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癒者》後記

作者: 檸檬羽嫣

所屬書籍:愛情遇見達爾文小說_原著_(治癒者)

顧宇溯一直覺得他媽對他有些誤解。

比如他媽一直堅定地認為他很喜歡他的名字。

再比如他媽覺得他很堅強,沒媽也能活蹦亂跳地長大。

所以他媽因為私自注射實驗藥物罹患惡性腫瘤去世,還把遺體捐給了醫學研究的時候,顧宇溯有些鬱悶。

雖然顧宇溯他爸為此已經鬧心了很多年,但為了引導他正面看待這件事,他爸給他講了很多名人的事例:

德國醫生福斯曼成功將導尿管插進了自己的心臟發明了心臟導管術,獲得了1956年的諾貝爾醫學獎;

澳大利亞醫生羅賓·沃倫親口喝下幽門螺旋桿菌成功驗證其可以導致消化道潰瘍,獲得了2005年的諾貝爾醫學獎;

我國科學家屠呦呦用自己以身試藥,因為成功提取出青蒿素,獲得了2015年的諾貝爾醫學獎。

而顧宇溯他媽給自己注射實驗藥物,卒。

總結這件事,顧宇溯他爸得出一個結論,顧宇溯他媽運氣不大好。

由於從小一放假就被他媽帶到實驗室去陪她工作,顧宇溯很少去公園、動物園、博物館和遊樂場,導致後來顧宇溯長大以後的人生理想有很多:比如環遊個世界,比如去考考古找個文物,再比如當個富豪之類的,卻唯獨對醫學這茬事沒什麼興趣。

高考報志願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填了金融專業,他爸看了看,對他說:「你的運氣隨你媽,一向不大好,這種投機倒把的事你幹不了,學醫吧。」

後來分專科的時候,他原本想選個兒科拯救一下祖國的花朵,他爸看了看,對他說:「你的性格隨你媽,一向不會說話,這種考驗溝通的活你幹不了,學神經科吧。」

再後來選課題的時候,他已經看好了血管方面的項目,他爸看了看,對他說:「你……」

想了想,編不下去了,他爸索性直接說:「我Huntington的課題缺人幹活,你先過來給我把課題結了。」

顧宇溯:「……」

顧宇溯畢業的那一年,他爸心情一好,打了個報告,申請去援非了,剩下一攤子事都扔給了他。

他爸媽參與研發也就是他媽私自注射的那個基因編輯藥物GHS380在改進、改進再改進之後終於通過了III期臨床試驗,被批准上市用於早期Huntington舞蹈病的治療,這是世界上首個獲准上市的基因編輯類藥物,對於整個學術圈都是地震級的影響。

這個藥物上市之後,接連收穫了各界的肯定和國家級獎項,頒獎的那一天,顧宇溯代替自己去援非的父親以共同研發者的身份站在了台上。

內科的秦主任作為後期臨床試驗的主要組織者,代表獲獎者講話:「這個藥物能有這樣的成績,除了感謝我們整個研發團隊的辛苦付出之外,更要感謝患者們的信任。我還記得我們第一代藥物的第一次臨床試驗中,實驗組的八名患者有五名在短期內就罹患了惡性腫瘤離世,那場實驗的結果對於我們整個團隊而言幾乎是毀滅性的打擊,可患者們卻主動提出捐贈遺體用作進一步的研究。如果不是當年所有患者的支持和犧牲,我們不可能這麼快突破難關。今天我們請到了當年那八位患者的家屬來到現場,借這個機會,我們想再次向他們表示感謝。」

當年那八名患者家屬受邀來到台上,一一與秦主任握手,台下掌聲陣陣。

顧宇溯原本是以一個近乎觀眾的身份站在旁邊,卻沒想到在這時,與秦主任打過招呼的患者家屬們緊接著向他走了過來。

為首的奶奶帶著最和善的笑意向他打招呼:「你是小溯吧?你還記得我們嗎?」

顧宇溯一怔。

就聽一旁的爺爺道:「你小時候你媽媽老帶著你到醫院來,我們帶家裡人去看病的時候常常看到你,一轉眼都長這麼大了,也是一名醫生了。」

剛才的奶奶接話道:「誰說不是呢,你媽媽看到了應該會很欣慰吧!」又是重重地一嘆氣,「可惜她也不在了,她當年還那麼年輕。」

爺爺也嘆了一口氣,說:「我還記得當年人體試驗久久批不下來,所有人都在期望與失望中飽受煎熬,聽說你媽媽最終用自己做了第一個人體實驗的時候,我們都驚呆了,如果不是因為看到你媽媽那樣堅定的選擇和犧牲,我們家那位可能也不會想去參加那次的臨床試驗,雖然當初的結果並不算好,但我們沒有後悔過當初的選擇,也未曾因此心生怨恨,就像你母親常說的,能成為研究Huntington治療的道路上的一個小石子,讓後人觸碰到今天的這道曙光,我們也已經心滿意足。」

