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你是我溫柔的夢鄉

這個世界上,能帶給我利益的女人有很多,而能帶給我快樂與安寧的,唯有你。阮阮,你是我溫柔的夢鄉。

阮阮第一次覺得時間過得這樣緩慢,仿佛能听到一分一秒流逝的聲音。她雙手緊張地交握著,在手術室門口走來走去,抬眸盯著手術室上方的燈光,全身每一根神經都繃得緊緊的。

此時此刻,她多想有個人在身邊,能讓她握握手,靠一靠,拍著她的肩膀說,別怕,別怕,一定會沒事的。

可沒有。

醫院長長的走廊上,就她一人,慘白的燈光將她瘦削的身影拉得單薄寂寥。

她掏出手機,卻不知道能打給誰。

不管是他,還是她,這樣的危難關頭,好像都找不到一個能陪在身邊的人。

他們唯有彼此。

窗外還在下著雨,秋風乍起,吹得樹葉簌簌作響,令這夜,無限淒涼。

她雙手合十,閉眼一遍又一遍在心里祈禱,願他平安,願他平安。

人在無助時,除了把希望寄托在也許並不存在的神明身上,似乎別無他法。

手術室的門在漫長至絕望的等待里,終于被打開。

阮阮沖過去,緊緊抓住醫生的手臂,顫聲問︰“他……怎樣?”

醫生摘掉口罩,抹了抹額上的汗,輕呼出一口氣,說︰“病人雖然傷得很重,但總算從鬼門關闖了過來。”

阮阮全身繃勁的神經,在听到這個答案時,“嘩啦”一下放松下來,身子微微踉蹌,若不是醫生扶住她,就摔倒在地了。

“謝謝,謝謝。”她眼淚落下來。

醫生說︰“不過,病人最重的傷在頭部,顱內有積血,雖然做了手術,但能不能徹底度過危險期,術後二十四小時是關鍵期。”

阮阮剛放下的心猛地又提了起來。

傅西洲從手術室被轉入重癥病房,家屬不能進入病房陪護,護士讓阮阮先去休息,她們會時刻觀察病人情況的,可阮阮搖搖頭說,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里陪他。

她隔著病房門,就那樣站著,眼楮眨也不眨地看著陷入昏迷的他。

他瘦了好多,臉色蒼白,除了頭部的傷,全身多處骨折,包裹得像個木乃伊。

“你該有多痛啊。”她喃喃著。

夜愈深,她還站在那里,最後連護士都看不下去了,勸她說︰“傅太太,你這樣身體會熬不下去的,你最好保持好精神與體力,等你先生醒過來,你還要照顧他呢!”

阮阮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病房,跟著護士去休息。

可她怎麼睡得著,閉眼躺一會兒,就起床,跑到病房門口去望。一晚上跑了好幾次,如此折騰下來,跟沒睡一樣。

第二天早上,她離開醫院,打車回家,那個江邊公寓,曾經他們共同的家。

打開門的瞬間,她有點恍惚,想要落淚。

玄關處她的拖鞋擺在原位,鞋尖朝里,鞋口對著門。他的拖鞋靜靜地擺在她的拖鞋旁邊,很近的距離,仿若依偎。

餐桌上玻璃花瓶里養著一捧白玫瑰,十二支,一朵朵正在盛開,空氣里有淡淡清香。這是她的習慣,每次買花,不管什麼品種,總是挑十二支,插在透明的水晶花瓶里,盛滿清水,放點鹽。

陽台上她種下的花草,長勢喜人,綠意盎然,每一片葉子,都被擦拭得很干淨,不沾塵埃。

陽台上的小圓桌上,擺著一只茶壺,兩個茶杯,茶杯里倒著兩杯茶,一杯喝掉了一半,另一杯,是滿的。她微微閉眼,仿佛看到他孤獨的身影,坐在藤椅上,慢慢獨飲。

浴室里,一對情侶牙刷,以依偎的姿勢,靠在漱口杯里。毛巾也是。她所有的物品,都靜靜地擱在原位。

衣帽間里,她的衣服,依舊佔據著半壁江山,與他的衣服並排依偎著。

一切如舊,仿佛她從未離開過,只是早上出門上個班,晚上回家。

而她,已缺席這個家好久好久。

阮阮收拾了一些日常用品,找到車鑰匙,去地下車庫取車。好久不用的車,里外竟沒有一點灰塵,想必他隔一段便會開去清洗。

種種一切,她心中明了,這些啊,都是他想念她的蛛絲馬跡啊,他的溫情。

她眼眶微微濕潤。

她回到醫院,看見傅嶸與傅凌天站在病房外。

傅嶸見了阮阮,擔憂的神色中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拍了拍她的肩膀,鄭重說︰“謝謝你,阮阮。”

