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年》第12章

作者: 伊北

所屬書籍:熟年小說

經過了幾個月的休假,倪俊終於要上班了,這次是去一家廣告公司,做策劃文案。劉紅艷高興得親自下廚,給老公做了一頓大餐——一盤油炸基圍蝦。劉紅艷把蝦端進卧室,朝床頭的柜子上一放。倪俊說:“就一個菜啊?”劉紅艷道:“有一個就吃一個吧,等你上班了,掙錢了,再吃大餐。”倪俊嘿嘿一笑。劉紅艷說:“去新公司你要注意點,別動不動就生悶氣,看什麼都看不慣,這個世道就是這樣,好多事情是你改變不了的,你能改變的,只是你自己。”倪俊說了句知道,就悶頭吃東西。劉紅艷繼續說:“你上次為什麼辭職,你以為我不知道?我早都找人打聽了,說你看不慣部門主管,主管後來給你穿小鞋了是吧。”倪俊嘴裡咬著只蝦,申辯道:“他亂搞,跟公司女同事!他還欺負人,故意罰我們的錢。”劉紅艷哼了一聲,說:“好,即便你說的都是真的,但這關你什麼事,他亂搞也好,不亂搞也好,對你的工資有影響么?他罰錢,就是要給你們一個警告,讓你們嘴巴小心點!”倪俊又要辯駁,紅艷喝道:“吃你的吧!有這工夫,悶頭幹活就行了,管那麼多,你要記住,在你沒有發言權的時候,不要亂髮言,多說只能讓你更加吃虧。”倪俊冷不丁來一句:“吃虧是福。”紅艷怒得恨不得把手指插到倪俊頭髮里去:“一派胡言,吃虧怎麼是福,吃虧就是吃虧!你如果永遠覺得吃虧是福,那你就會永遠吃虧!永遠受窮!永遠買不起房!我媽就永遠來不了!”紅艷情緒有些失控。每次都是這樣。一想到還在老家獨住的媽媽,劉紅艷的內心會瞬間柔軟,進而被刺痛。她下意識地反抗,立刻變成一直只刺蝟,不惜刺痛身邊的人。倪俊放下一只蝦尾巴。抽了一張紙巾,躲開。他清楚,跟劉紅艷正面衝突,那是找死,與其硬碰硬兩敗俱傷,不如避敵鋒芒,冷不丁用個化骨綿掌。劉紅艷見倪俊不搭腔,以為他對接老媽過來有意見,冷笑說:“這你就不說話了,該你說時候不說,不該你說的時候,全他媽亂說,不想讓我媽過來,你就直說,別他媽藏著掖著,這日子我真過夠了。”倪俊委屈,連連說沒有啊沒有啊。可紅艷不聽,只是一味生氣。二琥推門進來,上來就給她兒子倪俊一個大大的擁抱。紅艷趕緊用臟衣服把炸蝦蓋住。

二琥笑眯眯道:“我就說我兒子能行,你看這不是,輕輕鬆鬆找到一工作,賺錢還不是小事一樁呀!”劉紅艷聽著肉麻。倪俊也有些不好意思。二琥接著說:“這找工作嘛,本身就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年紀輕輕,只要找,總是能找到的,呵呵,高興,今天想吃什麼,媽做給你吃!”倪俊尷尬地說:“今天吃飽了。”老倪推門進來問二琥:“怎麼了這手舞足蹈的。” 二琥說:“兒子找到新工作了!”老倪道:“找到就找到,至於高興成這樣,我還以為多大事。”二琥立刻翻臉:“什麼叫多大事,你去找一個我看看,自己沒本事就見不得別人好,你這種人最可惡。”老倪也不回應,手背在身後頭走了。

第二天,倪俊穿上他唯一的一套西裝,蹬上皮鞋,拎著黑色公文皮包,到新公司報到。可一走進公司辦公大樓,上了9層,那個電梯門一打開,倪俊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周圍的人清一色休閑裝,個別人還很時髦、甚至先鋒,而他的一身莊重,儼然落後了幾個時代。倪俊覺得自己的皮鞋彷彿沉鉛,墜得他走不動路。倪俊慢吞吞走向前台。前台小姑娘捂著嘴笑問:“來報到的吧?”倪俊忙說是。小姑娘說:“直走左轉第一個屋,先去人力資源處,找馬姐。”倪俊應命,小心前往。先敲門,倪俊說:“我是……”還沒等她說完,一位身材臃腫的女人就笑說:“是倪俊吧,哦,這是我們公司老總peter。”倪俊跟著手勢看過去,才發現沙發一角坐著一個年輕人,年紀不大,穿著休閑小西裝,修身的牛仔褲,比得倪俊的西裝滿是村氣。倪俊開口,“peter總……”“叫我peter就行。”老總看起來笑容溫婉。倪俊領了辦公用具,稍微收拾一下自己工位,這就算開始辦公了,先是熟悉環境,了解公司工作流程,辦公界面,各個部門的同事。中午吃飯,馬姐領著倪俊到各個聚餐點跟各路人馬打了個招呼。倪俊倒沒覺得不舒服,反而覺得這種公司雖然不算大,氛圍還算溫馨。下午,老總peter一個電話把倪俊叫過去了。Peter很熱情也很誠懇,邀倪俊坐下,又說:“你可以先從簡單的文案著手,我找個人帶帶你,熟悉熟悉,也不用太著急。”倪俊也不是會說話的人,兩人聊了幾句場面上的話,就沒再多說。倪俊回去做自己的工作,第一個案子是一家洗衣液品牌的廣告語,倪俊一口氣想了十個,反覆打磨。下了班還不走,加班作業,力求最好。晚上七點多,peter從辦公室走出來,路過倪俊的工位,跟他打了個招呼,叮囑他別忘記關電關燈就走了。幹了幾天,倪俊發現,公司一條不成文的潛規則是:每天peter不下班,員工就都不下班。偶爾加班可以,天天加班可不行啊。某日,下班時間,倪俊在QQ上震了隔座的小姑娘。

