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游原》第二章 白露

作者: 匪我思存

所屬書籍: 樂游原小說

(1)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這天恰好乃是白露節氣,距離望州城百多里外,有個行商來往必經的滑泉鎮,素有塞上江南之稱,雖說是鎮,因為地處關西要道,人煙稠集,卻比一州一府都並不遜色。值此時節,西北諸鎮正是清秋寂寂,井桐墜葉,偏偏滑泉鎮因為多溫泉、地氣蘊厚之故,所以草木繁盛,仍如夏時風致。

這滑泉鎮上更有關西道上一等一的溫柔鄉、銷金窟,便是南來北往的行商皆知曉的響噹噹名號:知露堂。若是尋常勾欄伎舍,倒也罷了,偏偏這知露堂,用著的乃是色藝雙絕的小倌。十四五歲的清秀少年,若論雅,可與客人吟詩唱和,聯句猜謎;或論俗,便是搖盅吃酒,走馬彈丸,無一不精,無一不妥。

今日這知露堂中,著實也熱鬧得緊。廳中待客用的敞廳中設滿了宴席。此刻滿堂賓客卻都屏息靜氣,連手中扇子都不搖了,因這敞廳正中,用黑檀木圍出高不過尺許、方圓不過丈許的一方圓台,台上鋪著紅氍毹,台上端坐一人,正是這知露堂的頭牌小倌阿越。他姿容雋秀,懷抱琵琶,五指輪飛如旋,一曲清商,正奏到要緊處。

「行道苦……」阿越一開腔,聲音清越高昂,如銀瓶水迸,「黃土嗆喉塵滿面,行得百里不見井,朝向日行露中宿。行道苦,前不聞鈴後不見,誤歧途,多少道中白骨枯。行道苦,君莫行,且飲此酒歇金烏,人間有情是別離,銀漢無聲花間住……」

他越唱曲子越慢,聲音卻越是清雅麗正,便如潺潺山溪一般,唱到最後一個「住」字,聲音漸淡漸無,和著琵琶的弦音,裊裊繞樑。廳中長窗皆開,而庭中晚香玉、茉莉諸花正盛,香氣盈人,便似真欲挽人花間住一般。歌喉漸息,弦音餘韻,在這滑泉鎮余暑未消的傍晚,眾人便如飲了雪泡水一般,如痴如醉,好久才鼓噪起來,紛紛叫好。更有人開了裝滿金錢的匣子,豪闊萬分地抓了滿滿一把碎金粒子,朝著台上扔去。滿台金雨之中,阿越卻淡然地站起來,拂身行了個禮,就轉身在侍奉的引護下從廳中退走,連眼角餘光,都不曾瞥一下那滿地金子。

唯有台邊四個家僮,眼明手快,頓時將台上的紅氍毹圍攏,連金子帶紅氍毹,一併收攏捲起,退至一邊清點稱量,再齊聲報出金子的分量,問清這位客人姓名,便齊齊躬身行禮,朗聲道:「奴等替阿越謝皮四郎賞!」

頓時滿堂皆是喝彩聲。另有一個清秀家僮上前,送了那位皮四郎一支含苞待放的晚香玉,並延請客人後堂待茶。

那皮四郎得意揚揚,隨手將晚香玉簪在自己頭上,在滿廳艷羨的目光中徑直往後堂去了。

幾個行商模樣的人,宴座設在廳中西南角,斜對著那檯子,正好目送那皮四郎大出風頭得意而去。一個行商便道:「這皮四素來懼內,被他娘子約束得厲害,手頭並無多少銀錢,如何這般豪綽起來?」另一個行商便撇了撇嘴,說道:「你哪裡知曉,這皮四郎因為是望州郭將軍的姻親,討了文書告身,專司往望州押解軍糧,可不是發達起來?」先前說話那行商便壓低聲音道:「什麼文書告身,還不是亂命,聽說十七皇孫領著鎮西軍,活生生把孫都督的三萬大軍陷殺在里泊……」

「噓!」另個行商便作噤聲之態,並環顧左右,將聲音壓到極低,「這皇孫不皇孫的,那是我等可以議論的事嗎?飲酒,飲勝便是。」數名行商當下會意,頓時喧嘩划拳,熱鬧起來。

他們如此這般,卻萬萬不曾想到,他們口中那十七皇孫李嶷,此時此刻竟然正身處知露堂的後院中。

李嶷倒掛金鉤懸在檐角,借著漸濃的暮色掩映,悄無聲息翻身伏在瓦上,謝長耳貼瓦細聽,旋即朝李嶷點了點頭。兩人在軍中久已搭檔熟稔,無須一言。幾個起落之後,李嶷輕巧如葉般落在後院深處的一處屋頂,謝長耳則伏在高高的

屋脊上,眼觀四路,耳聽八方。

李嶷伏在瓦松之間,探頭一望,底下屋中已經掌燈。暈黃的燭光透過窗紗映在院中洗潔如鏡的青磚地上,便如一層澄澄金粉一般,又似青糕上汪著一層桂花糖。他正待探身溜下去,忽見高脊之上,謝長耳以手握拳示意,李嶷便知屋中有人進出,只得耐心伏低。

鎮西軍中缺糧已久,李嶷便與裴源商量,下望州取糧。但望州城池堅固,卻不是他們這點兵力就可以奪城,半道硬劫糧隊,又恐驚動望州守軍,因此李嶷便盯住了承應運糧差事的皮四郎,看他如何行事。只是李嶷也沒料到,那皮四郎居然一入滑泉鎮,就進了知露堂這等銷金窟。

這幾楹房舍正是那頭牌小倌阿越的住處。他本性疏淡,素來不愛應酬,此時借口更衣,久久不肯出去見客,知露堂的邱掌事便進來苦勸:「那皮四郎若是位尋常行商,我也絕不難為你。只是適才聽皮四郎說,他此番是替孫大都督的討逆軍運送軍糧,乃是一位正經的運糧官,不論如何,你且去陪他吃盞茶。」阿越正自憑几調著琵琶弦,垂目道:「若個俗人,阿郎怕他,我是不怕的。」邱掌事心中早有計較,笑嘻嘻地道:「好孩子,我哪有你這般膽氣,你既不願見,我回了他便是。」轉身便出去了。

阿越低眉信手調著琵琶,「得弄得弄」有聲。

琵琶聲斷續傳來,眼見皮四郎從後門進入屋內,李嶷便輕巧地從窗中翻進屋內,只見簾幕低垂,他揭起簾幕,發現簾幕之後乃是一方湯池。李嶷知曉這是引得城外溫泉活水,由暗渠匯到城中,再引入各家湯池。城中豪闊之家,多設湯池,這銷金窟似的知露堂自不例外。想必這名叫阿越的小倌被知露堂視作搖錢樹,這間有湯池的院子,便分給他住。

池水熱氣氤氳,因已天色漸晚,服侍阿越的家僮,早就在池中灑滿香花,朵朵香花被熱氣蒸騰,馥郁芬芳,中人慾醉。這知露堂行事作派素來豪奢,那池面挨挨擠擠浮著一層香花,遮掩得連池水都看不見了。

李嶷藏身簾幕之後,四下一望,並不見人,兀自沉吟,忽聽得腳步聲微動,卻是一名家僮,正引著那皮四郎躡手躡腳地進來。

只聽那家僮低聲道:「邱掌事請郎君且在此稍待。」言畢便掀開簾幕,徑直向前屋去了。

那皮四郎滿心歡喜,就在池畔一張軟榻上坐了,只覺滿池香花,便如同自己心花怒放一般,觸目所及,風軟簾輕。想到待會兒便可與阿越好生親近一番,再也按捺不住,躺倒在榻上,搖著腿兒,哼起小曲來。

李嶷從簾幕之後悄無聲息走近軟榻,一步近似一步,耳中聽得皮四郎那荒腔走板的小曲兒,正待要乾淨利索的一掌將他擊昏,不料窗外遙遙傳來短促數聲鳥鳴,正是謝長耳示警。旋即聽得一陣喧嘩,卻是數人腳步匆忙,直奔浴室而來;屋後腳步切切,卻另有一群人,也奔浴室而來。

這般前後包抄,事起倉促,李嶷頗有急智,不假思索,順著池沿悄無聲息沉入湯池中,榻上的皮四郎只聽到輕微一響,轉頭看時,只見池面香花,微微晃動,風吹簾櫳,似也吹得池中香花微動。

李嶷閉氣入水,耳邊忽聽得極輕一聲,彷彿風吹簾櫳,心下卻知絕計不是。他水性極佳,水中睜眼一看,果然湯池另一側,卻有人同他一樣,悄沒聲息,正緩慢沒入水中。

(2)
湯池並不大,兩人於水底相距不過丈許,那人水中同樣耳目聰慧,兩人四目相對,各自閉氣。李嶷卻慢慢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唇邊,示意噤聲。那人微微點頭,似表同意。兩人潛伏水底,隔著水面漂浮的香花,卻聽上面吵嚷起來。

原來那邱掌事收了皮四郎的重金,私作主張將那皮四郎放進這後房,不想被那阿越發現,頓時發怒,喚進家僮來要將皮四郎逐出。皮四郎既得見阿越,喜得便如天上掉下個活寶貝,哪裡肯走,苦苦糾纏不說,那邱掌事亦帶人進來苦勸,忽然又一陣喧嚷,竟是一名隊正率兵丁闖入,呵責那皮四郎,身負要緊公事,卻擅自離了護衛來此。

這偌多人在池畔糾纏吵嚷不休,池底二人雖然水性頗佳,但也難耐,李嶷只覺得心跳如鼓,知道閉氣已近極限,那人亦是如此,嘴邊冒出一串細密的氣泡。那人見李嶷望來,便用手向上指了指,示意李嶷先上去,李嶷哪裡肯應允,只在水裡緩緩做了一個相請的手勢,那人見狀,卻毫不猶豫手一翻,竟持短小利刃朝李嶷直刺過來。二人瞬間在池底無聲無息地過了數招,李嶷只覺得此人心思敏銳,用招狠辣,十分難纏。片刻之後,李嶷終於尋機抓住此人手臂,便用力往上一送,逼其上浮。那人機變極快,反倒借他這一抓用力向下墜,反擰他向上送,兩人僵持瞬息,皆已屏氣到了極限,胸腔便似要炸開一般,李嶷當機立斷就勢往下一沉,卻勾住那人的腰,用力往上一送,那人掙扎抓緊李嶷,兩人被迫一起浮出水面。

兩人破水而起,水面無數香花隨著漣漪不斷蕩漾,隔著池面氤氳的水汽,李嶷只見那人雙眼如寒星灼灼照人,目光似在自己臉上一繞,卻有數瓣香花,隨著散落而下的水滴,正巧沾在其人鬢角臉側,襯得那人下頜真如白玉琢出一般。此人心思十分敏慧狠辣,朝李嶷只此一望,立時於水下又是手腕一翻,不知指尖夾著什麼利物,想要刺向李嶷。池畔一眾人看到兩人忽然從池底冒出,早就瞠目結舌,震驚不已。李嶷手一探,於水下牢牢捏住那人手腕,卻就勢將其往自己懷中一拉,狀若親昵,實則挾制,用匕首於水下抵住了那人柔軟的腰腹之間。

這一捏一拉之間,水下種種兇狠之態皆被水面挨挨擠擠的香花遮掩。只說池畔那皮四郎眼睜睜看著兩人如此親昵,卻不由得氣惱悲傷:「阿越!你…….你竟然在房內藏著男人,還藏了兩個男人……」他一語未完,竟已帶哽咽之聲。

李嶷見機何等之快,一轉念便用力將那人拽入自己懷中,水下匕首仍抵著那人腰間,口中卻解釋道:「不不!你誤會了!我們倆只是一時情急……所以オ…….所以才…….」他故作羞澀難言之態,池畔眾人只見他二人渾身濕透從池底而出,情狀纏綿相互依偎,兩人臉上更皆暈紅之色,哪知道那是適才閉氣所致,又兼此處乃是風月之地,只道二人真的在此行不軌之事,卻被自己等人撞破。

阿越素性愛潔,此刻早已嫌棄至極,厲聲道:「真真不知廉恥!都從我的屋子裡滾出去!」又指了指皮四郎,吩咐左右:「把這人轟出去!叫人來換了這池子里的水。」

那皮四郎聞言大驚,哪裡肯走,直扯著阿越的衣袖連聲哀求,又那隊正率著兵士,非要立時就架走皮四郎,任由邱掌事苦苦相勸,卻是勸了這邊又拉那邊。趁著池畔眾人亂作一團,池中的李嶷拽著那人從池中起身,只將手縮在袖中,隔著袖子將匕首抵在那人腰眼之上,狀若親昵攬著那人的腰,徑直從後門出屋而去。

待李嶷挾制那人出屋穿過跨院,又穿過兩重僻靜院落,天色早已經黑透。李嶷正待要發訊號招呼謝長耳,那人卻是猛然一揮手掙脫,指尖一探,李嶷閃避,微不可察的數枚寒芒擦著他的脖子飛過去,李嶷拔出匕首,揮刃格開,只聽細密的叮叮數聲,原來那人指尖一直藏著細針。

李嶷不由冷笑:「出手就想傷人,你是什麼人?」那人見一擊不中,默不作聲,立時從袖底翻出一把金錯刀繼續刺向李嶷。李嶷喝道:「這裡是清雅小館,你一個女人跑到知露堂來做什麼?」

那人這才冷冷道:「誰說我是女人?」

李嶷攻向她腳踝,喝道:「纖足!」那人揮刀擋開,李嶷不待招數變老,已經借勢又攻向其腰際,口中喝道:「蜂腰!」那人機變極快,避開李嶷這一擊,旋刀相對,差點割傷李嶷的手,李嶷手腕一翻,刺向其肩,喝道:「削肩!」那人手中金錯刀上挑去擋李嶷的匕首,李嶷惱她招式狠辣,匕首一沉,刃尖便已刺破那人衣物,只聞「叮」一聲細微聲響,似刺中什麼金飾佩物之屬,眼見就要傷及皮肉,那人已堪堪閃身避開,伸手捂住了肩頸衣物被刃尖刺破之處。

李嶷這才冷笑道:「還說你不是女人?」

那人眉尖輕挑,回手卻又是一把細針,李嶷知她針尖必煨了毒藥,急閃躲避。恰在此時,一青衣壯漢闖進院中,抬臂卻向李嶷射出一支冷箭,那冷箭來勢極快,明顯為勁弩所發,李嶷揮刃格擋,擊斷那支弩箭,卻也被震得手腕隱隱發麻。那青衣壯漢一言不發,又抬臂連射,原來他臂上綁著一架小巧弩機。李嶷心知厲害,只得連連閃避,那喬裝的女子卻趁隙攻上來,手中金錯刀急刺李嶷胸口,待李嶷回身,她這一刺為虛,輕巧擰身,左手已就勢抽走李嶷掖在腰帶內的一條絲絛,李嶷心中一驚,探手抓向喬裝女子肩頭,口中喝道:「還給我!」

