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第一節

所屬書籍:三體

  【掩體紀元67年,銀河系獵戶旋臂】

翻閱坐標數據是歌者的工作,判斷坐標的誠意是歌者的樂趣。

歌者知道自己做的不是什麼大事,拾遺補闕而已,但這是一件必須做的事,且有樂趣。

說到樂趣,在這粒種子從母世界起航時,那裡還是一個充滿樂趣的地方,但後來,自從母世界與邊緣世界的戰爭開始後,樂趣就漸漸減少了。

到現在,一萬多個時間顆粒過去了,無論是在母世界還是在種子里,都沒多少樂趣可言,古典時代的那些樂趣都寫在古歌謠中,吟唱那些歌謠,也是現在不多的樂趣之一。

歌者翻閱數據時正在吟唱著一首古歌謠:

我看到了我的愛戀我飛到她的身邊我捧出給她的禮物那是一小塊凝固的時間時間上有美麗的條紋摸起來像淺海的泥一樣柔軟……歌者沒有太多的抱怨,生存需要投人更多的思想和精力宇宙的熵在升高,有序度在降低,像平衡鵬那無邊無際的黑翅膀,向存在的一切壓下來,壓下來。可是低熵體不一樣,低熵體的熵還在降低.

有序度還在上升,像漆黑海面上升起的磷火,這就是意義,最高層的意義,比樂趣的意義層次要高。要維持這種意義,低墒體就必須存在和延續。

至於這意義之塔的更高端,不要去想,想也想不出什麼來,還有危險,更不用說意義之塔的塔頂了,可能根本沒有塔頂。

回到坐標上來,空間中有許多坐標在穿行,如同母世界的天空中飛翔的矩陣蟲。坐標拾取由主核進行,主核吞下空間中彌散的所有信息,中膜的、長膜的和輕膜的,也許有一天還能吞下短膜的。主核記著所有星星的位置,把信息以點陣方式與各種組合的位置模式進行匹配,識別出其中的坐標。據說,主核可以匹配五億時間顆粒前的位置模式,歌者沒有試過,沒有意義。在那個遙遠的時代,宇宙中的低嫡群落比較稀疏,也還都沒有進化出隱藏基因和清理基因。而現在——藏好自己,做好清理。

但所有坐標中,只有一部分是有誠意的。相信沒有誠意的坐標常常意味著清理空曠的世界,這樣做浪費精力,還有一點點害處,因為這些空世界以後還可能用得著。無誠意坐標的發送者真是不可理喻,它們會得到報應的。

判斷坐標的誠意有一些可遵循的規律,比如群發的坐標往往都沒有誠意。但這些規律都是很粗略的,要想真正有效地判斷坐標的誠意,主要靠直覺,這一點種子上的主核做不到.甚至母世界的超核也做不到,這就是低嫡體不可取代之處。歌者有這種能力,這不是天賦或本能,而是上萬個顆粒的時間積累起來的直覺。一個坐標,在外行看來就是那麼一個簡單的點陣,但在歌者眼中它卻是活的,它的美一個細節都在表達著自己。

比如取點的多少,目標星星的標註方式等等,還有一些更微妙的細節。當然,主核也會提供一些相關信息,比如與該坐標有關的歷史記錄,坐標廣播源的方向和廣播時間等。這些合而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在歌者的意識中浮現出來的將是坐標廣播者本身。歌者的精神越過空間和時間的溝壑,與廣播者的精神產生共振,感受它的恐俱和焦慮.還有一些母世界不太熟悉的感情,如仇恨、嫉妒和貪婪等.但主要還是恐俱,有了恐懼,坐標就有了誠意——對於所有低熵體,恐懼是生存的保證。

正在這時,歌者看到了一個有誠意的坐標,就在種子航線附近。這是一個用長膜廣播的坐標,歌者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斷定它有誠意,直覺是說不清的。他決定清理一下,反正現在也沒有更多的事情可做,這事也不影響他正唱著的歌謠。他判斷錯了也沒關係,清理就是這樣,不是一件精確的工作,不要求絕對準確。這也不是急迫的工作,早晚做了就行。這也是這一崗位地位低的原因。

歌者從種子倉庫取出一個質量點,然後把目光投向坐標所指的星星,主核指引著歌者的視線,像在星空中揮動一支長矛。歌者用力場觸角握住質量點,準備彈出,但當他看到那個位置時,觸角放鬆了。

