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_第15章 周寅之

所屬書籍:寧安如夢小說 ( 坤寧 )

冷靜。

冷靜下來。

姜雪寧強迫著自己暫時不要想太多,眼神這種事,且還是最初的眼神,也不過就是一切的萌芽和開始罷了。

男子看喜歡的女子,眼神很好分辨。

因為在愛意之外,總是夾雜著或多或少的欲望。

可女子看喜歡的女子,不夾雜欲望,關系本質上與看一個十分親密的、特別喜歡的朋友,並無太大的分別。

她該是上一世留下的陰影太深,有些杯弓蛇影了。

心念轉過來之後,姜雪寧便變得鎮定了許多。

她是內心洶涌,面上卻看不出來。

沈芷衣站得雖然離她很近,卻是不知道她心里面百轉千回地繞過了多少奇異而荒唐的念頭,只叫身邊宮人拿了一面隨身帶著的巴掌大的菱花鏡一照,在瞧見那一瓣落櫻似的描摹時,目光閃爍,已是動容了幾分。

她剛才初見姜雪寧時,著實為其容貌所驚,以為燕臨喜歡她不過是因為這般的好顏色;可不過三兩句話的功夫,這位姜二姑娘卻又叫她看見了她完全不同于尋常閨閣小姐的一面。

京中哪個閨閣小姐能說得出這番話來?

她與燕臨從小玩到大,這時再想,他從不是什麼色迷心竅之輩,確該是這姜二姑娘有很值得人喜歡的地方,他才喜歡的。

沈芷衣再走近了兩步,竟笑起來拉了姜雪寧的手︰“你說話格外討人喜歡,難怪燕臨喜歡你,連我都忍不住要喜歡上你了。”

她不說還好,一說姜雪寧差點腿軟跪下去。

強繃住腦袋里那根險險就要斷裂的弦,也強忍住將手從沈芷衣手中抽回來的沖動,她徹底收斂了先前自如的顏色,作誠惶誠恐模樣,道︰“臣女口無遮攔,慣會胡說八道,還請公主莫怪。”

沈芷衣見她忽然這般模樣,瑟瑟縮縮,渾無先前拉了她來提筆便在她面上描摹時的神采與風華,不覺皺了眉,就要說什麼。

這時旁邊卻插來一道聲音,道︰“殿下嚇著她了。”

沈芷衣轉頭看去。

說話的人是一名盛裝打扮的女子,先前一直都站在沈芷衣旁邊,論通身的氣派也只弱了沈芷衣一線。衣裳皆用上好的蜀錦裁制,光是戴在頭上那一條抹額上瓖嵌的明珠都價值不菲,更別說她腕上那一只羊脂白玉的手鐲,幾無任何雜色。

遠山眉,丹鳳眼。

青絲如瀑,香腮似雪。

雖不是姜雪寧這般叫人看了第一眼便要生出嫉妒的長相,可在這花廳中也絕對算得上是明麗照人,更不用說她眉目間有一股天然的矜貴之氣,唇邊雖然掛笑,卻給人一種不怒自威之感。

一看就是個頂厲害的人。

這是誠國公府大小姐蕭姝,姜雪寧也是認得的。

或者說得更清楚一點——

上一世幾乎被謝危屠了全族的那個誠國公府蕭氏的大小姐。

她先才都只在旁邊看著,這一會兒才出來說話。

只是沈芷衣听後有些不滿。

蕭姝便笑起來,展了手中香扇,看著姜雪寧,卻湊到沈芷衣耳旁,壓低聲音說了幾句話。

沈芷衣听後,一雙眸便劃過了幾分璀璨,原本左眼下並不好看的疤痕也被點成了落櫻形狀,這一時相互襯著,竟是整張臉都亮了起來。

她笑了著拍手道︰“你這個主意好。”

接著便對姜雪寧道︰“今日人多不便,我改日再找你來玩好了。”

