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痴魚

一 畫雪齋

民國十二年秋,天津,英租界。

沿著馬場道往前走,瞧見天津工商大學了就拐彎,再走不遠便能進入一條小街,小街兩邊洋房林立,洋房之內洋人倒是不多,住戶基本全是前朝的遺老遺少們。

遺老遺少們成天無所事事,吃飽了便想往畫雪齋裡鑽,然而畫雪齋的大門在下午之前一定是緊閉著的,因為據說金性堅這人的睡眠時間較長,日落之前而作,日落之後立刻休息,一天之內清醒不了幾個小時。

金性堅就是畫雪齋的老闆。

畫雪齋的主營業務,就是給人刻印章,也兼賣一些文玩古董。刻印章不是什麼稀罕手藝,但既然是個手藝,那就要分三六九等,況且金性堅看著雖然不過是二十多歲的年紀,但在社會上頗有聲望,是位公認的文人雅士。

他到底雅到了什麼程度,那不好說,反正在他這裡,是一印難求。既是難求,價格自然也就高昂,所以金性堅可以住洋房,坐汽車。下午睡醒之後,他西裝革履地往書房裡一坐,因為生性好靜,所以長久的一言不發,甚至連飯都不大吃。

書房裡靠牆排列著博古架,架子上擺著的全是各色玉石,金性堅和玉石同呼吸,看著像是隨時都能石化。午後陽光斜斜地照耀著他,光芒虛化了他半張面孔,餘下的半張面孔顯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他很英俊,長眉鳳目,鼻梁筆直,從人中到嘴唇到下巴的線條,清晰得像是名手雕刻而成。

雙手平平地搭在椅子扶手上,他皮膚潔淨,襯衫雪白,肉體是絕對的靜止,唯有鑽石袖扣和懷錶鏈子偶爾一動,閃閃爍爍地反光。

靜坐夠了之後,他也會隨著心情接待幾位客人,比如此刻,他面前這位男客油頭粉面花容月貌,乍一看像個名伶,其實和名伶一點關係都沒有,本職是個裁縫,名叫葉青春。

葉青春乃是他的鄰居,開了一家“克里斯汀洋服店”,年紀與他相仿,但是出身於書香之家,曾有遊學歐洲七年的經歷。但他浪跡歐羅巴七年,花了他老子成千上萬的洋錢,竟連半張文憑都沒有混到手,可見他也是個奇人。

他確實是個裁縫,而且是個手藝好、很受摩登男女們歡迎的裁縫,但他對此不肯承認,硬說自己是藝術家,之所以能把洋服剪裁縫製得如此美麗,能夠緊跟巴黎潮流而又不被巴黎牽著鼻子走,那是因為他曾經研究過七年美學,換言之,那成千上萬的洋錢並沒有白花,他老子因為這個把他臭揍了五六頓,是很沒有道理的。

金性堅是葉青春的老主顧了,雙方只有一牆之隔,牆還很矮,絕攔不住葉青春那兩條靈活的好腿。葉青春覺得金性堅這人很神秘,自己和他做了一年多鄰居,也賺了他不少的錢,但竟然還是完全地看不透他,便按捺不住,一有時間便跳牆過來做客,對金性堅是看了又看。金性堅是個雅士,而他也是自封的藝術家,所以他很想和金性堅談談美學。然而金性堅一貫冷淡,很不上道。葉青春不便逼著他和自己談美,情急之下,不得不降了檔次,開始沒話找話地嚼舌頭。

他既來了,且一定要嚼,那金性堅也不好把他攆出去。木雕泥塑一般地端坐著,他聽葉青春說道:“我有個中學同學,姓白,我叫他小白,你知道吧?”

金性堅一點也不知道,但還是“嗯”了一聲。

“小白看著那麼斯文,其實他家裡是碼頭上開腳行的,有勢力著呢!”

“嗯。”

“可惜啊,他爸爸去年沒了,小白只好接下了他家的買賣。可小白一身的學生氣,在碼頭那種地方怎麼混得開?聽說他上半年被流氓盯上了,嗬!好幾幫大混混,追得他沒處藏沒處躲的,小白愁得要跳海,但是沒真跳,和魚過上了。”

金性堅把葉青春這番話反覆地思索了一番,末了,因為覺得對方言談太蠢,所以很不客氣地給了回答:“不知所云,重說。”

與此同時,遠在碼頭的小白少爺似有所感,對著大海打了個大噴嚏。

二 魚與白玉書

小白少爺的大名叫做白玉書,名字斯文,人也斯文,撩起長衫蹲在海邊的一塊礁石上,他一邊掰著蛋糕往水裡扔,一邊喃喃地咒罵,罵都罵得很斯文:“那幫王八蛋,他母親的,一天三趟地過來搗亂,今天早上甚至把半桶汽油潑到了腳行大門口,想要點火嚇唬行裡的工人——氣死我了,我那什麼他們奶奶!”

碎蛋糕漂在淺淺的水上,水很清澈,水下搖頭擺尾地活動著一條小魚。小魚只有巴掌大小,品種不明,一身七彩鱗片,陽光射入水中,把它照耀成了一團彩虹光芒。

白玉書是從漁民手裡把這條小魚買下來放生的,救它的原因純粹只是覺得它太美,讓人剖肚刮鱗燉了吃掉,實在是太可惜。結果這條小魚竟然從此天天在海邊游弋,專等著白玉書來投餵。

白玉書不知道它是真通人性,還是純粹地饞,不過此魚既然張著大嘴肯吃,那他也就像上班一樣,每天都捏著一點乾糧點心過來給它送飯。白玉書除了手裡這點魚食之外,還揣著一肚子的心事,這點心事無人可訴,他就索性對著這魚傾訴起來。

這魚邊吃邊聽,時常是聽著聽著就忘了吃。

白玉書以為是蛋糕不合它的口味,便嘆息了一聲道:“你怎麼也像那幫流氓一樣,總想著不勞而獲呀?海裡那麼多小魚小蝦,非得等著我來餵你嗎?”

