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游原》第四章 霜降

作者: 匪我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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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鎮西軍既與定勝軍商議好,便依約開拔。李嶷親自率軍為前鋒,為兩軍之先奔赴建州。崔公子自然率定勝軍前來相送,因為此去要逼降建州守軍,所以鎮西軍這支前鋒聲勢極大,把軍旗帥旗全都亮了出來。桃子見李嶷騎在一匹極高大神駿的黑馬之上,身後旌旗獵獵,一面極大的旗幟上玄底綉金,乃是「平叛大元帥」,另一面玄底赤邊,卻是「鎮西節度使」,然後還有李嶷遙領的諸如「北庭都督」「成州刺史」之類的頭銜,皆有旗幟鮮明,看得桃子在馬上不斷撇嘴,說道:「成州還不在鎮西軍手裡呢,他就自封成州刺史啦?」見李嶷在旗幟環繞下極是英武,陽光照在他頭上,束髮冠中卻正綰著那支白玉簪,桃子卻又忍不住失聲問:「校尉,怎麼他又插戴上了?」

何校尉卻很沉得住氣,任憑桃子吱吱喳喳問個不停,卻只是不語。直到李嶷率著前鋒大隊馳去,路上沙塵滾滾,那些旗幟也簇擁著他漸漸遠去,定勝軍這才掉轉馬頭回營。

兩軍既然已經相約協作,定勝軍也在預備拔營的諸項事物,何校尉回營中收拾一番,桃子卻在帳門口探頭探腦,她便道:「要進來便進來,做這模樣做甚?」

桃子笑嘻嘻走進來,手裡卻拿著兩個橘子,這是極稀罕的物件,北地不產此物,不知她從何得來這兩個金燦燦的大橘子。桃子剝了一個,細心地撕去橘瓣外細綿的白絡,這才將橘瓣送進何校尉的嘴裡,問道:「甜嗎?」

何校尉點了點頭,入口冰潤清甜,確實是上好的橘子,她不由問:「哪裡來的?」桃子也嘗了一瓣,說道:「這說來就話長了,不過,還得感謝校尉你。」

何校尉素來聰穎,但也猜不出她為何要感謝自己。桃子撲哧一笑,說道:「要不是校尉你寫信,哪裡來的這橘子。」又問:「謝長耳,就是給李皇孫送信的那個家伙,你知道嗎?」

何校尉點了點頭,她素來擅於謀算,精於記憶,幾乎過目不忘,謝長耳那個人經常跟在李嶷身邊,她見過數次,自然印象深刻。

上次謝長耳來替李嶷傳話,桃子給了他一根青蔗,此人是個老實人,覺得友軍之贈,必要回饋才好。偏那顧氏得了李嶷的救命之恩,感念不已,聽說鎮西軍缺糧,當下那顧婉娘便做主,將并州顧家的糧倉及鄉下田莊里的糧食全都收攏,準備一併給鎮西軍送來。恰逢顧家一個在江南道做官的子弟回并州省親,帶回來幾大簍極好的柑橘,此物在南方殊為尋常,在北地卻是極稀罕名貴的時鮮,顧婉娘又選了最上尖的兩簍柑橘,和著那幾百擔糧食,親自一併送到李嶷軍營中。諸人見到糧食,自然感激不已,雖然幾百擔糧食對大軍而言,不過杯水車薪,但眾人深感顧氏雪中送炭,也因此,這兩簍柑橘,李嶷不便推脫,只得收下。但鎮西軍的舊例,這種東西,都是全軍上下分食,說起來每人差不多也就能吃一瓣半瓣罷了。李嶷哪操這些心,手一揮交給裴源去分發眾人,謝長耳想著此物稀罕,厚著臉皮向裴源說明原委,討要了整整兩個大橘子,巴巴兒送到桃子這裡來,以謝她的青蔗。

桃子一邊吃著橘子,一邊又跟何校尉說:「我問了謝長耳,既然是顧六娘親自帶人送來的橘子,那這位顧家六小姐,長得什麼樣啊?謝長耳那個獃子,吭哧吭哧想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說長得像廟裡的菩薩娘娘,哎喲,把我肚子都笑疼了。」

何校尉想了一想當時船上的情形,說道:「那位顧六娘,長得眉目如畫,確實挺好看的。」桃子吃驚:「你什麼時候見過她?」

她卻不願意答了,自顧自吃著橘子,說道:「人家送來的橘子,咱們吃了,還議論人家樣貌,不應該。」

桃子說:「她又不是送給咱們吃的,要說承人情,我也只承謝長耳的人情。」話音未落,她自己已經明白說錯了話,果然何校尉笑眯眯地看著她,似乎在說,這就承上人情啦?

她們二人自幼一起長大,情同姐妹,饒是如此,桃子也禁不住耳下一熱,紅暈一直涌到臉上,嗔道:「你說什麼呀?」

「我什麼也沒說呀。」何校尉雖然年紀與她相仿,但素來卻是很穩重的,這時候偏促狹起來,「他把橘子給你,沒留什麼話?」

桃子故作滿不在乎,說道:「能留什麼話呀,一個獃子,把橘子往我手裡一塞,磕磕巴巴說給我吃的,掉轉馬頭就跑了,跟逃似的,說要跟李皇孫開拔了,怕誤了時辰。」

何校尉想到適才李嶷的樣子,他在軍前總是很威嚴的,大概是年紀太輕,所以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其實誰會知道他還有局促不安的時候呢,不過,他局促不安的時候,倒是挺有趣的。她又掂了瓣橘子送進嘴裡,橘瓤入口進出汁水,甚是清甜,她不禁微笑起來。

前鋒既行,鎮西軍與定勝軍便依約攜帶韓立與虎符,一起兵臨建州城下,又按照李嶷的排布,另遣兵馬,掐斷了建州的後路,建州郡守見此情形,困守了數日,最終還是煎熬不住,大開城門,出城降了。自此並不費一兵一卒,便取得了建州。鎮西軍依約將建州城交由定勝軍駐守,只取城中糧草。

到了此刻,李嶷才知道上當,原來建州城中,並無多少糧草,蓋因就在半月前,建州糧草悉數被洛陽刺史符元兒調走。就算加上并州城裡的糧草,也不過勉強敷用李嶷這一支人馬,更別提支援裴獻的大軍了。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李嶷喟然長嘆。當下與裴源商議再三,決定還是借道建州,過並南關,直奔洛水而去,牽制孫靖諸部,以緩隴西之側,裴獻所受諸軍逼迫威壓之勢。

裴源道:「落霞谷天險,若是借道,萬一定勝軍在谷口埋伏,咱們豈不是處境糟糕?」

李嶷搖頭道:「崔琳不是那樣的人。」又道:「他若是想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就不會打著勤王的旗號了。崔家的人,既要臉面,還要實惠。」

「姦猾得很。」裴源恨恨地評價。

定勝軍中獲知鎮西軍要借道南下的消息,也自有一番議論。崔公子沉吟半晌,道:「算起來李嶷只有七千餘眾,老弱殘兵,外加那些明岱山上的土匪,不成什麼氣候。若是在落霞谷伏下五千精兵,可以將他這支人馬全部葬送在並南關。」

何校尉卻神色自若,說道:「公子不是那般的人。」

「哦?」崔公子在帳中也披著氅衣,接過桃子遞上的葯碗,喝了一口葯汁,想是極苦,眉頭微微一皺,「你為何如此斷言?」

「公子既出幽州勤王,哪怕對天家略有幾分微詞,但還是願意坦蕩而戰,並不會做此等小人行徑。」崔公子聽她這般說,端著葯碗如飲酒般一飲而盡,方才笑道:「不錯。」

他有他的驕傲,就算是要逐鹿中原,那麼也應該在沙場上堂堂正正擊敗對手,而不是這般背信棄義偷襲友軍。「而且,」她不徐不疾地說道,「公子大約也想陳兵洛水,與那符元兒一較高下。」

「是的。」他點點頭,「符元兒當世名將,我還挺想見識一番。」

鎮西軍既然借道,他便率著定勝軍於並南關前相送,但見鎮西軍雖非精銳,但士氣極高,便是傷兵,也執銳肅然,從險要的關隘下昂然而過,雖只數千人,但軍容整肅,鴉雀無聲。定勝軍上下亦是心生敬佩,目送鎮西軍這支人馬走遠。

那崔公子站在關隘上極目望去,只見鎮西軍漸行漸遠,漸漸人馬如蟻,慢慢化為了細小的黑點。他立得久了,關隘之上風大,吹得旌旗獵獵,他不由咳嗽兩聲,桃子早就拿了披風來,替他披上,他兀自沉吟,忽見何校尉上得關隘來,見她神情,便知有事,於是問道:「怎麼了?」

「剛剛接到飛鴿密報,裴獻所率大軍,大敗成州守軍。」她的聲音似帶了秋風些微的涼意,他不由得一怔,旋即微微喟嘆:「那裴獻已經逼近隴右了。」

她便點一點頭,兩人自幼一起長大,默契自然是有的,不待她再說什麼,他便道:「那我們也出並南關吧,與李嶷會師洛水之畔。」

他直呼李嶷其名,顯得並不客氣,但奇異的是,他心中還是非常尊重這位皇孫,少年人的惺惺相惜也好,臨危不亂的敬佩也罷,既然兵出幽州,那麼天下這一盤棋局,崔家已經決然落子。如今這局勢,自然是要追上李嶷,與他同時陳兵洛水,逼迫東都,如此,方才能不落下風。

孫靖終究是沉得住氣的,蓋因洛陽既為東都,易守難攻,而且洛陽刺史不是別人,正是孫靖最為得意的部將符元兒。此人雖是胡人,但六七歲時便被擄為奴隸—彼時孫靖的父親還在柘厥關,就花百來錢買了這碧眼的小奴隸,帶回家給孫靖做馬僮,因為這胡兒滿嘴胡語,總是咈咈有聲,問起家鄉來歷,也一概不知,就此給他取了個名字叫符元兒。這符元兒長大了,中原話早說得流利,但胡人脾性不改,極嗜酒肉,力大無比。後來孫靖從軍,身邊只帶了他,他勇武異常,打仗的時候沖得太猛,好幾次幸有孫靖救他性命,幾番出生入死,已經是領兵的大將。先帝召見,他就在御階前吃了大半只烤羊,抹了抹嘴角的油,扛起畫戟來,舞得呼呼有聲。先帝喜他魯直可愛,連聲贊這碧眼的胡兒勇武,還將他擢到禁軍來做首領。哪知這碧眼的胡兒貌似魯直,實則粗中有細,心中極有城府,後來孫靖謀反,也是此人拿捏了禁軍才能成事。

這般心腹大將,有他在洛陽為刺史,鎮守東都,孫靖對李嶷率著幾千人兵臨洛水,自然不屑一顧,反倒更矚目逼近隴右的裴獻,親自調配了兵馬,去應對那棘手之至的裴大將軍。

李嶷率軍駐紮在洛水之側,定勝軍的大軍在那崔公子的率領之下,亦到了洛水之側,兩軍遙遙相望,相距不遠。李嶷明知道那崔公子打的什麼算盤,卻也決定將計就計—他所率兵丁不多,這定勝軍來了,正好壯一壯勤王之師的聲勢,雖然難以撼動洛陽和洛陽城中的符元兒,但有這數萬人馬在洛水之側,和沒有這數萬人馬在洛水之側,自然是絕不相同的。

裴源看到定勝軍出並南關追上來,自然忍不住嘀咕:「這是撿便宜撿慣了,還想跟在我們後頭撿便宜呢?」

李嶷在暖洋洋的太陽底下,拿著根針,縫著底子都快掉了的鞋,說道:「洛陽哪稱得上便宜。符元兒對孫靖忠心耿耿,還特別能打仗,勸降都沒法勸,就我們和定勝軍這些人馬加起來,也圍攻不了洛陽,依我看,洛陽哪裡算便宜,硬骨頭差不多。」

兩人正說著話,忽報洛陽城中遣使前來,李嶷和裴源對望一眼,李嶷便道:「我去見吧。」

當下「小裴將軍」親自接見了洛陽來使,而真正的裴源扮作副將,侍立在他身後。只見那使節五十餘歲年紀,雙目炯炯,竟生得一雙碧眼,鷹鼻薄唇,樣貌甚是奇特。李嶷心中一驚,連忙起身相迎:「符公竟然孤身來此,果真好氣魄。」

符元兒目光如刀鋒般,在他臉上一繞,上前叉手行禮,笑道:「殿下過獎,符某無他,唯膽壯爾。」

原來這使節並不是別人,正是符元兒本人,他一眼便識破了李嶷的身份,又看了一眼裴源,說道:「你必是裴獻的小兒子吧。你和你爹一樣,長著一副老實面孔,心裡卻盤算著鬼主意。想當年我和你爹一起領兵征伐屹羅的時候,你還在吃奶呢。」

裴源不由得苦笑一聲,符元兒這種名將,論資歷都已經快要和裴獻不相上下,這般話語,也確實只有他說得出來。

李嶷笑道:「符公十幾年前征伐屹羅,單槍匹馬連闖王帳,取下屹羅王首級,彼時李嶷年幼,是當故事聽的。如今得見真人,方知符公神勇,確如故事一般。」

符元兒擺了擺手,說道:「老啦,不提當年勇。眼下十七郎和崔家公子都在洛水邊,當真是少年英傑輩出。」李嶷不卑不亢,道:「前輩面前,何敢談英傑二字?」

符元兒大笑道:「我出城的時候,眾部將驚疑不已,說我這樣貌實在招眼,人望便知我是符元兒,若是扣押了我,徒呼奈何。我說道,李十七慷慨少年,雖是小兒,必不至行此等事,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李嶷見他拿話來拘住了自己,只得苦笑:「前輩謬讚了。」

符元兒笑道:「你也知道,扣押了我亦是無用,你是個聰明人,必然不會辦這種蠢事。但是鎮西軍和崔家軍在建州的事體,符某都聽說了,你怎麼就心甘情願,吃這麼大的悶虧?」

李嶷問:「符公這是替晚輩打抱不平來了?」

符元兒哈哈大笑:「符某是個胡兒,一輩子不會拐彎抹角,就直說了,韓立既是殿下所獲,建州之降,也因為殿下之故,為何不一同將建州收入囊中,反倒讓崔家佔了偌大便宜?」

李嶷道:「我鎮西軍不似定勝軍財大氣粗,只能拿建州換了糧草,也是無可奈何。」

符元兒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殿下就不想以牙還牙,將崔家的糧草輜重都奪過來?」李嶷雙目直視符元兒,說道:「符公怕是忘了我為何兵臨洛水?」

符元兒道:「崔家雖也自稱勤王之師,但殿下難道不明白,崔家打的是什麼算盤?如今觀這天下大勢,崔家隱隱已經有與殿下分庭抗禮之勢,眼下鎮西軍缺少糧草,人倦馬乏,若硬攻洛陽,不過徒然替崔家定勝軍做嫁衣。」

李嶷笑道:「世人皆道符公勇猛無儔,沒想到這離間計亦使得高明。」

符元兒卻是誠懇得很:「雖是離間,也是實情。殿下此刻不出手,難道要放任崔倚勢大,一路坐收漁翁之利,終成心腹之患?難道他崔倚,就比孫大都督更好相與?」

李嶷神色凝重,問道:「符公想要什麼,不妨直說罷。」

符元兒道:「眼下兩軍壓境,符某深受大都督私恩,大都督命我鎮守洛陽,我必定竭盡全力守住洛陽。以殿下如今的兵力,想要攻破洛陽絕非易事,不若出其不意,擊潰崔子所率的這支定勝軍,一旦事成,符某即刻奉上城內萬擔糧草。接下來鎮西軍只要繞城而過,符某絕不阻攔,如此,符某與殿下,皆可兩全。」

