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癒者》第六味葯 多疑竇

作者: 檸檬羽嫣

所屬書籍:愛情遇見達爾文小說_原著_(治癒者)

蘇為安走回病房的時候,溫冉已經提前在蘇父的病房門口等了很久了,見到蘇為安回來,那個一向喜歡踩著10cm高跟鞋俯視別人的溫冉雙手插在白大衣的口袋裡轉過身來,因為醫院規定,她此刻穿著平底鞋。沒有了10cm高跟的優勢,她只能抬起頭望向蘇為安:「離雲成遠一點。」

何其簡潔的開場白。

她聽到了剛剛他們在樓梯間里的對話,原本只是出於好奇,想要聽聽杜雲成會對這樣不知自重的蘇為安說些什麼,卻沒想到竟聽到了那樣大的一個秘密,雖然早就察覺到顧雲崢和杜雲成二人之間不太對,可她怎麼也想不到顧雲崢竟然是杜雲成同父異母的哥哥,而更重要的是,就在一周前,為了蘇為安,杜雲成竟開口向顧雲崢求了情,他說,他喜歡……過蘇為安。

那是她的男朋友!是她在蘇為安離開以後用盡了所有方法才追上的男朋友!過了這麼久,她怎麼能再聽著他說他喜歡別人,而且那個別人還是蘇為安?

就算今天杜雲成從樓梯間里出來的時候一怒之下似乎要與蘇為安斷絕所有往來,可她很清楚,杜雲成越是生氣,就只能證明他對蘇為安越是在意。意識到這一點,溫冉終於不能再假裝平靜,她要警告蘇為安,離杜雲成遠一點,離他們遠一點,最好就這樣離開,再也不要回來,反正兩年前她已經走過一次了,不是嗎?

面對溫冉的嚴詞厲色,蘇為安沒有理,只當沒看見她,徑自伸手要去開病房的門。

溫冉一把拉開蘇為安的手:「你聽到了沒有?我不管他以前是不是喜歡過你,但從今往後,請你離他遠一點!雲成他是一個念舊情的人,我不能看著你利用他的善良傷害他!」

溫冉的動作很大,蘇為安被她抓得有點疼,她甩開溫冉的手向後退了兩步,拉開兩人的距離。

蘇為安看著她,忽然覺得有點可笑:「溫冉,不要利用杜雲成的善良傷害他這種話,難道不是應該是我對你說的嗎?」

大學這麼多年來,碰上溫冉的人似乎都沒什麼好下場,比如當初的梁亞怡,比如賀曉光,又比如她,溫冉總是能那麼輕易地毀掉對別人而言很重要的東西。

溫冉滿是難以置信地看著她:「雲成是我最愛的人,我怎麼會傷害他?」

蘇為安冷笑了一聲:「你曾經還到處和人介紹你有一個最好的朋友,後來你對她做了什麼來著?」

蘇為安眸光銳利,直直地望向她,溫冉下意識地別開了眼,低聲道:「雲成和你不一樣……」

她的話讓蘇為安不由得揚起了唇,不知道是在笑溫冉還是在笑自己。曾經推心置腹、哪怕得罪所有人也要維護的人,如今卻說出這樣的話,而蘇為安竟然已經連驚訝都沒有了。

「是吧,杜雲成和我對你而言價值是不一樣的,那等你遇到更不一樣的人的時候,還請善待杜雲成。」

蘇為安說完,抬起頭,視線越過溫冉望向了她身後,溫冉察覺到什麼,猛然轉過頭,只見杜雲成就在離她們不遠的地方,她的臉乍紅乍白,想要向杜雲成解釋些什麼:「雲成,我不是……」

卻見杜雲成幾步走到她身邊,蹙眉問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

還沒等她說完,杜雲成已經牽起了她的手,轉過身直面向蘇為安:「我們的事就不勞外人操心了。」說完,拉過溫冉就離開了。

眼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蘇為安想起剛剛杜雲成決絕的態度,她想要提醒杜雲成小心溫冉,她知道杜雲成聽到他們的話一定會有比較大的反應,可她猜中了開頭,卻沒有猜中結局。