只見那喬裝女子嫣然一笑,真真灼如朝陽,燦如明霞,卻是連退數步。只聞「啪、啪」數聲,青衣壯漢又是數支弩箭接連破空而來。李嶷閃避格擋之時,謝長耳持刀匆忙越牆而入,又有數名青衣壯漢緊追著謝長耳,皆湧入院中,以弩箭相對二人,顯是那喬裝女子的同夥。李嶷見此情狀,冷笑一聲,從謝長耳手裡接過長刀,預備再戰,只見那喬裝女子微微示意,那些青衣壯漢便不再戀戰,簇擁那女子緩緩而退。李嶷見對方人多,更兼弩箭厲害,一時並不追擊。謝長耳卻是凝神細聽了一番,才對李嶷言道:「這群人外頭另有接應,是坐馬車走的。」

李嶷點一點頭,回頭望一望阿越院中,遙遙只見燈火通明,人聲喧嘩,似仍在吵嚷不休。顯然此番打鬥雖然激烈,但動靜極小,並未驚動彼處。李嶷便道:「先回去再說。」

(3)
他們在滑泉鎮所選的落腳之處,原是一所行商的宅子,門前大路敞闊,後邊卻又有東西角門,出入便利。又因這周近皆是行商的宅院,所以極為幽靜。裴源等人皆喬裝在知露堂外接應,而老鮑身上有傷,留在宅子里,早就做好了湯餅,一見眾人回來,便端上飯食。

眾人悶聲不響吃完湯餅,這才商議適才知露堂中的情形。李嶷素來膽大心細,早捏了那青衣壯漢所射一支箭在袖底,此時便將箭支遞給裴源細細察看。

裴源端詳著箭支,說道:「這種精鋼小弩我曾經見過,是奉父親回京都面聖的時候,定勝軍中崔倚的親衛所佩,當時父親見著了,誇說精巧無比,我在旁邊看著,也覺得這弩弓做得小巧精緻。」

李嶷想起那位喬裝女子,不由點了點頭:「今日必然是崔家的人。」

細想之前知露堂中種種情形,此女子隱然為崔家今日諸人之首,此番第一次與崔家交鋒,便可見其行事作派,隱密周詳又詭黠狠辣。李嶷又道:「既然是崔家的人,八成也是沖著這皮四郎和糧草來的。」

裴源默然。崔倚雖然名義上只是盧龍節度使,實際上扼守幽州,連同更北的營州等大片州郡,皆是崔家定勝軍世鎮之地,千里沃野,自不乏糧草。自孫靖謀逆後,崔家態度游移不定,崔琳在相州恃兵自重,便可見一斑。崔氏又多方探尋脫出京都下落不明的太孫,明顯並不想就此膺服於李嶷為首的勤王之師。此番既派人潛入滑泉鎮,更顯來意不善。

李嶷卻伸了個懶腰,道:「既然崔家人都搶先下了一手,咱們總要應局。我有個法子,明兒一早,就正大光明去把那皮四郎給綁了!」

裴源不由精神一振。當下李嶷三言兩語,說出明日綁人之策,眾人皆拊掌稱妙。裴源笑道:「十七郎此計大好,既不露行藏,又能不動聲色拿住那皮四。」當下商議既定,安排下值夜之事,眾人自回房安寢。

李嶷雖貴為皇孫,但在軍中,素來與諸人一般無二。這宅子不過七八間屋子,三四人合住一間,今日李嶷與老鮑、謝長耳同住一屋,謝長耳排了上夜值宿,李嶷便對老鮑說道:「我出去洗腳。」

老鮑聞言嘿嘿一笑,說道:「只有你跟個娘們兒似的,睡前總要洗腳。」便告訴李嶷水井所在,是在出了宅子的後巷之中。

李嶷從角門出了宅院,只見清輝漫天,一輪秋月,照得遍地光潔。遠處隱隱秋山一脈,近處人家屋瓦嶙嶙,皆好似水墨畫軸,浴在這輕紗一般的月色中,唯聞秋蟲唧唧。他踏著月色一直走到後巷,後巷本有一株極大的柳樹,那水井便在柳樹之側。月色從疏疏的垂柳枝條間灑下,井欄旁鋪著青石板,被月色映襯得瑩然如洗。

因著溫泉地氣蘊熱的緣故,雖是白露時節,井水亦是觸手生溫。李嶷搖著轆轤汲上水來,先嘗了一口,只覺十分甘甜,並無溫泉的酸澀之味,便又多飲了幾口,這才解了上裳,隨手將衣裳搭在井欄之上,拎起木桶,往身上澆潑沖洗。他在知露堂中,被迫在那香花池中浸了多時,那池中不知又放了何種香物香料,他一直覺得身上香氣熏人,直如被脂粉遍塗一般,十分彆扭難受。此刻往身上沖澆了幾桶水,渾身上下不再有那種甜膩膩的香氣,終於鬆了口氣。

他正待再打一桶水,一扭頭,忽然看到不知從何處飛來一只螢火蟲,正巧停棲在井欄之上,當下屏息靜氣,小心的探手去捉,不想那螢火蟲忽然覺察似的輕盈飛起。他不過一笑了之,忽聽不遠處傳來極其輕微的一聲,彷彿有野貓踏過落葉,但李嶷為人何其機警,立時一手抓起搭在井欄上的衣服,回手旋開衣裳往身上一披,另一只手已然拔出腰間短刀,足下在井欄上輕輕一蹬,騰空躍起,直直朝有聲響之處刺去。

那人本隱身在牆角陰暗之處,李嶷這一刺疾若閃電,那人亦是機敏,幾乎是同

時脫手數枚寒芒,直朝李嶷射來,李嶷旋身在半空中避過寒芒,仍舊直刺那人

眉心,那人寒芒脫手之際便輕巧向後仰倒,李嶷手腕一沉刀尖上挑,這一刺雖被那人避過,卻堪堪挑中那人發間玉簪,玉簪瞬間被刀尖撞得飛出翻落,李嶷左手一探接住玉簪,右手手腕仍舊前送,刀尖從那人如瀑般的烏黑髮絲間擦過,無數螢火蟲四散飛起,那人雙眸在夜色之中倒映著螢火點點,真比天上星河更加璀璨萬分。

李嶷左手持玉簪,本來已經刺向那人咽喉要害之處,此時忽然力道一頓,借著月色,他早已認出此人,不由脫口說了聲:「是你?」

原來正是知露堂中那喬裝女子,她此刻散發披袍,雖被玉簪抵住咽喉要害,臉頰真與那白玉簪一般皎然,但她眼中似含著薄冰一般,並不出聲,袖子一翻就勢去奪玉簪。

瞬間二人已經過了七八招,皆是以快打快,那女子忽然抬手,李嶷早知道厲害,急忙閃避,只聞「啪啪」兩聲疾響,兩支弩箭已經深深釘入井欄,箭芒在月色下泛著幽微藍光,顯然煨毒。

李嶷惱她出手狠辣,當下再不留情,數招之後,佯作攻其肩,待她回身招架時,尋見破綻,當下便一腳將那女子踹落井中。那女子心思如電,落入井口的瞬間,忽揚聲道:「我知道太孫在何處!」

李嶷聞言大驚,不假思索伸手去抓那女子的肩膀,想將她從井口拉出,剛剛抓到她的肩,只覺手背一麻,心中暗道不好,手腕已反被那女子握住。那女子借這一抓之力,便如燕子般輕巧翻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脫出井口。

李嶷手背那點麻痹之意已經沿著血脈散開,瞬間半邊身子皆麻痹不能動彈,那女子足尖在井欄上一點,就勢一踹,將李嶷「撲通」一聲踹落井中。

幸得那井水不過丈許深,他落井之後,並未嗆水便奮力站起。但井口又高又深,四壁濕滑,絕難攀爬。李嶷舉起手背,借著井口透進來的月色一看,果然手背上扎著一枚細如牛毫的細針,顯然針上浸了麻藥。便在此時,那女子於井口俯身,向下張望,兩人四目相對。

李嶷脫口問:「你是不是崔家定勝軍的人?」那女子慧黠一笑:「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李嶷此時已然明白,此女只怕早也已經猜度過自己的來歷,知道自己必然是鎮西軍的人,所以適才危急之時,才脫口謊稱知道太孫下落,誑得自己伸手拉她。他與她不過於知露堂中匆匆一面,兩次交手,她雖是女子,但心思機敏,絲毫不落下風,實在生平罕見的勁敵。他心思一轉,正想著如何能脫此困境,忽聽腳步答答,遠處似有人來了。

那女子顯然也已聽見,身形一閃就從井口消失不見。李嶷聽得這腳步極熟,果不然,只聽似是老鮑的聲音,在井外喊了一聲十七郎。想是老鮑見他遲遲不歸,尋了出來。

李嶷道:「我在井裡。」

老鮑聞言大驚,撲到井邊向下一望,連忙將井繩扔了下來。李嶷暗自捏住衣角,用衣服隔著,小心拔去手背上的細針,這才緣著井繩攀了上來。老鮑將他拽出井口,見他全身濕透,模樣狼狽,不由奇道:「你來洗腳,如何洗到井裡去了?」

李嶷不動聲色,笑道:「本來想救只野貓,結果卻被撓了一爪,倒害得我收勢不及,撲到井裡去了。」

老鮑嘲弄道:「你這般身手,倒被一只貓捉弄進井裡,若是傳回牢蘭關去,怕不成了天大的笑話。」

李嶷卻甚是洒脫:「笑話便笑話,也不知是誰,那年獵狼,狼沒打著,倒把自己的腳讓捕獸夾給夾了。」

老鮑不過嘿嘿一笑。

李嶷舉目四望,只見井欄之畔,螢火蟲星星點點,於秋夜中四散飛去,風吹得柳枝輕柔拂動,哪裡有那女子半分痕迹,若不是袖中那支玉簪,適才種種,真恍若一夢罷了。

(4)

卻說第二日一早,阿越起身盥洗,方在梳頭,隔窗忽見那皮四郎獻寶似的捧著一只紙匣,笑嘻嘻從院子外頭進來。阿越一見了他,眉頭不由一蹙,那皮四郎卻在門外整了整衣冠,這才走進屋子來。見了阿越,便做小伏低,捧著那紙匣,溫聲道:「阿越,上次是我不該,倒拿那些金啊玉啊的俗物來,沒得辱沒了你。這是德華樓的包子,都是你愛吃的餡兒,有蟹黃的,火腿松蘑的,還有素三鮮的,你看,這還熱氣騰騰的,快趁熱吃吧。」

阿越聽他這般說,臉色才緩了一緩,看了看那包子,道:「倒勞煩你費心了。」皮四郎聽了這一句,便如聖旨綸音一般,樂不可支,連聲道:「不費心不費心。」

站在一旁侍奉的家僮見他如此這般情狀,忍俊不禁掩口而笑,阿越卻瞥了這家僮一眼,淡聲道:「既有客至,還不奉了朝食來。」

阿越性情素來不苟言笑,家僮失笑時便已後悔不該,見他覺察,心下惶恐,連忙斂笑而去。那皮四郎早樂得如心花怒放:「阿越,你這是替我要的朝食?阿越……你這是關心我?」

阿越神色仍是淡淡的,卻道:「你既是客,又這麼早來,便一起用朝食吧。」皮四郎受寵若驚,連聲答應不迭。

阿越自顧自束了發,又從錦囊中取出琵琶來,拿了撥子調音。皮四郎坐在他身側,見他十指如玉,握著撥子調弄琵琶,便如飲了醇酒一般,只當身在仙境,如夢如幻,如痴如醉。

正在皮四郎樂得飄飄然不知身在何處之時,忽聞外面一陣喧嘩,那去傳朝食的家僮闖進來,慌慌張張地道:「小郎,外面有一幫人,凶神惡煞,四處翻檢,說是皮家娘子派來的,要尋拿皮郎君呢!」

皮四郎聞得此言,又羞又急,他素來懼內,更兼在阿越面前失了顏面,不由咬牙道:「這千刀殺的母大蟲,竟然派人尋到此間來!我……我得趕緊避一避,免得連累了阿越!」一時急得團團轉,推開窗子,便要越窗而出。阿越卻道:「且慢!」又說道:「你這般出去,萬一教他們當面撞見,豈不萬事俱休。諒他們一時半分也搜不到我這裡來,你不如換一身衣服,喬裝改扮一番,再從後門出去。」

皮四郎拍著大腿讚歎:「阿越,你果然聰明過人,又這般替我著想。」當下心中直如吃了蜜糖一般,誇了又誇,直到阿越出言催促,這才由那家僮帶著,匆匆去另換了衣服,喬裝成知露堂中的僕役,從後面的小門偷偷溜出屋子。

他躡手躡腳穿過院子,忽聞耳後風聲疾來,旋即腦後一痛,竟然被人一悶棍打翻在地。他被這一棍打得頭暈目眩,正待要張口呼痛,忽見四五個人手執繩索諸物,從花障後一涌而出,為首那個胖子滿臉橫肉,一腳就踏在他膝蓋上,令他不得起身,惡狠狠地道:「四郎真教人好尋!娘子有令,將這廝好生綁起來家去!」

原來這幾人,正是李嶷等人假扮的皮家家奴,那皮四郎何嘗知道,他對自己髮妻畏之如虎,只當真以為是妻子派來捉拿自己的。當下李嶷等人將皮四郎五花大綁,綁得結結實實,然後用木棍從繩結中穿過一挑,四個人輕輕巧巧便將皮四郎四腳朝天,脊背朝下,抬了起來。

他們這般綁人抬人,動作利索得一氣呵成。皮四郎既被麻繩勒得嗷嗷叫,又被人如抬豬羊一般抬出知露堂,顏面全無,禁不住破口大罵:「這個天殺的母大蟲,凶蠻不講理的婆娘,竟敢派人來捉我!我回家就給她寫休書!」又直著喉嚨賭咒發誓:「天雷爺爺在上,再不休了這兇悍善妒之人,我也不姓皮了!」這一番動靜,早就驚動了知露堂中諸人,紛紛或開窗,或走到檐下來,指指點點看熱鬧。