小魚鼓著兩只大圓眼睛看著他,像要說話似的,吐出了個大氣泡。

白玉書又嘆一聲:“你要是條狗就好了,夜裡幫我看看大門也是好的。”

小魚聽了這話,立刻就決定去做狗。

因為這魚不是凡魚,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成了精。

魚精生性潑辣,是條雌魚,雖然年紀至少是在一百歲以上,但放在妖精堆裡,她還是個小姑娘。聽了白玉書這些天的牢騷過後,她早已義憤填膺,氣得眼珠子都要往外鼓。白玉書餵魚完畢,拍拍手轉身離去,而這條小魚一甩尾巴一轉身,也潛入深水,箭似的往那遠方海中游去了。

在深不可測的水下,小魚找到了自己的老朋友,鯤哥。

鯤哥當然也是條魚,不過奇大無比,成精的年份也比小魚久遠許多。鯤哥的身份很神秘,起初自稱是條鯨,後來又說自己是“北冥有魚其名為鯤”中的“鯤”。鯤哥遊遍太平洋,見多識廣,所以小魚在幹大事之前,認為自己有必要先向鯤哥討教一番。

“氣死我了!”小魚摸著黑對鯤哥叫,“我要上岸去做狗,把那些欺負白玉書的壞蛋全部咬死!”

鯤哥——暗暗地有點喜歡小魚——所以聽了這話,心裡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我說,你是不是看上那個小白臉了?”

小魚不假思索地答道:“沒有的事!”

“那你就不要去管人間的閒事。”

“我不是管閒事,我是一身正氣,憋得難受!”

鯤哥畢竟是多吃了許多年的魚蝦,頗有幾分智慧:“我告訴你,這種事情我見得多了,可畢竟是人妖殊途,沒有一對是落到好結果的。遠的不提,就說那個白素貞,好好的一條大白蛇,就因為看上了許仙,最後落得——”

他這話沒說完,因為小魚早已經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他越是苦口婆心,她越覺得煩。原地做了個向後轉,她一聲不吭地游向了碼頭,且游且想:“少拿那條倒霉蛇和我比,我悄悄地上岸,悄悄地幫忙,誰能看出我是妖精?妖精倆字寫我臉上了?”

午夜時分,小魚游到了碼頭岸邊。

一道白光從水中激越而出,停泊在角落處的小小空船隨之猛地一盪。

白光落在船尾,迅速地分化出了頭顱四肢,於是水中的小魚不見了,船上多了一名水淋淋的光屁股小姑娘。十幾年沒上過岸了,小魚一邊抬手攏起長長的濕頭髮,一邊蹲下來對著那水面去照。

今晚的月色好極了,恢復了平靜的水面上,也影影綽綽地現出了她的面容。她做魚時漂亮,如今變成了人形,也是一樣的美,瓜子臉杏核眼,眉毛睫毛都是濕漉漉的濃黑,皮膚點綴著亮晶晶的水珠,則是月光一樣的銀白。

沾沾自喜地抬手摸了摸臉,她起身彎腰跑進了船艙。不出片刻的工夫,她出了來,周身已經換作了漁家女的打扮。笨手笨腳地將一頭長髮編成了大辮子,她就這麼穿著偷來的衣裳,赤腳跳到岸上去了。

這碼頭所在的海岸,亂石叢生,只用木板臨海鋪了一條棧道,大輪船停靠之處,才有像樣的道路和建築。小魚在水中游慣了,兩只赤腳又是嫩得很,根本扛不住棧道上的碎石頭,所以一路走得搖頭擺尾,苦不堪言。待到她尋尋覓覓地找到腳行大門之時,已經是快要齜牙咧嘴地落下淚來。

腳行這地方白天熱鬧,裡面的工人出出入入,專為往來貨輪搬運貨物;如今到了後半夜,則是無船無人,大門緊閉。小魚一屁股在大門前坐了下來,想要歇歇自己的腿腳,順便設下一計,混入腳行與白玉書相見。可是未等她那一計成形,身旁的大門“咯吱”一聲,竟是被人從內推開了。

小魚嚇了一跳,慌忙回頭去看,結果就見一名頎長男子站在門內,手裡提著一盞馬燈,昏黃燈光照清楚了他的清秀面孔,正是白玉書!

白玉書提著馬燈,小魚扳著腳丫子,兩人互相瞪著,一起嚇了一大跳。白玉書後退了一步,結結巴巴地開了口:“你你你、你是何人?為何大半夜地跑到我家門前摳腳?”

小魚連忙鬆了手,忍痛站起來面對著他,她萬沒想到兩人竟會如此相見,窘得面紅耳赤:“我才沒有!我是走累了,腳痛!”

“你是誰家的姑娘?大半夜的不回家,在外面走什麼?”

“我……”

小魚眼珠一轉,在一瞬間福至心靈,醞釀出了一個彌天大謊。

“我是來自峨眉山的女俠,行走江湖,專為了伸張正義、打抱不平。這個月我到了天津衛,聽說你自從死了爹之後,變得十分軟蛋,臭流氓們都來欺負你,我心裡氣不過,所以決定過來保護你的周全,助你一臂之力!”

白玉書聽聞此言,看著小魚,半晌沒說出話來,最後才從口中蹦出了一句:“開什麼玩笑?我知道我沒出息,可也不至於軟蛋到全天津衛的人都知道吧?那我豈不成了個名人?”