傅凌天看了她一眼,依舊是命令般的口吻︰“我們談談。”

在她提出要跟傅西洲離婚後,傅凌天找過她一次,她去傅宅赴約,在他的書房里,他眼神凌厲地看著她,問她,你真的考慮好了?得到她肯定的答復後,他嘆口了氣,說,西洲沒福氣啊。

傅凌天自從那次大病,身體精神都大不如前,走路都需要用拐杖,雖然依舊坐在凌天日化董事長的位置,但公司的事情慢慢地在放權。

他們坐在樓下花園長椅上,阮阮靜靜地等他開口。

傅凌天直入主題︰“你改主意了?”

阮阮說︰“我沒想那麼多,現在只希望他平安無事。”

“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阮阮訝異抬頭,隨即明白過來,他指的是她的身世。既然舅媽知道了,想必這件事,在阮傅兩家,都不再是秘密了。

阮阮沒做聲,等他繼續說。

傅凌天說︰“我們傅家,需要的是門當戶對的孫媳婦。”

阮阮一呆︰“您什麼意思?”

傅凌天看她一眼,說︰“我說的不夠清楚嗎?”

阮阮當然明白他話中意思,她那句話完全是脫口而出,心中震驚過後便只覺悲涼。她想起陶美娟的話,生在商業世家,講情分,簡直是笑話!而當初傅凌天那句“西洲沒福氣啊”在此刻回想起來,也顯得多麼虛偽而諷刺。他口中的福氣,並不是她,而是她身後的阮氏。

“既然你決定要跟他離婚了,那就痛快一點,不要再出現在他面前。”傅凌天站起來,話盡如此。

“他現在需要人照顧,我不會離開他的。而且,我們現在還是夫妻。”阮阮沖他的背影喊道。

傅凌天沒有接腔,也沒有停頓,他以一個冷酷的背影回答了她︰你試試看!

阮阮雙手掩面,沉沉嘆氣。她想起風菱臨走前說的話,你要獨自面對很多事情。

她起身,去洗手間洗了個冷水臉,對自己打氣說,顧阮阮,現在不是哀傷的時候,打起精神,沒什麼大不了的,就算他們是洪水猛獸,你也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加油!

術後二十四小時在忐忑焦慮中終于熬過去,醫生為傅西洲再做了一個全面檢查,萬幸,他平安度過了危險期,只是,人還是沒有醒過來。

他被轉入普通病房,阮阮搬進了病房,二十四小時陪護。

本來她以為傅凌天會阻止,但傅嶸說,請她不用擔心。雖然他沒說,但阮阮知道,肯定是他去找過傅凌天。

如果說整個傅家,還有一個人真心對待傅西洲,那就是他這個父親。這些年來,他們父子關系始終淡漠,傅西洲對他從來沒有好臉色,但因為愧疚,傅嶸明里暗里幫了他不少。

傅家其他人,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在醫院。阮阮也不希望姜淑寧母子出現,免得還要提心吊膽地防備著。

照顧、陪護一個昏迷患者是一件非常艱辛也很無聊的事情,更何況還是二十四小時寸步不離,但在阮阮看來,卻並不覺得累。她甚至沒有請看護,傅西洲所有的一切,包括幫他擦拭身子、清洗這些事情,都是她獨自搞定。護士門私底下都說,傅太太看起來那麼嬌弱的一個人,做起這些事來,竟游刃有余。

阮阮也並不是天生會做這些,雖然從小就學會了自我照顧,但畢竟也是在阮家那樣的家庭長大,從未干過粗活。

但因為愛他,她把一切學會。這是她目前唯一能為他做的事情。

傍晚,她回了趟家取東西,再回到病房,里面有客人。

那人正俯身把帶來的鮮花插入花瓶里,听見響動回頭。

阮阮見到她第一眼,便知道她是誰,喬嘉樂。

久聞,卻是第一次真正見面。

喬嘉樂也正在打量阮阮,她曾在凌天日化的大廳里見過她一面,她還故意撞翻了她懷里的花,但那次,畢竟匆匆,沒有來得及好好仔細瞧。

長相氣質完全比不上姐姐!這是喬嘉樂對阮阮的第一感覺。可就是這樣一個人,看起來如此平凡普通的女孩子,卻讓傅西洲著了魔。如果說,之前她覺得傅西洲娶她完全是因為她身後的阮氏,可當她把那份錄音文件寄給他之後,他竟然還……甚至為了去機場追她,出了車禍,把自己搞成這個鬼樣子。