知露堂既做此等生意,早見慣爭風吃醋,或有家中妻室尋上堂中來哭鬧,但這般上門綁人卻是頭一遭兒,眾人見皮四郎這般狼狽模樣,自是禁不住好笑。

那老鮑故作凶蠻之相,瞪著眾人斥道:「看什麼看!再看我們家娘子就報官,說你們這堂子詐騙金銀!抄了你們知露堂,把你們這些人統統抓起來!」

他們這般作態,更兼皮四郎那一通叫罵,自然無人有半分起疑。當下順順噹噹將皮四郎自那知露堂中抬出,上了門口馬車,揚長而去。

待將那皮四郎綁到城外僻靜處,李嶷等人仍假作皮家僕役,恫喝威嚇,言稱皮四郎此番出門,就是故意撒謊哄騙家中娘子,所為只是來知露堂尋花問柳,說道家中娘子如何生氣,命要敲掉皮四郎的牙齒以作懲戒。那皮四郎早沒了知露堂中那般膽氣,連聲辯解自己此番是替望州郡守郭直將軍去押解糧食,之所以身在知露堂,只是路過而已。

他這番言辭,老鮑故作不信,拿著斧子便在他門牙上比畫:「胡說八道!少拿郭將軍出來扯大旗!你拿官府家出來嚇唬娘子,罪加一等!」

皮四郎渾身篩糠一般,急得賭咒發誓:「天爺在上,真不敢哄騙娘子,我此番出門,真的是替郭將軍押解糧草去了!至於那知露堂,實實是郭將軍遣使出城接應,叫我去那堂中吃了杯水酒!所為也是談糧草之事,並無其他心思!」

李嶷朝老鮑使了個眼色,李嶷接過斧子,用手指試了試鋒芒,說道:「你少在這裡扯謊了,無憑無據,就聽你張口瞎編,我們自是不信,你更別想誆騙娘子!我看,還是按照娘子的囑咐,敲下你一顆牙來,你才會說實話。」

那皮四郎聽他如此言語,忽得靈光一閃,大聲道:「有憑據!有憑據!我有郭將軍的解糧對牌,是軍中的對牌,可以作憑據,我真的是販糧去了!」

李嶷不緊不慢,問道:「那對牌在哪兒?」皮四郎道:「就在我腰間革囊里。」

老鮑當下探手去他腰間細細摸索,片刻後朝李嶷搖了搖頭,示意並未有對牌,李嶷凝眉沉聲道:「哪有對牌!你到此時此刻,竟然還東扯西拉,想要誆騙我們!」

皮四郎幾欲哭出來:「有對牌,我真的有對牌啊!」李嶷用斧子挑開他手上的繩索,皮四郎慌忙伸手在自己腰間革囊里摸索,到最後索性將革囊整個都翻了過來,只有一些散碎銀錢,哪裡還有對牌。

李嶷舉著斧子作勢要敲下,皮四郎嚇得哭叫道:「我真的有對牌啊!我真的有對牌,這對牌我須臾不敢離身的!」

李嶷喝問:「那對牌去哪兒了?」

皮四郎哭著道:「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對牌去哪兒了!」眼見李嶷手中雪亮的斧子不由分說狠狠劈向自己,頓時嚇得雙眼翻白,就此暈了過去。

老鮑摸了摸他頸中的脈搏,沖李嶷點點頭。李嶷便與裴源走開了說話。裴源道:「如此看來,他確實不知道對牌已失。」

李嶷卻微微嘆了口氣:「只怕崔家的人已經捷足先登了。」

裴源微微一怔,李嶷卻朝樹下的皮四郎努了努嘴,說道:「綁他出來的時候,他穿的不是自己的衣裳。」

裴源恍然大悟:「只怕還在知露堂中時,對牌已經被人趁機偷走了。」

李嶷點了點頭:「不知崔家的人怎麼辦到的,八成還是崔家那小女娘的計謀,狡黠狠辣,此乃勁敵。」想到昨夜在那井畔,崔家那小女娘機敏善變,自己明明已經佔了上風,卻被她一句「太孫」誆騙,竟被踢入井中。生平以來,從未遇見過這般人物,更從未吃過這般悶虧,不由牙根一陣發酸。

裴源見他如此評價,不由皺眉道:「崔倚的兒子,竟然十分擅用兵,這倒也罷

了,麾下又這般人才濟濟,只怕所志不小。」

李嶷嘆道:「崔家所志不小又能如何,如今這天下大亂,誰沒有各自的一腔心思,崔家打著自己的算盤,只怕不僅想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更想借勢而為,借刀殺人,如今趁著咱們缺糧,就和那孫靖心照不宣,想把咱們堵死在這關西道上。」

裴源道:「既被崔家的人捷足先登,拿走了對牌,那咱們問出糧隊所在,帶著皮四迎上去,八成還能接住糧食。」

李嶷搖了搖頭:「恐怕來不及了。」頓了頓,說道:「若是我是崔家的人,既有對牌在手,此時此刻就帶著人喬裝改扮成望州守軍,大搖大擺去糧隊接糧。」裴源皺眉想了一想:「沒想到咱們這一番苦心謀劃,竟然給崔家作了嫁衣。」李嶷忽然一笑,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自孫靖作亂以來,崔家趁著焉山南麓空虛,派兵佔據了不少城池。這一次,他們百密一疏,咱們也來撿個現成的便宜。」

裴源微微一怔。

李嶷笑道:「如果望州郡守郭直得知皮四失蹤,糧草可能出了紕漏,會如何行事?」

裴源脫口道:「他定會立時率軍出城接應糧隊!」

「對!」李嶷笑眯眯,「既然望州城中空虛,咱們且暫不顧糧草,先賺一座望州城。」

從來是守城易,攻城難,如若有望州在手,近可挾制并州、建州,遠可逼近洛水,直指關中。連東都洛陽都變得可望可及,正因為望州如此要緊,所以孫靖才源源不斷送出糧草,以支援望州。裴源想到此處,不由得精神一振。

李嶷一猜即中。那皮四郎原本乃是偷偷溜出滑泉驛,偏在知露堂中又被綁走,護衛他的兵丁城裡城外遍尋不著,只得硬著頭皮趕往望州報訊。望州郡守郭直聞訊大怒,親自帶了城中守軍,傾巢而出,去接應糧隊。

李嶷與裴源率了幾千兵馬,先遣人喬裝混入城中,裡應外合,寥寥無幾的守軍不戰而降。並未多費周折,就順順噹噹拿下了望州城。

話說既佔據了望州城,老鮑與謝長耳便興興頭頭,帶著人好好查點了一番城中存糧,所余不多—這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不然為何孫靖從朝中送來偌多糧草。不過,城中存糧亦夠數千人這好幾日的嚼裹,尤其還有米面鹹肉,可慰傷兵。裴源喜出望外,先安排下伙夫廚子,好好做一頓飽飯,以饗同袍。

李嶷卻不慌不忙,親自帶著人在城樓上巡望,裴源登了城樓,見他不住眺望,便問:「是擔憂郭直返身回來,攻城惡戰?」

李嶷眯著眼睛,望了望西斜的太陽,說道:「崔家那個小女郎,狡黠過人。我覺得她不僅會派人拿著對牌去接糧,只怕她的如意算盤不僅如此,既然猜到郭直會率軍出城,那她接了糧草,就直奔望州而來,賺開城門,一箭雙鵰。這樣她既劫了糧草,又劫了這望州城。」

裴源不由瞠目結舌:「天下竟有這等狡猾無恥之徒!」

言談之間,城外的游騎哨探已奔回來傳訊,正是有大隊糧草押運著往望州城中來。李嶷精神一振,當下傳令闔軍上下,於城牆後埋伏守衛,切切在糧草未進城之前,不要露了行藏。上上之策當然是等著那崔家押運的糧草進入城中,來個瓮中捉鱉。再不濟萬一被崔家的人發現,也得大戰一場,留下糧草。

至於李嶷,他私下裡盤算,若是能就此擒住崔家那個小女郎,自己定要一腳把她踹進井裡,好報那晚的落井之仇。

裴源見李嶷神色淡然,不遠處已經依稀可見糧隊連綿的車馬,踏著夕陽正朝望

州城門緩緩而來,忍不住追問:「你是如何猜到她會有此番作為?」

李嶷不經意道:「如若我是她,我也這麼干。先劫了糧草,再劫了望州城。」

裴源摸了摸腮幫子,一時竟不知說什麼才好。城牆上下的諸人,早就屏息靜氣,等待糧隊進入城中,就關閉城門圍而殲之。誰知糧隊行至城下,忽然有一騎越隊而出,借著初秋最後的殘陽餘暉,李嶷從城堞縫隙里,只見那人雖然一身素色圓領袍子,束髮戴著襆頭,乍一看宛如少年郎,但身形纖麗,明眸燦然,只怕化成灰了李嶷都認得出,正是崔家那個小女郎。

但見她朝城樓上一望,扭頭吩咐了一句什麼,糧隊立時調轉方向,後隊變前隊,驅趕著拉車的騾馬,竟然匆匆而去。

此時暮色漸濃,裴源再也忍耐不住,探身而望,只見糧隊急急離去,只留下道路上一股股激起的煙塵。裴源急問:「怎麼辦?追不追?」

李嶷搖了搖頭,聲音中倒並沒有多少惋惜:「不用追啦,她若是進城來,咱們自然可以一戰,要是追出去,八成徒勞往返,還會再失了這望州城。」

裴源恨聲道:「不知她怎的瞧出了破綻,這世上竟然真有這般狡黠無恥之徒!李嶷卻是嘿嘿一笑,說道:「她若是真撞進城來自投羅網,那還頗令人有幾分失望。被她瞧出破綻,這才是她應有的本事啊。」說完,也不管裴源,收了手中弓箭,自顧自拾階下了城樓。

裴源茫然看著他的背影,似未聽懂他適才說的話,只得揚聲問:「你做什麼去啊!」

李嶷頭也沒回地答:「吃飯!」

【5】

第二日一早,李嶷方含著柳枝在官舍廂房前凈齒—郭直這郡守的官舍建得敞大闊亮,就被李嶷當作兵營用了,傷兵皆住在此處,他就住了一間朝北的下房,雖然是下人的屋子,但比之在荒野里風餐露宿,自然好了許多。他正含著柳枝凈齒,卻見裴源匆匆走進來。

「十七郎,郭直在城外三十里紮營,雖派了哨探來往,似乎也不打算攻城。」李嶷拿青鹽水漱了口,方才道:「他大意輕敵,中計出城,丟了望州,孫靖那脾氣,素來暴躁酷烈,若是得知,只怕立時就要砍他的腦袋。所以他徘徊城外,以他的兵力,既不足攻城,卻又無法求援。」

裴源笑道:「這郭直確實處境尷尬。」

李嶷道:「郭直不足慮,但現在崔家的人,只怕又要生事。」裴源不由微微一怔。

李嶷道:「崔家那個小女郎,心思敏捷,她雖劫走了糧食,但眼見望州城落入我們手中,必不甘心。如今郭直率軍孤懸城外,無城可據,無糧可食,又不敢求援,處境尷尬,若我是她,必然去郭直軍中和談,好與他合圍攻城,拿下望州,踢我們出局。」

裴源聽他如此言說,不由問:「那該如何?」

李嶷笑道:「我們自然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我出城去與郭直假作和談,等我到了郭直軍中,崔家的人自然會考量一下,是與我們為敵划算,還是與我們結盟先收拾了郭直那點兵馬划算。」

裴源不由皺眉:「十七郎,你說得有理。但你去太冒險了,還是你據守城中,我出城去郭直軍中,與崔家的人面談吧。」

李嶷看了裴源一眼,慢悠悠地道:「當然是小裴將軍去。我呢,好生給郭直寫上一封手書,蓋上平叛元帥的大印,以顯示咱們的誠意。」

裴源一怔,不由道:「你不是說帥印那勞什子太累贅,放在父帥營中壓根沒帶出來過。」

李嶷渾不在意:「拿蘿蔔刻一個不就得了,咱們之前不都這樣幹嗎?」裴源又是一怔,忽得醒悟過來,急道:「那可不成,萬一被識破…..」

李嶷拍了拍裴源的肩,一語雙關,說:「你就放心吧,沒什麼萬一,郭直和崔家的人都沒見過小裴將軍,更沒見過我的帥印,絕辨不出什麼真假。」

當下李嶷換了身衣服,輕騎簡從,只帶了數名隨從,開了城門,直奔郭直營中。那郭直聽聞鎮西軍小裴將軍親來拜營,親自領了帳下幾名郎將,出轅門相迎,見了面,卻是既不失恭敬,也不失親熱。蓋因裴源的父親裴獻,幾十載鎮守西陲,關西道上的武將,無論如何,都承他幾分情面。所以縱然是敵非友,郭直還是客客氣氣,將小裴將軍好生迎入了軍中,也坦率相告,崔家也遣人來了。

李嶷呈上蓋著帥印的手書,見郭直將「平叛元帥、鎮西節度使、皇孫李嶷」的親筆手書看完,便隨口問道:「適才郭世兄說崔家也遣人來了,不知所來何人?」郭直被他叫一聲「世兄」,卻是皺眉道了一聲不敢,方才道:「崔家派來的,是崔公子身邊的親信何校尉。卻也巧,那何校尉剛入營一盞茶的工夫,小裴將軍也來了。」

李嶷不動聲色:「可是那「錦囊女'何氏?」

原來崔倚只有一子,名喚崔琳,自幼體弱多病,京中數次索要此子為質,都被

崔倚搪塞推脫了。崔倚寵愛獨子,給他精心挑選了無數親隨侍從。這些侍從中

有一名女子何氏,最為出色,是自幼侍奉崔公子的侍女,機敏慧黠。及至崔琳參與軍事,這何氏又於旁輔佐,須臾不離那崔公子左右,因此被定勝軍上下稱為「錦囊女」。

郭直點了點頭。

李嶷笑道:「既然崔公子也遣來了身邊要緊的人,那何妨一見。」

郭直本來正有此意,笑道:「小裴將軍如此氣度,郭某就放心了。」當下在中軍帳中設宴,好生招待小裴將軍與崔家來使。

果然這何校尉就是知露堂中那喬裝的女郎。李嶷與她雖只見過短短數面,但連番交手,已知此乃勁敵。今日只見她打扮又有不同,乃是穿了一身定勝軍中校尉的服色,更襯得蜂腰猿背,鶴勢螂形。乍一看,當真雌雄難辨,細看才覺得眉眼精緻,皓腕如玉,並非少年郎,乃是一名英氣勃勃的少女。