小魚正色答道:“沒錯,我正是慕名前來。”

白玉書聽了她這番正義的言辭,簡直快要落下淚來:“好啦,姐姐,你可別和我鬧了。你家到底是在哪裡?大不了我送你回去。碼頭夜裡沒有人,很危險的。”

“我不怕危險,你不也是一個人住在這裡嗎?”

“你和我怎麼一樣?我是個男子,睡在荒郊野嶺裡都沒關係的,可你是個漂亮大姑娘,萬一——”

小魚聽見了“漂亮大姑娘”五個字,登時心花怒放。忽見大門旁的磚牆上倚著一根木棍,她伸手抓起來舞了個棍花,一擺姿態亮了個相:“我真是女俠,武功高強得很!真有壞人來了,來一個我打一個,來兩個我打一雙!”

白玉書本是個清秀美男子,如今眉頭緊鎖,變成了清秀苦瓜臉:“你這小姑娘,怎麼瘋瘋癲癲的?你——算了,你先進來吧,天一亮我就送你回家!”

白玉書這腳行夜裡常遭惡徒騷擾,他手下的伙計又是各懷異心,越來越少,所以他索性住在了腳行裡,天天夜裡親自提著馬燈出去巡邏一圈。

今晚巡不成了,但是他心中提防著這個來歷不明的小姑娘,守著一盞油燈,依然是不敢睡覺,眼巴巴地等著天亮。

天亮之後,他洗了把臉,燒了壺熱水,打算用熱茶和餅乾餵飽小魚的腸胃,然後自己好把她打發走。然而水還沒熱,大門外面傳來了罵街之聲,他沖出去一推大門,緊接著又捂著鼻子退了回來——門上地上糞水橫流,臭氣熏天,一幫半大孩子堵著大門站了,手裡抄著刀斧木棒,見白玉書露了麵,當即開罵。

為首一人大概是十五六歲的野小子,口齒尤其犀利,把白家祖宗十八代的女眷都問候了個遍。

白玉書罵不過他們,又不能越過大糞去同他們對打,氣得渾身發抖,只說:“你們這幫無恥之徒……我叫警察去!”

此言一出,反倒招來那幫小子們的哄堂大笑,可惜這笑聲並不持久,因為小魚趿拉著一雙大布鞋走了過來。不聲不響地蹲下來撿了一塊小石頭,她站在白玉書的斜後方,對著為首那名野小子狠狠一擲。

野小子的叫罵戛然而止。

下一秒,他捂著嘴哀號了一聲,低頭啐出了一塊小石頭和一枚大門牙。抬袖子一抹嘴上鮮血,他抽出腰間斧子向前一揮:“好啊,白玉書,你家裡的娘們兒敢下黑手,這可別怪本太爺不客氣了!兄弟們,上!”

白玉書見勢不妙,立刻想要關門禦敵,可是一只小手從他身邊伸出去,一把抄起了那根倚在門旁牆壁上的木棍。

木棍帶著疾風地向前一甩,白玉書只聽“啪”的一聲響,棍尖已經抽上了那野小子的手腕,對方疼得一鬆手,斧子當即落了地。

白玉書大吃一驚,一邊關門一邊大喊:“你真是女俠啊?”

小魚從門縫中往回一收木棍:“那還有假!別關門,今天我要替你出一口惡氣!”

白玉書手忙腳亂地上了門閂:“別!他們人太多!過會兒巡警過來巡邏,他們自然就退了!”

說完這話,他顧不得避嫌,把小魚硬拽回了房內。這回隔著房門和院門,外面的叫罵聲音淡了許多。

白玉書背靠牆壁抬手捂了耳朵,極力地想要把那汙言穢語隔絕在外,可是忽然意識到自己面前還站著個人,他便抬眼望向小魚,又疲憊地放下雙手,笑了笑。

“你說得對。”他輕聲道,“我確實是個軟蛋。從小到大,我都沒和人打過架,就是有人想欺負我,一聽我爹的字號,也都嚇得退避三舍了。”

說到這裡,他的笑容幾乎有些慘澹:“我也知道,我不適合在碼頭上混日子,可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那幫地頭蛇就是想把這家腳行搶過去,可是憑什麼呢?憑什麼他們要搶,我就得給呢?我想不通。”

小魚聽到這裡,一顆心硬了又軟,白玉書的短髮毛茸茸的,他比她高了一頭,可她滿懷柔情,只想舉手去摸摸他的頭,拍拍他的肩。

“有我在呢!”她對他說,“我是為你來的!”

小魚留在了腳行裡,不走了。

短短一個月內,她替白玉書打了十幾架,因為戰果輝煌,所以名聲大噪,成為遠近有名的女俠。白玉書起初有些惶恐,畢竟天降女俠是罕有的事情,他自認是個凡夫俗子,就算真有神蹟,也沒理由落到自己頭上。可日子一天一天地過下去,他漸漸發現,老天或許沒有降下神蹟給他,但確確實實是給他降下了個小伴兒。

“你把你的功夫教我幾招吧!”他對小魚說,“我要是也會幾招,下次那幫混蛋再來滋事,就不用你出面了。”

小魚反問道:“為什麼不用我?”

“因為……你是個姑娘。”

“姑娘就不能見人了?那邊漁船上的姑娘還要打漁呢!”

白玉書不假思索地答道:“別人家的姑娘我不管,我只管你。”

小魚反問道:“你只管我?為什麼?我是你家的姑娘?”

白玉書這才意識到自己是說錯了話,剛想辯解,可是想了想,又覺得自己這話也沒錯:“那……你現在本來就是在我家嘛!我說你是我家的姑娘,也沒什麼不對的。”

小魚背了手,歪著腦袋去看他的眼睛,白玉書和她對視了一瞬,慌忙移開了目光——這兩天不知道是怎麼了,他有點不敢正視她,或許是因為她換了一身合體的新衣,身段俏麗起來,配著齊腰的大辮子和緋紅的小臉蛋,美得有些刺人眼睛了。

忽然間的,他沒頭沒腦地問道:“你是不是沒家?”

