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年》第04章

作者: 伊北

所屬書籍:熟年小說

劉紅艷來到麻將場。不大的小房間里滿是煙味兒。

她婆婆吳二琥正打得起勁。二琥一只腳踩在板凳上,手上夾著煙。

一位麻友提醒二琥:“你兒媳婦來了。”

吳二琥說:“哪呢?”

劉紅艷說:“媽,今天不回來吃飯了吧。”

二琥詫異:“不回來了啊。”

紅艷一臉尷尬,扭著身子說:“媽,要不你出來一下,有點事兒找你說一下。”

二琥啪得打出一張東風,下家立馬說“糊了”。氣得二琥直罵娘。

紅艷還在旁邊杵著。

二琥洗完牌,才想來,又問:“什麼事,說。”

紅艷還是扭捏。二琥著急了,直接說道:“什麼事兒就跟這兒說就行,不用這這那那的抹不開面子。”

紅艷清了一下嗓子說:“那個……”

二琥急不可耐:“快說呀,我跟這打麻將呢,沒工夫跟你多說啊。”

紅艷終於鼓起勇氣道:“爸說家裡的電用完了,讓我跟您這拿點錢去買電。”

二琥二話不說,便從麻將桌邊的小盒子里抓出一小把錢,塞給紅艷。紅艷轉身走了。

一位事兒多的麻友說風涼話:“二琥姐,您這個兒媳婦,真夠可以的。”二琥不解:“怎麼著?”麻友翻著白眼說:“還怎麼著!要不我們都說二琥姐厚道呢,媳婦找婆婆要錢都麻將桌上來了,不就是點電費么,自己就不能先墊著。”

二琥道:“現在小孩,不能要求太多,湊合事兒,只要兒子沒意見,我是沒任何意見。”

麻友挑撥不成,便道:“現在像您這樣的婆婆也不多見。”

二琥沒有反駁。

像她這樣的婆婆的確不多見,不單單是像她這樣的婆婆不多見,像她這樣的女人也不多見。大水衚衕的吳二琥當年誰不知道?風風火火,轟轟烈烈,她早年急起來,甚至要拿刀砍人。

二琥不是個持家的人。很多人都說,老倪娶了二琥,兩個人掉了個個兒,她成男人了,他成女人了,開伙,做飯,甚至洗衣服,都是倪偉民的事,出去應酬,吃喝玩,是二琥的工作。紅艷剛嫁到倪家的時候,她真有點受不了婆婆的邋遢作風,家裡的衣服,堆得到處都是——大部分是破舊的,二琥不收拾也不丟,只是用一個床單包起來。二琥喜歡湊合。但在玩這件事上,二琥從來不湊合。

年輕的時候,就因為二琥喜歡打麻將,倪偉明曾經要跟她鬧過離婚。倪俊高燒四十度,在家哭的哇哇叫,二琥依舊有心思去打麻將。年輕時候二琥麻將打得還不小,贏的時候,一個月工資贏來,輸的時候,兩個月工資輸掉,所以總體算起來,還是虧。但二琥不在乎。人生得意須盡歡。玩就是了,反正沒大問題。更何況,二琥退休之後,從來不賭博,只是玩玩小麻將。用她的話說就:“大賭傷身,小賭怡情”。

每次她家老倪說她,說你一個女人家,一天到晚不沾家,像個什麼樣子。二琥立刻就說:“我月月退休工資貼到家裡,時不時還拿點外快回來,你還想怎麼樣?你倪偉民混了一輩子,也不見得比我好,我好歹有退休工資。”只這一句話,倪偉民就啞巴了。紅艷嫁到倪家之後,嫌公公小氣,但跟婆婆,卻異常親切。她們都是爽快人,能尿到一個壺裡。而倪俊,卻明顯像他爸,沒本事,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

“打你的牌,別他媽整天東家長西家短,我他媽糊你三圈,你就閉嘴了。”二琥急了,就這樣呵斥麻友。

麻友立刻不吱聲了。

紅艷拿著錢,去把水電費交了。

回到家,見倪俊在玩魔獸世界,換洗衣服扔了一地。紅艷心裡那股無名火騰得就上來了。一個大男人,不去工作不說,家務活也沒想著去乾乾,這樣的男人,要他幹嘛!紅艷走過去,利落地按下電腦屏幕鍵。