待郭直居中介紹,李嶷便客氣道:「原來是定勝軍的何校尉,幸會幸會。」那何校尉也嫣然一笑,道:「原來是鎮西軍的小裴將軍,久仰久仰。」

當下郭直也毫不客氣,說道:「兩位都是少年才俊,今日來此,郭某真大開眼界,也受寵若驚,既怕辜負小裴將軍的美意,又怕令崔公子不悅,心裡也為難得緊。」

聽他說到此處,李嶷不由望了那何校尉一眼,不想她正笑吟吟地望過來,兩人目光一觸,那何校尉微微一笑,這才掉轉眼神去看郭直。只聽那郭直道:「思來想去,既然是左右為難之事,不如按照軍中舊例,以搏代決。」

當下提出,三方各遣一人比試,若是郭直軍中人贏了,小裴將軍代表的鎮西軍,和何校尉代表的崔家定勝軍,就要各自答應他一個條件。若是何氏或小裴將軍遣出的人贏了,他就和誰談結盟之事。但此方比試必得另遣人,三人皆不得親自下場比試,以免傷了和氣。

這法子倒也公平,當下李嶷與那何校尉都痛快答應了。郭直挑了軍中一名健卒,李嶷派了隨自己而來的謝長耳,何校尉則指了她身邊的一名親衛陳醒。

當下在營中尋了平坦處,划出一大片沙地來,又在沙地上用石灰划出三個白圈,遠處望樓上插了一面小旗,以馳馬至望樓奪旗,最先返回將那面小旗插進自己的白圈者為勝。

那傳令的郎將大聲吆喝:「不限兵刃,點到即止,勿傷性命。」言畢將手一揮,三人三騎,便已如離弦之箭,飛馳而出。

三騎追逐相搏,十分精彩,周圍圍觀的將士,時不時發出讚歎聲、喝彩聲。

李嶷此番前來,本來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分外洒脫。但見那何校尉,也是意態從容,彷彿閑庭信步一般。心中思忖,這何校尉一介女流,竟已然如此氣度,不知那崔公子又是何等人物。崔家立場甚是微妙,尤其自己率鎮西軍已入關西,若能逼近洛水,那崔家的態度就更為要緊,總要想個法子,不能再讓其掣肘於側。崔琳既為崔倚獨子,定勝軍中又對其頗為擁戴,若是能與那崔公子交結一二,或可隨機應變,偵知其心意。

他正思量間,忽聽郭直問道:「小裴將軍,令尊當年在虎牙關受過重傷,每逢陰雨便會發作,酸痛難忍,不知近年可好些了?」

李嶷心中一凜,卻笑道:「多謝將軍問候,家父所有舊傷,數肋下那道箭傷最為兇險,這幾年雖在軍中,但悉心調養,已經好得多了。」

郭直點了點頭,笑道:「說來我還曾見過尊兄一面,那時候他奉令返京,路過望城驛正逢大雨,摔壞了坐騎,只得求助於我,我派人給他送了兩匹馬。」李嶷微一凝神,便笑道:「那是承順二十四年吧,當時我還小,阿兄回京後,說起途中大雨,險摔壞了腿。」

郭直笑著點了點頭:「如今三郎已經在奉州任上了吧。」

李嶷笑道:「年歲太久,郭將軍想是記錯了,當年受您贈馬的是我二阿兄,不是我三阿兄。」

郭直點了點頭,忽聽場中歡呼雷動,原來是郭直軍中那名健卒,已經於望樓上搶到了旗幟,策馬直奔那白圈,後面兩騎緊緊相隨。李嶷不由瞥了一眼那何校尉,見她仍笑吟吟,似對場中輸贏並不介意。

不過片刻之後,果然何校尉派的那名親衛陳醒,又從健卒手中奪回了旗幟,三人於馬背上拼力相搏,甚是驚險好看,三人皆離白圈近在咫尺,但旗幟於三人手中輾轉,又被另兩人所制,誰也沒辦法將旗幟插進白圈得勝。

一時爭搶更為激烈,又因不限兵刃,所以刀光劍影,格外驚險。李嶷心中一動,正待要出聲,忽見陳醒為了搶旗,抬臂射出一支弩箭,那健卒卻心一橫,並不避讓,一躍而起,只聽「噗」一聲,那支弩箭深深射入健卒腰腹。這一箭原可避開,陳醒不由一怔,那健卒也藉機握到了旗幟,拼盡全力,將旗幟狠狠插進了白圈,終因傷重,力竭撲倒。

郭直見狀早就離座,急忙撲過來扶起那名健卒,那健卒奄奄一息:「將軍.幸……幸不辱命…..」言畢頭一垂,竟死在郭直懷中。

陳醒與謝長耳早就翻身下馬,陳醒拋了兵刃,見此情狀,不禁黯然,單膝跪地,拱手道:「是我失手了。」

郭直心中悲憤,當下抱著那名健卒不發一言。李嶷與何校尉亦早已離座,李嶷勸道:「郭將軍,以這位健卒的身手,其實剛剛那一箭,他是能避開的。」

郭直點了點頭,說:「是,他一意求勝,所以才沒有閃避。」

何校尉道:「此人忠勇,令我等欽佩,如今是將軍所遣的人得勝,依照前言,我定勝軍和鎮西軍,可各自答應將軍一個條件。」

李嶷點了點頭:「是,我鎮西軍可依照前言,答應郭將軍一個條件。」

郭直神色悲慟,說道:「天色已晚,我軍中要為這位同袍歸葬。我此刻哀痛心亂,還請兩位今晚就宿在營中,明日再談。」

李嶷心中早就轉過千百個念頭,還未及說話,忽聽那何校尉道:「這是自然,我也要代定勝軍祭奠這位勇士。」

李嶷便也點點頭:「郭將軍節哀,也允我去祭一杯薄酒。」

這場比試,猝然而止。郭直親自率祭,軍中葬禮,甚是簡樸,唯有三軍感念其忠勇,各自唏噓不已。待得辦完喪儀,天色已經擦黑,郭直便命人與李嶷和何校尉及兩人的隨從護衛幾頂軍帳,各自歇息。

一進帳中,李嶷便對謝長耳道:「這健卒用一條命換得我和那何校尉必得留宿營中一晚,今晚必出古怪。」

謝長耳卻是個實誠的人,不由吃驚道:「不是說贏了咱們就得答應他們一個條件,怎麼今晚就會出古怪?」

李嶷搖了搖頭,郭直數次出言試探,顯然是擔心自己這個「小裴將軍」乃是冒牌貨,只怕他萬萬想不到的是,自己真實的身份其實比裴源更為要緊。郭直之所以試探,或是想扣押了裴源,奇貨可居,或是另有別的計謀,既然如此,那必然會今晚趁夜動手。

聽他如此言說,謝長耳不由急道:「那我趕緊讓老鮑回望州知會求援?」

李嶷道:「不用,他們要動手,也得夜深人靜,你叫老鮑警醒些就是了。趁著現在,我去探一探那位何校尉。」

謝長耳知道老鮑一直在暗中接應,便點了點頭。

【06】

李嶷脫下小裴將軍那身胄甲,換了身輕便的衣服,用匕首無聲無息地將帳篷下方割了一道口子,偷偷溜出了帳篷。

軍中入夜,金柝聲聲,警戒森嚴。但李嶷素來是鎮西軍中最好的斥候,當下輕輕巧巧,不露半點行藏,便已穿過大半個軍營,來到何校尉帳後。

他用匕首劃開後帳的油布,閃身進入帳中。只見帳中點著明晃晃兒臂粗的蠟燭,几案上放著一本攤開的書卷,旁邊是半硯剛磨的新墨,但帳中空蕩蕩並無一人。李嶷心中警鈴大作,頓覺不妙,正待要轉身,忽感腰後細微一痛,似被蚊蟲叮咬了一口,但心中明知絕計不是,果然一股麻意迅速從腰際上下延開,便如數道冰線一般,迅速已至指尖和腳趾,當下腿腳一軟,神志仍十分清醒,但已倒地動彈不得。

此刻方見那何校尉笑吟吟從屏風後走出來,她已經換了一身輕巧的素衣,雖仍作男兒打扮,但束了發,反倒像是稚氣未脫的少女,燭火照著她的明眸眼波流轉,如星如月,燦然生輝,卻蘊著三分笑意。她負手走到李嶷近前,十分嫌棄地用足尖撥弄了一下他,然後才從身後拿出牛筋來,將李嶷雙手雙腳都捆了個結結實實。

待捆好了,她似是不放心,又拿出一道精鐵細鏈,將李嶷雙手重新繞了好幾圈捆住,這才從地上撿起李嶷的匕首,在他頸中比划了一下,方才道:「三更半夜,小裴將軍這是上次在井裡洗澡洗得太適意,所以特意又來尋我?」

兩人相距極近,李嶷從她烏黑的眼眸中,幾可看清自己的倒影,他處境狼狽,卻仍是洒脫:「一井之恩,沒齒難忘,在下時時刻刻都惦記著姑娘的恩德。」少女撲哧一笑,說道:「得啦,我知道你時時刻刻都在惦記著,想要把我也踹進井裡,報那一井之仇。你就是這麼睚眥必報的人,是也不是?」

李嶷雖與她只見過短短數面,卻知道此人實乃生平罕見之勁敵,見她明眸皓齒,晏晏談笑,惱恨得牙根又隱隱發酸,但還是笑道:「姑娘又沒見過我幾次,怎麼知道我是個睚眥必報的人?既然姑娘是崔家定勝軍中人,與我鎮西軍乃是友軍,我自然寬宏大量,不再計較。」

那少女聞言,笑眯眯地道:「你對旁人,或許寬宏大量,不再計較。但是你對我,是一定銜恨不已,睚眥必報。」

說到此處,兩人心裡都不由升騰起一種怪異之感,他們二人皆只見過對方短短數面,但不知為何,皆能猜到對方心中所思所想。那少女與李嶷數次交鋒,都略佔上風,但也知道眼前之人乃是生平勁敵,絕不敢有絲毫半刻懈怠,雖與他說著話,但手中匕首卻一直牢牢對著李嶷頸項,只要輕輕一送,便可取他性命。

李嶷卻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她,說道:「我問你一件事,那天在知露堂中你搶走了我的珠子,你能不能還給我。」

那少女一怔,忽然有一層淡淡的紅暈,從她潔白如玉的頸間洇暈而起,一直如潮水般洇過雙頰,她彷彿立時被觸怒,將匕首的刀尖,又往前遞了一分,幾乎要刺破他頸間的肌膚:「那我的簪子呢!你搶走我的簪子,我還沒跟你算呢!」李嶷見她突然羞惱,百思不得其解,但卻趁機想要越發激怒她,笑道:「你把我的珠子還給我,我當然就把簪子還給你。」

少女冷笑一聲,說道:「現在你都已經淪為階下囚,還敢與我討價還價。」李嶷笑道:「我都已經淪為階下囚,你為何還要用利刃指著我?」

匕首鋒刃的寒光倒映著燭火,微微搖動,他明知道這把匕首吹毛斷髮,鋒利無比,卻毫無懼色。少女不由眯起了眸子,問道:「那你呢,你手持利刃潛入我帳中,是想做什麼?」

李嶷忽問:「你只帶了這幾名隨從進郭直軍中,崔公子答允嗎?」

「公子他……」少女只說了三個字,忽得醒悟,見李嶷嘴角上揚,微帶笑意,知道已經不留神被他套了話,本還可矯作掩飾,但明知眼前人姦猾無比,哪怕自己再出言掩飾,他既已猜到,那便是無用。當下眼神微冷,如蘊薄冰,聲音也冷了幾分:「你如何猜到的?」

「你們公子如果還在相州,你絕不會行此險策。你就帶了這麼幾個人來郭直軍中,又不怕他把你扣下來,那你們公子一定早早就帶著大軍,來到了望州左近,所以你才肆無忌憚。」

少女雖然被他猜中,但也滿不在乎,說道:「那小裴將軍呢?小裴將軍定然是因為皇孫殿下極擅掌兵,他在望州城中為援,所以小裴將軍才肆無忌憚,敢來郭直營中。」

李嶷點了點頭:「皇孫殿下對崔大將軍素來敬仰,既然崔公子就在左近,還請何校尉帶我去見一見崔公子,皇孫殿下有幾句要緊話,也想面見崔公子詳談。」

「我們家公子,可不是想見就見的。」少女不緊不慢地說,渾沒將名義上的勤王之師、鎮西軍主帥,十七皇孫李嶷放在眼裡,「再說了,若是論到大義正統,那也應該奉太孫是未來的君主,不是他十七皇孫殿下。」

先帝晚年暴戾昏聵,尤其對待有功的武將們,總暗疑他們有不臣之心,因此刻薄寡恩。崔家定勝軍上下心中怨憤,對天家李氏,連同舉著勤王大旗的李嶷,也並無多少尊仰之意。只不過礙於名分,不得不承認這天下還是李家的,大義上太孫還是天家的正統罷了。

李嶷聽她這樣說,渾沒半點生氣,就笑道:「那是自然,若是尋回太孫,他才是大義正統。」

若不是如此,怎麼會當時只聽她一句「太孫」,他就不假思索要去拉她,結果反倒上當,被她一腳踹進井裡。兩人瞬間想到此處,李嶷的牙根又隱隱發酸,而那少女,顯然也並不覺得偶佔上風,值得驕傲,只是神色警惕,盯著李嶷。李嶷笑道:「喂,你都把我捆成這樣了,還擔心什麼?」

少女微笑道:「數次交手,我知道你本事可大了,就算把你捆成這樣,我也覺得不怎麼放心……」

她「心」字剛剛從舌尖吐出,李嶷忽然身形一動,不知怎麼的竟已掙脫了牛筋的束縛,往後一仰避開匕首的鋒芒,少女手中的匕首疾刺而出,他雙手一舉,綁束著手腕的細細精鐵鏈子正迎著匕首鋒芒一划而下,只聞叮叮數聲,手上纏捆數圈的精鐵細鏈悉數被匕首割斷,李嶷雙手既得自由,馬上一探捏住了少女的手腕,奪回匕首,少女急退兩步,抬手便朝他射出數支弩箭。

李嶷手一揮不知擲出什麼撞飛弩箭,其中幾支「唰」一下射滅了蠟燭,少女只覺眼前一黑,旋即耳邊似響起一聲輕嘆,然後腰際一涼,已經被人挾住了要害。李嶷從地上拾起牛筋繩,將她好生捆了個結結實實,這才晃亮火摺子,點燃了蠟燭。情勢瞬間反轉,少女也不惱怒,只用水盈盈的眸子,注視著李嶷的一舉一動。

李嶷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拿著匕首,在她頸側比畫了一下:「何校尉,你說我到底是把你扛出去扔在井裡呢,還是你自己老老實實告訴我崔公子在哪兒,帶著我去見他老人家一面。」