小魚被他問得一愣,隨即決定實話實說:“沒有。”

白玉書扭頭看著窗外,又問:“那……你還走不走了?”

小魚怔了怔:“你……你想讓我走嗎?”

白玉書紅了臉:“沒地方去的話……不走也行……我的情況,你也知道,文不成武不就的……不過還不至於吃苦受窮,再怎麼樣,粗茶淡飯總有的吃。你看……”

小魚眨巴著大眼睛看他,覺得自己似乎是聽明白了,又似乎是沒聽明白。她沒有那麼多彎彎曲曲的心腸,所以乾脆直接地問道:“你是喜歡我嗎?”

白玉書昂首挺胸地凝視窗外,耳垂通紅,呼吸滾燙,並且堅決不看她:“我現在這樣狼狽,不敢強求什麼,我尊重你的心意。”

小魚到了這時,轉身坐在了椅子上,兩條腿顫顫的,隨著心臟一起跳。真是站不住了,心跳得這樣慌張,她忍不住地想要扭扭擺擺,露出魚相。

她當然是喜歡白玉書的,要不然她跑到岸上來做什麼?有和流氓打架的癮嗎?可她總忘不了那“人妖殊途”四個字,她是妖精,和白玉書一樣,她本來也是“不敢強求”的。

兩只手絞在一起,她想要實話實說,可是話到嘴邊,她卻是聽見自己嚶嚶嚀嚀地哼出了這麼一句:“我麼……倒是不怕受窮,反正……我飯量小,吃得也不多……”

說到這裡,她偷偷地做了個深呼吸,感覺自己快要暈過去。而白玉書慢慢地轉過頭來望向了她,也是心跳如鼓擂。

“其實……前天傍晚,我還給你寫了一首詩……”

“你還會寫詩呀?怎麼想起來給我寫詩了?”

“因為那天夕陽很好,你在後院晾衣服,姿態很美,我就一時衝動,詩興大發……”

他一邊說,一邊走到窗前桌旁,低頭打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了一支筆記本翻開來,很不安地囁嚅道:“你要不要聽一聽?名字叫作《晚霞中的女郎》。”

小魚決定聽一聽,聽到一半就發現白玉書是個很誠實的人,僅從這首酸詩來看,他確實是有文不成武不就之嫌,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小魚本來就不是奔著他文武雙全而來的!

在白玉書念完情詩的第二天晚上,小魚和他在院子裡曬月亮,兩人一個低頭一個抬頭,本是互相都有話要說,然而不知怎麼搞的,迎面撞了個正著,都撞在了嘴上。

於是小魚那留了一百多年的初吻,就這麼交待了。

她羞了個滿臉通紅,白玉書也是。兩人站在月亮下,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看到最後,都覺得不能善罷甘休。於是白玉書一把擁抱住了她,兩人心有靈犀,在一團烏雲遮住明月之前,雞啄米似的又親了二十多個嘴。

親過之後,兩人咻咻地喘著,緊緊地摟著,小魚把臉埋進他的胸膛裡,心中只覺得他好,哪裡都好,好得不能再好。

“小魚。”白玉書開了口,小魚自稱姓魚,他便一直叫她小魚,“我們結婚吧!”

小魚猛地抬起頭看著他,看見他的目光溫柔如水,還看見明月走出密雲,繁星滿布天空,有風從高處吹過,浩浩蕩蕩,風捲殘雲。

小魚想要回答,可是忍不住地微笑,笑得抿著嘴開不了口,只能對著白玉書連連點頭。白玉書看著她:“傻笑什麼?瘋啦?”

說完這話,他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笑出一口很整齊的白牙齒,笑得嘴角有了深深的梨渦。

三 良辰、美景、奈何天

白玉書母親早逝,父親也沒了,是無牽無掛的光棍一條。他的婚姻大事,只要他和小魚雙方願意,便不會有任何阻礙。

從積蓄中取出了一筆錢,他和小魚攜手上街,要為他們的婚禮做準備。白玉書不是個能張羅的人,小魚更是不想大張旗鼓的惹人注目,所以兩人一起摩登起來,決定文明結婚,到時各自穿上一身新衣服,小小地辦兩桌酒席招待招待朋友,也就是了。

兩人興沖沖地逛大街,在購買零碎玩意兒之前,先進入英租界,直奔了克里斯汀服裝店。進了大門之後,店裡的伙計先迎了上來,非常洋氣地打招呼:“喲,sir,miss,歡迎歡迎,please裡面請。”

白玉書帶著小魚正要邁步,不料前方樓門一開,裡面蹦蹦跳跳地跑出來了個青年。白玉書抬頭一看,當即笑道:“青春兄,許久不見了!”

葉青春從台階上一躍而下,平穩著陸,也笑著寒暄:“小白!我們豈止是許久不見?上次見面時,還是我剛回國的時候呢!”隨即他看見了小魚,“這位小姐是——”

白玉書扭頭看了看小魚,感覺小魚是全天津衛數一數二的美人,心中就很驕傲:“這是我的未婚妻,Miss魚。我們今天來,是久仰你這裡的大名,想要做幾身衣服。”

葉青春一聽這話,當即開始謙遜。小魚站在一旁,百無聊賴地抬起頭向前看,卻是猛地怔了一下。

她發現不知何時,那大敞四開的樓門口,多了一個男人。

那男人高大頎長,西裝筆挺,短髮梳得一絲不苟,一半面孔隱沒在陰影中,另一半面孔也是沒有表情。雙手背在身後橫握了一根文明棍,他分明是不動如山,可小魚的汗毛一乍,就是感覺他有攻擊性,是危險人物。

葉青春這時回了頭,對著那男人大聲說道:“金兄!這身西裝,穿著是否合體?”