她先前從沒有見過杜雲成這樣的姿態,冷漠得就像是一個陌生人,好像突然之間,他們就變成了同窗六年的陌生人,可那又能如何?在杜雲成這件事上,是她活該。

而這一天似乎也變得格外漫長。

走進病房的時候,蘇為安看到母親剛好結束了一通電話,臉上的表情也很是嚴肅,她輕聲問母親道:「怎麼了?」

蘇母回頭,見是蘇為安回來了:「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之前你爸爸在章和醫院進行臨床試驗,認識了幾個病友,建了個群,大家平時也有交流,剛才其中一個病友老李的家屬打電話過來說老李也突然出現了你爸之前那種全身發僵伴頭痛的情況,醫生說是什麼……什麼下腔出血,問我們應該怎麼辦?為安啊,你能不能跟你顧老師說一說,讓他也幫忙看一看啊?」

蘇為安的心一沉:「有人出現了類似的癥狀?」

先前的時候她雖然覺得父親的情況蹊蹺,應該是與試驗藥物有關,但也無從確定,畢竟他們沒有證據,並不能完全排除是父親個人的問題的可能,也可能就是父親剛剛好在這個時候長了動脈瘤,可能就是這麼「走運」地遇上了被雷劈的概率,可現在又有人出現了類似的癥狀……

蘇為安眉心緊鎖:「我去和顧……老師商量一下。」

如果這次還是動脈瘤的話,那麼這個藥物……

蘇為安不敢再想下去。

和顧雲崢說了這件事之後,他同樣意識到了這件事的危險性。因為患者就在本地,因而他當即就讓患者轉院來華仁醫院,做了一個頭部的血管造影,結果出來,糟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竟然真的也是動脈瘤,雖然立刻做了動脈瘤栓塞術,而且手術順利,但這件事還是讓蘇為安格外在意。

蘇為安看著屏幕上的DSA影像道:「一個是偶然,那兩個呢?」

「可能是巧合。」雖然也覺得這裡面有問題,但顧雲崢依然冷靜,「我去查過溫教授的這個試驗,被試數多達300以上,再加上這位姓李的患者之前有長期的高血壓這種動脈瘤的危險因素,就算我們再懷疑,也還不能得出什麼確切的結論。」

雖然心裡著急,但蘇為安很清楚顧雲崢說的是對的,現在想要斷言這個藥物有什麼問題還為時尚早,這畢竟是近期唯一一個到達臨床III期的Huntington治療藥物,承載了包括蘇為安自己在內太多人的希望,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蘇為安憂心地道:「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顧雲崢關掉檢查結果的窗口,轉身向蘇為安一字一句地道:「將這個病人的動脈瘤處理好,讓他把動脈瘤這個不良事件像你父親一樣報給這次試驗的實施者,交由他們去處理,然後,我們一起期盼類似的事情不要再發生。」

蘇為安抬頭,正望進顧雲崢的眸子里,他是那樣的冷靜而堅定,讓蘇為安的心也漸漸安定下來。

她點了點頭,垂了眸,低聲輕嘆道:「不要再發生了……」

可偏偏事與願違。

這之後沒有多久,又有一名病友家裡打來了電話,經過全腦動脈造影過後,在一支細小的動脈的末端,發現了動脈瘤。

一次是偶然、兩次是巧合,三次就既不是偶然也不是巧合了。

蘇為安連夜幫著那名病友的家屬把相關的檢查結果整理好,發給了章和醫院的藥物實驗團隊。

原定為期兩年的臨床試驗剛剛進行到了一半,就出現了這樣嚴重的不良事件,在這種情況下,按照規定,已經應該上報倫理審查委員會,考慮對試驗進行干預或停止試驗了。

然而等了一個多星期,章和醫院溫玉良教授的實驗團隊卻一點消息都沒有。

蘇為安覺得不能再這樣乾等下去了,作為別的醫院的醫生,顧雲崢出面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為複雜,蘇為安以被試家屬的身份到章和醫院,找到了這個國內Huntington疾病診治方面的權威專家,也就是溫冉的父親,溫玉良教授。

還在上學的時候,蘇為安曾經多次聽說過溫玉良在學術界的赫赫威名,他是第一作者研究上過NEJM雜誌的專家,國內鳳毛麟角,因而即使與溫冉的積怨頗深,但對於這位大名鼎鼎的溫教授,蘇為安依然抱著尊敬的態度。