李嶷臉上神色不變,說道:「符公還是在使離間計。」

符元兒道:「殿下不妨好好想想,是將崔子這般狼子野心,撳滅於萌芽之態更佳;還是苦戰洛陽,將鎮西軍元氣大傷,令崔子勢大不能遏更佳,想好了,再給我答覆亦不遲。」

李嶷點了點頭,符元兒見話已經說畢,便道:「我已命人準備了一百車糧草,今夜便會送至此處,算是此行對殿下的贈禮。」

李嶷知道他這是離間計,佯作誠懇,但無可奈何,這也算得是陽謀,於是也客氣地道:「如此,便先謝過了。」

那符元兒本已經走到大帳門口,忽得又轉身,一雙碧眼湛湛,上下打量了一番裴源,方才道:「你很好,替你阿爺高興。」

說罷,再不回頭,大踏步出帳而去。

桃子在營中正撿點藥材,忽聞得鎮西軍中有人尋她,出來一看,正是那謝長耳。他牽著馬,站在深秋的陽光下,身形越發顯得高大,見她走過來,他咧開嘴便笑了,從馬背上解下一個袋子遞給她,裡面卻是洗得乾乾淨淨的一袋荸薺,每個圓滾滾的,雖然比棋子大不了多少,但看著紅亮可愛,她不由問:「這又是那位顧小姐送的?」

謝長耳嚇了一跳,連忙擺手,說道:「不是不是,顧小姐早就回京了,這是我自己得閑了去水邊摸的,給你做零嘴兒。」

自從認識了桃子,他才知道,姑娘家原來是要吃零嘴兒的,尤其桃子,曬藥材的時候,她還會拈一塊首烏桃仁什麼的喂進嘴裡,她那裡也有無數稀奇古怪的好吃的,有時候她嫌棄地扔給他一塊茯苓糕,說:「做得太甜了。」他左看右看,只覺得那糕點精巧無比,愛若珍寶般接過去,小心翼翼地咬一口,十分不解:「挺好吃啊。」她便大大地翻他一個白眼,似乎在嘲諷他吃不出什麼好風味來,如同牛嚼牡丹。

這次他來,沒想到先給自己一袋荸薺,她拈了一個嘗了嘗,淘洗得十分乾淨,並沒有半點泥沙,入口清脆,她問:「你來做什麼?」謝長耳說:「十七郎有信給何校尉,我就討了這跑腿的差事,正好把荸薺拿來給你。」

她接過信,就轉身拿去給何校尉看,一邊吃著荸薺,一邊問:「皇孫說什麼?」

「說要面談。」何校尉掃了一眼信上的字,匆匆又疊成一個方勝,隨手放進自己的妝盒裡。桃子不由道:「我覺得皇孫這人不行。」

「怎麼不行?」

「謝長耳還知道給我捎一袋荸薺來呢。」桃子說,「他就只知道寫封信給你,兩手空空,啥也不送。」

何校尉不由撲哧一笑。待見了面,果然李嶷兩手空空,就站在一株大柳樹下等她,她心裡也不知怎麼想的,脫口問:「殿下怎麼兩手空空就來了?」

李嶷已經頗有些時日沒有見到她了,見她換了深秋的妝束,天氣還不算冷,所以只穿了夾衣,腰背纖細,笑語吟吟,氣色倒是頗佳。他被她這一問可問住了,怔了一下,方笑道:「上次給你買糖糕,你說一塊糖糕便要換并州,是我算計得太精,我怕再拿了什麼來,你又要說,這點物什就要換取洛陽,我算計得太精明了。」

當下將符元兒親至營中,正大光明使離間計之事,源源本本都說了。她聽完沉吟問道:「那殿下的意思,是打算為了糧草,反戈擊我定勝軍了?」

李嶷道:「那可不一定,我也得聽聽你的意思,萬一定勝軍給出的糧草更多,咱們還是可以一起去圍攻洛陽的。」

她點了點頭:「殿下還是這般坦蕩,我也就放心了。」

他嘆了口氣,說道:「打又打不過,圍也圍不了,這洛陽,實在是硌牙得很,我還不如看看兩邊開出的價碼,有了糧草,我不論是返身去和裴大將軍會合,還是繞洛水而下,兩相便宜。」

她斜睨了他一眼:「我定勝軍在此有數萬之眾,殿下就不怕我反過來與符元兒談妥,內外夾擊,把殿下這支鎮西軍殄滅,從此我們公子自立為王?」

李嶷聞言,皺眉道:「我還從未與你家公子對陣,要打一場,方才知道勝負。」她問:「那打一場?」

他點點頭:「必須打一場。」

「行,」她聲音清脆,「殿下數次以少勝多,尤其里泊陷殺庾燎那一戰,震動天下,使孫賊色變。此番殿下又是以少迎多,我定勝軍上下,拭目以待。」

李嶷苦笑道:「我必盡全力。」

「那是自然,我定勝軍也必盡全力。」

兩個人鄭重其事地說完,她轉身就要走,他偏叫住她:「等等。」她疑惑地轉身,他探手摘了一大把柳枝在手裡,也不知如何操弄,翻折數次,又將枝葉劈開穿過,最後折出來一個風車,一吹就骨碌碌地轉動。那柳枝柔軟,風車並不十分渾圓,但枝條上還帶著幾片葉子,隨著轉動,倒是十分好看。

他將風車遞給她:「給你的,免得你說我兩手空空。」

她嗔怪似的看了他一眼,到底還是把風車接過去,對著吹了口氣,那柳葉風車就骨碌碌轉動起來。她上馬離去,就將那風車插在轡頭邊,小白蹄快步輕,那風車便被吹得轉動不已,她的心也像風車一樣,輕快地轉起來,帶著微微眩暈似的愉悅。一直回到營中,她把風車摘下來,插在自己妝盒邊。他就是有這樣的巧思,隨手就能做出這樣精巧可愛的物件,這個人吶,討厭有討厭的地方,但是有趣倒也頗多有趣的地方。

到了晚上,桃子進進出出,斜眼看了那風車總有十萬八千遍吧,終於忍不住問:「他送的?」她卻似是漫不經心:「你說誰?」

「別裝啦,」桃子擠在書案前,就在她身邊咬耳朵似的竊竊私語,「這個人手蠻巧的,反正比送荸薺有意思。」她忍不住撲哧一笑,說道:「人家送你吃的,這叫投其所好;你呢收了吃的,也是人家心意,怎麼忽然就見異思遷了。」

「我這是羨慕,」桃子左右端詳著那風車,說道,「這麼巧的手,不去做木匠,偏去做皇孫,可惜了。」

李嶷自不知桃子這番感嘆議論。他回去之後,便即向洛陽遣出快馬,回復符元兒,說經過深思熟慮,最終還是答允符元兒的提議,他若回身突襲崔琳擊潰定勝軍,符元兒便依約送出糧草,並允許他渡過洛水南下。

符元兒並沒有回信,只是派人痛快地又給他送來了三百擔糧草,外加美酒數壇,說道自己溫酒以待,觀皇孫殿下大勝。

李嶷召集諸將,說要突襲崔家定勝軍,眾人面面相覷,道:「這如何使得。」「而且敵數倍於我。」

七嘴八舌,議論不止。

李嶷道:「所以只能突襲,不能蠻幹。」當下將自己的謀劃說出來。眾人聽了他的計策,不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但仔細思量,卻覺得頗為可行,於是商議既定,依計而行。

當下裴源去請崔璃喝酒,只說感謝上次崔璃相請。兩人喝得酩酊大醉,裴源突然翻臉,說上次崔璃故意陷害於他,若不是自己機警便險些中計,當下便將崔璃一腳踹翻在地,埋伏好的鎮西軍一擁而上,將崔璃的從人都綁了,將崔璃也綁了。老鮑等人早就看定勝軍諸人百般不順眼,此刻老鮑便將崔璃嘴裡塞上兩個麻核,把他捆成個粽子,扔到馬棚里讓北風吹了一夜。

崔璃一夜未歸,第二日崔公子親自遣人來問,李嶷這才知道手底下人干出這麼冒失的事來,便責令裴源趕緊將崔璃放了,好生送回定勝軍營中。裴源無可奈何,只得答應,親自送崔璃回營,那崔璃早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進了定勝軍轅門,便大喝一聲:「把他拿下!」

當下把裴源及諸人全都綁了,崔璃恨得牙痒痒,說道:「今日不叫你在馬棚里吹一夜北風,也枉我姓崔!」便依照原樣,將裴源及諸人捆得跟粽子一樣,嘴裡塞了麻核,扔進了馬棚。

桃子聽說鬧得這般,還專程去馬棚邊上瞧了一回熱鬧,回來眉飛色舞地講給何校尉聽,說道:「哇,沒想到謝長耳也被捆了,他耳朵大,嘴卻不大,兩個麻核塞得滿滿的,連支吾之聲也發不出來,偏他又腿長,只能把他塞在馬棚角落裡,哎,萬一被馬踹了,那可痛了。」

何校尉見她臉上神色,不由問:「那你是希望他被馬踢呢,還是不希望他被馬踢呢?」桃子想了半晌,終究還是糾結不定:「我沒想好。」

話是這樣說,半夜裡李嶷帶著人突襲定勝軍大營,馬棚中的諸人早解開了束縛,與李嶷所率大隊裡應外合,直鬧了個天翻地覆,還放火燒營。但見火光衝天,在黑夜中格外顯眼,只怕洛陽城中都遙遙可以望見。

何校尉怒道:「襲營就襲營,竟然還放火,罪不可恕。」當下拿了劍便出了營帳,只見各處戰作一團,喊殺聲震天,乒乒乓乓打得煞是熱鬧。老鮑等人拿著火箭亂射,一箭差點就射中她,她一閃身躲過去,四下一張望,便瞧明白了,扭頭就朝南去,果然沒多久就看見李嶷,他身形高大,火光中甚是顯眼,她闖上去就是一劍,直刺他咽喉。他聽見疾風破空之聲,看也不看,回手就是一劍,正架住她的劍,她不待招式用老,手腕一抖就又斜刺出去,他再次架住,這次可算是回頭了,見是她,笑嘻嘻地道:「出招這麼狠,上來就想要我的命,我就知道,除了你,再沒旁人了。」

她喝道:「你是來襲營的,打就打,少廢話!」唰唰又刺出數劍,他一一招架住了,卻道:「你們公子呢?遇見襲營叫你一個女郎出來迎敵,怎麼不見他?」又道:「聽說你們公子上陣總戴著面具,但作戰極是英勇,今天我都來襲營了,他怎麼不出來讓我見識一番?」

她冷笑道:「收拾你這樣的宵小,還不用驚動我們公子。」當下劍鋒一抖,手中利劍宛如游龍一般,刺、挑、劈、剔、剜……劍芒吞吐,半分也不曾容情,每一招都使得狠辣,雖是如此,但他皆一一招架住了,甚是從容,竟還好整以暇。

她本來心中有一股氣,但斗得稍久,氣力不濟,到底叫他窺見破綻,一劍便向她刺來,她招架稍慢,勉力格擋,身子一偏,劍尖竟朝她胸口滑去。他唯恐真傷到她,極力想要回劍,卻不想她大約力竭,一個踉蹌,竟然朝他劍鋒上撞過來,他大驚失色,回劍不及,只能側身用肩膀將她擋開。偏巧此刻陳醒看見校尉遇險,心中發急,當下拎起長槍,一槍便向李嶷腰間扎去。李嶷雖然堪堪撞開了何校尉,陳醒槍尖卻已經刺破李嶷腰間的衣裳,李嶷應變雖快,翻身閃避,那長槍仍將他腿上划了一道口子,血瞬間流了出來。

這下子事起突然,見李嶷受傷,何校尉不由一怔,連陳醒也是一怔,李嶷反倒渾若無事,轉頭瞧見桃子將何校尉扶起,知道她並未受傷,心下大定,笑道:「好厲害的槍法。」說完執劍上前,只不過兩三招內就逼得陳醒長槍脫手。李嶷再不理睬陳醒,認準了方位,徑直朝著那崔公子所在的中軍大帳而去。何校尉本來心下內疚,見他往中軍大帳而去,忙跟上去,喝道:「你要做什麼?」

李嶷不答,她硬著頭皮又向他一劍刺去,他回手招架住,卻是不徐不疾地道:「都打成這樣了,你們家公子還穩如泰山,我實在是想見識一番。」

她心中雖然急惱,但轉念一想,忽然上前,悶不作聲便扯住他的衣袖,他回劍便刺,本想迫她撒手,卻不料她想也不想,伸手就握住了他的手,他不由得一怔,她說道:「你的傷要不要緊,我帳中有上好的傷葯,還是先去上藥吧。」

他被她這一握,不知為何,連耳根都發熱起來,一時也不好說不去,但是要說去吧,似乎也甚是不妥,正僵持間,只見黃有義等人,舉著火把,咋咋呼呼,與定勝軍數人,一邊乒乒乓乓打著,一邊就朝這邊奔過來。她連忙撒手,偏那黃有義等人一見了是李嶷,喜不自勝朝這邊來了,一邊跑一邊還喊:「十七郎,你看我們放火!」說著就手就把旁邊一頂帳篷點燃了。

何校尉大怒,正待要去好好教訓一下黃有義,卻聽李嶷「哎喲」了一聲,似乎滿面痛苦之色,那黃有義等人已經衝到近前,一看到李嶷腿上竟然有傷,也盡皆嘩然,七手八腳,抬了李嶷就跑。唯有那錢有道甚是機靈,見何校尉站在一旁,頓時喜出望外,忙道:「阿嫂,真是好久不見!我護著你殺出去,這些定勝軍太扎手了,連皇孫這麼大本事他們都能傷到他。」

她又氣又好笑,喝道:「誰是你阿嫂!」舉起劍便向錢有道刺去,錢有道這才發現她身上穿的竟是定勝軍的服色,心下大惑,連忙狼狽不堪地轉身逃開。

喧鬧了這麼一整夜,待得第二日天明時分,洛陽城中便得了消息。李嶷趁夜襲擊定勝軍大營,大獲全勝,定勝軍被火燒連營,折損甚多,被迫撤往洛水上游數十里,才重新紮營。而李嶷本人在襲營時身負有傷,幸而傷勢並不算嚴重。既然鎮西軍襲營,當然是與定勝軍徹底撕破臉了。

待得下午時,李嶷遣裴源進了洛陽去面見符元兒,言道:「符公所託,幸不相負。」

那符元兒倒也乾脆,立時便道給他三日,三日內他一定把糧草湊齊了給鎮西軍送去。裴源也不相疑,拱了拱手便打馬回營。

李嶷腿上只是淺淺的傷到皮肉,但包紮得甚是嚇人,里三層外三層,乍一看去,好似受了什麼駭人的重傷一般,連十里八鄉的外傷大夫都被徵召來了。但李嶷也不用他們看傷勢,只將他們扣在營中,不讓他們回去,放出去的風聲卻是遮遮掩掩,叫人疑心他傷勢十分嚴重。

話說符元兒自在洛陽城中調配糧草準備給鎮西軍送去,卻有一人徑直闖進堂上來,斥道:「符元兒,你既為洛陽刺史,為何便要資敵?」

符元兒抬起碧眼一看,闖進堂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孫靖的內弟,魏國夫人的胞弟袁鮮。袁氏本為陳郡郡望,多有子侄在軍中,孫靖發動宮變,也頗得袁氏襄助。袁鮮這一支,久居洛陽。袁鮮雖是魏國夫人的親弟弟,又是這一支的長子,孫靖卻素來知道這位內弟才幹有限,所以並未授以實權,亦不命他領兵,只是給了鄭國公的封邑,讓他做一個富貴閑人罷了。

偏這洛陽城中,諸多世家,隱隱以袁氏為首,見孫靖派了符元兒來鎮守洛陽,自然百般瞧不上符元兒一個胡人。袁鮮雖然沒什麼才幹,但對孫靖特意派符元兒來做洛陽刺史,也是空前不滿。何況那些狐朋狗友,又在他面前嘲弄挑撥。嘲弄者自不必說,挑撥者亦是別有用心,言道:「大都督既封了你作鄭國公,那是將東都託付與你,怎麼又另派了個胡兒來做刺史?這胡兒定然是個奸佞,不知怎麼誑騙了大都督。」

聽得袁鮮不由大怒,又想到西長京中,自家阿姊寫了信來,言詞幽怨,說道孫靖自宮變之後,寵幸前太子妃蕭氏,對自己頗多冷遇。他思來想去,覺得孫靖還是並未將袁氏闔族放在眼裡,不說別的,鎮守洛陽這般要緊的軍事,洛陽刺史這樣要緊的職銜,若是給了旁的名門親貴倒也罷了,竟然輕易給了個曾是奴隸的胡兒,這可不是大大的不將袁氏放在眼裡嗎?