那男人一點頭,聲音低沉:“很好,不必改了。”

葉青春笑眯眯地轉向了白玉書,壓低聲音說道:“知道他是誰嗎?他就是金性堅!”

白玉書登時驚訝了:“就是那個一印難求的金性堅?他原來不是住在北京嗎?”

“早搬到天津了,就住在隔壁,是我的鄰居,對我的藝術造詣非常欣賞,經常請我去他家裡喝茶吃飯。”

白玉書知道葉青春是個好裁縫,可沒想到他真懂藝術。而小魚在兩人竊竊私語之時,悄悄地向旁走了幾步,裝作是去觀賞院內花台上的菊花——非得挪動挪動不可了,要不然她總覺得那個金性堅在審視自己。

然而眼睛盯著菊花,她的耳朵一動,聽見了一個聲音:“有趣,哪裡的小魚,游到了人間?”

這話讓她身心一震,下意識地就回頭望向了台階上的金性堅,結果發現他果然是在若有所思地注視著自己。欲言又止地張開了嘴,她對著他只做了個口型:“你?”

金性堅微微地一點頭。文明棍向下一點,他邁步走下了樓門前的石頭台階,這回,他距離她近了些許。

“人間險惡,不是你這種小妖精能來的地方。”

他的聲音極輕,誰也聽不見,除了她。

“我、我不是小妖精,我是大姑娘!”她心虛至極,嘴硬得很。

金性堅冷淡地一笑:“執迷不悟。不過沒關係,等你走到了無可挽回之地時,也許可以向我求助。我很願意和小妖精們做交易。”

說完這話,他邁步向著大門走去。小魚盯著他的背影,搶著問了一句:“你是誰?”

他頭也不回地丟下了兩個字:“獸醫。”

小魚登時生了氣,心中暗想:“呸!你才是個獸!”

雖然小魚對偶遇的名流兼獸醫很有意見,但是進了店門之後,她立刻就拜倒在了那一架子一架子的洋裝面前。

白玉書不吝惜錢,自己只要一身新西裝,其餘的錢全部花給小魚。

等到交過了訂金量完了尺寸,兩人喜氣洋洋地手拉手走出了大門,直逛到了天黑才回家去。

小魚覺得實在是太幸福了,忍不住要問:“玉書,我們會不會太快了?”

“快?”白玉書想了想,然後搖了頭,“不快,一見尚且能夠鍾情,何況你我都認識那麼久了。”

小魚歪著腦袋笑著看他:“那你究竟是什麼時候對我鍾情的?”

白玉書也笑了:“就是在你剛到我家裡的時候,我那幾天真是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又想送你走,又怕你真走。你呢?”

小魚一甩大辮子:“我不告訴你。”

有些話,她不能告訴白玉書,可是有些事,她卻是不能不告訴鯤哥,比如,她已經定下了結婚的大日子。

鯤哥雖然說話不中聽,但畢竟是她最好的朋友,所以這一夜她悄悄溜到荒涼的海邊,將衣服脫下來壓在大石頭下面,一躍入海。海面上銀光一閃,她恢復成了本來模樣,一路乘風破浪地游向了海洋深處。

輕而易舉地,她在深海之中找到了鯤哥。

鯤哥本來正張了大嘴,一吞一吐地吃那海中的小蝦,忽見她回來了,當即放棄夜宵,怒道:“你還知道回來呀?我還以為你在岸上變成臭鹹魚了呢!”

“呸!我在岸上的日子好著呢!”

“好?怎麼個好?”

小魚原地轉了個圈,吐出一串泡泡來:“我要結婚了!你要參加我的婚禮喲!”

“和誰?”

“白玉書嘛,還能有誰?”

“他不知道你是條魚精?”

“我好好一個大姑娘,又沒長出鼓泡眼和尖嘴巴來,他為什麼會懷疑我是魚?”

“那你嫁給他也不會有好下場的!你們結了婚,那就要生兒育女,萬一你生出來一堆魚子,看他會不會亂棒把你打出去!”

小魚聽到這裡,觸動心事,勃然大怒:“放你的魚屁!你再胡說八道,我就和你絕交!”

“你為了個小白臉和我絕交!好,好,我看你是鬼迷心竅,你肯定是被那個小白臉騙身騙心了!我遊遍太平洋,哪個大洲我沒去過?白玉書那種小白臉我見得多了,沒有一個好東西!”

小魚氣得轉身就走:“你當天下的男人都像你,見了一只母海龜就游不動了!我的婚禮你愛來不來,我不管你了!”

小魚懷著一團高興前來,揣著滿腔怒火回去,一路上游也不好生游,最後猛地向上一蹦,她在半空中化為人形,直接落到了那塊壓著衣服的大石頭上。

跳下石頭找出衣服,她草草地穿戴了就走,完全沒意識到在不遠處的蘆葦叢裡,藏了五六雙眼睛。

這幾雙眼睛的主人都不陌生,每一位都在白家門口罵過街,若不是白家忽然多了一位女俠,那他們罵得不耐煩,早就抄家伙打進去了。既然女俠可恨,那他們就花了幾天的時間,專門跟蹤研究女俠,結果研究到了現在,他們一起傻了眼。

等到小魚走得沒影子了,蘆葦叢裡傳出了顫巍巍的說話聲:“她不是投海自盡了嗎?怎麼過了那麼長的時間,還能活著再上來?”

“我看她是飛上來的,飛上來的時候還有一道白光……我沒看錯吧?你們也看見了吧?”

“她……會不會是個妖精?狐狸刺蝟黃鼠狼都能成精,那海裡的魚蝦……是不是也能成精?”

“難道是個魚、魚精?”

蘆葦叢後安靜了片刻,末了一個老成些的聲音做了總結陳詞:“妖精咱們可弄不了,這得去找高人啊!”