正是中午,章和醫院人群熙攘的門診樓里,溫玉良的身後跟著一隊的醫生,浩浩蕩蕩地從人群中走過,蘇為安小跑兩步追了上去,終於站在了溫玉良的面前。

她的開場白簡潔而直白:「溫主任,我是HDQ199藥物試驗中被試蘇建明的家屬蘇為安,關於這次的藥物試驗有點事想諮詢您一下。」

溫玉良有些疑惑地看著她,一旁的醫生提醒他道:「主任,就是Huntington藥物試驗中第一個因為動脈瘤要退出的那個患者。」

溫玉良似是恍然想起了什麼,點了點頭:「我記得。」又問,「你父親現在恢復得怎麼樣?」

「連續兩次動脈瘤破裂,有點嚴重,還好發現得及時,術後恢復還不錯,就是頭痛比較嚴重,肢體活動也有一點不靈活。」

溫玉良頷首表示了然:「Huntington伴發動脈瘤破裂導致了顱內出血,確實是會對患者的生活產生比較大的影響,要靠家屬多照顧了。對了,你今天來是有什麼事要問?」

「是這樣,我父親認識兩個也在您這裡參加這項試驗的病友,先後也發現了動脈瘤,資料已經發到您這裡有一段時間了,想冒昧問一下你們打算怎麼處理這樣的情況?」

聽到蘇為安的話,溫玉良看起來有些意外:「又有患者發現了動脈瘤?」他說著,轉過頭看向自己身後的醫生,不怒自威,「小楊,怎麼回事?」

他身後的醫生一凜,趕忙低頭恭順地道:「確實又收到了兩名患者的資料,但因為不是在咱們醫院做的檢查和治療,我們就將內容整理了一下,正要遞交給您看。」

「這樣啊。」溫玉良這才點了下頭,又對蘇為安道,「我回去先看看,之後安排團隊里的醫生儘快給你們回信。」

溫玉良已經這樣說,想必應該也用不了多少時間,蘇為安應道:「好的,謝謝您了。」

溫玉良並沒有誆她,第二天,那兩位患者家屬就接到了章和醫院的電話,在尊重患者及家屬意願的前提下允許他們退出試驗,並由溫玉良溫教授親自為安排好他們後續的診療方案。

對於患者而言,已經得到了非常滿意的結果,兩位病友出院在向蘇為安和顧雲崢道謝的時候也不忘誇獎溫教授團隊的態度真是好。

事情能這麼順利地解決自然是好的,但蘇為安的心裡卻還是隱隱有些不安,因為到目前為止,關於試驗本身並沒有干預的消息出來,蘇為安兩次打電話過去,得到的答案都是「正在討論」。

蘇為安有些不安,向顧雲崢徵求意見道:「你覺得他們已經將情況上報給倫理審查委員會了嗎?」

顧雲崢明白她內心的矛盾和擔憂,他雙手輕扶在她的肩頭上:「我不知道,為安,我們是在談論國內從事Huntington研究的最權威的教授,『覺得』這兩個字是沒有用的。」

蘇為安蹙眉:「可直接問他們得到的也只是敷衍,我們還能怎麼辦?」

「下周末在C市有國內神經病學的年會,我看過日程安排,裡面有溫玉良的專題講座,內容正是與他所進行的Huntington藥物的臨床試驗有關。」

「你是說……」蘇為安很快會意,在會議上介紹他們的試驗就表明他們會提及目前實驗的進展情況,很有可能會涉及試驗中幾名被試退出的原因,當著全國那麼多專家的面,溫玉良不能敷衍,必定要給一個答案,這確實是一個好機會。

可是……

「溫玉良是國內的頂級專家之一,他的發言必定會放在主會場,我並非註冊的與會人員,也不是哪家醫院的醫生,要怎麼混進會場?」

「誰說你要混進去?」顧雲崢看著她犯愁的樣子,不由得輕笑了一聲,「我帶你進去。」

「你?」蘇為安驚喜過後卻又有些不解,「可你是外科的,為什麼要參加內科的年會?」

顧雲崢順手揉了揉她的腦袋:「我聯繫了一位國外的專家,擬定了一個Huntington舞蹈病的課題,已經完成並提交了基金項目申請書,所以任何相關的會議我出現都不算唐突。」

「你……什麼?」蘇為安已然震驚了,「你的研究方向明明是膠質瘤……」

顧雲崢專註於膠質瘤9年的時間,他的研究被視為膠質瘤領域最有前途的研究之一,而他剛剛說……他擬定了什麼課題?