倪俊急道:“你幹嘛?關鍵時刻,讓我玩一會兒。”紅艷叉腰,口氣很硬:“洗衣服去。”倪俊說你讓開。紅艷瞪大雙眼,彷彿電母雷公,厲聲道:“給我洗衣服去。”倪俊雙手一攤,背部一轉,氣鼓鼓的,屁股對著紅艷。

紅艷罵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家玩遊戲,有這時間,八個工作都找到了,你才多大,哦,就養老了,養老可惜你也沒有退休金,還不是吃爹媽吃老婆的,你走出去瞧瞧,七街八院,哪個男人像你這樣,現在年輕,你還有的消耗,再過幾年,你提著屁股去找工作,人家都不讓你坐那個凳子,到時候我看你吃啥去,吃屎都趕不上熱的。”

倪俊小聲道:“怎麼說話這麼粗俗……”

紅艷火冒三丈,立刻衝上去與倪俊扭打:“說我粗俗?好,有不粗俗的呀,白富美,可惜你養不起!這個月電費都是我從麻將桌上討來的,好么!我嫁到你們家,整個就成了長工了!你吃定我是吧,我讓你吃,我讓你吃……”紅艷的粉拳彷彿流星雨,噼里啪啦落在倪俊身上。倪俊不躲也不避,儼然一塊人肉沙包,就任憑紅艷抽打。

過了一會兒,紅艷打累了,倪俊的不反抗政策,讓她覺得又委屈又無奈,可不是么,嫁到倪家,也是她自己的決定,現在能怪誰?老倪家幾位,這輩子估計就這德行了,她想讓他們改變,比登天還難。公公的摳,婆婆的放任,倪俊的不上進、怯懦,都似乎是鐵打的,任憑紅艷怎麼說,怎麼折騰,他們依舊故我,不改變,不反抗,風來雨去,我就這一堆了。這個家,永遠的就是一個窮家!這樣下去,紅艷心目中那種有房有車,窗明几淨,坐在窗下曬太陽的日子,永遠都不能實現。結婚之後,紅艷從來不好意思叫同學朋友來家裡做客。怎麼做呢?這個家,黑咕隆咚,破破爛爛,委委屈屈,連個像樣的坐的地方都沒有,她怎麼好意思發出邀請?她不願讓別人看見她過得不好。她有她的自尊心。

想起過往種種,又想起未來艱難,紅艷哇得一聲哭了出來。心酸,無奈,糾結,掙扎,都彷彿能順著眼淚,汩汩而下。

“怎麼了,我錯了還不行嗎?”倪俊上前,抱住紅艷。

紅艷體會到這短暫的溫柔,鼻子一酸,內心一軟,愛恨交織,她哭得更凶了。

倪俊不知所以,只能撫摸著她的頭髮,喃喃地說不哭了不哭了。再沒用的男人,也有懂得溫存的時刻,紅艷堅硬的心,又軟了,但她還是不忘趁熱打鐵:“明天去找工作,好嗎?”

倪俊點了點頭,但他的眼神並不篤定。

咚咚咚,有人敲門。跟著傳來倪偉民的聲音:“吃飯!”

紅艷和倪俊對視,猛然破涕為笑。

倪偉貞家。空氣里濃濃的咖啡香。

吳二琥來回在客廳里走。偉貞在忙著磨咖啡,沖咖啡。

偉貞說:“我的大嫂,你能不能先坐下,多大事兒啊,至於這麼來來回回的,都是小事。”

“小事?家庭之內無小事,你不知道她那個媽,簡直就把我們家當駐京辦,”吳二琥咬牙切齒,“老家的日子過得好好的,沒事就跑來看女兒,一住就是十天半個月,誰受得了,你看,這又說要來了,真是有病,也不嫌跑來跑去累的慌。”

“偶爾來看女兒,也是正常,可憐天下父母心。”

“只是他們偶爾得太經常,我們家老倪都有些受不了,我們的住房情況妹妹你也知道,紅艷的老娘一來,倪俊睡客廳不說,你大哥上廁所都不方便。”

“不方便那就住旅館。”偉貞道。

“住旅館什麼價呀,就那個孫慶芬肯定不肯出,哦,不對,也可能是出不起,到時候還不是我們出,你大哥的情況你也知道,我們這個小家,遲早被吃乾耗盡。”