「我就說過,」少女似乎幽幽嘆了口氣,「你對旁人,或許寬宏大量,不再計較。但是你對我,是一定銜恨不已,睚眥必報。」李嶷忽然身形一晃,似避開什麼無形的東西,他一伸手就捏住了少女的臉頰,逼迫她吐出舌底細小的竹管。他用衣服隔著手指,捏著那竹管細看,裡面機括精巧,扣著數枚細針,針尖幽幽發著藍光,不知是煨了麻藥,還是煨了毒藥。

李嶷不由得搖頭讚歎:「這東西做得真精巧,送我了。」

少女見偷襲不成,倒也不惱。李嶷說道:「你身上還有什麼機括,一併拿出來吧,省得我動手搜。」

恰在此時,忽聽帳外腳步聲漸近,緊接著帳外有人高聲道:「何校尉,郭將軍命我送點心來。」

李嶷一怔,少女已經一躍而起,鞋尖彈出利刃,幸得李嶷早有防備,閃避極快,饒是如此,那刃尖也貼著他的咽喉堪堪划過,驚險萬分。

李嶷重新將她制住,用匕首抵住她要害,在她耳邊低語:「打發帳外的人。」少女微蹙著眉頭,似是無可奈何,揚聲道:「謝過郭將軍,我此刻更衣不便,還請將點心放在帳外,我即出來自取。」

帳外的兵卒聞言,似放下了點心盤子,腳步聲漸漸離去。李嶷側耳細聽,忽然用力將少女按倒於地,一甩手,擲出匕首斬斷燭火,帳中頓時一片漆黑,只聽破空之聲嗖嗖連響,原來是帳外射入無數羽箭。

【07】

李嶷抱著她就地一滾,兩人避到箱籠之後。

少女已經迅速鎮定下來,問李嶷道:「你預備的人呢?」李嶷反問:「那你預備的人呢?」

話音未落,一群人早就衝進了軍帳,李嶷正待脫身離去,忽然衣角一滯,黑暗中也不見身形,但聽見少女冷冷的聲音:「你闖進我的帳中來,現在又想一走了之,沒那麼便宜。」

李嶷心知若帶著她,極難毫髮無損的脫身,但笑一聲,說道:「若是你能帶我去見你們崔公子,我就帶你走。」

少女的聲音在黑暗中如溪水般泠泠清冽:「你必須帶我走,你帶我走或許考慮讓你見公子;你不帶我走,你就是公子的敵人,從此後絕難見他。」

李嶷見她一語道破,無奈之餘,只得在帳上劃破一道長長的口子,先將那少女輕輕巧巧騰挪出去,自己又鑽出帳外。其時今夜無月,倒是一天燦然的星斗,隱約可以視物。李嶷帶著那少女在營中七拐八彎,時停時行,試圖繞過埋伏包圍。

郭直既下定決心取其性命,派出這些人都極為兇悍,更兼人數眾多,重重疊疊,不知埋伏了幾層。幸得李嶷機警過人,但仍驚險萬分,差點就被發現。正當兩人焦頭爛額之際,忽聽營中北角上喧嘩起來,緊接著隱隱看到火光四起,還有人在大聲呼喝。

李嶷不由回頭看了少女一眼,只見她神色警惕,雙眸在星光下眼波流轉,無端端倒叫他想起貓兒,只怕她若真是一只狸奴,那連尾巴尖的毛都寫滿了陰謀詭計。其實從他看見她第一眼,他就覺得她像貓兒,所以當時被她一腳踹落井裡,他脫口撒謊對老鮑說,是被野貓撓了一把。此時看她緊緊跟在自己身後,腳步輕巧無聲,愈發覺得她像一只貓。

若真是一只貓倒好了,可以藏在袖子里,這麼個大活人要無聲無息帶出營去,可真令人發愁。幸好營中起火了。但過得片刻,李嶷聽清楚了營中在呼喊什麼,不由氣得笑了。

營中四處喊聲大起,叫得都是「快救火啊!」「鎮西軍襲營了!」「鎮西軍殺過來了!」諸如此類……

李嶷不由對身後那只乖巧的小貓冷笑:「你就是這麼部署的,栽贓給我?」

小貓一臉無辜,瞪著兩只圓圓的大眼睛看著他:「我的人只是胡亂嚷嚷,叫喊幾句,擾亂一下軍心,既沒有襲營,更沒有放火,你既然部署了人放火,這不也算是襲營嗎?」

李嶷被她這麼一噎,倒也無語。小貓不屈不撓,反問他:「你到底打算如何脫身?」

李嶷道:「現在營里已經亂了,我沒什麼計策,你怎麼走,我跟著你走。」小貓終於瞪著他:「你不會連馬匹都沒預備吧?」

李嶷笑道:「你定然會預備馬匹的,我還預備了做甚。」

小貓終於也被噎了一噎,再不言語,轉身就迎著火光,徑直往西北角上去,李嶷緊緊跟在她身後,時不時替她擋一擋亂箭,小貓也不言謝,只是腳步輕快,不一會兒,就走到營地邊緣僻靜之處。果然陳醒牽著兩匹馬,候在那裡。

那何校尉並不搭理身後的李嶷,對陳醒道:「你趕緊去回稟公子,就說我已脫身,且按計划行事。」

陳醒看了一眼她身後的李嶷,抱拳行禮,翻身上馬離去。李嶷眉頭一挑,忽聽耳畔疾風而至,正是那何校尉射出的弩箭,待李嶷閃避之時,她早已經也認鐙

上馬,朝著陳醒相反的方向策馬而去。此時營中早就有人發現這邊的動靜,一隊兵卒衝過來,不由分說,朝著那何校尉就射出一通亂箭。李嶷嘆了口氣,知道不能不救,只好奪了一柄刀,將那些亂箭叮叮噹噹全都斬落半空,又與那隊兵卒纏殺了幾個回合,待那何校尉早已脫身,這才返身閃入暗中。

卻說那何校尉馳馬穿過樹林,奔出里許,忽覺馬背一沉,竟然有人落在她身後鞍上,她反手捏住袖中短劍就是一刺,卻被人按住了胳膊,李嶷清涼的聲音在暗夜中響起:「是我!」

追兵喧嘩著追出了大營,緊緊朝著他們追過來。少女不怒反笑:「小裴將軍一身好本事,怎麼還讓追兵緊追上來?」

李嶷嗤笑了一聲:「若他們不追上來,你肯帶著我一起走嗎?」少女不疾不徐,說道:「你要是沒這麼招人厭,或許吧。」

李嶷幽幽地嘆了聲,黑暗中追兵已經越來越近,一騎雙乘,自然無法快馳。少女數次想要用毒針射殺李嶷,或將他拋下馬去,但知道此人極其難纏,自己若是動手,難保不反被他所制,還是甩開追兵,再另尋脫身之策才好。

她數次隱忍,都被李嶷看在眼裡,他笑道:「我是不是你生平最討厭的人?」少女心中惱恨,卻從容言道:「那倒也不是。」

李嶷點了點頭:「看來我還得努力。」此時追兵已經極近,但聽破空之聲不斷,數枝冷箭擦著兩人飛過。李嶷道:「都怪你,為什麼非要騎這麼一匹白馬,在晚上也太顯眼了。」

少女心下生怒,冷喝一聲「小白!」那白馬極為神駿,瞬間前蹄高揚,人立而起,就要將李嶷甩下馬背,李嶷卻不慌不忙,趁機回身,雙手一抄,正好抄住射過來的幾支箭羽,小白前蹄還未落下,他已經將手中箭支擲出,如趕月流星般,只聽「噗噗」數聲箭入皮肉的悶響,夾著數聲慘叫哀號,明顯他這一擲箭無虛發,追得最近的那些追兵,或死或傷,後頭的追兵為之一滯。

白馬載著兩人穿過山林,又翻了幾個山頭,等到天色朦朦亮的時候,追兵早就無影無蹤,竟是被甩脫了。

晨霧裊裊,那何校尉見不遠處的山腳有一條河,河水清澈,便催促李嶷下馬,她自牽了白馬,到河邊飲水。

那白馬辛勞一夜,仍舊神采奕奕,飲完水,又垂頸在河邊大口卷著嫩草吃。何校尉似也累到了,任由馬兒吃草,自己走到上游幾步,掬水喝了,又掬水洗了洗臉。

李嶷也捧水喝了幾口,說道:「這匹馬如此神駿,雖是白馬,但你備下它是對的,若沒有它,我們甩不開追兵。」

她神色冷淡,似不欲多言。李嶷又道:「但你有一件事做得不對,你明明預備了這麼一匹好馬,卻竟然沒有預備乾糧。」她聽他這樣說,只是扭頭不理睬。李嶷笑道:「我替你說了吧,若不是我非要跟著你,你早就甩掉追兵回你們崔家定勝軍的大營了,哪用得著什麼乾糧。」

她道:「兩人一騎,當然行得慢,我勸你莫要在這裡多耽擱,免得郭直的人又追上來了。」

李嶷笑道:「你都不怕,我怕什麼。」斜睨了她一眼,說:「拿出來吧。」小貓圓圓的眼睛又無辜地瞪著他:「什麼?」

李嶷道:「我不信你孤身逃到此處,隨身不帶什麼發放訊號之物,好讓人接應。」

小貓圓圓的眼睛更無辜了:「沒有什麼訊號,我是公子的侍女,自會回營,如何還要勞動人接應。」

「得啦。」李嶷說,「狐狸尾巴都有九條呢,你不帶什麼訊號在身上,我才不

信!你別逼我拷問你,我可不想拷問一個女郎。

小貓氣鼓鼓半晌,終於從懷中掏出一只竹筒,扔在地上。

李嶷卻不去撿,努了努嘴:「既然是訊號,那你就放吧,讓你們公子的人,快來接你。」

小貓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彎腰撿起竹筒,拔開竹筒上的塞子,只聞「砰」一聲,一股濃煙炸起,李嶷暗道不好,忙掩住口鼻,好容易濃煙散去,小貓早就蹤跡全無。

李嶷心道狡黠至此,這哪裡是貓,簡直比狐狸還要狡猾。但聞一聲馬嘶,回頭一看,身後不遠處,小白那粉色的唇邊還卷著幾根嫩草,瞪著濕漉漉的眼睛,正看著他。

他走過去,輕輕拍了拍馬鬃,小白顯然不願被他碰觸,抖了抖馬鬃,咴咴又是。冊-

他自嘲地笑笑:「她把你也拋下啦。」

卻說何校尉既然脫身,雖失了馬兒,但一路疾行,穿過數重密林,見李嶷並未追上來,不由鬆了口氣,歇息了片刻。她一夜未眠,本來極是疲倦,但此時馬兒既失,還得速速返回營中去才好。至於自己心愛的那匹白馬—喚作小白,它素來機靈,定然也能想法子從那個惡人手中脫身,溜回營中。

想到那個難纏的小裴將軍,她隱隱只覺得牙根發酸。裴獻有十個兒子,聽說這個名叫裴源的一直被他安排在鎮西軍中,跟在那位十七皇孫殿下的身邊,看來最得裴獻看重。也怪不得他看重,這幾次交道打下來,這個小裴將軍真是才智勇武俱全,實實乃是人中龍鳳。雖然李嶷以少勝多,一戰陷殺庾燎數萬大軍,轟動天下,但天家李氏素來昏懦無能,並無聽聞有如何出色的子弟,裴獻雖奉了李嶷作平叛元帥,但天下皆知這皇孫不過就是個名義上的幌子。尤其如今看來,陷殺庾燎數萬大軍,鎮西軍勢如破竹殺入關西道,八成另有隱情,說不得並不是那位皇孫與天家諸人迥乎有異,而是他身邊這位小裴將軍的本事。

裴源!她惱恨的又將這個名字想了一遍,著實氣惱,但又無可奈何。

遠在望州城的裴源莫名其妙打了個寒戰,不知為何,他覺得脊背有點發涼。老鮑昨晚帶著人,在郭直大營中放火大鬧了一場,雖然被崔家栽贓說他們襲營,但其實也並不算得栽贓。李嶷趁亂脫身,倒也留下訊號,證實他平安無恙。

但這後背發涼到底是怎麼回事?裴源想了一想,命人加緊巡查,斷不能令望州城防有失。

【08】

卻說何校尉歇息了片刻,又穿過幾片山林,看了看日頭,辨了辨方向,又穿過一片山林,但聞流水潺潺,原來她已經繞到了河水下游。

她走了這半日,早就又累又渴,尋到河水開闊清澈處,掬水飲了數口,看看日頭已過晌午,這才從懷中掏出一只竹筒,又取出一支火摺子晃燃,正準備點燃竹筒上的引信,以發出焰火為訊,突然身後一陣疾風掠過,她腰間一痛,整個人已經被踹入河中。

她被冰冷的河水一浸,嗆入口鼻,不知有多難受,掙扎著鳧水浮起,只見李嶷站在河邊,正朝她慢吞吞牽起嘴角微笑。

李嶷:「何校尉,又見面了,真巧啊!」

李嶷打了個唿哨,白馬從林中奔出,見到水中沉浮的她,卻又是一聲長嘶。她不禁氣惱無比:「叛徒!」

小白渾不知是在罵它,甩著馬鬃,快活地奔到李嶷身邊,在他身邊挨挨蹭蹭,甚是親熱。

傻!她忍不住又怨恨地瞪了一眼小白。

小白以為她在嬉水,不斷用鼻子拱著李嶷的手,示意他也帶它下水去玩,李嶷伸手拍了拍它的脖子,問水中那怒氣沖沖的小貓:「喂,你手裡那焰火筒也濕得能倒出水了,你要不要另外想法子,知會你家公子的人來接應?」

小貓連睫毛都已經全濕透了,濕漉漉圍著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倒有幾分楚楚可憐,卻咬牙切齒,罵出了一句:「混蛋!」

李嶷笑道:「我這個人恩怨分明,有仇必報,但上次你把我踹井裡的時候,我可沒罵你。」

小貓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終於扔掉手中那只焰火筒,奮力朝岸邊游過來,但距離岸邊還有兩丈開外的時候,她忽似嗆了口水,直直地沉了下去,過不多時又掙扎著浮起,但旋即又嗆水。但她生性倔強,亦不呼救,奮力掙扎間,卻被水沖得離岸更遠了一些。

李嶷看著她在水中沉浮掙扎,不由好笑:「別裝了,趕緊上來,你忘了咱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水裡?你水性好得很,我知道。」

她一言不發,又嗆了幾口水,似是腿腳抽筋了,被水沖得遠了數丈。李嶷站在河岸之上,遠遠看著她被沖入河心,起初還能掙扎浮起透口氣,但片刻之後,終於被滔滔白浪吞沒,再無蹤跡。