Huntington?

蘇為安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顧雲崢倒是顯得很是平靜:「以後不是了。」

蘇為安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先前還在想顧雲崢只是可能突然興起順手看看Huntington而已,卻沒想到他遠比她想像的決絕。

以後不是了……

一個新項目的申請書哪裡是那麼好寫的?就算是顧雲崢,也不一定熬了不少的夜、看了不少的文獻,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完成。

她忽然想起之前那段時間,她晚上發給他的消息他回得那麼簡短,竟然是在寫申請書嗎?

更改研究方向,他到底是什麼時候有的這個念頭?

能夠在一個專業領域走到顧雲崢現在這個位置絕非易事。重新涉足一個新的領域,採用新的試驗方法,全部都要重新摸索,前一兩年的時間很有可能就這麼過去了,得不到太多重要的結果,發不了高影響力的文章,而現在是他評教授的重要關口,他就這麼輕易地做了這個決定?

她的嗓音微啞:「顧雲崢,你是因為我……所以要更改你這麼多年的研究方向嗎?」

顧雲崢牽唇,將眼圈已經微紅了的蘇為安圈進了自己的懷裡,坦然應道:「當然是因為你。」

因為她。

蘇為安合了眼。

他們剛剛確定關係多長時間?一個月?

這是他的職業生涯啊!

「顧雲崢,研究方向不是兒戲,也許過兩天我們就吵架了,或者你發現我這個人其實又事多又無聊,你也不可能再隨隨便便地把你已經申下來的課題改回去了!」

顧雲崢將下頜抵在她的額前,輕應:「嗯。」

「還有你明年還要再評教授,新課題開始的階段很難這麼快出結果,你的職稱怎麼辦?」

「嗯……」

「另外,你和王主任說過嗎?他應該也不會讓你這麼衝動地更改研究方向的吧?」

「嗯……」

「還有……」

顧雲崢俯身,以吻封唇。

起初只是想要淺嘗輒止,然而觸及她溫溫軟軟的唇,他突然就不想放開。

蘇為安還在掙扎著想要推開他,找回自己的理智,繼續勸他放棄改課題的事,顧雲崢卻沒給她這個機會,靈巧地輕撬開她的牙關,引誘她與他糾纏。

她最終放棄了抵抗。

等到她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有些想不起來自己準備充分的理由,而剛剛放過她的顧雲崢卻離她又近了兩分。

她趕忙伸手隔在他和自己之間,他卻在她的腰上輕輕地咯吱起來,蘇為安整個人就在他懷裡,想跑也跑不掉,只好用手去制止他,可手剛放下去,他就已經將她抵在牆邊,吻了下來。

平日里看起來溫雅克己,即使是在中非那麼熱的地方也會工工整整地系好領口第一顆扣子的禁慾派,在如何引誘她這件事上卻是意外在行,兩個回合下來,蘇為安已經完全繳械,攬著他的腰軟在了他懷裡。

顧雲崢在這個時候才在她耳邊輕聲道:「我已經和主任說過了,項目申請書也已經提交給主任看了,之前之所以沒有和你說,就是怕你背負著『影響了我整個職業生涯』這種負擔,不過現在想想讓你背點負擔也有好處,最起碼下一次你就不會輕易不告而別。」

蘇為安知道他這麼說是為了減輕她的壓力,卻還是忍不住輕笑道:「我怎麼覺得我不告而別這事真的給你留下了很大的心靈創傷?」

顧雲崢挑眉看她:「你還笑!」

蘇為安抿唇,繃住笑,踮起腳尖在他的唇上輕啄了一下,認真地道:「我以後肯定不會再不告而別了,我保證!」

就在顧雲崢抬起手正要滿意地揉一揉她的腦袋的時候,只聽蘇為安若有所思地道:「起碼留封信。」

顧雲崢捏住她的臉,湊到與她的鼻尖只有3cm的地方,直視著她的眼睛:「你敢!」

蘇父在動脈瘤術後恢復良好後,又因為Huntington舞蹈病,轉入神經內科住了一周的院,不過在這個時候,蘇為安作為家屬陪護的壓力已經小了不少,蘇父又從來不想給女兒添麻煩,不想看到她在自己床邊一坐就是一天,每次都說自己一個人就可以,轟她出去。