“喬小姐,謝謝你來看他。”阮阮沖喬嘉樂禮貌卻冷淡地頷首。

喬嘉樂瞪著她,眼神冷冷的,厲聲說︰“顧阮阮,他變成這個樣子,都是因為你!”

阮阮皺眉,看了眼病床上沉睡的傅西洲,說︰“喬小姐,這里是病房,請你小點聲。”

喬嘉樂一噎,感覺自己一腔怒火熊熊燃燒,卻一拳打在了虛空上。

她怒道︰“我來看我西洲哥,怎麼說話,什麼音量,你沒有資格干涉!”

阮阮神色不變,淡淡地說︰“我是他的監護人。”

一句話,就把她秒殺掉。喬嘉樂氣得咬牙切齒,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對啊,他們並沒有離婚,她是他名正言順的監護人。

阮阮將從家里拿來的衣服掛進衣櫃里,背對著喬嘉樂說︰“醫生說他需要靜養,喬小姐探完了病,就請回吧。”

喬嘉樂又是一噎,平時她也算是伶牙俐齒,可此刻面對著顧阮阮不輕不重的冷淡,一時竟不知道該做出怎樣有力的回擊。

她咬牙走近她,靠近阮阮耳邊說︰“顧阮阮,你不過是個不知道父母是誰的野種,你瑟什麼呢,你以為你失去了阮家這個靠山,我西洲哥還會要你嗎?”

阮阮一僵。

喬嘉樂覺得自己總算扳回了一局,踩著高跟鞋趾高氣揚地走了。

隔天,病房里又來了客人。

林秘書從國外出差回來,直接從機場過來醫院探望,他那天沒有等到傅西洲,因為起飛時間到了,他打不通電話,便直接飛了。哪里想到當天晚上便接到小姚的電話,得知傅西洲出了事。

他心里覺得後悔,如果不是自己給他通風報信,傅西洲也就不會出事。

因此,他對阮阮也心存了芥蒂。

在病房見到她,忍不住抱怨般地把她離開後傅西洲的一切舉動都告訴了她。

“原來他是來機場找我……”阮阮喃喃,她一直以為,他出現在機場附近,是因為公事出差。

原來喬嘉樂沒有說錯。

看她如此自責的模樣,林秘書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很快告辭。

林秘書走後,這場事故的負責警察找到醫院來,歸還傅西洲的東西。之前他們已經來過一次,這次是在車里又發現了一樣物品,特意送過來。

是一支錄音筆。

警察走後,阮阮拿著那支錄音筆,想了想,最終還是按下了播放鍵。

當她听到顧母與顧恆止的聲音時,她整個人一呆。

原來,他已經知道了啊。

原來,他知道了,卻依舊在得知她要離開時,追到機場去。

“十二……”她握著他的手,淚盈于睫,“我求你快點醒來,好不好?我啊,有好多好多話想對你說呢。”

無數個深夜,她做夢都夢見他醒過來了,喊她的名字,阮阮。

可睜開眼,滿室的寂靜里唯有儀器的聲音與他均勻的呼吸聲。

她從日記本里取出數張紙條,那是他曾經粘貼在她農場宿舍外的那些紙條,每一張都寫了話。

“阮阮,這里的空氣真好,我也想搬到這里來住了。”

“阮阮,中午實在很累,就在辦公室沙發上小睡了一覺,很短的一覺,我卻夢見了你。你跟我說,你永遠不想再見到我,你轉身就走。我驚得立即醒過來,心里空落落地難受。”

“老婆,我很想念你。”

“阮阮,你給了我那麼多的好時光,像清風與暖陽,你讓我習慣並且依戀上這樣的溫柔,那麼余生你都要對此負責,怎麼可以半途離開。如果不能跟你共度,未來的歲月都沒有意義。”

……

那時候,她在生他的氣,逼迫自己冷起心腸。很多個早上,看到門上貼著的紙條,撕碎的動作總是在最後一刻又打住了,終究不舍得,將它們全部壓在了日記本里。

阮阮站在病房的窗邊,望著窗外陰沉的天,推開窗戶,讓新鮮的空氣吹進來,隨之而來的,也有絲絲冷風。

她抱緊雙臂。

十二,你說,如果不能跟我共度,未來的歲月都沒有意義。

你說過的呀,你怎麼可以說話不算數呢!你睡在這里,一天又一天,把季節都睡過了一季。你看,窗外的樹葉都落完了,冬天就要來臨,你為什麼還是不肯醒來?你說過的,要陪我看今冬的第一場雪,如果你食言,我會生你的氣的!