他心裡憋著一股氣,自從符元兒到了洛陽,便橫挑鼻子豎挑眼。符元兒雖是行伍出身,但為人粗中有細,知道這是孫靖的妻弟,袁鮮每每過府,他便稱病避開,避免與袁鮮起衝突,倒氣得這袁鮮越發以為他恃兵張狂,不將自家放在眼裡。

這日,符元兒調配軍糧,這麼大的動靜,自瞞不住別人,袁鮮聽說符元兒竟然要將萬擔糧草給那李嶷送去,不由勃然大怒,闖進刺史府質問符元兒。

符元兒見他發急,卻是不緊不慢,先命人給袁鮮奉茶,然後這才細細與袁鮮分說。「國公,」符元兒叉手行禮,說道,「這糧草不過是誘敵之計罷了。」

原來符元兒早在甘冒奇險出城之際,便謀算清楚。若是能說動李嶷去攻崔家定勝軍,自然大大有益,若是無法說動,他自堅守城池便是。李嶷雖去襲營,但定勝軍傷亡不明,他便要了三日籌備糧草,一來拖延時日,二來到時自會遣精兵出城送糧,殺李嶷一個措手不及。

「李嶷不過七千餘眾,」符元兒道,「又非精兵,他的營地我看過了,雖有頗多可取之處,但他便是神仙,也奈不住敵眾我寡。我的精兵,比他那幾千老弱,還是要強上幾分的。」

鄭國公聞言大喜,當下也不質問了,那符元兒又道:「此事是極要緊的機密大事,本當親往國公府上,面稟國公,但彼時敵情未明,符某便忍了一忍,今日國公既然親至,那便當與國公分說清楚,好令國公知曉。」

他這幾句話,說得又熨帖又妥當,還客客氣氣,真拿鄭國公當作上司的模樣,袁鮮心下不由十分舒坦,點了點頭,笑道:「事涉機密,你事先不說,也是應當的。」

當下符元兒親自送出府門,看著鄭國公上馬離去,這才迴轉。他心中煩惱,不免喟然長嘆,身邊親信的郎將便勸道:「將軍,如此機密,何必語之外人。」

符元兒又嘆了口氣,說道:「他可不是外人,他是大都督的內弟,若不分說清楚,他鬧得不可開交,徒增煩惱。」

當下符元兒繼續調配精兵,偽作送糧準備突襲不題。李嶷在鎮西軍營中只歇了半日,忽然謝長耳進來,支支吾吾地說道:「十七郎,定勝軍派了個人來,你見還是不見?」

李嶷還以為是桃子,以為何校尉有信傳來,忙道快請。待得那人進來,穿著營中民伕服色,身形修長苗條,正是何校尉,他心中一喜,謝長耳連忙出去,好讓他們說話。

她雖然喬裝前來,倒也落落大方,看了一眼他腿上綁得里三層外三層的繃帶,卻是嗤之以鼻:「皇孫這也未免太作態了。」

「我都傷成這樣了,」他不滿地嘀咕,「也沒見你送瓶金創葯來。」

「皇孫就不怕我在金創葯里下毒嗎?」她瞪了他一眼,「再說了,你星夜襲營,還放火,才受這點小傷,叫我說,那是活該。」

他苦笑一聲,她卻就在榻前坐下了,問他:「再過兩日,符元兒若是守約,就該把糧草送出城來了。」他微微嘆了口氣,問道:「定勝軍是想要一半嗎?」

她明眸皓齒,笑起來格外動人,說道:「那大可不必,畢竟鎮西軍久乏糧草,我們定勝軍要有友愛之心,這次就全歸鎮西軍所有好了。」

他悻悻地道:「也沒見你之前有什麼友愛之心。」抱怨歸抱怨,當下還是取了沙盤來,細細研判。說完了軍事,他忽地問:「你們公子,這次會不會親自上陣?」

「這點小事,哪用勞得我們公子。」她漫不經意地說道,「遣一將為前鋒就夠了。」他被噎了一噎,說道:「我都受傷了,還得親自領兵前去。」

「誰讓鎮西軍缺糧呢。」她狡黠一笑,看著時辰已經不早,起身便欲離去。李嶷急著起身相送,不想碰倒了榻前的拐杖,其實他壓根就用不著那根拐杖,不過是放在榻前做個樣子罷了,但拐杖落地「啪嗒」一響,他忽然靈機一動,只作站立不穩,身形晃了晃。果然她一回頭見他趔趄,不假思索伸手就攙住了他。他只覺柔荑纖纖,扶住了自己的胳膊,她的手又輕又暖,身上又有一股幽香,中人慾醉。

兩人視線相觸,她忽然就明白他是故意的,當下不動聲色,只作不知,彎腰拾起拐杖,突然就以杖為劍,朝他腿上刺去,他倒是不慌不忙,手一探就捏住了杖頭,她卻撒手就將拐杖往前一送,指尖銀針脫手,逼得他不能不閃避。

「喂!」他躲得不算狼狽,卻甚是不滿,「明兒還要去接糧呢,你此時刺昏了我,誤事怎麼辦!」「你這樣的狡猾奸險之徒,就該刺昏了才是。」話是這麼說,她氣恨恨收了針袋,轉身離去。

還是半分也不肯相讓啊!他悵然地想。

話說那鄭國公袁鮮,自知道符元兒定下這般突襲妙計,喜不自勝,在家中與幾位要好的親友宴飲,這幾名要好的朋友,皆是城中世家子弟,與袁氏世代通婚,親密無間,也是他視作心腹之人。

那些人最擅察言觀色,見他高興,便吹捧了一番,又拿話激他:「鮮兄不是說要去質問那胡兒,怎麼去了一趟刺史府,便又偃旗息鼓回來了?」

袁鮮話到了嘴邊,忽又想起符元兒再三叮囑,此乃機密要事,萬不可入第三人之耳,當下又忍住了,只道:「反正那胡兒有辦法克敵制勝,我們只在城中等著便是了。」頓了頓又道:「那胡兒甚是客氣,說我是代大都督鎮守洛陽,又是洛陽城中爵位最高之人,所以這等機密事,只能告訴我一人知曉。」說畢揚揚得意,看了在座諸人一眼。

座中有一人正是袁鮮的內弟,洛陽城中有名的紈絝韋谿。此人最是自覺聰明過人,又特別愛出風頭,見袁鮮話裡有話,哪裡還按捺得住,知道硬是逼問只怕無用,當下便使了個眼色,座中人左一杯,右一杯,便都來起鬨敬酒,說連符元兒那個素來無禮的胡兒都不得不低頭,還是袁國公有能耐云云,過了大半個時辰,將袁鮮灌得有七八分醉了。

韋谿便道:「雖是機密,但這座中亦無外人,國公何不透露一二,我們也幫著參詳參詳。」

袁鮮早被吹捧得飄飄然,更兼又飲了偌多酒,當下大著舌頭,說道:「這既然是機密,自然是不能說的,也不是信不過諸位。」

那韋谿眉頭一皺,卻道:「符元兒素來不將咱們放在眼裡,他別不是拿話誑騙吧。」

袁鮮氣得一拍胸口,說道:「憑他敢誑騙誰,也不敢誑騙我!」當下便將符元兒派精兵喬裝出城送糧,實則突襲之事,源源本本說了。韋谿大喜過望,連忙道:「建立功業的時機到了!」

原來他們這些舊日便與孫靖十分親近的世家勛貴子弟,因為孫靖謀逆,都或大或小得了些虛銜,但半分實權沒有,兵權更是摸不到邊。要知道孫靖乃是武將,如此在朝中攝政,任用的也皆是武人,他們這些勛貴,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更兼個個志大才疏,孫靖哪肯將兵權交到他們手上。

這韋谿心思活絡,早就想得明白,如今這天下大勢,想求真正的富貴,只怕還得立軍功;可既無兵權,洛陽城中又有個天下名將符元兒,自己這等人,有何軍功可立?這次卻是個絕好機會。當下便借著酒意,慫恿那袁鮮:「你是國公,府里亦有三千私兵,我們這裡的人,每個人府上總能湊出一千兩千來,趁著那胡兒遣人送糧,我們也湊幾千人出城去,殺李嶷一個措手不及。」

另一名紈絝也連連點頭,說道:「韋兄說得是,我們府里這些私兵,都是精兵強將,聽說李嶷才只幾千老弱殘兵,有何可懼?」又道:「且莫將這樁天大的功勞,讓那胡兒獨得了,若是他真大敗李嶷,從此後且不說這洛陽城中,只怕在朝中,也無你我世家立足之地了。」

眾人皆點頭稱是,當下謀划起來,如何避開符元兒的眼線,如何悄無聲息出城,如何布置殺李嶷一個措手不及,卻是越講越興奮,袁鮮還命人取了沙盤來,依著兵書推演。在深秋的夜風中,袁鮮只覺渾身熱血沸騰,說道:「隨我出城,建功立業,活捉李嶷,令那胡兒再不敢在我等面前,有爭榮誇耀之心!」

他們雖然是一群紈絝,但皆是久居洛陽的世家,在城中根深葉茂,各家有各家的辦法。符元兒雖然悍勇,但被調到洛陽城中也不過數月,他們悄悄調配私兵,竟然瞞過了符元兒。

這廂符元兒收拾停當,命心腹的一名荀郎將領兵出城去送糧,這荀郎將素來為他信任,他便細細叮囑道:「李嶷是個姦猾的人,不然也不能陷殺庾燎萬軍,你出城之後,見機行事。李嶷雖依約率鎮西軍襲定勝軍,但說不好其中是否有詐,若是不利,速速退回城中,那些糧草就扔在那裡也不可惜,他得了糧草,反倒行動遲緩,尋機再殲滅不急。」

那荀郎將叉手行禮,道:「將軍放心,我理會的。」

荀郎將領著幾千喬裝成運糧丁的精兵,推著糧草出城,幾萬擔糧草,車隊綿延不絕,行起來自是緩慢,待得午後,方才行至鎮西軍軍營前十餘里許,早有裴源得訊,親自帶著人接出來。

荀郎將只看著眼前人馬疾馳帶起的煙塵,心想鎮西軍果然傾巢而出,倒是頗可一戰。待得煙塵漸漸散去,卻見裴源只帶了寥寥幾百騎,卻是每騎後面綁了竹帚樹枝之屬,因而疾馳時便似有千軍萬馬的假象。他臉色大變,知道必然有詐,當下令旗手揮旗示意,領著幾千喬裝的精兵,轉身上馬朝洛陽城中退去。他剛剛上馬轉身馳了數百步,回頭一看,忽不知從哪裡衝出來一支人馬,直奔著糧隊前的裴源殺過去,他心中詫異,忽聞喊殺聲震天,原來是崔家定勝軍與鎮西軍早在兩翼伏下重兵,幸好他見機快,退得也快,但見後面鎮西軍與定勝軍合圍,將那支襲向裴源的人馬圍在其中,殺得片甲不留。他領著自己的精兵,再不敢耽擱,逃回了洛陽城中。

洛陽城中卻是大亂。原來那幾個紈絝,攛掇鄭國公袁鮮領著府中私兵,一起出城,本打算殺鎮西軍一個措手不及,不想竟然反被鎮西軍和定勝軍圍而殲之。這些紈絝哪裡是這兩軍的對手,不過一炷香工夫,便兵敗如山倒,兵卒逃散,袁鮮等人束手被擒,其他的人見狀,只得降了。

李嶷本來只是想將計就計,讓符元兒吃個小虧,多得些糧草罷了。萬萬沒想到袁鮮貪功,竟然親自出城來,頓時喜出望外。等拿住了袁鮮等人,便立時遣人去給城中的符元兒送信,叫他開城出降。

符元兒聞訊,勃然大怒,說道:「豎子焉能壞我大事!」當下便在堂中回復鎮西軍的信使,說道:「別說一個鄭國公,便是有十個鄭國公,也甭想我出降。李嶷若要殺那個紈絝,一刀殺了便是!」

話說李嶷何等精細之人,他遣信使到洛陽城中,卻令俘獲的袁鮮最為信重的一名家將,穿上鎮西軍的服色,扮作信使的隨從,夾在其間。那家將親耳聽到符元兒如此言語,當下心膽俱裂,回到鎮西軍營中,一見了袁鮮及眾紈絝,當即痛哭流涕,將符元兒那番言語,一五一十全都告知了袁鮮。袁鮮不由瞠目結舌。他原本還抱著萬一的指望,心道眾人皆言那符元兒善戰,自己不慎失陷在這裡,洛陽城中卻有數萬兵馬,皆是精兵良將,符元兒領兵來將自己救了,不是舉手之勞嗎?萬萬沒想到,心腹家將竟然帶回這樣一個消息。

帳中那同樣被生擒的韋谿亦是瞠目結舌,他自詡知兵,沒料到出城一戰,稀里糊塗就敗了。敗了不說,自己所領的私兵四散奔逃,他卻被生擒了。好在鎮西軍對待他們這些俘虜還算客氣,既沒有施之酷刑,也沒有過分折辱,就給他們帶上了鐐銬,命人嚴加看管,防止他們逃跑而已。

今日李嶷遣信使去城中,韋谿本來抱了極大期望,心想不論是財帛也好,糧草也好,甚至是洛陽城,不管李嶷提什麼條件,符元兒總要想方設法,將自己諸人贖回的,沒想到符元兒壓根都不跟李嶷討價還價,徑直叫李嶷把袁鮮一刀殺了,顯然毫不顧忌袁鮮乃是孫大都督的內弟。

袁鮮乃是這幫紈絝中爵位最高、身份最貴重之人,那符元兒都毫不顧惜,自己不過是韋家的子弟,又哪裡能指望符元兒投鼠忌器呢?當下他心中大悔,不該為了功名富貴,就攛掇袁鮮出城,但此時痛悔無用,他定了定神,當下便抱著袁鮮的大腿,泣不成聲:「姊夫,符元兒那個胡兒,早就將你視作眼中釘、肉中刺,今日只怕是要借李嶷這手,來除掉你我諸人。」

袁鮮自從淪為階下囚,被鎮西軍生擒,心腹家將從城中折返,又帶回符元兒如此言語,早就頭昏腦漲,心想果然兵者不祥,自己就不該帶兵出城,這符元兒翻臉無情,竟然連自己的性命都毫不顧惜。可惜孫靖遠在西長京,縱然素來疼愛自己的姊姊魏國夫人知曉,求得孫靖下令,讓那符元兒來相救,定然也來不及,只怕自己早就被李嶷一刀殺了,心中又慌又怕,更兼被韋谿這麼一哭,更是心亂如麻。

韋谿哭道:「姊夫,眼見便有性命之憂,快想想法子呀!」

袁鮮也幾乎要哭出來了:「能有什麼法子可想?實不相瞞,我現在也是方寸大亂,沒想到那個胡兒,竟然這般冷酷無情。」當下與韋谿抱頭痛哭,帳中諸紈絝想到今日只怕就要將性命葬送於此,個個都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話說那定勝軍營中,又是另一番情形。定勝軍與鎮西軍合謀,鎮西軍偽作襲營,定勝軍詐作敗走,然後又趁洛陽城中送糧出來,兩軍埋伏在道邊,一起將出城的袁鮮等人盡皆擒了。因為鎮西軍乃是李嶷親自領兵,所以袁鮮諸人,皆被押在鎮西軍營中。