雖然父親的情況確實已經沒有太大問題,但把父親一個人留在醫院她還是不敢的,因而她也只是在醫院裡走走。顧雲崢平日裏手術很忙,也只有下班的時候,她去給顧雲崢送晚飯,兩個人可以閑聊兩句。

因為之前膠質瘤的課題要結題,顧雲崢比往常更忙了一些,幾乎要住在實驗室,她過去找他的時候他也只是讓她在生活區遠遠地看著,讓她遠離擺滿了有毒有害化學品的實驗區,所以蘇為安起初只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安靜地陪著他,直到有一次,牆上的三個計時器先後響起,而正在處理凝膠的顧雲崢完全無法抽身,蘇為安看了看牆上叫得正歡的計時器,又看了看顧雲崢,起身走到實驗區拿了一副手套戴上,走上前去按掉了計時器,將細胞培養皿內的液體用移液器一一換掉,動作嫻熟而利落。

顧雲崢處理完凝膠的時候她已經換完了一半,顧雲崢走到她身邊,原本是要接手,然而看到蘇為安專註的神情,他停住了動作,只是靠在一旁的實驗台邊,專心地看著她。

解決!

將最後一個培養皿放回搖床,蘇為安將移液器收好,轉過頭來有些得意地向顧雲崢笑。

顧雲崢看著她狡黠的笑容,不由得微眯起眼:「怎麼笑成這樣?」

蘇為安挑眉:「我知道你想誇我。」

顧雲崢不置可否,只是向她湊近了一點:「是嗎?」

他呼出的氣體拂過她的耳畔,溫溫痒痒的,蘇為安笑著瞪他:「快誇我!」

顧雲崢卻忽然沉默了一下,就在蘇為安有些不解,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的時候,只聽他聲音微沉,認真地道:「來實驗室幫我吧。」

蘇為安唇畔的笑意忽然僵住了。

她抿了抿唇,微低頭:「算了吧,我長學制沒讀完就退了學,已經不是這家醫院的學生了,以本科的學歷幾乎不可能進到這家醫院,可能真的幫不上你了。」

顧雲崢看著目光躲閃的蘇為安不由得蹙眉:「想要作為醫生進來確實很難,但以你的能力,成為一個助理研究員卻並不是不可能。」

蘇為安搖了搖頭:「還是算了吧……」

顧雲崢察覺到有些不對,扳過她的肩追問道:「為安,到底為什麼?」

躲不過去,想了想,面對顧雲崢,她也並不需要躲,畢竟他是此刻這世上唯一懂她的人。

她試圖用最輕描淡寫的語氣解釋道:「兩年前我就放棄醫學這個專業了,在我如此有限的生命里,我不想讓自己後悔自己當初的決定,也不想讓自己每天都在看不到曙光的研究中變得絕望。」

顧雲崢不想讓她就這樣放棄她喜歡的專業,可他無法反駁她說出的理由,把人生僅有的時間投入到極可能一無所獲的研究中,培養皿中凋亡的細胞每天都在提醒著她她的體內正在發生著什麼,這一切真是再殘忍不過的事,若不是因為剛剛她自信的笑容太過耀眼,他怎麼忍心提出讓她回來面對這些?