姜雪寧沒听見蕭姝對她說的到底是什麼,但心底里隱隱升起來幾分不安︰要知道她上一世就與蕭姝不很對盤,兩人基本同歲。她在沈尚是臨淄王時便嫁了沈,沈登基後順勢封為皇後;蕭姝卻是後來入宮,憑借著母家誠國公府的尊榮,又與沈是表兄妹,很快便封了皇貴妃,還讓她協理六宮。

雖然因為出身蕭氏,她最後下場不好。

可在眼下,蕭姝的存在,還是讓姜雪寧忍不住要生出幾分忌憚。

她向沈芷衣恭聲應了“是”,對蕭姝卻只淡淡地一頷首——

絕不要跟蕭氏扯上什麼關系。

將來謝危殺起人來是不眨眼的。

蕭姝從小在國公府這樣的高門長大,所見所學遠非尋姑娘能比,只從姜雪寧這小小一個舉動中,便輕而易舉地感覺到了對方對她的冷淡。

這倒有點意思了。

蕭姝也不表現出什麼來,只意味深長地看了姜雪寧一眼,才拉著沈芷衣去了。

因清遠伯府這邊的宴會已至尾聲,又正好遇到這一個國公府大小姐和一個當朝長公主來,尤霜、尤月姐妹倒懂得抓住時機,竟請了二人來作評判,點出今日賞菊宴上作詩、作畫的魁首。

蕭姝詩畫俱佳,便一一看過。

最後與沈芷衣一番討論,由沈芷衣點了尤月的《瘦菊圖》為畫中第一,點了翰林院掌院樊家小姐的《重陽寄思》為詩中第一。

那樊家小姐詩書傳家,倒算穩重;

尤月卻是多年苦練畫技終有了回報,且還是樂陽長公主欽點,一時喜形于色,高興得差點掉了眼淚。

姜雪寧既不會畫,也不會寫,從始至終冷眼旁觀,眼見著這一切結束,等沈芷衣與蕭姝走了,便頭一個告辭離去。

扶她上馬車時,棠兒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去層霄樓嗎?”

姜雪寧看了看天色,算了算時辰,剛才花廳這邊結束時,水榭里還是熱鬧的一片,燕臨一時半會兒該出不來。于是眸光一轉,想起了另一樁還拖著的事。

她道︰“先去斜街胡同。”

周寅之就住在斜街胡同。

這條胡同距離紫禁城實在算不上近,所以許多需要上朝或經常入宮的大臣,並不會將自己的府邸選建于此,所以這條胡同里住的大多是下品官吏。

周寅之發跡得晚,錢財又都要拿去上下疏通,打點關系,自然沒有多余的財力置辦府邸。

是以,姜雪寧到得斜街胡同時,只見得深處兩扇黑漆小門,扣著年深日久的銅制門環,上頭掛著塊簡單至極的“周府”二字。

的確是寒酸了些。

她讓棠兒前去叩門。

不一時里面便傳來一道女聲︰“來了。”

很快听得拿下後面門栓的聲音。

緊接著“吱呀”一聲,門開了,一張清秀的臉從里面探了出來,先看見了棠兒,又看見了棠兒後面的姜雪寧,只覺穿著打扮雖不華麗,卻不像是什麼身份簡單的,一時有些遲疑︰“您是?”

姜雪寧不答,卻問︰“周大人不在家嗎?”

那清秀女子道︰“今日大人一早就去衛所了,也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來。姑娘若有急事要找,不妨入院先坐,奴叫人為您通傳去。只是大人回不回,奴實在不知。”

姜雪寧沒料著自己竟還要等。

但如今來都來了,白跑一趟又算什麼事?