桃子知曉此事,不由得忿忿:「李嶷這個人,就是太狡猾了。早知道咱們就不該答應他,只是襄助,戰果盡歸他所有。」

大帳之中,崔公子斜倚在榻上,臉色卻有幾分蒼白,他素有痼疾,每逢秋冬之時,便舊疾發作,雖精心調養,但這時節便無法帶兵上陣,只能靜養為宜。偏這日又接了要緊的軍報,乃是孫靖徑直從滑州出兵,直奔崔倚大營而去,顯然是想抄了崔倚的後路。這便令眼下崔公子所領的這支定勝軍進退兩難,若是帶兵回援,那麼只能棄了建州和並南關;若是不帶兵回援,只怕孫靖之師與洛陽連成一氣,合力真將崔倚困住。

他咳嗽了兩聲,接過桃子遞上的熱水,飲了兩口,緩過一口氣來,卻對何校尉道:「袁鮮是鎮西軍僥倖得之,既答應了李嶷,這點氣度,我們總該有的,不應與他們計較。」

何校尉點了點頭,深以為然:「誰也沒想到袁鮮竟然會領兵出城,倒是我失算了。」

「也不與你相干。」他喟然長嘆了一聲,「此番將所獲糧草盡讓與鎮西軍,也是咱們早就商議好的,為了是之後取得洛陽,盡可以好生理論,佔一番上風。若我們有洛陽,父帥那裡,自不必說,定可以從容應對孫靖之兵。」他頓了頓,嘆道:「李嶷這個人啊,才智、謀略、軍事,樣樣皆出色,沒想到連運氣,都這麼一等一的好。」

何校尉並不作聲,那崔公子卻漫聲道:「只是他雖有袁鮮在手,但他實在是兵弱將少,就這麼區區幾千人,擺在洛陽城下,都不夠看的。他想要洛陽,還得來與我們相商,既要來與我們相商,那麼我們一定要得洛陽。」

她點了點頭,確實如此,李嶷親自帶兵出洛水,從戰略意義上來說,是為了牽制孫靖各部,好讓逼近隴右的裴獻率著大軍,放手一搏。此人在軍事上素有野心,而且從來不懼冒險,但這次,孫靖應對得亦是老辣,調了更多兵馬去堵裴獻,李嶷在這洛水之畔,一支弱兵,進,無力攻洛陽;退,無城可守,其實是相當有風險的,只能與他們定勝軍聯手,才能有機會獲取洛陽城。

幸得李嶷並不知曉,洛陽對眼下定勝軍來說,甚為要緊。不然他那個人滿腹算計,只怕要以此相脅,替鎮西軍謀算更多。

她想得清楚,又與崔公子商議一番,當下便拿定了主意。等從中軍大帳出來,她便命桃子去約李嶷,桃子問:「這次不寫信啦?」

「寫什麼信。」她想到李嶷,心中卻是百味陳雜,不知為何,竟有點生氣的樣子,「他不配我寫信。」話是這麼說,李嶷得了謝長耳傳遞的桃子的一句口信,還是喜出望外,高高興興就打馬來見她了。

這次相約的地方,乃是洛陽城外著名的一座道觀,名喚太清宮。李嶷來到山前一看,只見修篁處處,掩映著山上的山門,和沿著山門延展開去的若隱若現的青磚牆。其時深秋,風吹竹海,竹葉蕭蕭,甚是幽靜。竹林之間,一道曲折的青石台階,直通往山門。他把馬拴了,拾階而上,進了山門,方見著「太清」二字的匾額。這太清宮地近東都洛陽,坐落於洛陽城外的翠雲峰上,是有名的清修之地,供奉的乃是道德天尊太上老君,故名太清宮。仁宗皇帝素愛巡幸東都,傳說這太清宮也是他常常微服遊冶之地,曾在這裡與著名的玄霄真人論道。玄霄真人愛竹,偏東都舊無植竹之俗,論道之時仁宗皇帝輸了,這位陛下也甚是大方,命人在太清宮這山上遍植修竹,以作自己輸了的彩頭,也以造「獨坐幽篁里」的隱逸勝景。這太清宮也成了東都名勝,春天無數遊人仕女前來觀賞這道觀中的牡丹花,夏天則去後山放生池看荷花避暑。時值秋日,並無甚應季的美景,更兼兵刀之禍,符元兒緊閉城門,因此這太清宮中遊人絕跡,只有一兩名道童,在庭院中行洒掃之事罷了。

李嶷也不與那些道童相接,過了藏經樓,徑直朝後山去,果然在放生池畔,見到了何校尉。她似是有心事,獨自坐在池畔一塊大石上,托腮正看著池中殘荷,怔怔地出神。她身姿宛然,坐在那裡,石畔偏又有數叢菊花,香氣幽然,當真如同秋日仕女圖一般。

他看了片刻,這才加重了腳步,朝她走去,她聽見聲音,果然回頭望了他一眼,站起來相迎:「殿下來了。」

他其實心裡老早就想令她叫自己一聲十七郎,但不知為何,這話卻很難說出口,比如他老早就想叫她的名字阿螢,但話到嘴邊,還是說:「校尉今日約我,所為何事?」

她只是一笑:「也沒什麼事,難得秋高氣爽,此處又是東都勝景,來遊冶一番。」

他沒想到她竟然說出這麼一句話來,不由一怔。兩個人都久居軍中,尤其李嶷,自孫靖謀逆以來,他率軍出牢蘭關,哪裡曾有過片刻休憩,更遑論所謂遊冶,聽她這麼一說,好似偷得浮生半日閑一般。於是當真也不提正事,只去那太清宮中遊玩。

太清宮百年名觀,依著山勢而建,從山門往後,卻是建築越來越高,殿宇重重,斗拱飛檐,那藏經閣建在山坡最高處。待過了藏經閣,後山地勢偏又為之一緩,因此從前的道人便率信眾在此挖掘為池,卻是好大一片池塘,夏天的時候有碧荷數頃,風荷清露,頗為涼爽,乃是避暑的勝地。這個時節,池中荷葉枯敗,池中秋水如鏡,映著池邊萬桿翠竹,搖曳生姿,碧水中紅魚喁喁,偶爾探出水面,想是被遊人喂慣了的,因此聞得人語,便浮起來探食。

兩人在觀中玩賞一番,自山門、正殿、三清殿、藏經閣等等各色建築一一看過,拾階而上,復又沿著那青苔點點的碎石小路,向著後山中去,在竹林中繞了一圈,忽然聞見菊花的清香,原來又走回了放生池畔。李嶷見池畔上方山巔處有一大塊山石,便如一座巨大的假山一般,巍峨嶙峋,山上勒石書著「攬勝」二字,便笑道:「聽說在山上可以俯瞰洛陽城,咱們上去看看吧。」

她也是隨性遊玩,便點了點頭,兩個人皆是身手矯健之人,不多時就攀到山巔大石之上。放眼望去,只見觸目可及,紅塵滾滾,洛陽城池,依稀可見,只是四面城門緊閉,城牆之上旌旗招展,似乎隱隱可聞金戈鐵馬之聲。

「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1]他在心裡默默地想起這句詩來,並未說話,不料她忽然輕聲念道:「流血塗野草,豺狼盡冠纓。」[2]

他不由望了她一眼,兩人四目相對,盡知對方心中所思所想。他想到了李太白的這首詩,她也想到了。此時兩人一望,便似有千言萬語,卻盡皆不必說了,只聞秋風陣陣,吹得那竹葉簌簌作響。

過了好久之後,她才笑道:「若有一張琴,今日可鼓一曲。」

他也笑道:「今日雖無琴,但我攜了佩劍,若是校尉不嫌棄,我可為之舞劍器。」

兩人皆想起當日在并州城中,他冒充崔公子,與她一起彈琴舞劍,誅殺孫靖所遣的那十二個金甲武士之事來,不由心中俱是甜蜜。

她笑道:「皇孫既有興,那便舞吧。」

當下她在大石上坐定,他執了佩劍,在山石上舞劍,只見寒光凝眼,劍氣如蛟,吞吐氣象,直舞得竹葉蕭蕭而落,風聲過耳如利箭,天地便似也為之變色。

一舞既罷,她不禁拍手叫好,說道:「原來這才是你的真本事,當日在韓立府中,只怕你連三分本事都沒用出來。」

他今日這套舞劍,亦覺得酣暢淋漓,十分痛快,便執劍而笑,說道:「彼時不過要殺人,何必全力以赴。」

說完還劍入鞘,坐到了她身邊山石之上,笑道:「那天你彈著琴,唱著歌,真是好聽,我一直想,若是哪天能再聽你唱一首歌就好了。」

她也甚是大方,說道:「今日你既然舞劍給我看,那我也唱歌給你聽。」說畢,便曼聲清唱了起來,李嶷凝神聽去,她唱的乃是一首小曲:「杏花天,疏影窗,軒外幾桿幽篁。調金弦,折柳送,人誰不知離傷。」曲調卻漸漸至悲壯感傷:「兒郎,振甲至遼西,枕戈且待旦,胡馬鳴蕭蕭,朔風吹鐵衣,照我心彷徨,不知金閨人,淚有幾多行。」

一曲既唱罷,她卻久久不語,過得片刻,方才勉力笑道:「我的母親,本來生在中原,但嫁作征婦,跟著我父親戍邊。這首小曲,就是我年紀幼小的時候,聽她無意中哼唱的。」

他知道她母親原是娘子軍中人,早就戰死在營州,見她如此感懷,不由伸出手,輕輕握住她的手。她並沒有掙開,反倒怔怔地出神,過得片刻,方才道:「所以從很小的時候,我就有一個願望,哪怕以戰止戰,也希望這天下終有一日,能得太平盛世,可以讓天下百姓,過上安寧的日子,可以讓敵人不再敢犯境,可以讓征婦不再淚有千行。」

他靜默了一息,想到庾燎被陷在泥沼中的那三萬大軍,如何哀號著死去;想到涼州被焚,多少百姓流離失所;想到兵不血刃奪下建州,終於保全一州黎民;想到這一路征戰廝殺;想到遠在成州率大軍血戰的裴獻……這麼多人犧牲,這麼多人死去,只因為孫靖想要謀奪權位,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才說道:「會有那樣一天的。」

她沉思良久,忽得道:「袁鮮既落入你手中,你必有法子拿下洛陽。」他怔了一怔,她問得坦率,他也就坦率點了點頭:「不錯。」

她不徐不疾,口齒清楚,聲音動聽,便如一只黃鶯一般,說道:「我要洛陽。」他不由挑了挑眉:「洛陽為東都,你難道要仗著兵多,與我在城下一戰?」

她說道:「你我同為勤王之師,洛陽在誰手中,難道不一樣嗎?」他點點頭:「正是如此,所以洛陽在我鎮西軍中,實乃一樣。」

她並不氣惱,反倒徐徐地道:「殿下,我與你打個賭吧,若是我贏了,定勝軍全力襄助你攻城,但事成之後,洛陽歸我,我也不白要你的彩頭,定勝軍會把建州還給你,你有了建州,也好策應裴大將軍。若是我輸了,定勝軍仍全力襄助你攻城,事成之後,洛陽歸你,我還是會把建州還給你。」

他仔細想了想,建州位置比洛陽要緊太多,尤其扼並南關,如果在定勝軍手中,即使裴獻在隴右得勝,但只要定勝軍扼住並南關,裴獻所率大軍仍舊無法南下洛水,自己孤軍在此,若不得裴獻大軍會合,實在是太危險了。既然無論輸贏,定勝軍都會將建州拱手相讓,自己又何妨一試呢。

當下他心下大定,便問:「怎麼賭?」

她言笑晏晏,道:「你閉上眼睛,我從一數到十,若是在我數到十之前,你睜開了眼睛,便是你輸了。若是我數到十,你還沒睜開眼睛,那便是我輸了。」

他仔細想了一遍,道:「不行,由我來數。」心想她若是耍詐,久久不肯數到十,那便十分棘手。不想她乾脆地點了點頭,說道:「行,就由你來數。」

李嶷又想了一想,覺得渾然並無破綻,心中百般不解,自己數到十之前,她有什麼法子可以令自己睜開眼睛,難道她是打算趁著自己閉眼之後刺自己一刀?她若是如此心狠手辣,自己哪怕被刺一刀,也絕不睜開眼睛便是了。

當下他便道:「行,與你賭了。」於是閉上眼睛,開始從一數起:「一、二、三……」他原本數得不緊不慢,心中還想看看她到底要玩什麼花樣,但四還沒出口,忽然覺得鼻中幽香襲來,正是她身上素日有的淡雅香氣,想必她此刻離自己極近,他猶在思忖她這麼近前來要做什麼,臉頰上忽然覺得有柔軟至極、溫暖至極的一物輕觸,好似一只蝴蝶落在花蕊上一般,顫顫巍巍,他的心忽然也顫顫巍巍起來,這是……

他驀地明白過來,情不自禁就睜開了眼睛,只見她的唇還停留在他的頰畔,她的眼睛倒是微微閉著,彷彿害羞,睫毛真如同蝴蝶的翅膀一般,正在微微顫動。她似若有所感,忽然也睜開了眼睛。四目相對,他的眼裡只有她花瓣一樣溫柔的嘴唇,還有她倒映著自己錯愕的臉的眼睛,她的眸子水盈盈的,像籠了一層霧氣,又好似湖上清晨的秋光,映得瀲灧無雙。他的心裡泛起層層漣漪,又是酸楚,又是感動,還有一種直衝天靈蓋的喜悅,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她是喜歡我的!

她果然是喜歡我的!

驚喜的狂響在他胸腔中震動,回蕩。果然,果然她確實是喜歡我的!他有些暈乎乎地想,心裡只有滿滿的喜悅,像是要溢出來一樣。像是被人擊中了後腦勺,不,是擊中了心臟。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如鼓,一聲比一聲更響,好似那顆心都要跳出胸腔來了。

他生平第一次心悅一個人,這個人又恰好心悅於他,世間沒有比這更美妙的事了。他覺得自己稀里糊塗,卻已經好似飄在了雲端,一切都遙遠了,一切也都模糊了,只剩下了喜悅,滿心滿腔的喜悅,滿天滿地的喜悅。

她臉頰上也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不知為何,倒有一剎那失措,像是被獵人箭頭瞄準的小鹿,但這無措與驚惶也就只是一剎那,片刻之後,他就清清楚楚聽見她說:「你輸了。」

是輸了呀,但他完全沒有從那種暈暈乎乎的幸福眩暈中反應過來,她臉上一紅,似深悔自己做了這樣的事,轉身就朝山石下走去。他一時都傻了,過了好半晌,才急急地探頭往下望去,只見她的身影在那千萬桿茂竹中的小徑上一閃,衣袂飄飄,裙角飛揚,似乎步子很急。

「阿螢!」他終於大聲地 喚 出了他 早 就想 喊的名字,也是在他心裡 默默 喚過百遍千遍的名字,但她並沒有回頭,只是急急朝山下走去。

「剛才可不可以不算?」他本能地又朝她的背影喊了一句。

話甫一出口,他就懊悔地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尖,願賭服輸,自己這是明明輸了卻想賴賬不認嗎?還是想……占人家姑娘的便宜沒有饜足?他臉上一熱,懊惱起來。

她卻恍若未聞,連半步都沒有停頓,不一會兒,整個人就消失在茫茫竹海中。他悵然地看著山間千萬桿翠竹,風吹來,無數翠竹皆被吹得搖曳不止,好似她適才的背影一般,又纖細,又文弱,但百折不撓,他明明知道,定然能承受這世間所有冰霜風雪的。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她的,或許就是那日在滑泉鎮上第一次相見,或許是她一腳將他踹進井中的時候,又或許,是她第一次拿針刺昏他的時候。但他就是喜歡她呀,從很早很早就喜歡了,從看到她的第一眼,其實就已經怦然心動。

但還是忐忑難安,畢竟此事他也是第一遭,他也不知道她心意如何,相識以來經歷了這麼多的事,總歸她應該是不討厭自己的吧?但也難說,有時候她一見了他,好似就牙根痒痒似的,咬牙切齒,尤其那天她自稱是崔公子的侍妾,他當真如同晴天霹靂,連裴源都不知道,當時他只想還不如身負重傷呢,哪怕身負重傷,只怕也沒那般痛楚,真要了他的半條命。

但今天所有的忐忑都沒有了,剩下的只有滿滿的歡喜和篤定,她當然是喜歡他的呀,不然她為什麼親他呢?