“嘿,都不能下班?”倪俊問。

“再工作會兒嘛。”

“已經到點了,強行加班不符合勞動法規定啊。”

“規定?你如果著急可以先走。”

倪俊無奈,只好又等了一會兒,peter辦公室里的燈還亮著,一個影子在來回走,好像很煩躁。倪俊等不下去,悄悄關了電腦,潛出辦公室。走到電梯口,剛巧peter走出來,兩人照面,倪俊好不尷尬。“家裡有點急事。”Peter微笑,不語,率先踏入電梯轎廂,倪俊跟著下去,兩人無話。倪俊知道不妙,但又實在想不出什麼共同話題。不一會兒,電梯到了底層,peter揚長而去,走出大廈,走向他的賓士座駕,倪俊隱約看見,有一個女人在賓士里等著他。

倪俊剛上公交車,他媽吳二琥就一個電話打來,讓他立刻去奶奶家。倪俊二話不說,連忙一路飛趕過去。一進門,響聲震天,二琥招呼倪俊進來,老太太抱著個話筒,在唱家庭KTV,七音八調,轟轟隆隆。倪俊捂著一只耳朵大聲問:“到底怎麼回事!?!”二琥一邊打掃一邊說:“你奶奶又犯病了!你二伯二媽都不在家!”倪俊趕緊去廚房拿簸箕,二琥趴在地上,帶著皮手套,從沙發底下掏出許多吃剩的螃蟹殼,橙紅橙紅,冷不丁還會躥出三五蟑螂,唬得倪俊吃一驚,二琥卻是淡定,二話不說,直接用手拍,打死一個是一個。倪俊傻了,這種情況他沒遇見過,這種狀態的奶奶和媽,他更是從未遭遇,他忙問怎麼回事兒。二琥痛心疾首,拉住兒子痛訴道:“你奶奶偷偷藏的,都不扔,不給扔,說都寶貝,我要扔,她就跟我吵,只能讓你奶奶先唱歌,我來弄!要死了!真是作孽!”倪俊只好跟著忙裡忙外。

沒多久,有人來敲門。倪俊跑去開門,一看,說是樓下的鄰居,一個中年婦女。“大晚上的能不能不要動靜這麼大啊?!”鄰居沒再客氣,有話直說。二琥跑過來,叉著腰說:“家裡老人都要瘋了,你們能不能不要來添亂了!有沒有一點眼力架呀!”鄰居上來的時候原本想點到為止,沒這麼大火氣,可被吳二琥的話一激,那火氣也頓時上升,破口大罵:“再發瘋,也要有公德,你們家不過了,我們家孩子還要做作業呢!一點沒素質!就不該在我們這兒住!”二琥也不示弱:“你有素質!你有素質一點不知道心疼老人!你有素質還來撒潑!你整個就一潑婦!神經病!……”倪俊勸不住,只能是把他媽往裡拉,給鄰居賠不是。

正這會兒,偉強和春梅兩口子回來了。一陣好說歹說,終於把婦女鄰居勸走,兩人筋疲力盡地進了門。老太太已經不唱了,坐在沙發上捏花生米吃,跟個沒事兒人一樣。偉強說:“這不好好的么?怎麼了這是。”偉強一直嫌嫂子二琥沒文化,此前春梅跟他提找二琥看護,他就有些微詞,但話已經說出來,又不好不顧及大哥的面子。二琥道:“哎呀,你看看這些螃蟹殼,都是媽藏的,恨不得都招蟑螂生蛆!真是要命了。”偉強道:“打掃掉不就得了。”二琥大聲疾呼:“媽不許呀!說這些都是她的寶貝!”偉強轉頭對沙發:“媽,是不是這樣,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老太太立刻跟正常人沒兩樣,說:“拿走,我不管。”二琥一聽,傻眼,知道解釋也是白解釋,春梅便讓她和倪俊先回家,有什麼問題回頭再說。

