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地球叛軍

所屬書籍:三體

與上次網友聚會相反,這是一次人數眾多的聚會。聚會的地點是一座化工廠的職工食堂,工廠已經搬遷,這棟即將拆除的建築內部很破舊,但十分寬敞。聚集在這裡的有三百多人。汪淼發現有許多熟悉的面孔,都是社會名流和各個領域的精英,有著名的科學家、文學家、政治家等。

首先吸引汪淼注意的是擺放在大廳正中的一個神奇的東西,那是三個銀色的球體,每個直徑比保齡球略小,在一個金屬基座上空翻飛,汪淼猜測這個裝置可能是基於磁懸浮原理。那三個球體的運動軌道完全隨機,汪森親眼看到了真正的三體運動。

其他的人並沒有過多地注意那個表現三體運動的藝術品,他們的注意力集中在大廳中央的潘寒身上,他正站在一張破飯桌上。

「是不是你殺了申玉菲同志?」有人質問道。

「是我。」潘寒鎮靜地說,「組織走到今天這樣危險的境地,都是因為降臨派內部有像她這樣的叛徒的出賣。」

「誰給你權力殺人的?」

「我這是出於對組織的責任心!」

「你還有責任心?你這人本來就心術不正!」

「你把話說清楚!」

「你領導的環境分支都幹了些什麼?你們的責任是利用和製造環境問題,以激起人們對科學和現代工業的厭惡。可你呢?憑藉主的技術和預測,為自己撈取名利!」

「我出名是為了自己嗎?整個人類在我的眼中已是一堆垃圾,我還在乎名譽?但我不出名行嗎?不出名我如何引導人們的思想?」

「你盡選擇容易的而避開難的!你那些工作,完全可以由社會上那些環保人士去做!他們比你真誠得多,也熱情得多,只要稍加引導,他們的行為就可以為我們所用。你的環境分支要做的是製造環境災難,然後加以利用,向水庫播撒劇毒物質,在化工廠製造泄漏……這些工作你們做了嗎?一樣都沒有!」

「我們有過大量的方案和計劃,但都被統帥否決了。至少在以前,這樣做很蠢,生物和醫療分支曾製造過濫用抗菌素災難,不是很快被識破了嗎?歐洲分隊差點引火燒身!」

「你殺了人,現在已經引火燒身了!」

「聽我說,同志們,遲早都一樣!你們肯定已經知道了,各國政府都已相繼進入戰爭狀態。在歐洲和北美,對三體組織的大搜捕已經開始。我們這裡一旦事發,拯救派肯定會倒戈到政府一邊,昕以我們現在首先要做的,就是把拯救派從組織中清除出去!」

「這不是該你考慮的事情。」

「當然要由統帥考慮。但同志們,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們,統帥是降臨派!」

「你這就信口開開河了吧,統帥的威信大家都清楚。如果像你說的那樣,拯救派早就被清除出去了!」

「也許統帥有自己的考慮,說不定今天的會議就是為了這個。」

這以後,人們的注意力從潘寒身上移開,轉移到目前的危機上來。一位獲得過圖靈獎的著名專家跳上桌子,振臂一揮說:

「大家說,我們現在到底該怎麼辦?」

「全球起義!」

「這不是自取滅亡嗎?」

「三體精神萬歲!我們是頑強的種子,野火燒不盡的!」

「起義能夠在世界政治舞台上襲明我們的存在,這將標誌著地球三體組織第一次公開登上人類歷史的舞台,只要綱領合適,會在世界上引起廣泛響應的!」

最後這句話是潘寒說的,引起了一些共鳴。

有人喊:「統帥來了!」人群讓開了一條路,汪森抬眼望去,感到一陣眩暈,世界在他的眼中變成了黑白兩色,唯一擁有色彩的是剛剛出現的那個人。

在一群年輕護衛的跟隨下,地球三體叛軍的最高統帥葉文潔穩步走來。

葉文潔走到為她空出的一圈空地中央,舉起一只瘦削的拳頭,用汪森不敢想像是出自於她的力量和堅定說:「消滅人類暴政!」

這群人類叛徒齊聲喊出了顯然已無數次重複的呼號:「世界屬於三體!」

「同志們好。」葉文傑說。她的聲音又恢復了汪森熟悉的溫軟和緩慢,以至於他這時才最後確定的確是她。「最近身體不太好,沒有和大家見面,現在形勢嚴峻,我知道大家都承受著很大的壓力,所以來看看。」