雖然是拿洛陽為賭注,她想要洛陽,自有一千一萬個法子,她既然用這個法子跟他打賭,那麼她就確實只是想親他而已,並不是為了贏。

他是懂得她的。

她也知道他是懂得她的,知道她不是為了贏,而是為了告訴他,她是喜歡他的,所以她才會親他。他伸手摸了摸臉,只覺得心中氣血翻湧,起伏不定。

風吹過竹葉蕭蕭有聲,似在嘲弄他的手足無措。

夕陽西沉,風也似漸漸尖利,暮色初起之時,深秋夜晚的寒意也漸漸來襲,但他深深吸了口氣,只覺得那寒風似蜜一般甜。

何校尉雖然打賭贏了,但心裡卻也七上八下,她一說出「你輸了」那三個字,忽得就像是清醒過來,轉身便走。待出得山門,尋到自己的馬匹,上馬奔出了里許,忽又忍不住撲哧一笑。

她在心裡細細回想了一番李嶷適才的神情,這個人素來精明,從來在他臉上,不曾看見過有那般神色,他確確實實是當場就傻掉了,不然也不會傻乎乎地問她,能不能不算。

真是個傻子,這麼精細的一個人,這麼聰明的一個人,竟然會手足無措,連話都不會說了,真的是張口結舌,就會傻愣愣看著她了。

全天下可只有她見過他這般模樣,人人皆知鎮西軍中的十七郎何等勇武英明,可是他啊,今天變成了大傻瓜。她臉上發熱,不由單手執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心想不知今日如何,竟做出這般膽大妄為的事情來,但她就是想親一親他呀,他那麼玲瓏剔透的一個人,定然也能明白她的心意吧。

洛陽哪有什麼要緊,她想要,自有一千種一萬種方法可取,但她就是想借著這個機會,親一親他,讓他明白,自己其實也是心悅他的。免得他忐忑難安,患得患失。

她伏在馬背上又笑出聲來,覺得自己也有點傻。明明是深秋時節,風裡卻也似有春日般的溫柔與甜蜜。

「杏花天,疏影窗,軒外幾桿幽篁。調金弦,折柳送,人誰不知離傷。兒郎,振甲至遼西,枕戈且待旦,胡馬鳴蕭蕭,朔風吹鐵衣,照我心彷徨,不知金閨人,淚有幾多行。」她在馬背上,輕輕哼唱起那首小曲,李嶷並不知道,這首小曲最後還有一闋,只是她剛才未唱,此刻,她才輕輕地唱出聲來,「四方,歸來入閣戶,薔薇滿院香。調墨知螺黛,畫眉閑不足,春水碧欄杆,並肩畫鴛鴦。」

唱到鴛鴦兩個字,她臉上愈加發熱了,但在深秋暮色里打馬歸營,偏又似營州杏花開的時節,天氣還有點冷,但花到底是要開的,營州城外那滿坡滿谷的杏花,開起來如霞似雲,真的非常美啊。

她十分篤定地知道,總有一天,李嶷定然會陪著自己,一起去看那些杏花的。

李嶷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鎮西軍營的。回來之後,倒像是失魂落魄,連老鮑來問他吃不吃晚飯,他都期期艾艾,一時不知該怎麼說。

等起了更,巡完營,帳中點了燈,李嶷這才拿了兩個硬餅,狼吞虎咽地吃著,只是一邊吃,一邊想起太清宮中的情形來,卻又禁不住笑,笑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嘆氣。裴源走進帳中的時候,正見到如此情形,心裡不由得一緊,問道:「十七郎,你怎麼了?」

李嶷慌忙掩飾,說道:「挺好的呀,沒怎麼了。」

裴源卻不肯信,借著燈燭,看了看他臉上的神情,說道:「你不是去見了定勝軍的何校尉?她怎麼說?」李嶷定了定神,說道:「她要洛陽,我讓給她了。」

「什麼?」裴源大吃一驚,說道,「今日不是得了密報,孫靖遣兵從滑州襲崔倚,咱們不是說好了,趁此良機,定然叫定勝軍好好出力,才能將洛陽讓給他們。」

「她拿建州來換。」李嶷說道,「我想了想,便答應了。」

裴源鬆了口氣,對鎮西軍而言,建州確實比洛陽要緊多了,有了建州,與裴獻大軍會合,便指日可待。「十七郎,還是你有辦法。」裴源笑道,「你用了什麼法子,說服她讓出建州的?」

李嶷一時語塞。裴源從來沒見過他竟然有如此遲鈍之態,不由心下大急。李嶷道:「她素來是個識時務的人,對大局自有判斷。我也沒說服,她自己知道,於定勝軍而言,洛陽比建州更為要緊,所以就主動提出來,以建州換洛陽。」

裴源又鬆了口氣,說道:「你剛才神色好古怪,我還以為她給你下了葯呢。」

李嶷不解地看著裴源,裴源道:「你今天回來之後,就特別古怪。我跟著你去巡營,就跟在你後面,你竟然毫無察覺,就像吃醉了酒一樣,我真憂心她是不是給你下了什麼迷魂藥,讓你答應了定勝軍什麼過分的要求。」

李嶷聽到迷魂藥三個字,心裡又是一盪,但旋即神色肅然,確實自己從下午到此刻,都有些輕飄飄的,彷彿騰雲駕霧一般,身在軍中,又是率孤軍在此,委實不該如此忘形。若是遇襲,只怕已經鑄下大錯。

他便正一正臉色,說道:「是我不該。」言畢,便起身重新著甲。裴源大惑不解:「你幹什麼去?」

「再巡一遍去。」李嶷整束停當,便拿了劍,徑直出營帳而去。裴源看著案上被他吃了一半的硬餅,搖頭只是苦笑。

何校尉回到定勝軍營中不久,桃子卻尋了過來,見她一手支頤,兀自怔怔的出神,不由奇怪:「校尉,你怎麼啦?」

她聞得桃子出聲,這才掩飾:「沒什麼,怎麼了?」

桃子見她神色有異,不由得想左了,憤然道:「是不是李嶷太狡猾,不肯答應讓出洛陽?哼,這個人算得太精明了,每次都想佔盡便宜,等我尋個機會,好好給他下毒,讓他狠狠吃一番苦頭。」

何校尉只覺得臉頰微燙,忙亂以他語:「別罵他了,也別總惦著下毒。」

「我覺得下毒這法子可行,」桃子眼珠一轉,想到此節,頓時就興奮起來,「鎮西軍防備雖然森嚴,但以陳醒的身手,混進鎮西軍營中不難,就叫他去給李嶷下毒吧,等李嶷中毒了,想求得解藥,咱們就叫他讓出洛陽。」

「你都在想什麼呀,」何校尉不由得又氣又好笑,「若是這般行事,咱們豈不與鎮西軍成了敵人。」

「成敵人也沒什麼可惜的。」桃子渾不以為意,「難道咱們打不過鎮西軍嗎?」何校尉道:「不用勞煩桃子姑娘下毒了,李嶷已經答應了,讓出洛陽。」

桃子一怔,不由得噘起嘴來:「我看你回來悶悶不樂,還以為鎮西軍沒答應呢。」

「我哪有悶悶不樂,」她伸手颳了刮桃子的鼻子,起身道,「走,咱們去面稟公子,看他如何決斷,與鎮西軍同取洛陽之事。」

她們倆一起到了中軍大帳,還未進帳門,就聽到一陣搜腸刮肺的咳嗽之聲,她二人不由加快了腳步,果然見崔公子伏在榻上,直咳得全身顫抖,喘不過氣來,阿恕在旁,面露不忍之色。桃子見狀,忙去取了鎮咳之葯,那崔公子卻搖了搖頭,說道:「適才…….適才已經吃過了……」

這種鎮咳之葯素有微毒,兩個時辰之內,不能再服第二遍。桃子默默不語。阿恕奉上一碗熱湯,崔公子就著他的手,微微喝了兩口,似乎喘息得略好些,便靠在枕上,含笑注視著何校尉,說道:「你回來了,定然有好消息。」

不知為何,她心中也皆是不忍之意,見他這般微笑注視著自己,眼中又是那般微微沉醉之色,更是令她心底隱隱竟似有一分愧意似的。當下她接過阿恕手中的湯碗,執了湯匙,就坐在榻前,一邊親自喂他喝湯,一邊又細語輕聲,將李嶷答應讓出洛陽之事,說與公子聽了。

那崔公子聽她這般說,只是微微點一點頭,笑道:「父帥那邊情形危急,可恨我這身子不爭氣,這時節實實無法領兵,不然的話,不必將建州讓與鎮西軍。李嶷不過區區數千人,奪了他的營地,將他逐出洛水,也不算什麼難事。」

她用湯匙舀了一勺湯,細細吹著滾燙的熱氣,又喂他慢慢喝下,這才道:「公子,咱們既要洛陽,便將建州給了李嶷便是,此刻與李嶷翻臉,不吝告知天下,咱們並非勤王之師。何必如此。」

他點一點頭,深以為然,但是旋即又冷笑起來:「李家人沒一個好相與的,這個李嶷,頗具才幹,又知軍事,只怕他將來上位,必然以我崔家定勝軍為心腹大患。」

「那也得等李嶷能平得了孫靖再說,」她渾然不以為意,「眼下孫靖才是頭等大事,而且將來的事,百般變化,未必就走到那一步。」

崔公子不知想到了什麼,靜靜地出神,帳中燈燭火苗亮動,照得他的臉忽明忽暗。他生得容貌俊秀,更兼氣質弘雅,有一種濁世翩翩佳公子之態,素日被人見了,都會讚歎一聲,如何似節度使的兒子,倒好似京中那些文臣世家的公子。

秋已深了,定勝軍紮營之處在洛水之側,是在山林腳下尋得平坦之地,忽聞得不知哪裡一只秋蟲,唧唧有聲,遠處偶有一兩聲戰馬嘶鳴,遙遙的傳到帳中來。因夜深風涼,他又禁不住咳嗽起來,這一咳直咳得臉通紅,艱難喘息,呼吸急促。阿恕等人連忙上前來,撫胸捶背。

何校尉也忙放下湯碗,輕輕替他揉搓手上的穴位,減緩他的痛楚。

還是要在入冬以前,讓公子住進洛陽。她暗暗下了決心。只要進了洛陽城中,自有房舍,可以蔽風生火,不必如大營在這般野地里,與公子身體有礙。

她是這麼想的,李嶷行動也十分迅捷,很快便遣人來定勝軍中。他原本是想約崔公子一起謀劃洛陽之事,沒想到赴約而來的,卻是何校尉。

自從太清宮一別,好幾日不曾見到她了,他一見了她,心中不免一喜。只見她身著輕甲,身後跟著陳醒等人,另帶了一些隨從,於營前下馬,卻是步履從容,神色肅然。

他不敢造次,也就客客氣氣,以軍禮相見:「辛苦何校尉了。」「殿下客氣。」她也拱一拱手,回了軍禮。

兩人便進了李嶷的中軍大帳,商議軍事。李嶷也不瞞她,將自己的計策源源本本,和盤托出,她聽了之後,沉吟片刻,忽道:「我倒有個法子,不過,還是要借鎮西軍中的人。」然後細細說來,李嶷聽完,十分爽快,說道:「此計甚妥,便依你的計策行事。」

說完了正事,她起身便要告辭,他其實很盼她私下裡跟自己說句話,但帳中人多耳雜,也不便說什麼,直到他一直將她送到賬門口,她目不斜視,卻道:「殿下腿上的傷,好些了嗎?」

他不由怔了一下,他腿上不過劃破點皮肉,早就痊癒,那日在太清宮舞劍,她不早就看到他行動自如,絲毫無礙了嗎?但她既然這麼客氣地問起來,他也就客氣地答:「多感校尉掛懷,已經好多了。」

她道:「這裡有些傷葯,送與殿下,願殿下早日康泰。」

說著便示意跟在她身邊的桃子,桃子卻老大不願意似的,噘著嘴捧出一只錦盒來,跟在李嶷身後的謝長耳連忙伸手去接,桃子卻沒好氣,將錦盒擲在謝長耳懷中。

何校尉見此情形,不過嫣然一笑,帶著桃子諸人,出帳歸營而去。李嶷將她一行人送至轅門外,這才迴轉,摒退了眾人,打開錦盒一看,哪裡有什麼傷葯,盒子里只有一只牛皮護腕,他拿出來戴著一試,不大不小,正正好。他又摘下來翻來覆去地看,只見護腕里襯上綉著「拾柒」兩個字,這兩個字雖然筆劃不算繁複,但亦不算少,字跡繡得勉強端正,里襯上更有一些針眼痕迹,八成是綉完嫌不好又拆過重繡的。他知道這護腕定是她親手製作,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得意,心想原來她除了會打仗,竟然還會繡花啊,可真是……太厲害了。

他喜滋滋的重又將護腕戴上,實在是無處炫耀,只好走到營中去,跟老鮑說話。老鮑卻蹲在炊伕班中,正在琢磨怎麼用粟米烙出餅子來,回頭一看是他來了,不由大喜過望,招呼道:「來,來,快想想法子,缺油少鹽的,又沒有細白面,這餅子還沒下鍋呢,就散開了。」

李嶷看了一看,說道:「這可一時想不出什麼法子。」見地上散著生火用的麥草,忽然靈機一動,說道:「拿這些麥草洗凈了,編成蒲包,用粟米摻一半糜子面,用蒲包裹嚴實了,上籠蒸了,等涼了打開蒲包切成糕,不就成了?」

老鮑一拍大腿,說道:「哎呀,還是你機靈!」當下興興頭頭,把麥草攏了去洗凈了,拿來編蒲包。李嶷也坐下來幫忙,他十指靈巧,不過片刻,一個圓圓的蒲包就編好了,擱在蒸籠里一試,果然正正好。老鮑卻斜乜了他一眼,問道:「你這手腕上的新護腕,是哪裡來的?」

李嶷假作渾不在意,說道:「友人相贈。」

老鮑抓著他的手腕,仔仔細細看了片刻,方才嘆道:「你這小子什麼運氣,那個何校尉,會打仗倒也罷了,竟然還會針線。」

李嶷笑道:「我只說朋友送的,你為什麼非要猜是她。」

老鮑搖了搖頭,說道:「咱們軍營里幾千條漢子,哪個會做這麼精細的針線,除了她,還能有誰?再說了,今天她不是帶著人往咱們營中來了,她走了沒多久,你就得意揚揚,戴著這護腕出來了。」

李嶷豎起拇指,誇道:「不錯,察看十分仔細,剖析的也對。」

老鮑嗤之以鼻:「我要不是這麼能幹,你會把送袁鮮這種臟活累活都交給我?」

李嶷笑道:「押送個紈絝算什麼臟活累活,再說了,這種事不交給你還能交給誰,你就別躲懶了。」老鮑嘆道:「這等促狹的伎倆,必是那何校尉想出來的計策。」

李嶷笑道:「雖是促狹,好用不就行了。」

老鮑上下打量李嶷一番,搖了搖頭,說道:「你都被她帶壞了,你從前打仗,不是這樣的。」李嶷道:「若用計能少死幾個人,便是好計。」

老鮑道:「那個何校尉必是小氣記恨,不然,為什麼偏覺得我去合宜?」李嶷道:「此事需得隨機應變,除了你,其他人沒有這般能耐。」

老鮑道:「呸,那個何校尉明明說的是,就那個鮑大哥合宜,長著一張貪圖富貴的臉。」

李嶷哈哈一笑,說道:「雖是苦差,好歹人家也稱你一聲鮑大哥呢。」又指著那蒸籠道:「大不了,這蒸出來的第一籠糕,先給你吃。」

老鮑嘿嘿一笑,說道:「那行,說好了,這蒸出來的第一籠糕,就歸我了。」

老鮑如願以償,吃到了蒸出來的第一籠糕,這蒸糕甚是香甜好吃,就是個頭太大,老鮑要了第一籠自然不是獨享,而是分發給黃有義等人。眾人吃完切糕,抹了抹嘴,便拿了刀子,徑直朝關押袁鮮諸人的帳中走去。

話說袁鮮等人這幾日食不下咽,睡不安寢,每天戰戰兢兢,偶爾從看守口中得知,李嶷數次遣人去向那符元兒分說,那符元兒一口咬定,要殺便殺了袁鮮諸人,若想讓他出降,斷無可能。到了最後一次,符元兒索性連李嶷的信使都不讓進城了,直接就令人在城樓上朝信使放箭,逼得信使迴轉。

袁鮮等人聽說這般情形,忍不住捶胸頓足,號哭不已,只覺得自己活命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哪裡還吃得下,睡得著?欲要逃走,看守又甚是森嚴,並無半點法子可想,因此每日只如籠中待宰之雞,惶恐難安。

如此惶惶了幾日,此時聽見雜沓的腳步聲直奔這邊來,當然戰戰兢兢,魂不守舍。果然帳篷被掀開,一群人凶神惡煞地闖進來,為首的胖子橫眉冷眼,一看就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這胖子一聲喝令,當下眾人一擁而上,拿繩索將眾紈絝皆綁了手腳,拖出帳去。

袁鮮只道此刻便要喪命,嚇得兩行眼淚又流了出來,偏四肢發木,嘴角抽搐,竟似哭也哭不出來。待被拖出帳外,卻又被人扔麻袋似的,往戰馬背上一扔,橫著被馱在馬上。不過片刻,眾紈絝皆被綁上了戰馬。那胖子一聲呼喝,眾人押著這些紈絝,打馬離營而去。袁鮮思忖,既然上馬,應該不會是要殺自己等人,起碼不會現在殺,當下懸著的心稍定,但轉念一想,只怕這些惡人是將自己等人綁出去再殺,那可如何是好?