此言一出,很奇異的,無人應和。

說話者扭頭看了看兩邊,發現身邊的兄弟們一起回了頭,正在直勾勾地行注目禮,便也跟著回了頭。

然後,他看見了一個極其高大的禿瓢和尚,巍巍然地就站在自己身後。禿瓢和尚穿著一身黑衣,濃眉直鼻,眼窩大而微凹,低垂眼簾注視著他們,宛如一尊蒼白的護法金剛。

壞小子們實在是無法在一夜間接受這許多詭異的形象,故而志同道合地一起翻白眼昏了過去。

小魚沒有聽見蘆葦叢中的對話,她急急地向前走,頭髮濕透了,被夜風一吹,真是吹得她透心涼。走到腳行後院了,她打算爬牆進去,誰也不驚動,可就在她高舉雙手搭上牆頭的一瞬間,她忽然感覺肩膀一沉。

當即警惕地收回了手轉過身:“誰?”

然後,她看到了一個和尚。

說是和尚,又不是和尚,光頭上有著淺淡的戒疤,身上穿的卻是一套黑色的便裝。一只大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這人在開口說話之前,先是用力地嗅了嗅。

然後,他說道:“原來只不過是個小妖精。”

小魚一驚,明白了他方才那動作的含義——有的人,是能夠嗅出妖氣的!

一把打開了他的大手,小魚問道:“你是什麼人?”

這人答道:“我是蓮玄。”

小魚登時嚇得白了臉——蓮玄這個名字她是聽說過的,據說這人天賦異稟,又有家傳的秘術,自小便能行走江湖,降妖除魔。

“我是好人,我不認識你。”她有點慌了。

蓮玄看著她,黑眼珠裡一點感情都沒有:“人有人界,妖有妖界,各守本分,方是正途。”

“不用你管!”小魚來了一點脾氣,“我又沒有害人!自己過自己的日子,你管我是人是妖?”

蓮玄冷淡的一笑:“人我不管,我只管妖。也算是你運氣不好,偏偏在你上岸的時候,有我經過。”

小魚背靠著牆壁,知道自己已經無路可逃。雙手藏到身後交握了,她閉上眼睛垂下頭,想要調動自己有限的一點點法力。大水在她的召喚下,飛快地淹沒淺灘,分成無數股水流湧向了她。

蓮玄聽見了後方汩汩的水聲,然而似乎不為所動,他是心如鐵石的法師,面前這條小小魚精的生死哀樂,對他來講,輕如鴻毛。

妖精都是邪惡的,他想,都是蠱惑人心、禍亂人間的!

於是,在大水匯聚成浪之前,他猛然出手,一掌擊向了小魚!

小魚慘叫一聲橫空飛起,同時一股大浪劈空而至,正拍在了蓮玄頭上。

院內房中的白玉書閉著眼睛坐了起來——他在夢裡聽見了小魚的聲音,所以在清醒之前,先有了動作。

光著腳跳下床,他先是衝進了小魚的屋子裡,隨後又打開院門跑了出去。腳下的泥濘讓他徹底恢復了精神——沒下雨,怎麼會有滿地的水?

院子前頭沒有人,於是他憑著直覺往院後跑,正和小魚撞了個滿懷。緊緊握住小魚的肩膀,他低頭去看她:“怎麼了?又有人來搗亂了?”

小魚哆嗦著像是要說話,可是一縷鮮血順著她的嘴角流下來,兩只眼睛緊緊盯著白玉書的臉,她心裡還清楚著,能覺出五臟劇痛如焚,蓮玄那一掌,正好打中了她的胸膛。忽然有了不祥的預感,她死死抓住了白玉書的衣襟,有話要講,可是氣息混亂,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白玉書慌了神,扶著她不知如何是好,忽聽前方有人朗朗地開了口:“這是妖精,還不放手?!”

白玉書這才發現自己面前還站著個落湯雞似的光頭大個子。把小魚拽到自己身後,他問道:“是你打傷了她?”

“替天行道而已!”

白玉書抬手指了蓮玄的鼻尖:“行啊,你們這幫混賬流氓,現在又來耍這套花招了?你這樣一條大漢,動手打傷一名弱女子,還振振有詞說是替天行道,你還知不知羞?你還要不要臉?”說完這話他彎腰從地上搬起一塊大石頭,“今夜我跟你拚了!”

蓮玄不以為然地一搖頭,只對著前方一揮手。一道金光從他指尖飛出,越過白玉書的肩膀,直奔了小魚的面孔。小魚慌忙一躲,可金光來勢太快,還是擊中了她的脖子。白玉書只聽她歇斯底里地哭喊了一聲,回頭看時,就見金光已經消失,只有一道黃符緊緊貼上了她的脖子,所貼之處嗤嗤地冒煙,黃符周圍的皮膚也在痙攣扭曲。

小魚心知不好,捂著脖子拚命地推他:“別看我,你快走!求你快走!”

白玉書不理會,伸了手就要去揭那張黃符,可就在這時,一股大浪從天而降,竟把此地的三個人全拍倒在地。大浪之中落下一個赤條條的黑大個,那黑大個拎起小魚就跑,白玉書見狀,不假思索地爬起來就追。兩人一前一後跑得飛快,而後方的大浪是一浪接一浪,徹底吞沒了那個蓮玄。

在遠離碼頭的一座破屋裡,黑大個停了腳步。

小魚脖子上的黃符不知何時脫落了,露出了一大片血肉模糊的皮膚。此刻她已經覺不出疼痛了,只覺得心中悶如火燒,四肢卻又冰冷。眯著眼睛看清了黑大個的面孔,她氣若遊絲地喚了一聲:“鯤哥。”

鯤哥把小魚氣跑之後,心中很不踏實,忍不住破了例,化成人形追上了岸。

他真的是見多識廣,真的是知道小魚在岸上久了,一定不會落到好結果,可小魚不信他的話,小魚看見了個清俊些的小白臉,就瘋瘋傻傻地追著人家跑了。

她就是不懂人間險惡,就是不懂只因為她是個妖精,她便天生有罪,她便只該藏在江河湖海裡,藏在深山老林裡!