他伸手,將她輕攬進懷裡,輕聲道:「不來也好。」

周五晚上趕最後一班飛機到了C市,一下飛機,海邊城市的晚風就讓蘇為安忍不住連打了三個噴嚏。

顧雲崢將紙巾遞給她:「現在是盛夏,我並沒有外套可以給你。」

蘇為安連忙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剛要說話卻又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顧雲崢微牽唇:「但我可以把自己借給你。」

蘇為安一怔:「什麼?」

緊接著,她整個人就被顧雲崢緊緊地攬進了懷裡,他為她擋住了來意不善的夜風,搭在她手臂上的手掌心有暖意傳來,她微訝,下意識地喚他:「顧雲崢……」

「嗯?」

蘇為安抬眼看向一旁,有經過他們的路人微笑著看著他們走過,她有些難為情地道:「我會害羞的……」

顧雲崢想了想:「所以?」

蘇為安向他的懷裡縮了縮:「把我擋嚴實點。」

顧雲崢伸手將她的腦袋壓到自己胸口,沒忍住,笑出了聲來。

之後兩個人風塵僕僕地趕到會務幫忙訂的酒店,然而在前台問過,竟被意外告知酒店已經住滿,而在他的名下預定的只有一間雙人房。

顧雲崢趕忙給負責酒店事宜的會務打電話,當得知他們這一行兩個人是一男一女的時候,知道自己惹了禍的會務倒吸了一口涼氣:「那個,不好意思,我把您同伴的性別記成男了。」

顧雲崢蹙眉:「可我和你說過是位女性。」

會務連連賠笑:「是,可能那個時候太忙,電話里沒聽清,想著您是神經外科的,不是幾乎沒有女醫生嗎……」解釋之後又趕忙道,「我這就給附近的其他酒店打電話問問還有沒有房間。」

顧雲崢點頭:「謝了。」

然而由於這次是全國的大型會議,來的人本來就多,再加上又是會議多的季節,會場周圍的酒店早已被訂滿,會務問了一圈都是「抱歉」。

此時已經是深夜,他們已經很累了,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蘇為安遲疑了一下道:「要不我們先住下吧。」

雖然對於只有一間房這件事有一點不滿,但好在房間乾淨,而且比較大,旅途勞頓的蘇為安進屋之後坐在床邊,隨後自然而然地躺了下去,長舒了一口氣,開心地道:「床好軟!」

隨後進來的顧雲崢聽到她半撒嬌半滿足的語氣,不由得笑道:「這麼喜歡?」

蘇為安隨即意識到自己的舉止有些太不注意形象了,當即坐了起來,卻沒想到正撞上剛走到她身邊的顧雲崢,毫無防備的顧雲崢倒是沒什麼事,但「肇事者」蘇為安卻已經開始揉額了。

疼……疼啊……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摸向了剛被她撞過的顧雲崢的腹部,這一下倒像是發現了新大陸,隔著白色襯衫,她手上的觸感格外結實,蘇為安想了想,嗯,這可能就是傳說中的腹肌,於是手掌格外歡快地在他肚子上摸來摸去。

「為安,別鬧。」

蘇為安卻是心情大好地調戲他:「別害羞啊!」

看她得意的樣子,顧雲崢微眯起眼,向她走近了一步,俯下身來:「你確定會是我害羞?」

他們之間的距離本就很近,此刻蘇為安已經完全處在顧雲崢身前的陰影區,而他還在一點點向她越湊越近,蘇為安察覺到危險,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本能地向後躲,可她身後是床,眼見著情形不太對,蘇為安趕忙推開顧雲崢站了起來:「那個……我去洗澡……」

說完就要進衛生間,卻又覺得這個時候說這種話好像也不太對,又轉過頭來解釋道:「我就是臨睡之前要洗個澡,你別想多了!」

明明是要澄清自己的話,蘇為安說著,卻不爭氣地臉紅了。

她的樣子逗得顧雲崢不由得一笑,他邁開長腿向她走了過來,就在她緊張地以為他要幹什麼的時候,他卻繞過她,打開了衣櫃,將放在裡面的浴巾拿出來遞給了蘇為安,他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你覺得我會多想什麼?」

蘇為安被他這句話憋得臉更紅了一點:「我……我哪兒知道……」

顧雲崢揚眉:「你不知道?」

蘇為安挺直腰板,一副此心可昭日月的樣子:「不知道。」

「那我告訴你。」

顧雲崢說完,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蘇為安的腦子轟地炸開,她這是不是……

被……套……路……了?