李嶷半信半疑,朝河邊走了兩步,細細察看,只見河水急急往東流去,河面碧水如綢,時不時露出一兩個旋渦,哪裡再有半分她的蹤影。

李嶷轉身,故作牽馬,口中道:「喂,小騙子,你可騙不到我,我走了,我真的走了啊。」牽著那白馬行了數步,小白不斷嘶鳴,扯著韁繩不肯再行,掉轉頭奔到河邊,試圖涉水,但河水湍急,小白前蹄方探入河中,已經被李嶷硬扯著韁繩拉了回來。

李嶷嘆了口氣,把韁繩套在河邊的樹枝上,看了看河面,記得她最後掙扎沉下去的地方,便跳入河中,奮力朝著那處游去。河水本就十分湍急,又冰冷刺骨,這樣的水中視物不便,李嶷於水下搜尋了片刻,仍沒找到那何校尉,他不得不浮出水面換了口氣,心想溺水不過是片刻之間的事,若真是溺水,如再尋不見,只怕施救不及。他深吸了一大口氣,又重新潛入河底,細細尋找,這次終於在不遠處隱隱約約看到那何校尉沉在水中,四肢似水草一般,在水中無力漂著,這正是溺水之人的模樣。他奮力游過去,果然她早就失去了知覺,他急忙一手摟著她的肩,迅速帶她浮上河面,然後帶著她游上岸。

李嶷將她抱上岸,將她面朝下放在一大塊山石之上,按著她的背控水,他按摩

了半晌,見沒有控出多少水來,心下不由有些發急,於是將她翻過來,去摸她頸中脈搏,心道她別真就此死了,他剛一伸手,忽見她睫毛微微一動,心中暗

道不好,果見她突然睜眼一笑,唇間早射出數枚細針。他閃避不及,身子晃了晃,頓時倒地。

那何校尉早已起身,抬手又往他身上補了幾針麻藥,這才恨恨地道:「叫我小騙子,還把我踹到河裡。」想到李嶷適才的種種行為,著實可惱,不由伸腳,用腳尖狠狠踢了他的膝彎三四下,冷聲道:「今天不叫你也到河裡泡一泡這冷水,就枉你叫我小騙子!」

她見小白的韁繩系在樹枝上,心道此人雖然可惱,但還有一二分良心。當下解了韁繩,翻身上馬,小白見主人歸來,精神大振,當下長嘶一聲,便甩開四蹄,發足疾奔。方奔了兩步,她忽然回頭,只見李嶷被自己刺倒迷昏在草叢中,一動不動,她不知為何卻拉住了韁繩,返身回來,從李嶷身上抽出刀來,砍了些樹枝草葉等物,堆在李嶷身上,將他身形盡皆掩蓋。這樣遠遠望去,只以為這裡是一叢灌木罷了。

她心道:看在你適才下河救我的份上,也替你遮掩一二,免得那些追兵追上來,一刀砍了你。

她這才上馬,飄飄洒洒地離去。

她這麼一折騰,全身上下早就濕透。她將衣物脫下,擰得幹些,卻不便生火烘烤,更兼雖然擺脫了李嶷,但接應的焰火訊號諸物皆失,幸好還能借著日頭和山林間種種辨別方向,一路標記樹木。如此行得大半日,天光漸暗,黃昏之時,山林間更颳起了風,夜幕漸垂,時不時聞得遠處隱隱有猛獸怒嘯之聲,更有梟鳥不時桀桀鳴叫,甚是瘮人。

她正待要尋一個平緩之處,下馬生火,暫過此夜,忽聞咔嚓一聲,原來是小白的馬蹄踏到地上藤條,瞬間樹上藤條拉緊,樹枝彈起,藤條上竟然系著石頭,呼嘯如鐘擺,重重砸破另一側樹上的馬蜂窩,頓時無數馬蜂蜂擁而出。

她心知不妙,急忙解下外衣,右手舉起外衣揮舞驅趕馬蜂,左手在馬屁股上拍了一記:「小白,快走!」

馬兒奮力躍出兩步,突然馬失前蹄,原來這裡竟然有巨深的一個陷阱,幸得小白神駿,應變極快,饒是如此,兩只前蹄也落入陷阱。她右手急拋手中外衣,捲住一棵樹的粗大樹杈,身子懸空,半掛在陷阱壁上,左手用力拉住韁繩,但見馬兒長嘶一聲,從陷阱中掙扎躍起。

她不由欣喜:「小白!好樣的!」

恰在此時,一只馬蜂忽得落在她右手腕上,重重一蜇。她吃痛不已,極力隱忍,但那蜂毒何等厲害,她五指麻木,無力再抓住衣物,一鬆手便整個人落入陷阱,她落下之時極力避讓,但陷阱底豎著的密密麻麻削得尖利的木刺,還是將她腿擦傷。

她舉頭向上望去,但見這陷阱極深,一時斷無法出去。小白在陷阱旁徘徊,不時地探頭,看著坑底的她。

她道:「小白快走!快走!別留在這裡,回去找人來救我!」小白嘶鳴一聲,似是聽懂了,終於掉頭穿過山林離去。

她此時方才捋起褲管,看了一眼傷口,幸好只傷及皮肉,但傷口極長又極深,鮮血淋漓,甚是駭人。當下她咬咬牙,撕下一條衣襟,綁好傷口,避免失血。她拔出短劍,削砍掉一些木刺,這樣才有稍大的容身之地,但這麼一折騰,天色早已經徹底黑下來,她身上火種俱濕,只得蜷縮在陷阱深處稍為平坦的一角,心想熬到天亮再說罷。

偏這山林之中,愈到晚上,山風陣陣,引得松濤如涌,更有那些不知什麼鳥,不時桀桀怪叫。她雖膽氣過人,但此刻被凍得寒冷不已,更兼腹中飢餓,更是難熬。

正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忽然不遠處似有猛獸呼嘯一聲,她極力睜大眼睛,但見

陷阱上方,透著滿天星斗燦然,但四周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她裹緊了衣裳,心想這般又冷又餓,熬到天亮只怕要生病,方自思忖,忽得頭頂一亮,她身處黑暗久矣,忽見火光,只刺得雙目流淚,連忙以袖掩目,過得片刻,方才能漸漸看清楚,原來竟是李嶷手持火炬,正在陷阱上方,見她抬頭相望,他便將那火把探得更低些,彷彿也想看清楚陷阱中是何情形。

她不由冷笑:「小裴將軍這是要落井下石嗎?」李嶷笑道:「你既不在井裡,又談何下石。」

她早就疑心這密林深處,如何有這般精密的埋伏,頓時又冷笑一聲:「小裴將軍苦心謀劃,這雖不是井裡,可比井厲害多了。」

李嶷道:「那你可冤枉我了,這真不是我設的陷阱。」頓了頓,忽然從身後取出一只烤熟的兔腿,朝她晃了晃,問:「兔肉吃不吃?」

那兔腿顯然是剛烤熟不久,還往下滴落著油脂,香噴噴的甚是誘人,她心中氣惱,扭過頭去,不再看他。

只見他咬了一口兔腿,吃得滿嘴噴香,含糊道:「你那針上的麻藥好厲害,我睡到天晚時分才醒,醒來一看,馬也沒了,你也跑了。你說,我辛辛苦苦,花了兩個時辰,好不容易才一路找到這裡來,一看,喲,老天有眼,就讓你掉進了陷阱里。」

她憤然道:「我就知道,只有你這樣歹毒的人才設得出這種陷阱。」

他又咬了一口兔腿,吃得甚是香甜,笑道:「校尉,這您可就真是太高估我了。這種陷阱是獵人用來獵熊的,所以挖得極深,阱壁光滑,以免熊會爬出來,你看看這陷阱,也知道挖掘設置非一日之功,對了,你剛才是不是還遇見了馬蜂?」

她本就不解,此時聽他這般說,不由反問:「是又怎樣?」

他便點了點頭,說道:「這就對了!山間多熊,熊膽、熊掌還有熊皮,皆是奇珍,能賣出高價來。但獵熊極難,熊極嗜吃山蜜,所以獵人一般會尋了有蜂窩的地方設這樣的陷阱。」他瞥了她一眼,笑嘻嘻道:「只是估計那獵人也沒想到,熊沒獵到,小騙子倒落網一頭。」

她不由怒目而視,但見他又晃了晃手中的烤兔腿,說道:「何校尉,我請你吃兔腿,你就帶我去見你們家公子面談,起碼,得把你們這次賺得的軍糧分我一半吧。」見她並不搭理,他又道:「何校尉,你可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說著又咬了口兔腿,嘖嘖道:「這兔子真肥,我烤的時候它就滋滋直滴油。我烤肉的手藝還算不錯,你要不要試一試?」

她定了定神,忽然抬頭嫣然一笑:「行啊,既然要談,那麼總得有點誠意。你先把我救上去,我就答應帶你去見公子,至於能不能分你一半軍糧,那也得公子答應才能作數。」

李嶷笑道:「你這個小騙子,又想誑我?說吧,你身上到底有多少那種竹筒,藏著多少毒針?」

她只是微微一笑,反問道:「怎麼,怕了?那你別救我上去好了,你走吧,讓我一個人死在這兒,我們公子得知我的死訊,一定也會震怒,替我報仇。只是那時候,你可半粒軍糧也落不著。」

他似是微一思量,爽快地道:「既然如此,行!我下來陪你。」言畢,竟然拎著烤兔腿一躍而下。

【09】

他看得極准,徑直就落在她身邊稍平坦之處,那陷阱里雖有木刺,卻未傷及他半分。她見他飛身而下,便如一只大鵬一般,穩穩噹噹落在自己身側,不由怒目而視:「你在上面還能救我,現在我們兩個人都在陷阱里,如何出去?」

但見他輕輕巧巧,將手中的火炬插在木刺之間,口中言道:「托你的福,井裡我待過了,連河裡我都待過了。你說咱們倆這麼有緣分……」說到此處,他忽然彎腰前傾,陷阱里本來就地不過方圓丈許,被她削平木刺之處,更是狹小逼仄,他這麼一彎腰,幾乎已經貼近在她臉側,呼吸相聞,她鼻尖聞到烤兔腿那香噴噴的味道,耳中卻聽他輕笑道:「你既然落入陷阱,我怎麼可以不下來陪你,同生共死!」

她雖不害怕,但眼神之中極是鄙夷,兩丸黑水晶般的眸子定定地看著他,罵道:「輕薄浪蕩子!」

他渾不以為意,笑道:「哎,今兒一天,你都罵我兩回了啊?我這人可記仇。你罵我一句,我就少給你吃一條兔腿。我本來打算分你兩條兔腿,你罵了我兩次,兩條兔腿就沒了,嗯,我還是自己吃吧。」說著,又舉起手中的兔腿咬了一口,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吃得嘴角流油。她雖因著出身種種,自幼也並沒吃過什麼苦,更兼跟著崔公子身邊,甚是被嬌養照拂,今日這般又累又冷又餓,又被他這百般欺辱,若是尋常女子,只怕早就要落下淚來,她偏只咬牙忍耐,心中想,若要我開口示弱,那是萬萬不能。所以李嶷自顧自在那裡吃著兔肉,她卻再也不曾向他望上一望。

李嶷吃了片刻,見她抿著嘴,明明早就凍餒至極,卻絕計不肯向自己示弱告饒,心中又氣又好笑,心道如此倔強,活該再讓她吃些苦頭。雖這樣想,但將那兔腿含在口中,騰出手來又從烤兔上撕下一只腿,遞給她。她卻別過臉去,並不肯接。

他將那條兔腿硬塞進她手裡,然後拿下口中兔腿,一邊咬著吃肉,一邊說:「放心,沒毒。這條兔腿,是我看在你雖然把我毒暈了,但臨走前還好心往我身上蓋了堆草的份上,請你吃的。一碼歸一碼,恩怨分明。」

她本想接過兔腿扔在他臉上,但略一思量,就慢慢低頭咬了一口。他見她終於吃了,便喜滋滋問道:「怎麼樣,我的手藝還不錯吧?」

她點了點頭,忽道:「你能不能老老實實告訴我,到底咱們倆怎麼上去?」他又撕了塊兔肉,塞進嘴裡,含糊問:「你怎麼知道我其實有辦法上去?」

她嘆了口氣,說道:「雖然與你相識不久,但你為人如此奸險狡詐,豈會行毫無辦法之事?你既然肯下來,當然就有辦法上去。」

他聽她這般言語,不由笑道:「呵,你對我評價還真挺高的。實話告訴你吧,今天晚上我就不打算上去了。」

見她面露詫異之色,他便道:「天都黑了,這深山密林,不知道除了熊,還有什麼猛獸,遇上什麼老虎豹子,那可真沒絲毫辦法了。我知道你身上肯定帶了藥粉,蛇蟻不侵,但那些猛獸可不會怕你的藥粉。」

她聽他這般言語,心想他如何知道自己身上帶了能避蛇蟻的藥粉,但一想他為人精細,或早看出甚至猜出什麼來也不一定。只聽他道:「不如在這裡踏踏實實睡一晚,躲避野獸。明日一早,我自當挾持校尉,前往崔公子帳中,以換取軍糧。」

她氣得都笑了,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道:「這般無恥伎倆,還說得理直氣壯!」話音未落,忽見他豎指唇邊,輕聲噓道:「有人來了!」說完迅速揚起沙土,將那插在木刺間的火把熄滅,見他如此作為,她不由冷笑:「你自己說的,深山密林,野獸橫行,哪來的人?」

他忽然伸手去捂她的嘴,她早有防備,指尖一針刺出,他閃身避開,針刺入陷阱土壁之中,他一手緊緊捂住了她的嘴,一手將她按在阱壁上。她正待要掙扎,忽聽得不遠處窸窸窣窣,竟似真的有動靜,二人屏息靜氣,但身在陷阱中,避無可避,只得靜待。過得片刻,忽然無數支火把,驟然照亮陷阱上方。

另有無數弓箭,箭頭幽幽反射著火把的光芒,密密攢攢,皆對著陷阱中的兩

她心想:難道這是郭直的追兵?但看這箭頭形制亂七八糟,似又不像。方在思忖,忽聽頭頂陷阱外有個破鑼嗓子,扯著喉嚨直嚷嚷:「喲嘿!怪不得說山林子里有動靜,原來是一對兒兔崽子!快撈上來,給爺爺綁回寨子里去!」