「統帥保重……」人們紛紛說。汪淼聽得出,這聲音是真誠的。

葉文潔說:「在討論重大問題之前,我們先處理一件小事。潘寒——」她招呼時眼睛卻看著眾人。

「統帥,我在這裡。」潘寒從人群中走出來,這之前他試圖躲進人群深處。他表面鎮靜,但內心的恐懼很容易看出來。統帥沒稱他同志,這是個不祥之兆。

「你嚴重違反了組織紀律。」葉文潔說話時仍然沒看潘寒,她的聲音仍很柔和,像是面對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統帥,現在組織面臨滅頂之災,如果不採取果斷措施,清除我們內部的異己和敵人,我們將失去一切!」

葉文潔抬頭看著潘寒,目光溫和,卻令他的呼吸停止了幾秒鐘。「地球三體組織的最終理想和目標,就是失去一切,失去包括我們在內的人類現在的一切。」

「那您就是降臨派了!統帥,請您明確宣布這點。這對我們很重要,是嗎同志們?很重要!!」他大聲喊道,舉起一只手臂四下看看,所有的人都沉默著,沒人響應他。

「這個要求不該由你來提。你嚴重違反了組織紀律,如果要申訴,現在可以;否則,你將為此承擔責任。」葉文清說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像怕她教育的孩子聽不懂似的。

「我是去除掉那個數學天才的,這是伊文斯同志做出的決定,在會議上全體通過。如果那個天才真的搞出了三體運動完整的數學模型,主就不會降臨,地球三體事業將毀於一旦。我當時只是自衛,是申玉菲先開的槍。」

葉文潔點點頭說:「就讓我們相信你吧,這畢竟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希望我們下面能一直相信你,請你重複一下剛才對我的要求。」

潘寒愣了一下,過了這一關似乎並沒有讓他鬆一口氣:「我……請您明確宣布自己屬於降臨派。畢竟,降臨派的綱領也是您的理想。」

「那你重複一遍這個綱領。」

「人類社會已經不可能依靠自身的力量解決自己的問題,也不可能憑藉自身的力量抑制自己的瘋狂;所以,應該請主降臨世界,藉助它的力量,對人類社會進行強制性的監督和改造,以創造一個全新的、光明完善的人類文明。」

「降臨派忠於這個綱領嗎?」

「當然!請統帥不要輕信謠傳。」

「這不是謠傳!」一個歐洲人大聲說,同時擠到前面來,「我叫拉菲爾,以色列人。三年前,我十四歲的兒子遇到了車禍,我把孩子的腎捐給了一個患尿毒症的巴勒斯坦女孩,以此表達我對兩個民族和平相處的願望,為了這個願望,我甚至可以獻出自己的生命,而許許多多的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也在做著和我一樣的真誠努力。但這一切都沒有用,我們的家園仍在冤冤相報的泥潭中越陷越深。這使我對人類失去了信心,加人了三體組織。絕望使我由一個和平主義者變為極端分子,同時,可能也是由於我對組織巨額的捐助,讓我得以進入降臨派的核心。現在我告訴你們,降臨派有自己的秘密綱領,它就是:人類是一個邪惡的物種,人類文明已經對地球犯下了滔天罪行,必須為此受到懲罰。降臨派的最終目標就是請主來執行這個神聖的懲罰:毀滅全人類!」