可是他不肯再責備小魚了,因為小魚的瞳孔擴散開來,眼中含著那樣痛苦悲哀的光。

有人拖泥帶水地衝了過來,跪在小魚面前急急地喚她。小魚遲鈍地轉動了眼珠,看見了白玉書。

“我對你撒了個大謊……”她說了話,奄奄一息的,含羞帶愧的,“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

白玉書氣喘吁吁地看著她——看著,看著,忽然伸手要把她從鯤哥懷裡搶回來:“咱們趕緊去醫院!”

鯤哥抱著小魚一躲,不肯把人給他。

小魚的脾氣忽然溫柔了,誰也不責怪了:“玉書,我確實是個妖精,我騙了你。你記不記得那條七彩小魚?它就是我,你餵了我那麼久,我還變成人的樣子……來騙你……”

眼淚順著她的眼角流下來:“我知道錯了……你別恨我,好不好……”

白玉書盯著她,氣息一顫,眼中便有了淚。抬袖子一抹眼睛,他伸手又要去搶人:“醫院夜裡也開門的,咱們走!”

鯤哥冷冷地推開了他的手:“你聾了嗎?我們是妖精,我們的傷,不是你們人類大夫能治的!我這就想辦法帶她回海裡去。她年幼無知,耽誤了你幾個月的年華,還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計較了!”

說完這話,他起身就要走,哪知白玉書一步邁到他面前,大聲問道:“你是什麼人?小魚是我的未婚妻,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你把她給我!”

鯤哥咬牙切齒地答道:“滾開!我們是魚,是妖精,是邪祟,沒有資格高攀你們人類。我們從海裡來,死也死回海裡去!”

兩人劍拔弩張地對視了,忽聽小魚輕輕地說了三個字。白玉書連忙把耳朵湊到小魚嘴邊,小魚重複了一遍,這回他聽清楚了,是“金性堅”三個字。

“金性堅?”白玉書帶著哭腔問道,“你要找金性堅?”

小魚閉著眼睛微微一點頭,很奇異的,她會忽然想起這個名字。她完全不信任金性堅,可是在這個人間世界裡,至少那個人對於妖精,是有一點點善意的。

她想活著,不想死。

白玉書找來一輛馬車,揚鞭催馬成了馬車夫。一輩子沒這麼心思澄明過,一輩子沒這麼孔武有力過,他的馬車掠過夜深人靜的街頭,飛一樣地直奔了畫雪齋。

在畫雪齋內,他們見到了金性堅。

金性堅似乎並沒有入睡,裹著一襲黑地紅花的絲綢睡袍走下樓來,他的短髮絲毫不亂,臉上也沒有睡意倦容。雙手插在睡袍兩側的口袋裡,他漫不經心地看了面前這三人一眼,沒有說話。

白玉書喘得激烈,所以是鯤哥先開了口:“先生,小魚受傷了,聽她說您能救她,我們就找了過來。勞駕您幫忙瞧瞧,她、她還有沒有活路?”

金性堅的態度是輕描淡寫:“我可以救她,診金是她的半顆內丹。”

這話一出,白玉書沒怎的,鯤哥卻是臉色一變。凡是修煉成精者,體內皆有一枚內丹,內丹便是修煉者畢生修為的精華。少了半顆內丹,便等於是虛度了半世的年華。

“先生,咱們商量商量。”鯤哥幾乎是哀求了,“我付你錢,金銀財寶要什麼我給什麼,您把內丹留給她吧!她本來就沒有多深的道行,這要是再缺了半顆內丹,豈不是——”

金性堅不假思索地一搖頭:“我對金錢並無興趣。”

“那、那我把我的內丹給你一半?”

金性堅繼續搖頭:“我這個地方,裝不下你這樣的大魚。”

這話白玉書聽不懂,鯤哥則是一聽就明白。妖精少了半顆內丹,法力不足,自然也就無法維持人形。可他的本來面目和小魚不同,精緻的人類房屋,確實是容不下他這樣巨大的一條魚。

“那行……”他替小魚做了主,“內丹就內丹,只要您能救活她,留她一條小命就行!”

金性堅一點頭:“跟我來。”

畫雪齋竟然藏著兩層地下室。

順著盤旋樓梯走下去,他們隨著金性堅進入了一個封閉的新世界。這個世界被黯淡的燈光照亮著,燈光所及之處,是他們的影子在動,燈光不及之處,不知隱藏著何等秘密。

高大的青玉案靠牆立著,金性堅將一只白玉碗放到了案子上面:“請先付酬金吧!”

小魚打了個冷戰,發現這屋子裡竟然妖氣很重,這妖氣讓她感到了舒適和親切,以至於她恢復了一點力氣,可以勉強扭過臉去,再看白玉書一眼。

這便是最後一眼了,她想,一眼過後,失去了半顆內丹的她將不能再維持人形,將徹底地露出真面目。鯤哥說得對啊,他們終究是殊途。

這樣的相愛,可還是走不上一條路。

“你還不走?”她輕聲地問。

白玉書答道:“你嚇不跑我的。”

小魚虛弱地一笑,思來想去的,也沒有話講,只覺得有歉有愧,只能再說一句:“對不起。”