三顆星星少了一顆,有一片白色的星塵,像深淵鯨的排泄物。

已經被清理過了,清理過了就算了,歌者把質量點放回倉庫。

真夠快的。

他啟動了一個主核進程來追蹤殺死那顆星星的質量點的來源。這是個成功概率幾乎為零的工作,但按照規程必須做。進程很快結束,同每次一樣,沒有結果。

歌者很快知道為什麼清理來得這麼快。他看到了那個世界附近的那一片慢霧,慢霧距那個世界約半個構造長度,如果單獨看它,確實難以判斷其來源,但與被廣播的坐標聯繫起來,一眼就看出它是屬於那個世界的。慢霧表明那是個危險的世界,所以清理來得很快。看來有比自己直覺更敏銳的低熵體。這不奇怪,正如長老所說,在宇宙中,你再快都有比你快的,你再慢也有比你慢的。

一般來說,被廣播的單個坐標最終都會被清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你可能認為這個坐標沒誠意,但在億萬個低熵世界中有億萬萬個清理員,總有認為它有誠意的。低熵體都有清理基因,清理是它們的本能。

再說清理只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宇宙中到處都有潛在的力量,只需誘發它們為你做事就行了,幾乎不耗費什麼,也不耽誤唱歌。

如果歌者有耐心等待,誠意坐標最後都會被其他未知的低嫡體清理,但這樣對母世界和種子都不利,畢竟他收到了坐標,還向坐標所指的世界看了一眼,這就與那個世界建立了某種聯繫。如果認為這種聯繫是單向的那就太幼稚了,要記住偉大的探知可逆定律:如果你能看到一個低墒世界,那個低嫡世界遲早也能看到你,只是時間問題。所以,什麼事情都等別人做是危險的。

下面要做的,就是把這個已經沒用的坐標放人叫「墓」的資料庫歸檔,這也是規程規定必須做的。當然與它相關的記錄也要一起放入,就像把死者的遺物一起埋葬,反正母世界的習俗是這樣。

「遺物」中有一樣東西引起了歌者的興趣,那是死者與另外一個坐標的三次通信記錄,用的是中膜。中膜是通信效率最低的膜,也叫原始膜。

長膜用得最多,但據說短膜也能用於傳遞信息,要真行,那就是神了。但歌者喜歡原始膜,他感到原始膜有一種古樸的美,象徵著充滿樂趣的時代。他經常把原始膜信息編成歌謠,唱起來總是很好聽,當然一般聽不懂什麼,也沒必要懂,除了坐標,原始膜的信息中不會有太多有用的東西.只感受其韻律就行了。但這一次,歌者居然懂了一點這些信息.因為其中一部分竟帶有自譯解系統!歌者只能懂一點點,一個輪廓,卻足以看到一個不可思議的過程。

首先,由另一個坐標廣播了一條信息,原始膜廣播,那個世界(歌者把它叫彈星者)的低熵體笨拙地撥彈他們的星星,像母世界上古時代的游吟歌者彈起粗糙的墟琴。就是這條廣播信息中包含自譯解系統。

雖然那個自譯解系統也是很笨拙很原始的東西。但足以使歌者把死者隨後發出的一條信息的文本模式與之進行對比,很顯然是回答廣播信息的。這已經很不可思議了,但先前發廣播的彈星者居然又回答了。

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歌者確實聽說過沒有隱藏基因也沒有隱藏本能的低嫡世界,但這是第一次見到。當然.它們之間的這三次通信不會暴露其絕對坐標,卻暴露了兩個世界之間的相對距離,如果這個距離較遠也沒什麼,但很近,只有四百一十六個構造長度,近得要貼在一起了。這樣,如果其中一個世界的坐標暴露,另一個也必然暴露,只是時間問題。

彈星者的坐標就這樣暴露了。

在那三次通信過去九個時間顆粒以後,又出現一條記錄,彈星者又撥彈他們的星星廣播了一條信息,這……居然是一個坐標!主核確定它是坐標。歌者轉眼看看那個坐標所指的星星,發現它也被清理了,大約是在三十五個時間顆粒之前。歌者認為剛才自己想錯了,彈星者還是有隱藏基因的,因為它有清理基因,不可能沒有隱藏基因。但像所有坐標廣播者一樣,它自己沒有清理的能力。①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為什麼清理死者的低熵體沒有清理彈星者?原因很多。可能它們沒有注意到這三次通信,原始膜信息總是不引人注意的。但億萬個世界中總會有注意到的,歌者就是一個。其實如果沒有歌者,也會被其他低墒體注意到,只是時間問題。也許它們曾注意到過,但沒有隱藏基因的低嫡群落威脅不大,嫌麻煩。