兩人走後,老太太跑去裡屋休息去了。春梅和偉強在卧室里說話。“媽這是間歇性的,有時候跟正常人沒兩樣,鬧起脾氣來就沒邊,大夫都說了,媽的大腦有點萎縮,跟核桃似的,核桃仁越來越小了。”春梅道。偉強聽著生氣,辯駁道:“對,媽都這樣了你還要出國。”一句話把春梅嗆住了。她能說什麼呢,老太太成現在這樣不是她造成的,可即便在照顧了這個家庭這麼多年後,春梅還是承擔了老太太病後的責任,並且是責無旁貸。她無法反駁,母慈子孝,是多少年的老規矩老傳統,只是她這個媳婦,是否也可以有自己獨立的空間。春梅不願去多想,洗了個澡,就要抱著被子去書房睡。春梅剛走到房門口,偉強正好朝里進,兩人撞見,偉強不解,問:“你幹嘛這是,什麼意思?要跟我分居?就因為反對你出國?”春梅苦笑:“媽晚上可能會醒,我睡書房,近一點,免得吵醒你。”偉強頓時無地自容,覺得自己心胸太小了,但又不好意思當即承認錯誤,只是哦了一聲,便往屋裡鑽。

這一夜,春梅看書看到夜裡一點,但奇怪的是,老太太卻絲毫沒有一點動靜,平息得好像一個吃飽了的孩子。春梅手裡捧著《簡愛》睡著了。第二天是周末。難得偉強在家。春梅打電話給斯楠,問她是否回來,現在一家人難得湊到一起。斯楠說在學校複習功課,不回來。春梅本來想一家人開車出去走走,但斯楠不在,她又沒了興緻。便跟偉強說在家做做飯得了。可倪偉強非要展現自己的孝心,說老太太的衣服舊了,要帶老太太去到大商場買幾件像樣衣服。春梅說老太太的衣服不少了,都在柜子里收著。偉強的臉頓時就拉下來了。春梅見狀,也只能連說三個買字,表示支持。一聽到要上街買衣服,老太太這回倒也歡天喜地,三人個開著車,一會兒就到了商貿區。在一個自選的品牌店,偉強問春梅:“媽還沒有像樣的皮衣呢,這天也快冷了,要不買件皮衣?”春梅一邊看衣服一邊說:“皮的多重啊,現在老人都興穿棉的,健康,再冷了就穿羽絨服,輕省,皮衣是好看不實用。”偉強道:“我說的是那種薄皮子的,也不算重吧,我看我的學生們都穿。”春梅斥道:“你的學生多大年紀?媽多大年紀?不能比的,你學生那些衣服,我都穿不了,更別說媽……”兩人聊著聊著,一不留神,老太太一溜煙跑了,彷彿劉姥姥進大觀園,左觀右看,捉住幾件衣服就直衝更衣室去換。等春梅再一抬頭,遠遠看見一個赤腳穿桃紅色襪褲,披著皮草,頭頂羽毛冠的女人在人群中左沖右撞。人們紛紛躲開,儼然見瘟神。春梅和偉強幾乎異口同聲大叫:“媽!”然後一陣風似地跑過去,駕著老太太就走。可往哪裡走呢,就這麼跑出去,報警器會響,不走,誰丟得起這個人?!春梅扶住老太太,急勸:“媽!快走吧!”老太太道:“我不走!我還買衣服呢!”偉強傻了,恨不得立刻飛天遁地,他一個大學教授,教過的課不少,走過場面不少,可這種場面還是頭一次見到。春梅大喊:“還不去付錢!”偉強這才想起來要去付錢。收銀台,工作人員說沒衣服怎麼收銀,把衣服拿來。偉強沒轍,只好讓春梅把老太太領過來,挨個掃標籤收銀。一頓折騰,倪大教授的丑也出夠了,路人的笑話也看夠了,春梅和偉強才帶著老母親,落荒而逃。

這一事件過後,倪偉強徹底清醒,他曾經獨當一切的母親大人,已經深陷老年痴呆的泥潭了。這多少讓他有些不能接受。老太太的所有子女當中,他與母親的關係是最近的,他倪偉強能有今天的成績,與老太太的教育密不可分。年幼時,母親是天,長大後,母親是他堅強的後盾,等到他功成名就,老太太可以安享晚年的時候,卻偏偏出了這麼個病。有人說,人間最痛,是子欲孝而親不在。倪偉強面臨的情況卻是,子欲孝,親在,但親卻當你不在。這令偉強痛苦不已。正因為這痛苦,倪偉強就更加不同意春梅出國。理由很簡單,也很堅實,媽需要照顧,媽媽大過天。

晚上睡覺前,偉強主動給春梅捏肩膀,順便灌迷魂湯。“我說美國你能不能就別去了,我們這個家真的很需要你。”偉強難得露出溫柔。剎那,春梅全身酥麻。她被軟化了。這個疲憊的家庭婦女,只嘗到丈夫給予的一點點蜜語甜言,就甘願放棄美國之行。有什麼法子呢,誰讓他吃定了她,一天,一個月,一年,一輩子。張春梅無可奈何。周一一大早,她便走進了社長的辦公室。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請求社長另派人選。

社長痛心疾首:“老張啊,這是個好機會呀,你真的要放棄?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你可得想好了。”春梅想了想,還是說:“先這麼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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