禮儀引領他們在台上站成了一排,舞台、聚光燈對準他們,台下是掌聲熱烈的觀眾,顧宇溯看著眼前的這一切,思緒卻順著那些爺爺奶奶的話飄回了很久之前的小時候,他還記得在實驗室里,母親指著蛋白電泳上一條很淡很淡的帶高興地對他說:「小溯,你快看,這個葯有效了,致病蛋白真的減少了!」

那時候母親說的是個什麼葯來著?

好像就是GHS系列的前身藥物。

頒獎的音樂響起,舞台的投影上展現的是對GHS380研究歷程的介紹,屏幕上母親的照片一閃而過,顧宇溯環視著四周,不知為什麼,卻又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醫院裡那間狹小的實驗室,彷彿又看到了母親忙碌的身影。

在這一刻,仿若有光照了下來,顧宇溯忽然覺得就好像這麼多年來,母親從未離開過。

番外

急診手術加台,顧雲崢趕到腫瘤醫院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了。

剛走進住院部的大樓,顧雲崢就被人攔了下來,是名大約五十來歲的中年男子,追著他叫:「醫生!醫生我想請問一下肝膽外科怎麼走啊……」

顧雲崢一低頭,這才發現自己從華仁醫院出來,竟忘了脫掉白大衣,就這樣一路穿到了腫瘤醫院。

他停下腳步,看了一眼那名男子,不由得輕嘆了一口氣:「跟我走吧。」

在這個檔口,男子看到了他胸前的胸牌,華仁醫院神經外科,對方也愣了一下,隨即問道:「你不是這個醫院的醫生?」

顧雲崢蹙眉:「我是病人家屬。」

對方顯然有些意外:「家屬?是您家老人生病了嗎?」

顧雲崢的眉蹙得愈緊:「是我妻子。」

這是腫瘤醫院,來的大都不是什麼好病,男子吃驚地道:「您妻子?看您年紀不大,您妻子大概也很年輕吧,怎麼會……」

顧雲崢在前面帶路,聽到對方的問話沒有回頭,語調平靜地道:「私自注射了自己還在研究的藥物,導致的惡性腫瘤。」

對方一怔,顯然沒想到會有這種事情,震驚過後憋了半天,才問出了一句:「那你沒攔著她啊?」

這之後許久沒有迴音,就在他以為顧雲崢不會回答的時候,忽然聽到他嘆了一口氣,自嘲地一笑:「如果我能攔得住的,那就不是我妻子了。」

顧雲崢進病房的時候,蘇為安正躺在床上,臉色發黃,虛弱得厲害,但見他進來,她還是假裝沒事一樣,沖他咧嘴笑:「你再不來我就要餓癟了!」

顧雲崢假裝不知道她是在逞強,走到她床邊坐下:「不是說了餓了就讓護工師傅先給你買點東西吃?」

蘇為安笑嘻嘻地看著他:「我想和你一起吃。」

肝癌,坦白地說,蘇為安也吃不了什麼了。

不大的一碗粥,蘇為安吃得斷斷續續,幾次反胃噁心,見顧雲崢抬頭看她,她生生壓住,又沖著他若無其事地笑。

她說:「顧雲崢,一會兒吃完飯你給我推輪椅,我們再出去轉一圈吧。」

顧雲崢蹙眉:「天都黑了,出去也沒什麼可看的,晚上冷,白天怎麼不出去?」

蘇為安笑:「我看別人都太忙了,不忍心打擾。」頓了頓,又說,「反正你也不是別人。」

她那樣得意地看著他,是吃定了他的樣子,當初在中非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句話,攪得他心都亂了。

顧雲崢隱隱覺得自己有點生氣,卻又說不清楚在氣什麼,只是冷冰冰地甩了兩個字給她:「不去。」

她也不知道從哪兒又摸出了一塊大白兔,遞到他眼前:「給你糖。」

他沒接。

也不是故意要懲罰她,他只是忽然間想起不久前下手術,因為疲勞作戰整個人有些虛脫,頭暈得扶著牆在樓道里站了好一會兒,卻再也沒有蘇為安來接他下班,遞糖給他吃。

他在那一刻,忽然又想起,他要失去她了。

雖然早就知道會分別,卻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突然、這樣早,不求白首,可他們連一根白頭髮都還沒有,說來真是可笑。