「降臨派的真正綱領已是公開的秘密。」有人喊道。

「可你們所不知道的是,這並不是由最初的綱領演變而來,而是降臨派誕生時就確定的目標,是伊文斯的終生理想!他欺騙了組織,欺騙了包括統帥在內的所有人!伊文斯一開始就是朝著這個目標前進的,是他把降臨派變成一個由極端環保主義者和憎恨人類的狂人構成的恐怖王國!」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伊文斯的真實想法,」葉文潔說,「儘管如此,我還是試圖彌合裂痕,使地球三體組織成為一個整體,但降臨派做出的另一些事情使這種努力成為不可能。」

潘寒說:「統帥,降臨派是地球三體組織的核心力量,沒有我們。就沒有地球三體運動!」

「但這並不是你們壟斷組織與主通訊的理由!」

「第二紅岸基地是我們建立的,當然應該由我們運行!」

「降臨派正是藉助這個條件,做出了對組織不可饒恕的背叛。你們截留了主發給組織的信息,你們向組織傳達的,只是收到的信息中極少的一部分,而且經過篡改;你們還通過第二紅岸基地,向主發送了大量未經組織審核的信息。」

沉默降臨了會場,像一個很重的巨物使汪淼頭皮發緊。潘寒沒有回答,他的表情冷漠下來,彷彿在說:好啊,總算髮生了。

「對降臨派的背叛,有大量的證據,申玉菲同志就是提供者之一,她曾位居降臨派的核心。但她在內心深處,卻是一名堅定的拯救派,你們也是後來才發現這點的。她知道得太多了,這次伊文斯派你去,是要殺兩個人而不是一個。」

潘寒四下看看,顯然在快速估量著形勢。他的動作被葉文潔注意到了。

「你可以看到,這次與會的大多是拯救派的同志,少數降臨派的成員。相信他們是會站到組織一邊的,但像伊文斯和你這樣的人已不可挽救。為了維護地球三體組織的綱領和理想,我們將徹底解決降臨派的問題。」

沉默再次降臨。兩三分鐘後,葉文潔護衛中的一員,一名苗條美麗的少女動人地笑了笑,那笑容是鄢么醒目,將很多人的目光引向了她。少女裊裊婷婷地向潘寒走去。潘寒臉色驟變,一手伸進胸前的外衣里,但那少女閃電般衝過來,旁人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她已經用一條看上去如春藤般柔軟的玉臂夾住了潘寒的脖頸,另一只手放在他的頭頂上,以她不可能具有的力量和極其精巧的受力角度,熟練地將潘寒的頭顱扭轉了一百八十度,寂靜中頸椎折斷的咔嚓聲清晰可聞。少女兩手同時快速鬆開,好像那個頭顱發燙似的。潘寒倒在地上,那枝殺死了申玉菲的手槍滑到了桌子下面。他的軀體仍在抽搐,雙眼暴出舌頭吐了好長,但頭顱卻一動不動,彷彿從來就沒有屬於過那個軀體。幾個人把他拖了出去,他口中吐出的血在地上拖了長長的道。

「啊,小汪也來了,你好。」葉文潔的目光落到了汪森身上,向他親切地散笑著點點頭,然後對其他人說,「這是國家科學院院士汪淼教授,我的朋友。他研究納米材料,這是主首先要在地球撲滅的技術。」

沒有人看汪淼一眼,汪森也沒有力量做任何表示,他不由一手拉住旁邊人的衣袖,使自己站穩,但那人將他的手輕輕撥開了。

葉文潔說:「小汪啊,接著上一次,我給你繼續講紅岸的故事吧。同志們也聽聽,這不是浪費時間。在這個非常時刻,我們需要回顧一下組織的歷程。」

「紅岸……還沒講完?」汪森獃獃地問。

葉文潔緩步走到三體模型前,入神地看著翻飛的銀球,夕陽透過破窗正照在模型上,飛舞的球體將光芒不規則地投射到叛軍統帥的身上,像是火焰。

「沒完,才剛剛開始。」葉文潔輕輕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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