原來竟然是一夥山賊,看那火把弓箭,何止數百人。對方既人多勢眾,又是一夥草莽,真真下手無輕重,刀箭俱無眼,況且這夜深林密,人地生疏,兩人縱然能闖出去,只怕遇上野獸更不值當,倒不如隨機應變,說不得還更有生路。當下那些山賊垂下鉤索,兩人乖乖束手就擒,被這伙山賊將手腳都捆綁結實,又用牛皮索將兩人背對背捆在一起,當下如扛糧袋一般,將兩人扛起扔在馬背上,眾人不脫匪氣,一路呼嘯叫囂,押送著兩人奔回山寨。

原來此間名叫明岱山,這伙山賊既結寨,便叫明岱寨。半夜綁了二人,為首的那破鑼嗓子更是精神大振,一進那明岱寨松木搭成的草廳,便嚷嚷:「大哥!大哥!快來看,今兒晚上不是說林子里有動靜,我逮住這一對兒活寶!」

被他喚作大哥的那人,生得身形魁梧,臉上卻有一撮黑毛,名喚黃有義,本來正袒著衣服坐在火盆邊吃烤芋頭,聽他這麼一路嚷嚷進來,忙拿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黑灰。見自己結義兄弟張有仁得意的將兩個人綁成一團扛進來扔在地上,於是從旁邊侍立的匪徒手中接了柄刀,借著草廳里忽明忽暗的火盆,走近了仔細看張有仁綁回來的這兩個人。

張有仁這麼一路嚷嚷,早驚動了無數匪徒,另有結義的錢有道等人被吵醒,亦從後面草房湧出來瞧熱鬧。

張有仁得意無比,說:「老大!這兩個人都穿著皮靴,定然是兩只肥羊!」

錢有道拿起火把,借著火光,彎腰仔細瞧了一瞧被捆綁結實扔在地上的兩個人,只見李嶷雖然年少,但神色鎮定,絲毫不慌。至於那何校尉,雖作男人妝束,臉上又皆是污漬黑泥,但頸後肌膚雪白,一雙眼睛微垂,掩去明眸波光,但仍看得出眼神極是靈活,明明是一位容貌極佳的美嬌娘,當下指著那何校尉,笑嘻嘻朝黃有義道:「這個扮成男人的女娘長得好看!老大,你還沒有押寨夫人,不如娶了當夫人!」

卻聽那張有仁的破鑼嗓子嚷道:「錢有道你真是蠢到家!既然是穿皮靴的肥羊,當然是派人給他們家裡送信,贖金一百貫!不!一千貫!等咱有了錢,到時候老大要娶什麼樣的娘子娶不到?連我們都可以拿錢娶娘子了!」

錢有道眉頭一挑,大聲道:「娶了!」張有仁也不甘示弱:「換錢!」

錢有道提高聲音:「娶了!」

張有仁也提高聲音:「換錢!」

兩人爭執起來,你一言我一語,一個說娶了,一個說換錢,忽見那黃有義站起來,生氣地喝道:「都別吵了!誰是老大?!」

卻聽那張有仁、錢有道皆齊聲道:「大哥!」

那黃有義一語止住二人吵鬧,又重新蹲下,拿著刀看看何校尉,又看看李嶷。他略一思索,覺得女子軟弱,更好審問,便用刀指著那何校尉,逼問:「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什麼人!」

那何校尉一路上早就猜出這伙山賊的身份,也早就想到了脫身之策,此時聽他執刀而問,卻不慌不忙,微微一笑,細語嬌聲道:「我是皇孫李嶷的愛妾。」被捆在她背後的李嶷聞她忽出此言,當真如同晴天霹靂一般,心中震驚萬分,本能地想要回頭,但他極力扭頭卻也看不到那何校尉是何神情,著實不明她為何竟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草廳中諸匪皆是一愣,畢竟乃是當世天子帝王家,皇孫兩個字便如平地驚雷,把眾人皆震得兩耳嗡嗡作響。

且不說李嶷瞠目結舌,兩耳如同眾人一般嗡嗡作響,卻聽那何校尉的聲音如黃鶯出谷,嚦嚦婉轉,彷彿如珠玉落盤一般,甚是好聽,說得乃是:「我的夫婿

李嶷不僅是皇孫,還是赫赫有名的平叛元帥、鎮西節度使,領鎮西諸府,統大

軍數十萬。現在我的夫婿正在望州城裡,只要你們放了我,我的夫婿必奉上錢財萬貫!」

李嶷聽到此處,早就從震驚轉恍然大悟,從恍然大悟轉好笑,從好笑轉好氣,又從好氣到百味雜陳,說不出心中是何錯綜複雜的滋味,心道她倒是對自己那一長串頭銜記得甚是清楚,但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卻是為了不知什麼時候,比如現在,要好生利用自己這個皇孫作幌子來騙人。憑她這三寸不爛之舌,八成真能誑得這群山匪拿了她去望州城中換取財帛,自己如果真在望州城中不明所以,乍遇此事,只怕也會被她巧言令色打動,乖乖掏錢把她贖了,說不得,還要好生派人護送她返回定勝軍中。她自可安然回到崔公子身邊,而自己蒙在鼓中,妥妥的被利用得淋漓盡致,心中定還承她的情,以為若不是她遇險正好居中牽線,哪有機會拉攏那崔公子。

想到此處,他心情更為複雜,也說不上是沉重,還是輕鬆,只覺得此女狡黠,不可為敵,這八個字得牢牢記在心中。即使不為敵人,哪怕結為盟友,也得時時提防,不然一不留神,准得上她的當。

那黃有義早就遲疑不定,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吃力地咽了口唾沫,又用刀指著李嶷,呵斥道:「你!你說,她是什麼人!」

李嶷心中無數念頭早就轉完,聽他逼問,脫口道:「她是……」明知那何校尉也看不到自己臉上的神情,卻故意頓了頓,方才慢吞吞地道:「她是皇孫的愛妾!我是她的護衛,皇孫命我護送她去望州。」

錢有道喜出望外,一拍大腿:「大哥!皇孫的小老婆,你娶了不虧!」張有仁趕緊勸說:「大哥!皇孫有錢!拿她換錢!」

錢有道:「娶了!」 張有仁:「換錢!」

黃有義:「閉嘴!誰是老大?」

錢有道、張有仁齊聲喊道:「大哥!」

黃有義滿意地點了點頭,用手中的刀背敲著手心,說道:「我聽鎮上教書的單先生說,有個叫孫靖的人造反,衝進皇宮把皇帝老兒殺了,把皇帝的兒子孫子都殺了,把皇帝老兒一家都殺得雞犬不留!不僅如此,還縱容亂軍燒殺搶掠,連屠了好幾座城!我們寨子里也收留了一些逃難過來的窮人,家裡都有好些人屠城時被殺了,那個姓孫的殘暴得很,把皇帝全家殺光光,定然也是真的。」說著,他又蹲下來,拿刀比畫著嚇唬李嶷:「皇帝老兒一家不都被姓孫的殺光光了嗎?你在這裡張嘴胡說八道,說什麼皇孫,以為我們是好騙的嗎?」

李嶷一臉真誠,說道:「大王,我真沒扯謊,皇孫真的就在望州城中,不信,您派人去一打聽就知道。」

黃有義猶豫不決,忽然那張有仁把他拉到一邊,壓低了嗓門,說道:「大哥!這女娘口口聲聲說她夫婿是皇孫、平叛元帥,領鎮西諸府,我們趙二哥不是曾經在鎮西軍中,不如請趙二哥出來瞧瞧真假?」

他一個破鑼嗓子,雖然極力壓低聲音,但還是被錢有道聽得清清楚楚,他素來與張有仁抬杠抬慣了,當下便道:「這麼點事,也要驚動趙二哥?他身子不好!」

張有仁不服氣,說:「請二哥!」錢有道瞪著眼睛道:「不驚動!」

二人嚷嚷來去,瞬間又吵了十數個回合,黃有義早聽得不耐煩,喝道:「都別吵了!去請趙二哥來!」

李嶷心中思忖,不知這趙二哥到底是何方神聖,但當下的情形,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見機行事了。至於那何校尉,心中更是不慌不忙,心想被綁在自己身後的這人雖然可惡,但到底是裴獻的兒子,鎮西軍中上下,自然沒有他不了如指掌的,別說來一個什麼趙二,眼下哪怕整個鎮西軍來了,哪個敢不給他小裴將軍三分薄面。她便是扯出彌天大謊,也吃定了他定能替自己圓謊。至於鎮西軍中那位皇孫,反正他遠在望州,即使將來知情,也不過教他白白佔了

幾分便宜,況他被皇孫的身份拘住了,總不好跟自己這個女娘計較,這是她一早就算計好的。

過了不多時,只見兩個匪徒,扶著一位少了一條胳膊的人走出來,那人神色憔悴蒼老,兩鬢已經斑白,但看年紀也不過三十來歲,想來這便是那趙二哥。那人雖然少了條胳膊,步子卻極快,走到草廳之中,大聲質問:「是哪裡來的小賊,敢冒充我鎮西軍中人!

聽到這個聲音,李嶷卻驚訝無比,不由地轉頭看向那趙二哥。那人見他轉頭,忽地也停步,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突然甩開扶著自己的那兩名年輕土匪,衝上來撲到李嶷面前,借著那飄忽的火光,仔細瞧著李嶷的臉,喃喃道:「十七郎!是你!真的是你!」他用單臂抱住李嶷,眼中忍不住泛出淚花:「是你!十七郎,真的是你!自從我傷重解甲歸田,五年…..五年了……那時候你還沒有長這麼高……小兔崽子!真的是你!我是趙有德啊!你還記得我嗎?小兔崽子!」

那何校尉自從「十七郎」三個字一入耳,便如同晴天霹靂一般,兩耳竟然嗡嗡作響。她素來跟在崔公子身邊,定勝軍中軍情往來,她盡皆知曉。自從孫靖謀逆,關於那位皇孫李嶷在鎮西軍中始末,定勝軍自有極多的密報,因此她知曉李嶷在鎮西軍中素來被喚作「十七郎」,起初或是為了掩飾身份,後來軍功累積,「十七郎」三個字便成了一種尊稱,連裴獻裴源,還有軍中同袍,素日盡皆喚他作「十七郎」。

此人竟然不是裴源!此人原來就是李嶷。

【10】

她心中痛悔交加,百味陳雜,軍中密報種種,皆言道這位皇孫少年奇才,尤擅軍事,更擅謀略,她以為不過是鎮西軍的障眼法,是以裴家眾人之功,聚眾譽於其一身,捧得這位皇孫少主將來好正位天下,沒想到卻是另一種障眼法,竟然深深誤導了她。

這個趙有德五年前就已從鎮西軍解甲歸田,五年前此人還在鎮西軍中隱姓埋名,所以他並不知此人皇孫身份,才會罵他作小兔崽子吧。

她思及與此人數次交手,每次皆堪堪險勝,甚至連險勝都算不得,不過是各有輸贏罷了。原來是他!不愧是陷殺庾燎數萬大軍的人啊。她心中懊悔無比,心道原來他竟然就是李嶷,怪不得如此出眾,以他的身份,卻假借裴源之名前往郭直軍中,此人膽魄氣度,皆可謂絕頂人物。此子狡黠,不可為敵。她心中便如閃電般,閃過這八個字。

思及適才自己信口開河,稱自己乃是李嶷的愛妾,更加覺得懊惱,心想不該出這等孟浪之言,不知此人心中該如何思忖自己。但話已出口,懊悔也無用,只是此人與自己數次交手,從郭直軍中又糾纏至此,竟然一絲破綻也不露,聽著自己一口一個小裴將軍喚他,心中不知該當如何得意,真真可惡。她心中惱恨,當下一言不發。只聽那趙有德在嚷嚷:「解開!快解開!這是我鎮西軍中的兄弟!」

早有匪徒上前替李嶷解開繩子,那趙有德用僅剩的那只手攬住李嶷,傲然笑向眾人道:「這是當年跟我一個斥候小隊的兄弟,當初我們一起深入漠西,去刺探黥民的軍情,一共十二個人摸到王帳之前,只有我和他僥倖活著回來。我丟了一條胳膊,是十七郎背著我,穿過整個大漠,回到營中,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眾山賊聽得心中激蕩,望向李嶷的眼神,又是敬畏,又是欽佩。

李嶷早扶著那趙有德,說道:「趙二哥,一軍同袍,如何說這等見外的話。」

趙有德仍是又驚又喜,攬著他問道:「兄弟,你怎麼會在這兒?為什麼他們又說你是皇孫的護衛?你什麼時候給皇孫做的護衛?」

李嶷明知他離開鎮西軍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然今天也不能親昵痛快地罵了自己好幾句小兔崽子,當下笑著掩飾道:「趙二哥,你走後皇孫就去了鎮西軍,現在皇孫是鎮西軍的元帥。」

趙有德不由得憤然:「什麼皇孫,也配做我們鎮西軍的元帥!」

李嶷不由得一噎,方正想亂以他語,忽聽地上那何校尉清泠泠的聲音說道:「你聽到沒有,他們在罵你……」故意拉長聲音,咬字極重,方才說出後面的話:「……的主上呢。」

李嶷見她一雙妙目,澄然如秋水般,正盯著自己,火盆的火光倒映在她眸底,似嗔非嗔,似喜非喜,似怨非怨,但眸光流轉,說不出有一種楚楚動人,心中不知為何,竟然有一絲愧意。知道她定然已經知道自己真實的身份,當下還未答話,忽聽那黃有義道:「閉嘴!」喝道:「把這女娘綁到一邊兒去!別讓她礙眼!快拿好酒好肉來,招待十七郎!招待咱們最好的兄弟!」

眾匪徒轟然答應,七手八腳,布置起來。不一會兒,草廳中便擺了十來張缺腿裂面的桌子,升起幾個火堆,烤著山中獵得的各色野味,又有熏制的山豬、野雞,還有山溪中撈得的魚蝦之屬,更有人抱出幾大壇濁酒,尋得一摞粗陶大碗,斟滿了酒水。眾人吆喝起來,濟濟歡宴一堂。

那黃有義帶著張有仁等人,請李嶷居於上位,李嶷卻道:「趙二哥居長,還是趙二哥坐在上面吧。」趙有德素來不懂這些,何況在山寨之中,壓根也不拘泥於這等俗禮,他便笑道:「你是新來的兄弟,今日算得客人,你就坐在這裡