他心中害怕,眼淚滾滾而下,落在那馬鬃之上,偏那戰馬疾馳,馬鬃毛時時拂刺過他的眼角,將他雙目刺得又痛又腫,他何時吃過這等苦頭,只覺得苦不堪言。

等馳出大約四五里,剛近一片山林,天色就陰沉下來。袁鮮身份貴重,卻是顯為首領的那胖子親自押送,那胖子牽著袁鮮的馬韁,看了看天色,罵罵咧咧道:「眼見就要下雨了,這雨一下起來,凍死個人!」

另有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道:「不如尋個避雨的地方,下馬生個火,先吃了晚飯再說。」

那胖子點了點頭,在山林邊搜索一番,竟然還真讓他們尋得了一間破廟,說是廟,不過是東倒西歪一大間茅堂,頂上蓋的茅草腐去了七七八八,連椽子都露了出來,但好歹地方算是寬敞。眾人進了破廟,拾柴生起火來。剛生火沒多久,果然烏壓壓一陣大雨,稀里嘩啦就降下來。這深秋之雨最是纏綿,一時下得淅淅瀝瀝,寒氣侵衣,看那雨勢,一時半會兒卻也走不了了。這破廟之中,屋頂破敗,處處漏雨,那胖子咒罵不止,只能揀選稍干之處歇坐。

鎮西軍眾皆從懷中掏出食物,圍火而食。袁鮮借著火光一看,眾人吃的似乎是一種甜糕,色澤金黃,看著甚是美味,他衣裳被漏雨淋濕了大半,又冷又餓,聞得那糕被火烘出的香氣陣陣傳來,不由肚子「咕嚕」一聲。

眾紈絝雖然被擒,但鎮西軍這幾日也沒餓著他們,此刻方才嘗到凍餒的滋味,人人眼巴巴看著火堆旁的鎮西軍兵卒大口吃著甜糕,卻也不敢出聲討要。

那胖子吃完了糕,用手背抹了抹嘴,他身旁一個賊眉賊眼的鎮西軍兵卒問道:「鮑大哥,咱們真的要把這些人押送給定勝軍嗎?」

袁鮮這才知道這胖子姓鮑,只聽那姓鮑的胖子幽幽嘆了口氣,說道:「皇孫殿下不願意將這些人交給定勝軍,我們又何嘗願意呢?不過崔家定勝軍眼下在洛水的兵多,咱們沒法子罷了。」

袁鮮眼中賊眉賊眼之人,正是錢有道,他用骨碌碌的小眼斜乜了袁鮮一眼,只嚇得袁鮮垂下頭去,不敢再看他。錢有道卻扭頭,對火堆邊的胖子道:「鮑大哥,我替你不平,你是鎮西軍中的老卒,一身病痛,這種下雨天押送的苦差事,偏又交給你。」

那姓鮑的胖子垂頭喪氣,說道:「誰叫我得罪了小裴將軍呢,我可不得被打發乾這種苦差事。」

當下鎮西軍眾人七嘴八舌,皆出言安慰那姓鮑的胖子,袁鮮聽得分明,從眾人言語之中,拼湊出來龍去脈。原來這老鮑乃是鎮西軍中的老卒,立過戰功,本應升為郎將,偏他性子執拗,一次執行軍法之時得罪了裴源。那鎮西軍原本是裴獻親率之師,得罪裴源可不就等於自毀前程,因此什麼美差好事都輪不到他老鮑,下雨天押送這種苦差,偏又交給他。袁鮮出身世家,久在富貴,耳濡目染皆是官場上下各種勾心鬥角,曾聽得無數這般挾私報復的事體,心想這胖子得罪裴源,那可確實大大的不妙,無甚前途可言。

這胖子老鮑顯然深受排擠之苦,忍不住牢騷:「跟著皇孫打到洛水,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此待我,真令人寒心。」

眾人又七嘴八舌一通安慰,原來這老鮑家裡還有老母弱弟,七八口人張嘴吃飯,偏鎮西軍糧餉斷絕,已經足足有數月不曾發餉,老鮑為錢財甚是發愁。一說起這話來,那些鎮西軍兵卒人人牢騷不絕,他們不敢提及皇孫,人人卻指桑罵槐,皆道當兵吃餉天經地義,上面竟然剋扣糧餉,實不能忍。

老鮑幽幽嘆了口氣,說道:「早知今日,還不如去投了定勝軍,我聽說定勝軍糧餉充足,每隔三天,士卒都可以吃肉呢。」

當下眾人又議論起定勝軍來,這個說定勝軍的甲胃好,那個說定勝軍的輕騎實在光鮮,還有人說親眼看到定勝軍給馬都喂豆料,惹得眾人嘖嘖艷羨不已。

他們這般說著話,那老鮑扭頭看見被縛在一旁的袁鮮等人,嘆了口氣,說道:「他們被送到定勝軍中,只怕那崔公子發覺對符元兒招降無用,定然也會將他們殺了,都是可憐人,給他們一塊糕吃吧。」聽老鮑這麼說,便有鎮西軍幾名兵卒從火堆邊起身,拿了糕來,分與眾紈絝。

袁鮮和韋谿對望了一眼,兩人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線生機。當下那韋谿大著膽子,戰戰兢兢地開口,先叫了一聲「鮑將軍」,言辭懇切,卻是多謝他送糕。那老鮑渾不在意,只揮了揮手,那韋谿便膽子又大了三分,說道:「愚生有一句話,想說與將軍聽。」

那老鮑想是見他這麼一位世家公子,卻客客氣氣稱自己將軍,當下笑道:「沒事,你說。」

韋谿膽子又大了五分,說道自己家居洛陽,家中豪闊,財帛無數,只要老鮑等人將自己等人放了,必然奉上萬貫為報。那老鮑聽完,卻連連搖頭,說道:「這不行,我們鎮西軍軍法甚酷,放了你,我們這裡所有人無路可走,

都要被砍頭的。」他頓了頓,又斜乜了韋谿一眼,說道:「再說了,你們現在身上又並無錢財,總不能我們憑空就信了,冒著砍頭的風險放走你們。」

那韋谿聽他這麼說,忽然福至心靈,說道:「愚生但有一策。不如將軍將我等送回洛陽,我等必然在大都督面前,為諸位爭得高官厚祿。大都督求賢若渴,對投誠之士極是善待,說不得,鮑將軍你可以得個刺史做做呢!」當下指著袁鮮道:「這是大都督的內弟,絕不能誆騙將軍。」

那袁鮮拚命點頭,說道:「大都督素來愛才,就那符元兒本是給大都督牽馬的奴隸,大都督都封他做洛陽刺史,若得了鮑將軍這樣的人才,定然欣喜萬分,委以重任。」

那老鮑沉吟不語,火光映著他的臉,神色變幻。破廟之外,雨聲如注,下得一陣緊似一陣,嘩嘩有聲,屋頂破處漏雨之聲,淅淅瀝瀝不絕。袁鮮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盯著那老鮑,不知該如何誘勸才好,深知能不能活命,便在此人一念之間。

火光飄搖之間,老鮑忽然搖了搖頭,袁鮮一顆心直直地往下沉,只覺得如墮冰窟。只聽那老鮑道:「符元兒都說了,叫我們一刀把你們都殺了,他好似不怎麼在意袁公子的死活。」他看了袁鮮一眼,似乎頗為不安:「我們要是跟你們一起去洛陽,只怕還沒進城,就被符元兒放箭射死了。」

袁鮮終於明白他的顧慮,想到符元兒那人冷酷無情,還真的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因此咬牙又言道:「鮑將軍,洛陽城安喜門的守軍乃是我袁氏從前的家將,他定然是會開門放我進城的。將軍若是不信,咱們悄悄潛行至洛陽城外,到時將軍隨我入城,符元兒若真的不肯任我舉薦將軍,咱們便徑直奪了他的印信,遣快馬去報知大都督,定要替鮑將軍爭個刺史做做。」

那老鮑神色游移不定,思前想後,似乎難以決斷。廟內只聽得火堆之中,柴燒得噼噼啪啪,火苗搖動,映

得那老鮑臉上忽明忽暗,神情猶豫不決,又過了片刻,方才冷聲道:「這莫不是你們的計策,將我等騙入洛陽城中,待進了城,你們翻臉把我們全殺了,如何是好?」

韋谿咬牙道:「將軍可將我二人綁在身側,若有不對,將軍一刀殺了我們便是。」

老鮑聽到此處,終於一拍大腿,說道:「好,就信了兩位公子!」當著袁鮮等人的面,又與鎮西軍眾人商議,袁鮮等人不斷許以財帛官位,眾人皆言道在鎮西軍中無糧無餉,受盡委屈,不如投奔洛陽,若能得個一官半職,那才是正經前途。

於是待得雨勢稍緩,眾人再帶著袁鮮等人上馬。這老鮑也十分仗義,說道自己平日最好博戲賭錢,今天便是一場潑天大賭,也不綁袁鮮了,連眾紈絝都不綁了,信就信到底,相信袁鮮等人會帶給自己一場潑天富貴。當下客客氣氣,口稱國公,延請袁鮮上馬,袁鮮心中感動,心道這等豪爽的漢子,比起符元兒那個無情小人,真不啻天上地下,暗自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自己要讓親姊替此人爭得一個上好的官銜。

一行人悄悄潛行,直到洛陽城下。天色已晚,四野俱黑,只有城樓上燈火依稀。袁鮮也不敢貿然叫城,反倒是那老鮑,想出一個法子,令袁鮮寫了一封書信,縛在箭上,老鮑張弓搭箭,竟然將這支綁著信的箭,直射入城牆之上。那袁鮮見此箭如流星一般,直入半空,准准落上城頭,不由瞠目結舌,過了半晌方才道:「將軍好本事。」

那老鮑嘿嘿一笑,說道:「國公既然許我做刺史,我當然有些本事,不然自己丟臉是小,失了國公相薦的顏面,那就不好了。」

袁鮮聽他這樣說,甚是稱意,心中又想,這個人不僅有本事,而且知曉分寸,自己確實招攬了一個極好的人才。

話說城樓上的守將姚績,正是袁氏家將出身,見得射進城上的書信,心下大驚,但又難辨真假,不敢擅開城門,思前想後,叫人將自己從城牆上用吊籃縋下來,待見得果然是袁鮮,頓時又驚又喜;見了鎮西軍服色的老鮑等人,當然又是驚疑不定。

袁鮮將自己勸降老鮑等人的來龍去脈細細說了,聽說要開城門讓老鮑等人進城,姚績不免猶豫。老鮑卻甚是倨傲,一見姚績似有所疑,便對袁鮮說道:「國公許諾富貴,我老鮑心領了。現在國公已經到了洛陽城下,我等卻不能入城,今日便是我賭錯了,願賭服輸。」

那錢有道更是啐了口唾沫,說:「還說自己是國公呢,原來是個說話不算話、只會騙人的玩意兒!」

老鮑冷笑一聲,拉著錢有道等人,轉身便要離去。袁鮮心下大急,心想如此有本事的人,可不能讓他們走脫了,而且自己出城被俘,大失顏面,好容易說服了一隊鎮西軍來歸降,本可有功,這功過相抵,說不定反倒功勞更多些,若是讓老鮑等人走了,自己灰溜溜的進城,那符元兒趾高氣昂,怕不立時就欺負得自己頭也抬不起來。

韋谿見老鮑等人要走,也心下惶急,他的想法與袁鮮不謀而合,尤其他想到是自己攛掇袁鮮帶私兵出城,袁鮮乃是孫靖的妻弟,脫險歸來,符元兒八成不敢殺袁鮮,可自己這條小命就難說了,沒準兒符元兒會殺了自己出氣。那胡兒乃是孫靖愛將,又是洛陽刺史,真要殺自己,還有人敢阻攔嗎?但若是自己與袁鮮能帶著這投降之軍歸城,說不得有些功勞,可保全性命。當下領著眾紈絝,攔在老鮑等人的馬前,苦苦勸阻。

袁鮮逼著那姚績立時打開城門,又哭訴姚績當日本是白丁,自己的父親對他恩遇隆重,沒想到今日竟負義背信。姚績焦頭爛額,又觀老鮑等人神色,竟然昂然欲走,顯然並無半點入城之念,一時猶豫不決。袁鮮見老鮑拉開韋谿,便要縱馬離去,心下一急,竟然拔出姚績的佩刀,橫刀頸中,說今日不如死在此處。

姚績無奈,心想這一隊歸降的不過數百人,城中有守軍數萬,自己這處安喜門的守軍,亦有千人,允這幾百人進城倒也無妨,若有不妥,待這些人進城之後,再細細搜檢便是,便令城上開門。袁鮮見城門緩緩打開,這才破涕為笑,延請老鮑入城。老鮑此時也轉嗔為喜,口稱國公義氣,擁著袁鮮,進了城門。

待一進城門,老鮑便立時拿住了姚績,鎮西軍眾人迅疾如霹靂,取出木楔諸物卡住城門門扇,但聞一聲唿哨,城外忽然漫山遍野湧出無數人馬,皆向城門湧入。

姚績一被拿住便知不妙,待見這千軍萬馬湧入城門,心下大駭,不過片刻,九門預警,城頭燃起熊熊的火光,原來是鎮西軍與定勝軍早就一起埋伏在城外,此刻奪門而入,瞬間就控制了城牆。

符元兒還沒睡。他常年軍伍,便是幕天席地也睡得著,偏今日輾轉難眠,正想要不要更衣去城頭巡查一番,忽然聽到殺聲震天,忙起身著甲。方披掛停當,荀郎將也衝進堂中,告知鎮西軍與定勝軍不知何由賺開了安喜門,大軍已沖入城中。