好在顧雲崢只是偷襲了一下,隨後就放過了她:「快去洗吧,早點休息。」

蘇為安恍恍惚惚地點頭,走進浴室,將淋浴開到最大,半晌才回過神來,顧雲崢只聽到浴室傳來了她的咆哮聲,大約是以為水聲夠大,外面的人聽不清,她說的是:「顧雲崢你個渾蛋!」

顧雲崢悠然地回應道:「你叫我?」

只聽浴室里瞬間安靜了,後知後覺的蘇為安趕忙道:「沒有!」

蘇為安用十分鐘飛快地洗完了澡,只怕在浴室里待久了,會讓情形變得更加奇怪。

出了浴室,她說了一句「晚安」,就鑽進被子里裝睡了。

平日里看起來那麼厲害的一個丫頭,這個時候居然成這樣,顧雲崢覺得有趣,但畢竟勞累了一天,讓她早點休息為好,他也就沒有繼續逗她。

他去浴室清洗過後,輕手輕腳地拿出了電腦,根據主任反饋的意見對項目書進行修改。他工作的時候專註度很高,修改到一半,拿水杯的時候一偏頭,才發現蘇為安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正安靜地看著他。

他有些抱歉:「是我動靜太大吵到你了嗎?」

蘇為安搖了搖頭:「是在工作嗎?」

「在改項目書。」

「Huntington那個?」

他應聲:「嗯。」

一天的勞累,此時已經是凌晨,他卻還不能休息,蘇為安有些心疼,問:「很急嗎?」

「嗯,這兩天要再次提交。」

因為她,他才會想要申請Huntington的課題,蘇為安心裡總覺得愧疚,認真地道:「有沒有什麼我能幫忙的?」

「沒事,你休息吧。」

「反正我在這裡躺著也會看著你,不如幫你做點什麼。」

她的目光真誠而清澈,就那樣看著他,顧雲崢不由得輕嘆了一口氣:「真的想幫忙?」

蘇為安點頭:「嗯。」

顧雲崢向床的另一側挪了挪,為她騰出空間,蘇為安起身過去,靠床邊躺下,小心地在兩人之間留了一道空隙。

他將電腦向她這邊挪了挪,指著研究設計的部分說:「主任覺得這個試驗設計所需的樣本量太大,會在可行性上製造難度。」

蘇為安沉吟了一下,問:「交叉試驗呢?」

「我也在考慮這件事,但樣本量的計算難度會比較大。」

蘇為安抬起頭望向他,毫無猶疑地道:「我之前算過類似的,我幫你。」

她說著,拿過他的電腦放到自己面前,將樣本量的計算公式進行了修改,隨後問:「有幾種實驗條件?」

「2種。」

「那還好,我算算啊,0.3%乘164除4……「

顧雲崢提醒她:「這不能用0.3%,這是前一種試驗條件下算出來的數,在這兒要改。」

「但最後算出來的數是一樣的,」她說著,自然地拉過顧雲崢的手,在他的手心比畫著算起來,「你看,把這個分子和分母換了,但在這剛好能約掉了,還是0.3%……」

顧雲崢搖了搖頭,反拉過她的手,比畫起來:「不對,你看這兒,算完之後還要再除一個2。」

蘇為安沉默了一下,好像是這樣的:「嗯……那就是0.15……」她想了想,又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指著後面的部分問,「這樣的話這個數是不是也要變?」

「哪個?」

為了讓他能看清,蘇為安向他身邊湊了湊:「這裡。」

顧雲崢點頭:「也要變。」

蘇為安算得飛快,很快將要改的數字填好,將電腦放回他面前,得意地道:「解決!」

一抬頭,卻發覺兩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是離得極近,她忽然有些慌亂,下意識地想跑,卻被顧雲崢一把撈回了自己懷裡,她的鼻子撞到他的前胸,有些吃痛地悶哼一聲:「你幹什麼?」

顧雲崢睨她:「算錯了數就想跑?」

蘇為安怒道:「我哪兒算錯了?」

他指著電腦上的一個數字:「你算這個數的時候分子肯定忘了除2!」

蘇為安想了想,竟一時也想不起自己到底有沒有除這個2,可是顧雲崢剛剛又沒看到她是怎麼算的,憑什麼這麼確定?