她回轉身,哀傷地望著床上的人。

敲門聲忽然響起,是林秘書。

這是他第三次找來了,憂心忡忡地看著病床上昏睡的人。

“傅太太,如果傅總再不醒過來,他的位置,估計要易主了。”林秘書沉聲說,“他這麼多年的經營,只怕要一場空了……”

阮阮握緊手指,無聲嘆氣。她比誰都希望他快點醒來。

她去找過傅凌天,她懇求他說,請您不要放棄他。

她還記得傅凌天的回答,他說,我說過,我們傅家,要的是門當戶對的孫媳婦。同樣的,傅家不需要一個活死人。

如果不是顧忌著他畢竟是長輩,阮阮真想用手中茶杯砸他。

她也找過傅嶸,可他在傅家的事業王國里,幾乎沒有話語權。而另一邊,姜淑寧母子趁傅西洲不在公司,已經開始動手了。

“傅太太,不如,您去找下阮老……”林秘書遲疑著說,阮家的事情,她的身世,在商界,也早不是秘密,也正因此,傅西洲此番出事,原本站在他這邊的股東,也開始動搖了。

阮阮沉吟良久,終是搖了搖頭。

她說︰“林秘書,您是他多年的伙伴,我拜托您,一定幫他。”

林秘書點頭︰“這是自然。只是,我畢竟人微言輕啊。”

他嘆息著離開了。

阮阮拿出手機,猶豫了許久,終是撥通了顧恆止的電話。

第二天,顧恆止出現在病房。

他曾來探望過一次,見阮阮把病房當家,二十四小時守護著傅西洲,把自己弄得瘦了一大圈,精神也不好,他又生氣又心疼,心里更多的是酸楚。他想罵她,卻知道,自從對她袒露了自己的心跡後,他就沒有資格以家人的身份來教訓她。所有的責怪,都會被她當做是一個男人的嫉妒。

那之後,雖然擔心她,卻也不願再來醫院,看到她對傅西洲那樣的溫柔呵護模樣,他難受。甚至連電話也很少打一個。

“哥哥,我有事拜托你。”阮阮請他在醫院附近的咖啡廳喝咖啡,她不把他當外人,這麼久沒見,也不寒暄,直奔主題。

顧恆止其實猜到了,凌天日化與傅家的動態他也時刻在關注著。

“是為了傅西洲吧?”他說。

阮阮低了低頭︰“哥哥,我是不是很自私?”

“是,是很自私。”

阮阮頭埋得更低了︰“可是,我實在也沒辦法了,除了你,我不知道還能找誰。”她抬眸,直視著顧恆止,神色堅定︰“哥哥,我請求你,幫幫他吧,好不好?”

顧恆止神色冰冷,說︰“阮阮,你真的很殘忍。”

她咬了咬唇,聲音輕輕︰“我知道……對不起,哥哥……”

顧恆止見她內疚的模樣,好不容易豎起的堅硬之心不由得放軟了幾分,他說︰“阮阮,你說過你想要一個簡單的世界,討厭商業世界的紛爭與陰謀,可是,你現在算什麼?你是想把自己卷入傅家的爭斗里去嗎?以你這個性格,人家隨隨便便就把你捏死了,跟掐死一只螞蟻一樣容易。就算這樣,你還是願意為他不顧一切嗎?”

阮阮搖搖頭︰“哥哥,你知道的,從我嫁給他開始,我的世界就已經變得不簡單了。就算我想置身事外,也早就不能夠。我被一次又一次算計,被傷害……”她頓了頓,說︰“我抗拒過,反感過,也厭棄過,甚至也逃跑了。可是最終,我還是無法逃過自己最真實的心,我放不下他。”

顧恆止微微別過臉︰“好了,別說了。”

阮阮沉默著。

顧恆止嘆口氣,說︰“我是真不想幫他,並不是因為他是我情敵,而是,我真的不願意看你卷進這些爭斗里來,這個世界,比你想象得要更加血腥無情。”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頭發,“你啊你!真是拿你沒辦法。”

阮阮眼神一亮︰“哥哥,你願意幫他對嗎?”

