張大網從天而降,好多人的聲音忽地傳來。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轉身,躲開那落下來的大網,一雙大腳就朝著我的臉直直地踹了過來。

那真是好大一雙腳,穿著粉紅色的小布鞋,帶著一股腳丫子味,夾雜著淩厲的風聲朝我的臉直襲而來。那味道讓我大腦空白了片刻,也就是那片刻的呆滯,我被他踹倒在地,地上突地就彈出了四根繩子綁住我的四肢,將我以一個“大”字形固定在了地麵上。

鼻血順著我的鼻子流了出來,我也慢慢從那味道、那突亮的燈光、那喧鬧的人聲中清醒過來。這時候我才發現房間裏站滿了人,且站滿了花花綠綠的男人!男人!男人!都是男人!

我不是沒見過男人,在女皇為我舉辦的相親宴會上,我見遍了大楚貴族圈十歲以上十六歲以下的男孩子。但大家畢竟矜持,我們都是隔席遠遠相望,我約莫能看清他們的長相,他們大概也能看清我是小矮子。

我從未見過這樣多的男子,從十幾歲到三十歲,打扮得花枝招展、各式各樣,一個挨一個地站在離我不足一米的地方,還有男子不斷從門口擠進來,站在後麵踮著腳想看看我。

這些男子都長得極美,從姿色上看,任何一位,都賽過我見過的大多數美男。

且他們很會打扮,身上的發簪衣飾都與他們的氣質極為相配。有些男子非常大膽,容貌豔麗,外麵只穿一件絲緞華袍,用繩子隨便一係,露出大片胸膛和修長白皙的大腿。

這些人神色各異地看著我,離我最近的是這些男子中的一個異類,他不算好看,在人群中顯得五大三粗,卻套了件粉色的花袍子,還穿著粉色的小布鞋。

我一眼就認出他是剛才踢我的那個!

我屏住了呼吸,偏了偏頭,慢慢道:“各位壯士,我想我們有點誤會,我不是賊。”

話剛說完,房間裏便爆發了一陣大笑。床上的人在旁邊人的攙扶下慢慢坐了起來,他只穿著一身素白色睡衣,頭發隨意披散,和旁邊花花綠綠的男子們形成鮮明對比。便是這樣簡單的打扮,麵前人卻顯出了一種超凡的美麗。

周邊的男子都有傾國傾城的美色,然而唯有這個男子,在睜眼的那一秒,讓我腦中浮現出了“絕色”二字。

眉目筆繪,唇齒春生,山河日月墜於其眼,洪荒宇宙歸於其間。

萬物靜寂,天地失聲。

我忽地感受不到周邊的聲音,只是靜靜地端望著那剛剛坐起的男子,看著他那寶石般的眼。

男子不由得勾起嘴角,旁邊人又是一陣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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