然後她閉了眼睛,扭過頭去對著那只玉碗張開了嘴。血跡斑駁的嘴唇內,有銀色的光芒越來越盛,一枚渾圓的銀色珠子緩緩升起,她銜住珠子,合攏牙關,用力咬下。

“叮”的一聲輕響過後,半枚銀珠掉落在了玉碗中。而那銀光從小魚的口中傾瀉而出蔓延開來,漸漸籠罩了她的全身。少女的身體倏忽間消失了,鯤哥手裡只剩下了一捧衣服。

小心翼翼地把那衣服放到了案子上,鯤哥從中尋出了一尾軟綿綿的小魚。捧著小魚轉向金性堅,他囁嚅著說道:“先生,您看——”

金性堅把小魚接到了手中。小魚的七彩鱗片斑駁脫落,腹部也有鮮血滲出。將小魚隨手丟入一只玉制的小魚缸裡,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小塊碎石,也扔進了缸內水中。

“讓她靜養一個月,一個月後,你們把水中的石頭送還給我。”

鯤哥和白玉書對視了一眼,然後問道:“這就完了?”

金性堅答道:“記住,一個月後送還,不要讓我久等!”

鯤哥還想再問,白玉書卻是不聲不響地把小魚缸端起來抱在了懷裡。水中的小魚沒有動,但是也沒有翻白,只緊緊地貼著那塊石頭。

“原來真的是你。”他用最輕的聲音對她說,“你這條小壞魚,我餵了你那麼久,你還裝模作樣地對我冒充女俠。往後不許你再騙我了,你再騙我,我可要生氣了。”

然後他笑了笑,心中竟然會生出一點溫暖來——原來是個舊相知、老朋友。

她愛他,他的心思,她早知曉。

金性堅找了一身舊衣,讓鯤哥穿了上。

外面天亮了,鯤哥和白玉書重新走回了大太陽下。鯤哥本是想帶著小魚回到海裡去的,可是因為有了那一月之約,所以暫時也只能留在陸地上了。對著白玉書伸了幾次手,他都沒能把小魚缸搶回來,故而最後就不耐煩地問道:“你有完沒完?”

“我還沒有嫌你動手動腳,你反倒問起我來!我是小魚的未婚夫,你又是什麼人?”

“我是小魚的朋友!我倆認識好幾十年了!”

“既然只是朋友關係,那就請你注意一點分寸,不要總想搶我的魚!”

“你留著她有什麼用?”

“我等著她變回人樣,和我結婚!”

“你是不是瘋了?她現在元氣大傷,保住性命就算不易!你知道你要等多久嗎?”

“我家裡的生意眼看著就要關門,回家閒著也是沒事做,那就慢慢等著唄!我都不急,你急什麼?”

說完這話,白玉書走向了停在街口的馬車:“你若是肯來,就請來;不肯來,就請便。”

鯤哥連忙跟上了他:“我當然得跟著你,看你瘋瘋癲癲的,別再把小魚給吃了!”

四 秘密

一週過去了。

葉青春在店裡翻看賬簿,問伙計道:“白少爺上週訂製的那幾套洋裝,還是沒派人來取嗎?”

“一直沒人來,當時他也沒留電話。”

“唉,他們家現在破落得很,也未必會有電話。”葉青春合上賬簿,又嘲笑道,“難不成是他婚事有變,顧不得來取這些洋裝禮服了?”

說完這話,他丟下賬簿,帶著個伙計要出門去,然而剛出院門,他便發現畫雪齋外來了個不速之客。

畫雪齋素來是不缺客人的,但這客人看著實在古怪得很,和“畫雪齋”三個字格格不入,且不提他那個護法金剛一般高大威猛的塊頭,也不提他那個僧不僧俗不俗的造型,只說他那眉宇之間煞氣繚繞,一瞧就不會是個風雅之士。

畫雪齋內的僕人堵住了大門,正在客客氣氣地對他講話:“報歉得很,我家先生此時不便見客,要不然,您換個時間再來如何?”

那人昂首問道:“你沒告訴他,我是蓮玄嗎?”

僕人賠笑答道:“我告訴了。”

“那就再去告訴一遍!我今天是非見他不可!”

僕人答應一聲,轉身就往內走,結果不出半分鐘的工夫,便又跑了出來。那叫蓮玄的大個子當即問道:“這回他又說什麼了?”

僕人答道:“先生說……”

“說什麼?”

僕人有些為難:“先生說,他死了。”

葉青春聽到這裡,捂著嘴竊笑離開,心想這是哪裡來的粗魯莽漢,活該受到這種待遇。

金性堅知道此地是英租界,治安很好,容不得蓮玄公然撒野,所以在地下室內坐得很踏實。

地下室是陰冷的,然而他不在乎,甚至感覺有些愜意。不知道那條小魚和那個少爺如今是怎麼樣了,感情這個東西,可以比金堅,也可以比紙薄,他說不準,也懶怠說。

越是見得多,越是懶怠說。

在椅子上坐夠了,他起身走到青玉案前,案子上擺著一只小碗,碗裡的半枚珠子,還是上週那條垂死的小魚吐出來的。

端起那只小碗,他走去地下室的盡頭角落,伸手推開了一道暗門。順著暗門繼續向下,他走過潮濕的磚石樓梯,進入了地下室的第二層。

第二層空曠陰森,只在正中央擺放了一口玉棺。室內無燈無火,可那玉棺之內活動著一小團矇矓的光影,光芒自內向外發散,將玉棺照射成了一塊半透明的冰。

走到玉棺跟前,金性堅抬手摸准了棺蓋的機巧之處,使了力氣一推。棺蓋無聲無息地滑開了一線,他隨即將玉碗中的半枚內丹倒入棺內。

“我的時間不多了。”他對著棺內那團光芒說道,“不過你放心,我會盡量保全自己。在救活你之前,我一定不會死。”

光芒之中依稀游動著一只小小的影子,那影子模糊得不辨頭尾,但確實是個活物。

因為它發出了一聲極輕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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