顧恆止說︰“傅西洲能有現在的地位,全憑他單打獨斗得來,沒有背景靠山。傅凌天是個利益至上的人,血脈親情在他心中,永遠不如他的商業王國來得重要。我听說,傅雲深在想盡辦法試圖吃掉傅西洲一手締造的版圖。阮阮,我在凌天沒有股份,能幫的,其實很少。”他嘆口氣,“我盡力吧。”

他看了眼阮阮,又說︰“你找我,不如去找你外公更好。”

阮阮低聲說︰“我不敢。”

她從阮家離開這麼久,阮榮升都沒有找過她。傅西洲出這麼大的事情,他肯定知情的,也知道她在醫院里,可他沒有找她。

她承認,自己就是個膽小鬼,怕听到阮榮升親口說,你不是我的外孫女。

阮阮從咖啡廳離開後,顧恆止又繼續坐了一會。

他想了想,掏出手機打電話。

“阿境,我來蓮城了,今晚有空喝一杯麼?有件事情,我想拜托你幫忙。”

掛掉電話,他沉沉地嘆了口氣。

活了近三十年,因為家庭關系,他其實甚少求人,哪怕是向親如兄弟的傅希境開口,他也猶豫了許久。他不喜歡欠人。

可是,拜托他的那個人,是阮阮。他這一生都無法拒絕的人。

阮阮回到病房,看到站在病床邊的人時,她心中警鐘立響,快步走過去,怒視著姜淑寧︰“你來這里干什麼!”

姜淑寧好笑地看著她將傅西洲擋在身後的動作,嘲諷說︰“我還真是低估了你呢,他那樣對你,你竟然還死心塌地地維護他。顧阮阮,你是真傻呢,還是太賤啊!”

阮阮咬牙,胸口起伏得厲害,指著門口,厲聲說︰“滾!這里不歡迎你!”

“嘖嘖,野種就是野種,就是沒教養。阮老好歹也養了你十幾年,他要知道你這樣目無尊長,估計又要氣得吐血了。”

阮阮走過去,用盡全力,將她一路推出病房,姜淑寧不妨她竟會動手,又穿著高跟鞋,差點兒被阮阮推倒。

她怒喝︰“顧阮阮!”

回應她的,是“砰”一聲門重重關上的聲音。

“我們走著瞧!”姜淑寧丟下這句,氣呼呼地離開了。

阮阮背靠著門,重重喘著氣。

哥哥,你看,就算我不想卷入他們的爭奪里,他們也會主動找上我。只要我站在他身邊,這場戰爭,就無可避免。

她閉了閉眼,疲憊感襲上心頭。

她坐到病床邊,久久看著他,十二,我並不懼怕為你作戰,我害怕的是,我鼓起勇氣、費盡心思、拼盡全力為你守護好你的世界,到最後,你卻還是不肯醒來。

“你到底還要睡多久呢……”

回答她的,依舊是一片沉寂。

隔天,阮阮接到林秘書的電話,是個不好的消息,姜淑寧與傅雲深申請召開董事會,會議只一個主題,那就是︰罷免傅西洲在凌天日化的副總職位。而傅凌天,沒有明說支持,但也沒有反對,只說考慮下再做決定。估計也是不想再等了,要放棄他了。

掛掉電話,阮阮沉沉嘆一口氣。

到最後,終究還是不能為你守護住你的世界。

這天中午,她沒有去醫院食堂吃飯,坐在病床邊,看著他發呆,也不覺得餓。

查房的護士來過,照例安慰她說,別氣餒,傅先生的狀況在漸漸好轉,一定很快就能醒來了呢。

她笑笑,蒼白又無力。

傍晚的時候,病房里來了一個人。

阮阮抬頭看到來人,訝異地張大了嘴,心髒忽然跳得厲害,緊張又忐忑。

“阮阮小姐,好久不見了。”來人微笑著打招呼。

“張叔,你怎麼……”阮阮站起來。

“阮老在樓下等你。”阮榮升的司機張叔說。

“外公他……”竟然主動來找她了,他終于還是來了。

下樓的一路,阮阮心中除了忐忑還是忐忑。

外公……會說什麼呢?