符元兒心下震動,他久歷軍旅,思忖片刻,喟然嘆道:「安喜門守將乃是袁氏的家將出身,李嶷拿住袁鮮,想必是用計誑開了安喜門!」

不過一瞬,他便沉聲道:「牽馬,隨我迎敵。」

城中守軍雖多,但鎮西軍與定勝軍驟然入城,守軍大多還在熟睡中,便被鎮西軍與定勝軍衝進營房,一片混亂之中,守軍驚惶失措,更兼不知是誰四處大喊裴獻率十萬大軍殺到,裴獻何等威名,那些守軍黑夜之中哪能分辨,鬥志皆失,常常成隊的就降了。便有不降者,老鮑等綁了袁鮮諸人,這些皆是城中世家子弟,洛陽守軍大多將領,皆是這些紈絝父兄的下屬,或是由這些紈絝父兄薦到軍中,老鮑用刀架在這些紈絝頸中,命他們喊話勸降,棄械認降者,十之七八;便有一二冥頑不靈不肯降,也盡被定勝軍和鎮西軍殺了。

符元兒率人苦戰一夜,城牆早就被鎮西軍與定勝軍控制,城中各要緊處,亦皆被勸降接管,分明大勢已去,符元兒卻不肯逃走。待得天明時分,李嶷得報,符元兒帶著幾百親衛被堵在坊中,卻仍負隅頑抗。

此時天已大亮,定勝軍與鎮西軍全軍皆已入城,李嶷正待要去勸降符元兒,忽又聞報,崔公子帶著定勝軍後營人馬亦往此處來了。他便駐馬在街口稍待。

過得片刻,只見崔公子被定勝軍輕騎簇擁而來。有段時日不見,只見這崔公子臉色蒼白,似又消瘦了幾分,想是他那舊疾又發作了。崔公子從來甚是客氣,見了他便在馬背上拱了拱手,稱了一聲「殿下」,李嶷目光在他臉上一繞,已經看到他身後的何校尉。她今日也著了全甲,盔帽下只露出半張臉,卻甚是英武。

當下兩支人馬會合,一起往坊中去,待行得近前,只見遍地狼藉,橫七豎八倒著無數屍體,辨其服色,有定勝軍也有鎮西軍,但絕大部分皆是符元兒的親衛。

符元兒已經窮途末路,被眾人逼在坊間一處牆角,他滿臉污血,箕坐牆前,手裡還緊緊抓著刀,那刀本是一把

精鋼好刀,砍殺一夜,血水直將刀柄上的紅纓皆染作褐色,刃上也崩出了細小的缺口。符元兒握著刀,靠著牆呼哧

呼哧喘著粗氣,顯然已經精疲力竭,但目光仍如鷹隼,盯著李嶷等人的一舉一動。待李嶷與崔公子二人皆下馬,他忽地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兩聲,忽然嘴中噴出一口血,嗆得他咳嗽不止。

崔公子走得近了,這才看見這符元兒胸腑間有極深一道傷口,血正湧出來,但符元兒渾不在意,只是看了看李嶷,又看了看崔公子。

李嶷便上前道:「符公,這是崔倚的公子崔琳。」

符元兒抬眼又看了崔公子一眼,問道:「你們是怎麼賺開的城門?」

崔公子便淡淡的將如何與李嶷合謀,令老鮑等人作戲,誆得袁鮮深信不疑,逼得姚績開門,兩軍趁機沖入城中等等講述了一遍。

符元兒點了點頭,說道:「這計策是你想出來的罷?」

那崔公子微微一怔,符元兒卻用手中刀指了指李嶷,說道:「他打仗,大開大闔,不是這種作派,陷殺庾燎才是他行事之風。利用人心賺開安喜門這種詭奇的計策,定然是你想出來的。」

那崔公子倒也坦然,說道:「是我軍中校尉與鎮西軍商議出來的。」

符元兒又抹了一把鬍子上的血,說道:「你麾下有這般人才,其志不小。」

崔公子聽他這般言語,知道他仍在做最後的挑撥,於是微微一笑,並不再多說什麼。

符元兒忽又失聲,笑了起來:「很好!將來這天下,是你們這等少年英傑的。」他勉力舉起刀,遙遙指了指李嶷,又用刀勉力指一指崔琳,說道:「等到你和他爭奪這個天下的時候,該多精彩啊!可惜,我看不到了!」言畢,橫刀往自己脖子上一勒,鮮血噴洒,頓時氣絕倒地。

李嶷等人見符元兒不肯逃走,知他早已存了死志,見他橫刀,也皆知搶救不及,只得眼睜睜見他自刎而亡。

符元兒一死,城中守軍皆已盡降,李嶷、崔琳命人厚葬符元兒,然後是受降、清點城中要緊之地等等諸事,忙碌不提。

話說洛陽這樣一座大城,又是國朝的東都,既然收復,不論鎮西軍還是定勝軍,都歡欣鼓舞。依約便由定勝軍入城駐紮,而鎮西軍則退出洛陽城外紮營。

洛陽與西長京相距不過八百餘里,洛陽失陷的消息,卻是由快馬馳道,送入西長京。又因為孫靖離京去了隴右,再由西長京派出快馬疾馳,送至隴右軍前。

孫靖得知洛陽失守,符元兒戰死,痛心不已,只將那袁鮮恨得銜骨,他的一個心腹謀臣辛紱便勸道:「洛陽既失,卻不宜殺袁鮮,以免動搖袁氏闔族之心。」

孫靖吸了口氣,忽道:「梁王是不是還有兩個兒子?」

那辛紱點了點頭,說道:「此二人封邑皆在江南道,當初承順帝萬壽之日,諸王、王孫皆入京祝壽,此二人卻未奉召,不能入京,可見同他們的父親梁王一樣,不甚入承順帝之眼,也因此這二人並未於萬壽宴上伏誅。」他提到先皇,徑直以年號「承順」代之,顯得頗不客氣。

又言道:「梁王長子名李峻,次子李崍。自大都督舉事,李嶷陷殺庾燎大軍,震動天下,這兩人雖庸碌,在江南道也被擁護起來。江南道的那群蠢材,還以為這兩人也像李嶷一樣,堪可領兵一戰呢。此二人攜江南諸府兵大概萬餘人,被陶昝領兵堵在江淮之南,不得北上。」

孫靖若有所思,問道:「這兩個都是什麼脾氣稟性?」

辛紱道:「李峻乃是梁王原配所出嫡長子,養得驕狂;李崍乃是梁王寵妾潘氏所出,其人甚是有些小氣狹隘。這兩人都不知兵,沒什麼過人之處。」

孫靖點了點頭,說道:「派人告訴陶昝,放這兩個人帶兵過江。」辛紱一時愕然。

孫靖冷笑:「既然都姓李,他的兩個哥哥,可從名義上比他更有資格做那個什麼「平叛元帥」。放他們過江,誘而殲之,把他們倆生擒,然後用他們倆去換袁鮮,看那李嶷是換還是不換。」

辛紱略一思忖,便知道孫靖用意,叉手道:「大都督妙策!若是李嶷不肯交還袁鮮,袁氏自無話可說,大都督殺了李峻、李崍,李嶷自會殺了袁鮮,即使李嶷願意交還袁鮮,放他兩個兄長出去,怕也夠李嶷好一番周折。」

孫靖冷笑:「我倒要看一看,這李嶷是不是絲毫不顧及父兄。」

孫靖這般謀劃不題。李嶷卻也並沒有立時殺掉袁鮮等紈絝,洛陽城破,鎮西軍將袁鮮諸人仍舊關押起來,好吃好喝,那袁鮮渾渾噩噩,死又不敢,活著也戰戰兢兢,時不時就哭一場,不知道何時送命。

李嶷帶著鎮西軍駐紮在洛陽城外,忙著理順接管糧倉軍資等種種細務。再過些時日,鎮西軍便要北上去接收建州城與並南關,而定勝軍亦要東去,支援崔倚。因此這日得閑,李嶷便約了何校尉一起,出城相會。

深秋時分,城外草木微黃,李嶷尋得那地甚佳,乃是山下極大一片緩坡,長滿了野草。他到了此處,便放開了黑駒的韁繩,任由它去吃草,他自己這陣子攻城受降,連日辛苦,卻尋了個草長得綿厚之處,躺下就睡。

方在睡意矇矓間,忽然聞得黑駒嘶鳴,睜眼一看,果然是她騎著小白來了。那黑駒見了小白,撒開蹄子衝過去,便要咬那白馬的鬃毛,何校尉,不,阿螢忙拉著白馬避讓,那黑駒甚是霸道,竟追著白馬咬。李嶷見此情形,急忙上前,扯住了黑駒的韁繩,將它遠遠拴在一棵樹上。

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說道:「你這馬怎麼回事,就愛欺負小白。」他想了一想,無可辯駁,只得躬身道:「我替它賠禮了。」

她撲哧一笑,便也下馬,將小白韁繩放開,任它自去吃草。他卻忽得想起一事來,說道:「你的馬也不怎麼喜歡我的馬,但是你的馬和你家公子的馬,卻甚是親密。」

他每每想到捉住韓立那晚,她與那崔公子並轡而去,心中就難免一陣陣泛酸。她卻白了他一眼,說道:「我的馬與公子的馬,乃是同一匹牝馬隔年所生的兩匹小馬駒,當然親密。」

他心中一喜,終於釋然,她卻又道:「就沒見過你這麼小氣的人,連馬都要計較。」

他說道:「你也見著了,我遇見旁的人,旁的事,都挺大方的,唯有與你有關的事,不知為何,卻總是小氣起來。」

她本來想再白他一眼,但不知為何,心中一甜,但不再計較。他卻膽子大了一些,見四顧無人,伸手就牽住了她的手,她將他的手甩開,問道:「你今日約我出來,有什麼事嗎?」

他雖然被她甩開手,卻仍是笑嘻嘻的,說道:「沒事就不能約你出來嗎?」頓了頓,說道:「再過幾日,我就要去建州了,你說不得也得隨你們公子往東去接應崔大將軍,咱們只怕有好些時日,不得相見。」

說到此處,他臉上神色不由甚是悵然。她伸手牽住他的手,說道:「戎馬倥傯,乃是常事,雖然一時不得相見,但你可以給我寫信,我也可以給你寫信。再說,將來還怕沒有相見的時日嗎?」

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低聲道:「可是我會很想你。」

她默默與他執手片刻,方才也低聲道:「我也會想你的。」

兩個人心下皆是悵然,只見黑駒被拴在樹上,不斷嘶鳴,那小白偏又促狹,一邊吃草,一邊故意在黑駒不遠處踱來踱去,黑駒不斷想要掙脫韁繩,但李嶷將韁繩系得極緊,黑駒打著噴鼻,似乎十分不滿,卻又無可奈何。

兩人看了一會兒兩匹馬,只覺得好笑,她忽然道:「要不,把你那黑馬的韁繩還是解了吧,我看它都要把鼻子掙出血來了。」

他道:「我的馬有名字,叫小黑。」她略感意外,說道:「這名字……」

他道:「我剛剛給它取的。」又道:「你的馬叫小白,我的馬當然應該叫小黑。」又說:「你別可憐它,一旦把它解開,它一定就去欺負小白。」

她又氣又好笑,斜睨了他一眼,說道:「呸,平日里看皇孫挺穩重端莊的,偏要說這麼輕薄的話。」

他渾不以為意:「那做皇孫在人前,可不得穩重端莊?在你面前么,我不是什麼皇孫,只是十七郎罷了。」說到此處,忽地想起來,說道:「你還從來沒有叫過我十七郎呢,快叫一聲聽聽。」

她本來在給他做護腕的時候,一針一線,綉出「拾柒」兩個字來,但此刻聽他這般說,卻臉頰發熱,說道:「那不能,我還是叫你殿下吧。」

他說道:「那不行,你若叫我殿下,我可就覺得太生分了,咱們都要好長時間不見了,你難道不該叫我一聲十七郎嗎?」

她心想,其實叫他一聲十七郎也是無礙吧,畢竟鎮西軍上下,從裴源到最尋常的士卒,都稱他一聲十七郎,但不知為何,這三個字便如燙嘴一般,無論如何,都叫不出口。

她素來是個爽利的人,不知今日為何,竟然糾結起來。他見她有為難之色,不忍再逼迫,心想反正不管她是不是叫自己十七郎,自己是可以叫她阿螢的。正在此時,忽然頰上一涼,他抬頭一看,原來竟然下雨了。

她嗔道:「你真選的好日子,偏就下起雨來。」

他是斥候出身,預知天氣對他而言,也不是什麼難事,偏就選了這麼一個日子,適才還風和麗日,此刻就下起雨來。

他渾不以為意,說道:「我知道這左近有人家,咱們去避一避。」當下兩人拉過馬,上馬徑直朝東南方向而去,那雨淅淅瀝瀝,下得並不甚大,但深秋之雨,侵衣寒涼,幸而不過馳出里許,便看到一帶土垣,掩映著一戶人家。

兩人下馬,叩著柴扉,揚聲詢問,久久不見主人回應,當下便推門進去,只見院中寂寂,只有一棵偌大的柿子樹,樹梢七零八落還掛著些未讓鳥雀啄食的柿子。

兩人把馬拴在檐下,進屋看時,只見房舍之內,器物猶存,但衣裳被褥之類已盡皆收拾一空,桌椅榻上落了薄薄一層灰塵,顯然頗有一些時日無人居住。想是近日戰亂連連,主人家已經闔家逃走了。

李嶷看屋內有灶,檐下堆著柴禾,就抱了一些柴禾進來,生火烘烤濕衣。一生了火,頓時就暖和起來。他見院中樹上還掛著幾個柿子,就摘下來,洗乾淨了,拿與她吃。

阿螢見那柿子不過半拳大小,但遍體通紅,皮薄剔透的似能看到果肉,撕開了外皮嘗了一嘗,並無澀味,於是捧著一只柿子,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李嶷讓她坐在灶前,一邊吃柿子一邊烘烤著濕衣,然後自己出去轉了一圈,不多時便帶回一些菜蔬,並柳條串著的兩條魚,也不知道他從哪裡撈的。

她吃了兩個柿子,卻把餘下的柿子都洗凈並剝開皮,放在粗陶大碗里,等著他回來吃。見他帶著菜蔬和魚回來,便笑道:「君子遠庖廚,殿下這是要親自下廚了嗎?」

他從碗里拿了她剝好的柿子吃,柿子清甜,他心中喜悅,只覺得她剝的柿子比蜜還甜,笑道:「被雨困在這裡啦,不如烤乾衣服,再吃飽了回去。」

當下又去尋得井水,挑了清水來,一邊清洗菜蔬,一邊又在院中尋了塊石板好剖魚。

她坐在灶前看他忙碌,心中不由生起一種淡淡的安然之感,看著他將魚剖好洗凈,走回灶邊來,利索地整治菜肴。

灶台之上雖放著鹽罐,但鹽素來貴重,主人家逃走的時候,早就將鹽都帶走了,他打開鹽罐看了看,勉強從罐壁上刮下一點點鹽粒,就放在魚肚裡,他動作麻利,不一會兒就將菜肴收拾出來,又在火里扔了幾個芋頭,等燒熟了吃。

她早就將桌椅擦拭乾凈,又洗凈了碗盤竹箸等物,等他做好了菜肴,兩人坐下,不由相視一笑。

這頓飯雖然缺油少鹽,但兩人吃得甚是香甜。等吃完了飯,李嶷坐在灶前,烘烤著背上的濕衣,只見她素手纖

纖,十分仔細地在檐下淘洗碗箸,只覺得心中無比安寧。他幼時在家中頗受冷落,待稍年長,便去了西陲邊地,隱姓埋名,從小卒一步步軍功累積,什麼苦都吃過,命懸一線,萬分危急之勢,也頻頻經歷過。尤其去探黥民王帳的那一次,可謂九死一生,險些喪命在大漠之中,但他素來不畏懼什麼,因為在這世間,他其實無牽無掛,只不過坦蕩地活著罷了,縱送了性命又有何妨?