她琢磨片刻,便點了頭。

女子打開門讓開兩步,請她與她的丫鬟進來,接著便行至那不大的小院,喚了那正在院中刷馬的小童,道︰“南洲,去衛所找大人一趟,就說家里來客,有急事找他。”

那喚作南洲的小童放下掃帚便要出門。

姜雪寧擰眉一想,忽然叫住了他,道︰“不必,只跟你家大人說他養的愛駒病得快死了,請他回來看一眼。”

南洲不由茫然,看了看那女子。

那女子不知姜雪寧身份,可看著她不像是來尋仇的,又怕誤了大人的事,所以雖有遲疑,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道︰“便這樣報。”

南洲這才去了。

院落實在不大,攏共也就那麼四五間房,見客便在中堂。

那女子自稱“娘”,是周寅之買來的婢女。

她請姜雪寧落座,又泡了茶來奉上,許是頭回見著這樣光艷的人物,有些無所適從和自慚形穢,只道︰“是今年的新茶,只是不大好,望您海涵。”

姜雪寧上一世是听說過娘這麼個人的。

是周寅之身邊少數幾個能長年得寵的姬妾之一。

也有人說,是他最愛。

原來這麼早就跟著了,算是相逢于微時,也難怪日後即便是寵姬美妾成群,也不曾薄待了這樣一個姿色平平的妾室。

姜雪寧道︰“無妨,我就坐一會兒,若你家大人久不回來,我很快便走了。”

她端起那茶來抿了一口。

凍頂烏龍,然而的確是入口生澀還有一點苦味。

她在宮中那些年早就被養叼了口味,于口腹之欲的要求甚高,是以此刻也不勉強自己,只沾了一口,便將茶放下。

等了約有兩刻多快三刻,胡同口才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娘忙迎上去開門。

周寅之穿著一身暗繡雲紋的黑色錦衣衛百戶袍服進來,這院落狹小而無遮擋,在院門口一抬頭就看見了坐在堂屋里的姜雪寧,目光頓時一閃。

他向屋里走。

娘跟著他。

他卻回頭道︰“你下去吧。”

娘一時微怔,看了姜雪寧一眼,也不敢說什麼,只道︰“那大人有事喚奴。”

周寅之這才走進來,倒也不含糊,躬身便向姜雪寧一禮︰“上回二姑娘有請,周某臨時有事,不辭而別,有所失禮。今日卻累得姑娘親自前來,望姑娘恕罪。”

這人生得頗高,立在堂上都覺得這屋矮了。

姜雪寧抬眸打量他,只道︰“你回來得倒快。”

“衛所中正好無事,本也準備回來了。”

事實其實恰好相反,衛所里成日有忙不完的事。南洲來找他時他正听著周千戶與刑科給事中張遮的那樁齟齬,一听南洲說他的馬不好,心里第一念便知道不對。

早晨到衛所時,他剛親自喂過馬,並不見有什麼不好。

于是知道是有別的事。

他當即作擔憂狀,給衛所里的長官說了一聲,這才匆匆趕回。

路上一問南洲,果然是姜雪寧來找。

周寅之乃是白身熬上來的,心有抱負,對著姜雪寧一介弱質女流,神情間也並不見有幾分倨傲,反將姿態放得更低︰“不過興許姑娘等得兩日,便是您不來找周某,周某也來找您了。”

姜雪寧猜著了,卻故作驚訝︰“哦?”

周寅之便道︰“近日錦衣衛這邊周千戶拿賊的時候,沒找刑科拿批簽,因此被給事中張遮上奏彈劾,還聲稱應當依律嚴懲。周千戶雖在朝中有些關系,可事情卻不好擺平,那張遮如何還不知,但至少周千戶這千戶的位置是難保了。如此將缺出一千戶的名額。但周某人微言輕,既無錢財疏通,又無人脈活絡,所以本打算厚著臉皮來請二姑娘相助的。”

原來他要謀的這個缺,兜兜轉轉竟還跟張遮有點關系。

她對張遮早年的事情知道得實在不多,也不知他這一次到底是怎麼度過的。

姜雪寧斂了眸。

來這里,她原本就有完整的打算,只是沒想到周寅之如此直白,先開了口。不過倒也好,免去她再費什麼口舌了。

想著,她便道︰“你是想托我,將你引薦給燕臨嗎?”