阮榮升坐在車內等她,張叔為她打開車門,她緊張地握著手指,腳步竟然遲遲邁不動。

“哼,才幾天不見啊,你這丫頭竟然這麼大牌了呀?還不上來!”老者威嚴中卻透著調侃的聲音從車內傳來。

阮阮眼眶一濕,眼淚就落了下來。

這是她心里外公的語調,一如從前。

她上了車,坐定,眼楮眨也不眨地望著老人,瘦了好多,精神也不太好。一場大病,傷了元氣。

她覺得好內疚,忽然傾身抱住了阮榮升,哽咽道︰“外公……”

她從前雖與阮榮升親厚,但也算不得格外親密,她性格使然,極少抱著他手臂撒嬌,更別說親密地擁抱了。

經過這一次的事情,她才明白,外公在她心里是多麼重要。她始終沒忘,五歲那年,父母的葬禮上,那個滿臉悲痛的男人,將她緊緊地摟在懷里,說,丫頭,別哭,別害怕,你還有外公呢!

正因為依戀太深,所以才會害怕听到他說,你不是我的外孫女,害怕他放棄她。

阮榮升沉沉地嘆口氣,輕輕拍著她的背,一下一下的,就像小時候那樣。

片刻,他推開阮阮,板起了臉孔,哼道︰“如果我不來找你,是不是你這輩子都不打算再見我了?”

阮阮低著頭,訥訥地說︰“我害怕……”

“怕什麼?怕我不認你?哼!真是白養了這麼多年,我就這麼不值得你信任?”阮榮升說。

“外公,您身體好點了嗎?”阮阮問。

阮榮升瞪她︰“還曉得關心我的身體?”

“對不起,外公,都是我害得你……”

阮榮升擺擺手︰“我病倒,不全是你的原因,你就別把罪過都攬到自己身上去了。”听過那段錄音後,他打電話向顧恆止父親確認,得到了相同的答案後,那一刻,他確實心緒難平,加之那幾天身體本來就不舒服,因為阮皓天的胡作非為動了氣,公司里又出了點亂子,他忙于解決,沒有遵醫囑好好休息,因此才會一時血壓飆升,氣急攻心。

他醒過來後,問起阮阮,陶美娟的回答他當然不信。那丫頭是他一手帶大的,什麼性子他還不清楚?最是簡單不過,也很傻。沒有出現在病房,八成是陶美娟搞了鬼,阻止了她。兒媳婦的那點小心思,他最清楚不過。後來他讓人查了查,果然,阮阮名下的一些不動產與基金,全數轉到了阮皓天名下。她也已搬出了阮家,甚至躲起來,不見他。他知道她心里在想什麼,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他。這樣的不信任,令他生氣!所以,也就一直沒有找她。

阮榮升從身邊取過一個文件袋,遞給阮阮,“打開看看。”

阮阮打開,里面是一份協議書,當她看清楚是什麼內容後,整個人都驚呆了。

“外公,您這是……”阮阮震驚地看著他。

“如你所見。”阮榮升神色淡然地說,仿佛阮阮手中的,只是隨隨便便幾張紙,而非一份價值不可估量的轉讓書。

“您為什麼會……”

阮榮升接過她的疑問︰“我為什麼會把這麼重要的股份轉到一個非血緣關系的人名下,對嗎?”

阮阮整個人都有點呆怔,心情復雜,只曉得傻傻地點頭。

阮榮升抬手,摸了摸她的頭,難得一見的柔軟語氣︰“阮阮,不管你是不是我女兒的親生骨肉,你都是我外孫女,永遠都是。”

就連他自己也有點不明白,為什麼對這丫頭會寵愛到這個程度,他在商場那種爾虞我詐的冷酷世界摸爬打滾了一輩子,手段凌厲,心狠手辣。甚至對自己的親孫子,也是諸多挑剔,非常苛刻。唯獨對阮阮,一次又一次打破自己的原則。

他在心底長嘆,大概是因為這個丫頭,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令他一想起來,心里就變得柔軟的人了。傾注多年的愛,在心底生了根,拔除不了了,也舍不得。再堅硬的人,也是需要一個柔軟的角落的。