自從孫靖謀逆,他率鎮西軍出牢蘭關,一路各種大戰小仗,每次皆是衝鋒在前,也絲毫不以自己性命為懼,便是也因著這份了無牽掛。裴源,甚至裴獻每次都勸諫自己,為了大局,愛惜自己一二。但他從來也不以為意,何謂大局,權柄?功業?甚至,要謀取這天下?就像符元兒最後的言語,還以為他會與那崔公子相爭,但那些東西他絲毫不放在心上,從來也無人知曉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從前他也不打算說給任何一個人聽,阿源是很好的,從十三歲就和他一起在鎮西軍中,他知道在阿源眼裡,十七郎就是殿下,眼下又是鎮西軍的統帥,更是平叛王師的主帥。他樣樣出色,帶兵打仗又厲害,是個稱職的主帥,是他們裴家父子要擁護的主上。他與阿源是有著近乎手足之情的,但也就是這樣,反倒有些話,不能同阿源說。

鎮西軍中的同袍,他與老鮑最為要好,但一樣的,那是同袍,縱有些話,也是不能同老鮑說的。

這世間沒有一個人知道,他並不想做什麼殿下,他只是想做牢蘭關里的十七郎而已。

陷殺庾燎數萬大軍,他心裡只有厭倦,戰爭殺戮,血流遍野,有何可喜。但這般大勝,震動天下,挽救危局,皆是他應為之事。

應為之事他從來都做得很好,只有他自己心裡明白,自己不喜,十分不喜,但又不得不在人前人後,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今日午後,看著她在檐下洗碗,他忽然就覺得,若這樣的辰光,能長久一些該有多好啊。可以燒菜給她吃,吃完看她在檐下洗碗,就如同這世上千千萬萬人的一般,過著尋常日子。

她洗凈了碗,轉過身來,見他正望著自己怔怔地出神,不由問:「你看什麼?」他一時有幾分愣神,過了片刻才說:「你洗碗挺好看的。」

他從來是很聰穎的,不知為何,近日在她面前,總有些傻乎乎的模樣,她卻是懂得的,就在他身邊坐下,倒了一碗熱水遞給他喝,說道:「以後有機會,我常常洗碗給你看。」

這句話,其實說得也傻氣,她也是素來聰明的一個人,但在他面前,也能說出這樣的傻話來。他不由牽住了她的手,兩個人看著灶間燃燒跳動的火焰,靜靜地出了一會兒神。

過了片刻之後,只聽他說:「阿螢,我今日好生歡喜。」她也點了點頭,輕聲說:「我也是。」

檐外的雨下得越發大了,漸漸雨珠連成了線,院子里積了薄薄的一層水,雨珠砸下來,冒起一個個圓圓的泡泡。

他說道:「我從小,就不得父王喜歡,那個時候,就覺得王府裡頭,真冷清,沒有半點意思。兄長們都有生母照應,就我,只有一個奶娘,被兄長們百般欺辱,父親不分青紅皂白,定然是回護兄長,拿我是問。那時候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走得遠遠的,還沒滿十三歲,果然讓我找到了一個由頭,把禮部侍郎的兒子揍了一頓。那小子不是什麼好人,仗著家裡有錢,在街坊里欺負女娘,我就把他打了。這下可熱鬧了,他家哭哭啼啼鬧上門來,我父親把我揍了一頓,但我趁他們沒防備,晚間又偷偷溜出去,把那小子的腿打折了。這下子連先帝都被驚動了,於是下旨,把我發往鎮西軍。走的那天府中人人額手稱慶,都覺得我走了,是府中少了個禍害。我心中痛快,心想你們都不知道,我是故意的,我也早就不想在這府里待了,甚至,我也不想待在西長京了,我要走得遠遠的,走到沒有一個人認識我的地方去才好。」

他說起這些往事,語氣甚是輕描淡寫,但她心中明了,只是用手指輕輕摩挲著他的手背,那個決然不顧而去的小小少年,心裡其實很苦吧,那個家裡沒有一個人對他有家人之情,他心裡其實很難過吧。她忽然很想張開雙臂抱一抱他,雖然如今他已經在萬軍之中,但他其實一直很孤獨吧。

「我以為這輩子我都可以待在牢蘭關了,那也是逍遙快活的。」說到牢蘭關,他眼中頓時有了異樣的神彩,「我喜歡牢蘭關,那裡天地遼闊,有草場,有大漠,有一望無際的瀚海,還有雪山。牢蘭河水就是雪山融化的雪水,漸漸匯流成河,夏天的時候,天時那麼熱,牢蘭河水也是涼的,等到冬天的時候,整條牢蘭河都凍結實了,我們會在河上鑿一個冰洞取水。有時候,能看到雪豹來喝水。雪豹和尋常豹子不一樣,它皮毛上長滿了斑點,在中原,可沒這樣的豹子,軍中眾人常常說笑,說這樣一張雪豹皮,若在中原,怕不要值萬金。但沒人去獵雪豹,它太神氣了,也太漂亮了,真是獸中之王。冬天的晚上,天色是青黑色的,有月亮被雪地反光,映得光亮一片,在關隘上就能看到雪豹悄悄地走到河邊,它飲水的時候甚是警覺,總是時不時會豎起耳朵,聽著周遭的動靜,稍有不對,它就會跑掉。它奔跑的時候可太快了,像閃電一樣,再好的弓箭也追不上它,它的爪子在雪地里踩出印子,特別大,比我的手掌還要大。它可太機靈了,有時候它來喝水,城隘上的崗哨都不能察覺,只有第二天看到雪地里的爪印,才知道它來過了。」

她想到極西極北那樣蒼涼之地的雪夜,雪光映襯,雪豹豎著耳朵在河畔飲水,朔風呼嘯,捲起雪花,那雪豹飲飽了水,便矯健地躍入茫茫雪野,風雪遮掩了它的去處,唯有雪中留下一行爪印,那番場景,甚是動人。

她覺得他真的像他口中的那只雪豹,聰明,機警,快如閃電。但這話她不好意思說,只道:「將來有時機,你帶我去看一看那雪豹。」

他點了點頭,說:「好。」

她不知不覺,已經依偎在他肩頭,只覺得他肩背寬闊,甚是讓人安心,他伸出手臂,將她攬入懷中,雖然是第一次,卻如同曾經千萬次一般攬她入懷,如此自然,如此熟稔。

他說:「阿螢,我其實不在意那些所謂功業。」她沉默了片刻,說道:「但為身份所拘。」

他點了點頭,長長呼出一口氣,說道:「沒錯,為身份所拘。」

孫靖謀逆,先帝及太子、諸王皆身死,他被鎮西軍擁護成為勤王主帥,於國,於族,於家,甚至論到為人子,他都該盡自己的應盡之力。驅除孫靖,平定叛亂,救出父親梁王,光復大裕王朝。

「我想過了,太孫迄今並無音訊,沒有音訊,其實就是好消息。」他說道,「韓暢素來是個機智又忠心的人,他既然護衛太孫逃走,那麼一定千方百計,會保護太孫周全。等到戰局稍穩,我便多遣些人才,尋找太孫。如果彼時已經收復西長京,那就再好不過,擁護太孫返京登基,若是彼時還未收復西長京,也沒什麼打緊,太孫可以先登基繼位,我再護衛他還朝。等到了那時候,朝中大定,我就可以回去牢蘭關,繼續戍邊西陲了。」

她聽他一句句說來,心中頗不以為然,但此時此刻,是這般寧靜安詳,她實在不忍心出言打破,便笑著說:「那我就希望十七郎,可以稱心如願。」

她說出了這句話,起先他猶未察覺,只點頭笑道:「那我就謝你吉言了。」說完這句話,他才猛得反應過來,說道:「阿螢,你叫我十七郎啦。」

她見他欣喜的模樣,倒好似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一般,本來她沒覺得什麼,被他這麼一說,倒有一分不自在了。她便笑著岔開話:「你剛才同我說了牢蘭關,我還沒同你說過營州呢。」

他喜滋滋地道:「營州我喜歡。」

她道:「你都沒去過,你怎麼就喜歡營州?」他說道:「營州有你啊,我當然喜歡。」

他說得那般坦蕩自然,她心中一甜。

說起營州,她眼中亦有了異樣的神彩,營州亦是天地開闊之地,而且不比西北荒涼,營州水草豐茂。

「我阿爹常說,營州黑土豐饒,種什麼,長什麼。」她說道,「也確實如此,隨便撒點種子,便生得好莊稼,也因是如此,揭碩人虎視眈眈,總想搶了這片地,好放牧生養。」

她又說起營州的春天來:「在我們營州城外的山上,漫山遍地都是野杏花,春天的時候—營州苦寒,春天來得晚, 總要四月, 山上的野 杏 花都開了,整個山頭都是粉 色的,可好看了 。」她笑著同他說:「等將來有時機,我一定帶你去看那些杏花。」

他悠然嚮往了片刻,說道:「漫山遍野的杏花,一定好看。」又說道:「西長京外有樂游原,原上也遍植桃李杏花,春天的時候,從樂游原上,還能俯瞰西長京。站在樂游原上,西長京參差十萬人家,城池宮苑,皆在眼底。而樂游原上,春日花開,燦若雲霞。從西長京中遙遙相望,都覺得如同仙境一般,彷彿神仙之地。」他笑道:「我小的時候,最喜歡從家裡悄悄溜出去,去樂游原,在家裡百般煩惱困苦,但是到了樂游原上,那些煩惱就拋諸腦後,就像它的名字一樣,樂游原,我想天上的白玉京,應該就像樂游原一樣,有花,有樹,有水,有山川,是何等逍遙快樂之地。」

她也悠然神往,說道:「我還沒有去過西長京,更沒有去過樂游原。」

他道:「到時候我帶你去。」他又說道,樂游原上有一片茂林,穿過茂林有一個湖,那裡絕無人跡,是他無意中發現的,甚是幽僻。

他笑道:「我小時候有好些玩意兒,怕家裡發現,都藏在樂游原那湖畔的樹林里。受了委屈,心中百般不快活,就跑到那湖畔對著水,大喊大叫,發泄一番,也不覺得委屈了,現在想想,雖然幼稚,但還好有樂游原。」

她拉著他的手,說道:「若是小時候,我能認得你就好了。」

他心中感念,知道她是希望小時候若能認得自己,定然不會讓自己覺得那般孤獨,但是無甚要緊,反正現在他已經遇到她了。從前的孤獨都過去了。

他心裡的喜沒人可說,他心裡的憂沒人可說,但已經過去了,他終於遇見她了。

兩人靜靜的又執手依偎片刻,她忽地想起一事,便問道:「咦,怎麼沒聽見馬叫。」

他們本來將兩匹馬皆拴在檐下避雨,想那小黑一見了小白就要廝咬,但避雨要緊,廝咬就廝咬吧。但偏生此刻才留意,外邊靜悄悄的,只聽見嘩嘩的雨聲,並不聞兩馬廝咬之聲。

兩人起身,推開窗子一看,只見小白乖乖地避在檐下,那小黑偌大一匹黑駒,卻在外頭淋雨,見兩人開窗,小黑打了個噴鼻。李嶷以為它是被小白趕出去的,當下又氣又好笑,便出去牽了韁繩,要將它拉回檐下。誰知那黑駒扯著韁繩不肯過去,李嶷細看,只見檐下堪堪只能橫著避一馬,若是兩匹馬都在檐下,要麼兩匹馬頭頸皆在露天被雨澆,要麼就是兩匹馬後蹄屁股皆要被雨澆。

李嶷一怔,過了半晌方才哈哈大笑,拍了拍黑駒的馬頸,再不管它,徑直回到屋中。阿螢在窗下看得分明,也明白過來,卻也是又氣又好笑,對小白道:「你就不能大方一點,讓一半給它,大家同甘共苦。」

小白一雙大眼睛看著她,長長的睫毛忽閃,顯得十分無辜的樣子,彷彿是在說,它願意讓我避雨,你說我做什麼。

灶間的芋頭烤熟了,傳出一陣陣香氣,兩個人剝了芋頭吃,滾燙糯甜。她臉上吃得都是黑灰,他一時起了促狹之心,趁她不備,悄悄用手指蘸著草木灰,出其不意,突然伸手就在她嘴角畫了兩撇鬍子。她大為惱怒,拿著芋頭皮就砸向他:「真是沒良心,你的馬都知道讓著小白,你卻不讓著我。」

他一邊笑一邊躲閃, 說道:「那不能讓,我倒寧 可你 惱我、記恨著我呢,將來好長時日不見,你想起我來就生氣,豈不是沒那麼難過了。」

她聽聞此話,不由怔了一怔,手也慢慢放下去,是啊,今日歡愉何其短暫,有好長一段時日,只怕他們都不能相見。

她拿了一塊芋頭,出去餵給小黑吃,小黑高興地抿耳甩尾,吃了芋頭,又伸出舌頭舔她的手。小白看得都生氣了,「希聿聿」一聲長嘶,似在警告小黑。但它的韁繩被系得很短,再說了,它是一匹漂亮的白馬,也不願意走到稀爛泥濘的雨地里去。

李嶷在窗前,看著她在晶亮的雨絲中,喂小黑吃芋頭。她回過頭來對他一笑,她的眼睛比雨絲更為晶亮,彷彿匯聚了這世間所有的光。

天色漸漸黯淡下去,雨也下得小些了,似牛毛,似細芒,過得片刻,雨絲更細了,漸漸變成了霧氣一樣,若有似無。

他們該回去了。

她要返回洛陽城中,他要回去鎮西軍的營地,他便將她一直送到渡口。這裡是僻野之地,洛水上的渡口不大,船更小,渡夫無奈,先將她的馬載了過去。

他心裡還有很多話,千言萬語,都想說給她聽,但又覺得,都不必說了,因為她明白,她懂得。她心裡也有很多話,但也知道不必說,因為他明白,他懂得。

兩人站在渡口,暮色蒼茫,極遠極遠處似有人煙,淡青色的煙霧四散開去,融在似有若無的暮靄里。深秋時分,臨夜已經十分寒冷,何況適才又下過雨,只見洛水茫茫,水面上泛著細白的水霧。水畔蘆荻諸物皆已經衰敗枯黃,越發顯得離意蕭蕭。

他聽見「咿呀」的櫓聲,是渡夫搖著櫓回來了,就要渡她過河去了。他心中有萬千不舍,最後終於只是伸手捏一捏她的手,說道:「保重。」

渡船已經靠岸,渡夫招呼著她上船,她忽然從懷中掏出一物,就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看得分明,正是自己那根系著明珠的絲絛。她曾經騙他說丟了,果然她還好好收著。

她說:「你給我繫上吧。」

他一時無措,定了定神,終於伸出手來,接過那根絲絛,十分鄭重的,給她系在腰帶間。明珠在她腰間輕輕晃動,便如他的一顆心一般,緊緊跟隨。

她跳上船,揮手朝他作別。

洛水並不寬闊,渡船漸漸搖到了洛水中間,她的身影小了些,變纖細了些,又過得片刻,渡船已經到達了彼岸。她翻身上馬,又隔河朝他揮了揮手。

他也上馬,朝她揮了揮手。

然後,縱有萬般不舍,她也掉轉了馬頭,沿著洛水,朝下游馳去。

他掉轉了馬頭,方馳出數步,忽然又勒住韁繩,掉轉馬頭,也朝下游馳去。

水上霧汽漸散,暮色愈濃,洛水輕淺,兩騎隔著洛水,一起疾馳。她遙遙望著他,他也遙遙望著她,緊緊追隨。

隔著洛水,她大聲道:「十七郎,你回去吧。」

他大聲道:「阿螢,這二十年來,我未曾有過今日這般平安喜樂。」

她微微一笑,馬蹄輕快,兩騎雖隔著洛水,但相伴疾馳,她心中也有無限喜悅,高聲答:「十七郎,我也是!」

她聽見他的聲音,充滿了喜悅與期待,他大聲喊:「待到天下安定,你我並肩同遊樂游原!」她笑著高聲應答:「一言為定!」

【上冊完】 注釋

[1]出自【唐】李白《古風·其十九》。[2]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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