但大錯特錯!泛泛來說,假使彈星者真的沒有隱藏基因,它就不怕暴露自己的存在,就會肆無忌憚地擴張和攻擊。

至少在死前是這樣。

但具體到這一個,更複雜一些。前面的三次通信,加上又一次的坐標廣播,再到六十個時間顆粒後,對死者的那次來自別處的長膜坐標廣播。

這一連串事件構成了一個不祥的圖景,昭示著危險。對死者的清除已經過去了十二個時間顆粒.彈星者應該意識到自己的坐標已經暴露,那此時①以上內容見《三體》及《三體II·黑暗森林》

唯一的選擇就是把自己裹在慢霧中,讓自己看上去是安全的,那樣便沒人會去理他們。也許是沒有這個能力.但從它已經能夠拔彈星星發出原始膜廣播看,這段時間足夠它擁有這個能力,也許它只是不想這麼做。

如果是後者,那彈星者極其危臉,比死者要危險許多。

藏好自己。做好清理。

歌者把目光投向彈星者,看到那是一順很普通的星星,至少還有十億時間顆粒的壽命。它有八顆行星,其中四顆液態巨行星,四顆固態行星。

據歌者的經臉,進行原始膜廣播的低摘體就在固態行星上。歌者啟動了大眼睛的進程,他很少這麼傲,這是越權行為。

「你幹什麼?大眼睛現在很忙。」種子的長老說。

「有一個低摘世界,我想近些看看。」歌者回答。

「你的工作,遠遠看一眼就足夠了。」

「只是好奇。」

「大眼睛有更重要的目標要觀測,沒時間滿足你的好奇,做你的事去吧。」

歌者沒再繼續請求,清理員是種子中地位最低的崗位,總是被輕視,認為這是容易做的瑣碎工作。輕視者們卻忘了,被廣播的坐標往住都是危臉的,比那些隱截的大多數更危險。

剩下的事找就清理了,歌者再次從倉庫中取出那個質量點。他突然想到清理彈星者是不能用質量點的,這個星系的結構與前面己死的那個星系不同,有死角,用質量點可能清理不幹凈,甚至白費力氣,這要用二向箔才行。可是歌者沒有從倉庫里取二向箔的許可權,要向長老申請。

「我需要一塊二向箔,清理用。」歌者對長老說。

「給。」長老立刻給了歌者一塊。

二向箔懸浮在歌者面前,是封裝狀態,晶瑩剔透。雖然只是很普通的東西,但歌者很喜歡它。他並不喜歡那些昂貴的工具,太暴烈,他喜歡二向箔所體現出來的這種最硬的柔軟,這種能把死亡唱成一首歌的唯美。

但歌者有些不安,「您這次怎麼這樣爽快就給我了?」

「這又不是什麼貴重東西。」

「可這東西如果用得太多了,總是……」

「宇宙中到處都在用。」

「是,到處都在用,可我們以前還是多少有些節制的,現在……」

「你是不是聽到什麼了?」長老在歌者的思想體中翻找起來,讓歌者一陣戰慄。長老很快找到了歌者聽到的傳說,這也不是什麼罪過,都是種子上公開的秘密。

是關於母世界與邊緣世界的戰爭,以前不斷有戰報傳來,後來就沒有了.說明戰事不順利,甚至陷入危機。但母世界與邊緣世界不可能共存,必須消滅邊緣世界,否則自己將被毀滅。如果戰爭無法取得勝利,只能……「是不是母世界已經準備二向化了?」歌者問,其實長老已經知道了他的問題。

長老沒有回答,也許是默認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是莫大的悲哀。歌者無法想像那種生活,在意義之塔上,生存高於一切,在生存面前,宇宙中的一切低墒體都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歌者把這些想法從思想體中刪除了,這不是他該想的,這是自尋煩惱。他現在要想的是剛才的歌唱到什麼地方了,想了好長時間才想起來,他接著唱:

……時間上有美麗的條紋摸起來像淺海的泥一樣柔軟她把時間塗滿全身然後拉起我飛向存在的邊緣這是靈態的飛行我們眼中的星星像幽靈星星眼中的我們也像幽靈歌聲中,歌者用力場觸角拿起二向箔,漫不經心地把它擲向彈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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