阮阮又忍不住落下淚來,久久不能言語。

原來她的擔心都是多余的,原來有的東西,真的是一輩子的,永遠都不會失去。

她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奔回病房的。

她欣喜地握著傅西洲的手,說︰“十二,現在好了,你不用擔心了。”她揚了揚手中那份文件。

阮榮升將他擁有的凌天日化所有的股份都轉到了阮阮名下,她成為除開傅家人之外最大的股東,以她手中的股份,加上傅西洲名下的,佔有集團的決策權足夠否決掉姜淑寧母子召開的董事會主題。

阮阮想起在車上她問阮榮升為什麼做出這樣一個決定,畢竟,他曾經跟傅西洲有過那樣一份協議書,證明他並沒有把傅西洲當做自己人。

阮榮升說,因為他愛你。

然後,他告訴了阮阮,傅西洲早就將他們之間令阮阮失望傷心的協議書撕毀了。

也告訴她,在他出車禍的前一天,他拿著那份關于她身世的錄音去醫院找過他,他臨走前,說了一句話。

他問傅西洲,既然你知道阮阮跟我沒有血緣關系,我都將她趕出阮家,也就沒有利用價值了,你還找她干什麼?

傅西洲說,我想跟她做夫妻,跟她是誰的女兒,誰的外孫女已經沒有關系,這些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顧阮阮,是我唯一想要共度余生的女人。

阮阮握著他的手低聲喃喃︰“你真的這麼說過嗎?十二,那你醒過來,親口對我說,我就相信你。”

“十二天,我給你十二天時間,如果你還不醒來,我就真的不理你了。我去米蘭找叮當,听她說,她認識了好多混血美男,又高又帥,穿衣品位還超好的。”

“我說真的啊,我可沒有騙你,如果你老是偷懶在這里睡覺,我就真的跑了噢!”

……

她這樣細細碎碎的念叨,已經成為病房里每天必有的風景。有時候她說一些漫無邊際的話,有時候讀一段童話里的句子給他听,有時候趴在他身上,在他耳邊輕輕哼一首小曲。

日子單調卻不覺蒼白,因為心存期待。

阮阮起先的焦慮漸漸平息下來,在醫院里待得愈久,直面許多生死,有時候一天里會看見好幾回,重癥患者被蒙上白布推往太平間。她心里便升起一絲感激,至少,至少,她的十二,還好好的。

她也越來越相信,他一定會醒過來的,對她有過那樣許諾的他,一定會醒過來的。

不能跟你共度,未來的歲月都沒有意義。

十二,你如此,我也如此。

你一定舍不得留我一人,獨自與這冰冷孤獨的世界抗衡,對不對?

我知道,你不舍。

我堅信,你不舍。

當阮阮帶著律師出現在凌天日化的董事會上時,所有人都驚住了。

律師當眾宣布了阮榮升的股份轉讓書,阮阮看見姜淑寧與傅雲深的臉色變得非常非常難看。

阮阮心中只覺一陣快意,也重重松了口氣。

傅西洲加阮阮的股份,再有暗地里顧恆止與傅希境的出手幫忙說服了一些股東,這場姜淑寧母子勝券在握的罷免案最終反轉了局面。

姜淑寧推著傅雲深離開會場時,射向阮阮的目光里全是刀光劍影,恨不得殺了她。

回到辦公室,傅雲深立即撥通了陶美娟的電話,怒吼︰“陶總,請你給我解釋一下,為什麼顧阮阮忽然成為了凌天的大股東!!!”

“什麼……”陶美娟完全呆住了。

掛掉電話,陶美娟惡狠狠地將手機甩出好遠,機身跌在地上,四分五裂,她臉上的表情也是裂開的,眸中怒意翻滾,雙手緊握成拳,牙齒將嘴唇快咬出血跡來。

“這個死老頭!!!”

“顧!阮!阮!”

病房里。

阮阮正用棉簽一點點沾著溫柔,送進傅西洲的嘴里。

她溫柔地為他擦拭掉流出來的點點水跡,嘴角帶著笑︰“十二,我們打了一個漂亮的勝仗,我多想開瓶啤酒慶祝哦,可是,你不陪我喝,我覺得沒勁。”

她取過床頭櫃的啤酒罐,在他面前晃了晃,“先留著,等你醒來,我們一起喝。”

她起身,去把打開的窗戶關上。

“天氣預報說,明天可能將迎來第一場雪。”

“你答應過我的,陪我看初雪,你這個騙子!”