她撒嬌:「顧雲崢!」

他看著她沒動兩口的粥,瞥了她一眼:「先把飯吃完。」

他又妥協了。

蘇為安得意地一笑,立刻盛了一大勺粥塞進嘴裡以示配合,剛咽下去,卻沒想到胃裡一陣翻騰,劇烈的噁心感襲來,她突然就開始嘔吐不止。

原本就沒吃什麼東西,吐無可吐,連酸水都嘔得乾淨,顧雲崢為她擦凈嘴,扶她重新在床上躺好,看著她虛弱的樣子,不由心疼地道:「你本來就是肝癌,消化道癥狀嚴重,第一次化療之後更是吐得不成樣子,直到現在都沒緩過來,再來第二次化療只怕會更嚴重……」

沒等癌細胞死,她就要撐不住了!

顧雲崢原本好看又英氣的眉此刻簡直要擰到一起去,心裡難受得不能自已:「別做了,為安,我們不做第二次化療了,太遭罪了!」

蘇為安扶住他的手臂,在這種時候竟還能捂著自己疼痛不已的胃部,擠出一個笑來:「沒事,我想試試。」

「為安……」

她更加堅定:「就算遭再多的罪,我也想多看你和小溯兩天。」

顧雲崢一窒,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就哽在他喉頭,他看著蘇為安,半晌才說出一句話:「當初私自用藥的時候怎麼沒這麼想想?」

蘇為安知道他一直在生自己氣,氣她自以為是、氣她自作主張,可他又比誰都清楚,從他第一次認識她,她就是這樣的。

蘇為安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被抓了現行,沖他討好地笑,自嘲地道:「這可能就是『謎之自信』吧,就像考試前,明明準備得不怎麼樣,卻謎一樣地覺得自己能考好,明明藥物研發得還不夠,卻謎一樣地覺得自己能成功,學生的這種感覺,顧老師你一定懂的!」

這種時候還能給自己找出這種借口,顧雲崢看著她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我是上輩子造了什麼孽,遇上你這種學生!」

蘇為安哈哈一笑:「沒事,顧老師你這輩子又行善又積德,下輩子肯定不會遇上我了!」

顧雲崢看著她,突然嚴肅地道:「那不行!」

他將她攬到自己懷裡,抱緊她,原本因為害怕失去而不安的心像是找到了歸處。

她想要安慰他:「其實,你不用這麼悲觀的,雖然我得了癌症,但最起碼我不會變成一個肢體亂動的奇怪的人,也不會變成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傻子了!」

他輕嘆了一口氣,吻上她的額頭:「為安,就算是變成傻子,你也會是最聰明的那個傻子。」

也說不清為什麼,在這一刻,蘇為安忽然很想哭。

她往他的懷裡蹭了蹭,對他道:「顧雲崢,以後幫我好好照顧小溯。」

顧雲崢噎她:「這個時候想起自己是當媽的了?」

蘇為安乖巧地點了點頭:「以後不管小溯長大想做什麼,都別干涉他的選擇,讓他去過自己想過的人生。」

「我會讓他心服口服地聽話。」

蘇為安:「……」

顧雲崢繼續道:「有本事你一直看著我啊!」

蘇為安的臉在他的頸窩處蹭了蹭,溫溫痒痒的,她語氣委屈巴巴的:「沒本事……」

顧雲崢默了默。

屋子裡一時安靜,也不知過了多久,顧雲崢聽到蘇為安又道:「還有,顧雲崢,替我把GHS那個葯的研發繼續做完吧。」

顧雲崢心裡又堵又悶,又是存心噎她:「這個時候還這麼心繫人類健康?」

蘇為安搖了搖頭:「也沒那麼高大,就是覺得我為這事都成這樣了,要是最後什麼都沒做出來豈不是很虧?」

聽她這樣說,他就像是被戳漏了的氣球,什麼氣也生不起來了。

顧雲崢揉了揉她的腦袋,輕卻堅定地道:「一定會做出來的,一定會的。」

他答應她,絕不會讓她的付出白費。

蘇為安滿足地又往他懷裡擠了擠。

她說:「雲錚,以後不管遇到什麼難處,你要記得,你還有我。」

我會一直陪著你,即使我已經不在你身邊。

很多年以後,顧雲崢已經記不清那天的日期,也記不清那天他是怎麼回的家,只記得那晚月正明、風正清,夜晚的馬路上車不算多。

他一個人,從城東走回了城西。

到家的時候,小溯已經睡了。

他為小溯掖好被角,又輕手輕腳地出了房間。

那樣平常的一天,誰也不曾在意。

沒有人知道,他曾哭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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