周寅之坐在了她的下首,鷹隼似鋒銳的一雙眼底,劃過了一縷幽光,只道︰“勇毅侯府堪與蕭氏比肩,在朝中頗能說得上話。且姑娘又與世子交好,世子年將及冠。若我能得世子青眼,將來也正好為姑娘效力奔走。”

這明擺著是說她以後嫁進勇毅侯府的事了。

上一世周寅之提出這般的請求,是因為她先要個人去查沈身份,又的確想著周寅之能為自己所用,所以幫了她。

但這一世她已經知道沈身份,自然無所求。

只不過……

姜雪寧看著他,慢慢一笑︰“父親乃是戶部侍郎,雖不執掌吏部,卻也在六部之中,若你僅僅是想謀求個千戶的缺,只去求了父親便是,卻偏要從我這里投燕世子。我倒奇怪,為什麼呢?”

周寅之听著她這番話,心里忽然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二姑娘什麼時候對朝堂的事都這麼清楚了?

須知她往日也不過就是脾性嬌縱,成日里跟著燕世子貪玩鬧事。

他望著姜雪寧,一時沒回答。

姜雪寧卻道︰“要我將你引薦給燕臨,倒也未嘗不可。不過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先問一問你。這也是我今次來的目的所在。”

周寅之不動聲色︰“姑娘請問。”

姜雪寧便道︰“周千戶的處置還沒下來,你卻已經急著請我為你引薦燕臨,除了想要謀個千戶之位外,恐怕還有錦衣衛那邊查平南王舊案,要你潛到勇毅侯府,查個清楚吧?”

“嘎吱!”

尖銳且刺耳的一聲,是周寅之渾身汗毛倒豎,豁然起身時帶到了座下的椅子,讓那椅子腿劃在地上拉出的短暫聲響。

他瞳孔緊縮,盯著姜雪寧。

目光里是全然的不敢相信!

要知道這件事他也是前兩天才听見風聲,今日衛所的長官剛將他叫進去做了一番吩咐,本是機密中的機密,他甚至沒有告訴過任何一個人!

可現在竟被姜雪寧一語道破!

她從何得知?!

姜雪寧看了周寅之如此強烈的反應,哪里能不知道自己竟然猜對了?

這一時涌上來的卻是悲哀。

難怪上一世周寅之下場淒慘。勇毅侯府被牽連進平南王謀反舊案,抄家流放,實與他脫不了干系。也難怪後來謝危要使他身受萬箭而死,還要割他頭顱掛在宮門……

而這條毒蛇,竟是她當年引給燕臨的。

姜雪寧微微閉了閉眼,道︰“周寅之,你若想活,我教你個好。此案關系重大,萬莫與之牽連太深。辦成了或許平步青雲,顯赫一時;可再等久一點,我只怕你身首異處,死無葬身之地!”

姜雪寧與周寅之攤牌之後,又與他說了有半刻才走。

天色不早了,她怕燕臨在層霄樓等久。

她走後,周寅之坐在堂中,滿面陰沉,卻是久久沒有動上一下。

直到娘進來找,被他這般的面色嚇住︰“大人,您、您怎麼了?”

周寅之不答。

他轉過目光來,望著這座小院。

院落一角便是馬棚,一匹上等的棗紅馬正在那邊埋著頭吃草料。

這是周寅之前兩年剛謀了錦衣衛百戶時為自己買的一匹馬,每日必要自己親自喂上一遍,再帶它去京郊跑上一跑。

他看了一會兒,便起身來走過去,摸了摸那馬兒漂亮順滑的鬃毛。

馬兒識得主人,親昵地蹭他掌心。

可站在屋檐下的娘卻清楚地看見,周寅之另一手竟已抽出了腰間那一柄刀,一時便驚叫了一聲。

“噗嗤——”

鋒銳的刀尖穿進馬脖子時,一聲悶響。

那馬兒吃痛頓時就騰起前蹄,踢倒馬棚,卻被周寅之死死按住了馬首,大片的鮮血全噴了出來,濺了周寅之滿身。

然而這一刀又狠又準,它沒掙扎一會兒便倒下了。

周寅之這才有些沒了力氣,半跪在那駭人的血泊里,一手攥著那柄沾血的刀,一手輕輕地搭在了馬首之上,注視著它咽了氣,才慢慢道︰“記著,今日無人來找過,是我的馬病了。”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