“哼,以後我再也不要隨便相信你了。”

……

第二天,阮阮抽空去了趟商場。聖誕節即將

來臨,她征詢了護士的同意,可以買一棵聖誕樹來布置病房。買賣完了布置病房所需要的東西後,又去男士專櫃轉了轉,買了幾份聖誕禮物,分別給外公,顧恆止,還有傅西洲。

她提著禮品袋走出商場,一邊自言自語︰“你看,我連禮物都為你準備好了,你還不醒來,我就把它送給別……”

話還沒說完,她的手機忽然響起,是醫院來電,阮阮看著那個號碼,心頭一跳,遲疑了會,才接起。

那端護士剛說了一句,她就飛快地奔跑起來。

她將車子開得飛快,甚至不小心闖了一個紅燈,停了車,她一路狂奔朝病房去,心髒都快要飛出胸腔了一般。

可她卻是那樣快樂,快樂得腳步生風,都要飛起來了。

猛地推開病房的門,房間里的醫生與護士團團圍住了病床,見了她,都笑著拍拍她的肩膀,說句“傅太太,祝賀”,便都走了出去。

她靜靜地站在那,與病床有點距離,望著床上睜著眼楮的那個人,視線變得越來越模糊。

“阮阮?”微弱的遲疑的聲音傳來。

阮阮只顧著流眼淚,久久不知應答。

傅西洲剛剛醒過來,頭很暈,意識混沌,他逆光看著站在門口的那個人,只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就好像這漫長的一個夢境里一樣,無數次看見她,他叫她的名字,她卻從不應答。

也許又是一個夢吧。他自嘲地想,閉了閉眼,再睜開,那個日思夜想的身影竟還在,而且,那身影忽然以極快的速度朝他奔過來,俯身將他團團抱住,灼熱的液體滴落在他臉頰上︰“十二……十二……”

是她,真的是她,不是做夢。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緩緩地、緩緩地,抬起太久沒有動彈顯得有點僵硬的手臂,抱著她。

阮阮哭了許久許久,眼淚打濕了傅西洲的臉龐,燙得他的意識越來越清楚,心中冒出一朵又一朵歡喜的花。

他抱著她,竭盡全力。

失而復得,最是珍貴。

天色漸暗下來,病房里沒有開燈,阮阮哭得累了,忽然想起,自己這樣久久地趴在他身上,他一定很難受,剛想起身,卻被傅西洲拉住了。

“你上來睡,讓我抱抱你。”他微微移動了身體。

病床狹窄,阮阮側身躺上去,傅西洲伸手攬住她,緊緊的,下巴擱在她頭頂,熟悉的清香幽幽傳入他鼻端,久違的味道,無比想念。還有她身上的溫度,彼此擁抱的姿勢與身體的弧度,一切的一切,都這樣令他想念。

他閉眼,輕聲呢喃︰“阮阮,我又想睡了。”

阮阮下意識就是一驚,說︰“不準!”

他輕輕笑了︰“傻瓜,我只是覺得抱著你,心里好踏實,想要睡個安穩的覺。”

阮阮嗔道︰“你睡了這麼久還沒睡夠嗎!你是豬啊!”

沉吟片刻,傅西洲忽然說︰“昏睡的這些日子,我好像一直在做同一個夢,夢里,你拖著行李在進安檢,我在你身後大聲喊你的名字,讓你不要走,可是你還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阮阮只覺心酸,握了握他的手。

她輕聲問︰“十二,你都知道我的身世了,為什麼還要來追我呢?”其實她心里早就知道了那個答案,可听他親口說一遍,感覺不一樣。

傅西洲撫上她的臉,“這個世界上,能帶給我利益的女人有很多,而能帶給我快樂與安寧的,阮阮,唯有你。”

你曾經說過,我是你的夢想。阮阮,你知道嗎,你是我溫柔的夢鄉。

世間唯一。

她將身體往上移了移,捧住他的臉,深深吻下去。

夜幕徹底降臨時,窗外忽然飄起了雪花,天氣預報終于準了一回。

阮阮將窗戶推開,任細細的雪花飛舞著飄進來,她伸出手,去接那些雪花,看它們輕盈地打著轉,然後在她手心的溫度里,慢慢融化掉,她的心,也變得格外安寧溫柔。

她轉身,望向也正凝視著她的傅西洲,嘴角微微翹起。

“十二,你答應過我陪我看今冬第一場雪,你沒有食言。僅僅為此,我也決定原諒你之前的所有。還有,謝謝你。”

謝謝你,醒過來。

謝謝你,沒有拋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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