她嘴硬道:「除了!」

顧雲崢低聲堅決地道:「沒除!」

蘇為安瞪著他:「除了!」

顧雲崢輕嘆氣,快速地給她重複了一遍演算法:「185乘0.3除2再除4是7左右,而你算出來是十幾……「

他的話還沒說完,已經意識到自己算錯了的蘇為安一探身,討好似的在他的唇上碰了一下,然後撒腿就要跑:「太晚了,我先去睡了。」

剛要轉身爬回自己床上,卻又被人抓了回來,顧雲崢「一本正經」地對她說:「你不是說就算你躺著也會一直看著我?那就在這兒待著吧,我給你一個好視角。」

蘇為安:「……」

這之後顧雲崢開始修改研究背景部分的內容,對這方面研究了解有限的蘇為安並不能幫上太多忙,只能寄予精神上的支持,她起初還竭力撐開沉重的眼皮,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終於還是靠在顧雲崢身上,進入了夢鄉。

這一覺睡得不太舒服,好像有點擠,她下意識地往顧雲崢的方向鑽,想把他……擠下去……

等睜開眼的時候,她先是看了看陌生的天花板,想起自己在哪裡,轉過頭的時候就發現顧雲崢一只手被她枕在頭下,整個人卻已經被她擠得貼在了床邊,但依然在睡,大概是太累了。

內心愧疚感爆棚的蘇為安往後挪了挪,哪只剛一動,就被人又整個撈了回來,半夢半醒的顧雲崢睜開惺忪的睡眼看著她:「去哪兒?」

蘇為安有些自責:「我是不是擠到你了?」

顧雲崢含糊地應了一聲:「嗯。」

蘇為安愧疚更甚:「我去收拾東西,不好意思影響你休息了,還有一點時間你再好好睡一會兒。」

她剛要起身,卻被顧雲崢拉了回來壓進懷裡,他說:「別動,我就這麼睡一會兒,挺好的。」

昨天晚上改項目書改到很晚,項目書看起來越來越完善,他的心情卻越來越糟糕,他查遍了近幾十年的研究、洋洋洒洒地寫了兩千多字的項目背景,用一句話概括卻依然是「機制不清、治療不明」。後半夜他合上電腦,半夢半醒之間所想的卻依舊是Huntington的致病假說和通路機制。

他雖然未曾和她說起,但他從不是不在意,更不是不恐懼。

從1872年Huntington醫生描述這種疾病的遺傳方式到現在已經一百多年了,一百多年啊,治療方法依舊是這樣一個不痛不癢的局面,而他們還有多久?十年?二十年?

他從醫這麼多年,從沒有覺得像這樣恐懼過,他害怕的不是研究過程有多艱難,而是連方向都沒有的茫然,這一百多年來那麼多的假說,不到最後水落石出誰也不知道哪一條是對的,如果從一開始就站在了一條錯誤的路上……

他不敢再想下去。

作為一名醫生,他一向相信所有的事情發生都是有原因的,可此刻,他卻比任何人都更期待奇蹟,那種茫然而又盲目的期待讓他覺得無力。

而更讓他覺得無力的,是他很清楚,根本不需要等到事情發展到最壞的那一步,她就會提前離開他。

她說過,她不想給人增添負擔。

她也說過,和他在一起,她不想以後。

顧雲崢揉了揉懷中人的腦袋,在她耳畔欲言又止:「為安,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在一起,就算是你夜裡會擠我也是我應該也願意承受的,你不用有絲毫愧疚?」

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在一起,就算有一天你會傻、會殘,也是我應該也願意的一輩子?

但蘇為安當然沒有這樣想過。

她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起初的時候你覺得我擠你是浪漫、是甜蜜,然而等時間久了,當你次次因為睡眠不足匆匆起床來不及吃早飯的時候,當你暈頭轉向要站一天手術台的時候,你就會發現平淡無奇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人本來就是自私的,在能想起為他人著想的時候,當然要多為他人想想。」

她聽懂了。

她竟然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可她心裡的主意,卻遠比他要堅定。

顧雲崢只覺得有些頭大,隨口一說的話卻依然能這樣頭頭是道,她還真的是他的冤家。

他剛想再說些什麼,卻在這時,鬧鐘響了。

他轉念,想到操之過急只會讓她壓力更大,那不如讓他們來日方長。

「走吧,我們梳洗一下,去吃早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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