“那怎麼辦,當初他們結婚也是你同意的。”

“阿彌陀佛,快別這麼說,我可沒同意這茬,人是自由戀愛,甩開老子娘了,紅艷第一天到我們家來,就是奔著結婚去的,擋都擋不住。”二琥撇撇嘴。

“嫂子,你是不是太挑了啊,我看紅艷還行。”

 “你沒結婚你不懂。”二琥隨口一句。

偉貞立刻收聲。悶頭弄她的咖啡。結婚,一直是偉貞的命門。

二琥話說出口,才發覺自己失言,只好順著說:“小妹啊,不是嫂子又說你,你也真該為自己考慮考慮了。”

偉貞道:“考慮什麼?”

“跟我還不說實話。”二琥道。

“你要問這個問題,我跟你無話可說。”偉貞犀利。

在街坊四鄰里,大齡女青年倪偉貞也算有名的人物。她學歷高,有能力,賺錢也是一把好手,股市好的時候,她猛賺一筆,拿到人生第一桶金,買了房,置了產,生活優哉,後來她索性辭了職,沒事炒炒股,弄弄基金,寫寫言情小說,過起了宅女生活。人家都說這倪家小女兒厲害,可每次提到的時候,也會補一句,可惜婚姻不順。

其實,偉貞也不是沒有過心儀的對象,只是,年輕的時候挑人,年齡漸大,容貌不再,脾氣漸長,她又受不了被人挑,所以硬生生被剩了下來。只不過,三十五歲一過,偉貞反而不著急了似的。破罐子破摔,死豬不怕開水燙,倪偉貞信奉女性主義,甚至是女權主義,她就不信,這女人離了男人就活不了?哼,她偏偏要活出個樣來!

於是,每年偉貞都要出國旅遊,她還讀書,報了MBA,充實自己,不管穿不穿,她也常常失心瘋似的買一堆衣服。古語說,女為悅己者容,可倪偉貞卻下定決心取悅自己。

現在,嫂子忽然又說起結婚的事,她理所當然有些火大。她媽都不管這事兒,她吳二琥管得著么。二琥低頭喝咖啡,喝急了,差點燙到嘴,驀地,她說:“你有沒有想過你老了之後怎麼辦?”

偉貞頓時蒙了。

老了以後怎麼辦?這也是長久以來,困擾她至深的一個問題,只是她從來都不敢面對。沒有丈夫,無兒無女,她老娘百年之後,兩個哥哥各有各的家庭,肯定也不會管她到老死。儘管她現在有點錢,生活水平很高,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來來去去,瀟洒得好像一只候鳥。可老了之後呢,萬一有一天,她躺在床上不能動了呢?

二琥見偉貞不說話,便放低聲調繼續說道:“所有的女人都是要回歸家庭的,女人有了家庭,才有了皈依,你現在過得好像很瀟洒,可是小妹,你捫心自問,你過得踏實嗎?你也該為你自己想想,你不想要孩子,沒有問題,但總得有個人陪你吧。一個人的日子,不好過。”

偉貞嘴硬:“不好過?我並沒有覺得哪裡不好過,我過得好得很,你有的我沒有,我有的你也沒有,不是嗎?”

二琥笑笑說:“有沒有的,什麼是真什麼是假,錢現在看是真的,真到那個地步,有錢都沒勁使,還是身邊有個人是真的,小妹你平心而論,半夜做噩夢驚醒的時候,就沒有想過身邊要有個人嗎?你就沒有感到害怕嗎?誰都有脆弱的時候的。”

偉貞正色說:“嫂子,一定要把話說到這個地步嗎?”

二琥走過去握住偉貞的手說:“哎呀我的老妹妹,嫂子也是擔心你,等有一天,媽走了,哥哥嫂子也都走了,你一個人在世界上,怎麼辦?我希望到那時,還有一個人,代替我們照顧你。”

一句話擊中偉貞的死穴。

“唉——”偉貞喊了一聲,久久不語,她內心深處最柔弱的一部分,被觸動了。

二琥說:“嫂子也幫你留意,你自己也留意,對你好是最關鍵的,咱這個年紀了,就要求實惠。”

倪偉貞嬌嗔道:“嫂子你又來了。”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二琥向偉貞拿了一套麻將牌,就轉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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