吧。」說著便用那獨臂將李嶷按在座位上,當下也在李嶷身側坐下,黃有義等人便也坐下,當下舉起酒碗,先痛飲了一碗。

那酒雖是濁酒,滋味不佳,但此時歡聚,眾人心中喜悅,又都是大碗喝酒的山匪,哪裡計較酒好酒壞。趙有德仰面喝完,放下酒碗,笑道:「痛快!痛快!」見李嶷身形樣貌,比之五年前分別時,自然長開了許多,眉宇之間,也平添了幾分堅毅之色,想必他這幾年來,在軍中也頗經歷練。忽想起他剛到牢蘭關時,還是個稚氣未消的半大小子,便笑道:「你小子,當年我傷得太重,眼見不成了,你為了騙我活下來能跟你走出戈壁,一路上不停地跟我吹牛,說你爹是江北的地主,家裡足足有十六畝良田,還養著四頭上等黃牛,只要我活著,將來我老了就接我去你家享福,每天吃飽了白米飯,就坐在田埂上看你家的黃牛吃草……」

李嶷想起在軍中隱瞞身份的往事,唏噓萬千,神色複雜地一笑,還未來得及說話,忽聽地上那何校尉冷笑相譏:「他說他爹是江北的地主,你們真的信嗎?」趙有德哈哈一笑,說道:「當然不信!他要是地主家的兒子,我就是皇帝他二大爺。」

聽他如此言語,李嶷頓時被一口酒嗆到,咳嗽不止。

只聽那何校尉冷冷的譏諷:「這麼算起來,你輩分真高。」

趙有德不耐道:「你這個女娘不要在這裡嘰嘰歪歪的,再說我就讓人把你舌頭割了!」

但見黃有義舉著酒碗站起來,高聲道:「我黃有義最敬重有勇有謀的英雄,今日聽了二弟一番話,才知道十七郎是守邊關、打黥民的英雄!更救過我二弟的性命,今日是我等失禮!」說罷離席,捧著酒碗就要向李嶷屈膝賠禮。

李嶷連忙起身扶住黃有義:「都說了是誤會,不要再提!喝酒!喝酒!」

眾匪見他這般豪氣,正對了眾人脾氣,當下轟然相應,眾人紛紛舉起酒碗,喝乾酒碗里的酒。

趙有德這才想起來問李嶷:「對了,十七郎,你這是從哪兒來,到哪裡去?」錢有道殷勤地抱著酒罈,一邊替李嶷斟酒,一邊說道:「十七郎是要護送皇孫的小妾去望州。」

趙有德不由狠狠將酒碗放在桌上,怒斥道:「我就說那個皇孫不是東西!大敵當前,竟然還只惦記著女人!」

李嶷聞得這話,只得苦笑一聲。趙有德怒氣未消,又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怒道:「這幫什麼皇子皇孫,沒一個好東西!我受傷後,本來朝廷給了二十畝屯田,我合計回家種糧也是一條生路,沒想到朝廷竟然還誆人,隨便捏造了個由頭,把我的田奪了,獻給皇帝的兒子作什麼皇莊,我在外奔波勞苦,也掙不得幾粒糧食嚼裹,最後害得我的老母親活活餓死,我無可存身,只得投奔這明岱寨來了。」

李嶷本見了他,就疑惑他當年明明是解甲歸鄉,為何如今又身在明岱山中,聽他這般說,才知道竟然有這等事,頓時也怒不可遏,道:「屯田乃是朝廷給退伍老卒的活命田,他們竟敢奪去,真是無法無天!」

趙有德冷笑道:「咱們在牢蘭關拚命,他們在橫徵暴斂,皇帝老兒姓李的就沒一個好東西!」

聽他這般言語,那何校尉忽得問:「那孫靖謀反,也是有理了?」

趙有德大怒,又是一掌擊在桌上,怒道:「那孫靖更不是東西,皇帝老兒雖然貪錢糧收租,老百姓過得苦些,也能掙扎活著,那孫靖殘暴絕無人性,孫靖造反,我們整個村子都被他的大軍踐踏,男女老幼被殺無數,如今都不知道我們村還有沒有活著的人!」說到此處,他的聲音不禁帶了哽咽之音。他少小離家,後來解甲返鄉,雖然老母餓死,但村中還有不少沾親帶故之人,孫靖大軍

屠虐,鄰村有幾個人冒死逃出,尋到投奔明岱山中來,他才知道,自己村子已經被孫靖的大軍殺得人煙斷絕,成了一片廢墟。

黃有義道:「這裡的兄弟,人人都有一腔苦水,不論是姓李的坐天下,還是姓孫的那個老賊,都不給我們活路,我們只好上山當強盜。」

趙有德單掌抓住李嶷的手,神色激動,說道:「十七郎,你不如留下來,在山寨里跟我們一起逍遙自在。」

黃有義道:「對!我們奉你為大哥!」

眾匪頓時轟然,紛紛起身,七嘴八舌朝李嶷作揖行禮:「大哥!李嶷忙道:「不,不……」

黃有義道:「大哥莫要推讓!我就服你做我們大哥!今天就是良辰吉日,正好我們燒香結義。你也別回鎮西軍,服侍什麼皇孫了。」又指了一指地上被綁著的何校尉,說道:「咱們今日結義,就把這女娘殺了祭天。」

錢有道聞言連忙遞上刀子,黃有義接過長刀。那何校尉聽說要殺自己祭天,神色卻並不如何慌張,只看了李嶷一眼。黃有義上前一步,舉刀便要向那何校尉頸間刺去。

李嶷連忙出聲阻止:「不能殺!」

黃有義大感意外,扭頭看著李嶷,問:「為何不能殺?」

李嶷心中早就轉過一萬個念頭,明明有數個理由可以說服眼前眾匪不要殺了此人,只是不知為何,卻說出了最荒唐的那個理由。他吞吞吐吐,似乎頗有難言之隱:「因為……因為……她雖然是皇孫的侍妾,但我們兩情相悅,她是我的心上人,這次其實是我們好不容易找到機會,相約私奔出來的。

【11】

那何校尉早知他定會相救自己,只是萬萬也沒想到,他竟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心中大怒,但旋即鎮定下來,心道:數次交鋒,早明白此人最為小心眼兒,睚眥必報,自己適才扯了他的名頭做大旗嚇唬眾匪,聲稱自己是他的愛妾,他不定心中如何生氣,所以才故意這般請君入甕,定要讓自己有苦難言。當下她便一言不發,也並不朝李嶷瞧上一眼,以免他看出自己的羞惱,令他得意。

卻說黃有義和眾匪聞他此言,頓時面面相覷。過得片刻,黃有義這才一拍大腿,忙將手裡的刀子遞給錢有道,埋怨道:「哎呀,十七郎,你怎麼不早說?阿嫂還被綁著呢!這地上多涼啊!」

那錢有道頗有眼力見兒,連忙衝上前去,扶起那何校尉,用刀子三下五除二就替她割斷了繩索。

李嶷卻似是害羞:「嘿嘿,我那不是不好意思么!」

當下眾匪將那何校尉請到李嶷身邊坐下,黃有義又斟滿了一碗酒,恭敬地向何校尉賠罪:「阿嫂,今日是我們冒犯了!」

何校尉笑眯眯道:「哪裡哪裡,你們又不知道,俗話說不知者無罪,是我們冒失闖到山裡來。」說到「我們」兩個字,她眼波流轉,似喜似嗔,瞟了李嶷一眼,彷彿兩人真有那般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般。她接過酒碗,卻是一飲而盡,眾匪見她雖是個女娘,卻如此豪爽,當下哄然大笑,紛紛舉碗前來敬酒。何校尉卻來者不拒,一連喝了七八碗酒,後來又與眾人划拳行酒令。她一腳踏在長凳上,豁出拳頭,聲音清脆,詭計多變,行起酒令來,卻是連番獲勝。眾人哪裡是她的對手,本來想借行令灌她的酒,反倒被她灌得七葷八素。到了最後,連趙有德都拍著李嶷的背,笑道:「你小子眼光不錯,這小娘子討喜,配得上你。」

李嶷腹誹不已,但面上什麼也不能說,當下也只得隨眾人高興,喝酒吃肉,直鬧到天都快亮了,每個人都有了七八分酒意,這才說散去。

那黃有義、趙有德等人早就飲得醉了,幾人勾肩搭背,擁著李嶷和何校尉,跌跌撞撞,朝山中後堂中去。趙有德興緻高昂,唱起了牢蘭關的小曲兒。他一起頭,幾個人都興味盎然,跟著他一起唱,說是唱,其實跟吼也差不多,連李嶷也跟著一起唱起來。何校尉凝神細聽,只聽他們唱的乃是:「牢蘭河水十八灣,第一灣就是那銀松灘,銀松灘里魚兒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兒美。牢蘭河水十八灣,第二灣就是那積玉灘,積玉灘里黃羊壯,比不上姑娘她推開了窗……」

眾人一邊笑一邊唱,雖然荒腔走板的,那歌聲直驚得林中宿鳥撲稜稜飛起。待得到山中一間草舍之前,眾人忽得停下,黃有義帶著幾分酒意,指著那草舍對李嶷道:「兄弟,山中簡陋,不能讓你和阿嫂拜堂成親,但洞房花燭是一定要有的。」

李嶷萬萬沒料到他竟出此言,忙擺手道:「不,不…..」

那黃有義早使了個眼色,張有仁等人一擁而上,將李嶷和何校尉推進房內,錢有道眼疾手快關上房門,咔嚓一聲,竟然落鎖了。

趙有德高聲道:「良辰苦短,兄弟,我們先走了。」眾人不由哄然大笑,跌跌撞撞,又相扶著離去。

李嶷和何校尉被反鎖在一片漆黑的草舍之中,面面相覷,只聽外面眾匪高唱著:「牢蘭河水十八灣,第一灣就是那銀松灘,銀松灘里魚兒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兒美。牢蘭河水十八灣,第二灣就是那積玉灘,積玉灘里黃羊壯,比不上姑娘她推開了窗。第三灣就是那金沙灘,金沙灘里淘金沙,換給姑娘她打金

釵,姑娘她將金釵戴……」歌聲漸去漸遠,過得片刻,終於再聽不見,想是眾

人早就走遠,只聞山風呼嘯。窗欞之上,漸漸已泛起魚肚白,草舍之內隱約可視物,但見房舍之內,只有一張木床,床上鋪著粗布的鋪蓋,還系著一頂粗布的帳子,看著倒算潔凈。

前一晚他們從郭直營中逃離,這一晚又是一個通宵,李嶷飲了半夜的酒,早就睏乏不已,便徑直朝那木床走去,何校尉忍到此時,早就已經忍無可忍,斷喝質問:「鎮西軍的小裴將軍?」李嶷頭也不回,反唇相譏:「皇孫李嶷的愛妾?」

她惱恨不已,垂下的手指間針尖微閃,李嶷袖中短刀滑下,兩人身體緊繃,眼看一觸即發,忽然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似是趙有德的聲音,直著喉嚨叫嚷:「十七郎,兄弟!」

兩人身形不由一滯,果然是錢有道拿著鑰匙開了鎖,只見那趙有德單手抱著一對紅蠟燭,笑眯眯地站在門口,見李嶷聞聲出來,便徑直將那對紅蠟燭塞進李嶷懷裡,說道:「剛才他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急急忙忙讓我送來,洞房花燭,怎麼可以沒有一對紅燭呢?」

李嶷不想他竟然是送這麼一對蠟燭來,略微尷尬,只得道:「這……謝謝啊!」趙有德單掌推著李嶷,催促道:「快去快去!別讓阿嫂等你!」外頭天光漸亮,草舍屋子黑暗,他不見何校尉,只以為是女娘害羞,哪裡會多想,將李嶷推進屋內,仍舊興興頭頭,叫錢有道反鎖了房門,想到自己兄弟這樁喜事辦得如此痛快,連紅蠟燭都替他尋了來,這洞房花燭既有了花燭,堪稱完美,與錢有道高高興興昂著頭就走了。

李嶷進屋,轉身放下紅燭。只聽那何校尉冷語相嘲:「這群山匪不知道鎮西軍中赫赫有名的十七郎就是皇孫李嶷,我可知道!」

李嶷卻渾不在意:「那又如何?你剛才沒有揭破我,難道此時還想揭破我?」

何校尉氣得狠狠瞪了李嶷一眼,她也睏乏極了,更兼腿上傷處火辣辣灼燒似的疼,便走到床邊和衣躺下,準備睡覺。

不想李嶷卻一把拽住她:「起來,你去睡地上,我要睡床。折騰了兩晚上都沒睡,我要好好歇一歇,才能應付你這種心計百出、滿口謊言的小騙子。」

她淡然甩開李嶷的手,說道:「君子謙謙,你是君子,當然你睡地上!」

李嶷見她毫不理睬,便也躺到床上。果然她只得翻身坐起,怒目而視:「你想做什麼?」

李嶷既倒在枕上,便困意四起,漫聲胡說八道:「既然你是我的愛妾,我們睡在一張床上,也沒什麼不對吧?」

她恨聲道:「登徒子!」這床雖然簡陋,但她兩日兩夜未嘗歇息,適才又飲了許多酒,早就困頓得無以復加,此時覺得這床鋪舒服極了,更不想讓給眼前這個小人,令他得意忘形。

李嶷其實也困得很,但聽她如此言語,卻翻身將胳膊一伸,笑道:「既然你都這樣罵我了,我總不能枉擔了這虛名……」胳膊一圈,竟然將她逼在床角。她手指微動,正要將浸了麻藥的針尖刺入他頸間,忽見他打了個呵欠,旋即眼皮微闔,往枕上一靠,過得片刻,手也鬆開,呼吸漸漸均勻,竟然就此睡著了。她本來心想,即使睡著了,也要用針將他刺昏,好解這心頭之恨,但又疑心他裝睡,心想再等片刻等他睡沉了就刺。她睏乏至極,靠回枕上,只說等上片刻,卻不知不覺,也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得甚是香甜。她睡得正香的時候,忽然被人搖醒,那人甚是粗魯,不僅搖著她的肩頭,還在她虎口上狠狠掐了一把,痛得她一驚睜開眼,映入眼帘卻是李嶷那張臉。天光早已大亮,日頭照著窗欞,自己竟然躺在床上,而他半俯身正扶著她的肩,姿勢曖昧親密,她又氣又急,正待要一把推開他,他卻也

已經放手閃身避開,說道:「快起來,外面來敵人了。」

她這才回過神來,原來自己竟不知不覺睡著了,就在李嶷身側,竟然睡得如此沉酣,毫無警覺,不由心中有幾分羞愧。李嶷卻道:「是郭直帶著人殺過來了。」

她不由一驚,問:「是追著我們而來?」

李嶷搖了搖頭,說道:「八成是郭直率軍於城外徘徊,進退兩難,前天夜裡又被火燒連營,處境更危,想必是想到明岱山中有這個寨子,易守難攻,可以落腳,所以才帶著人奔此間來。」

她凝神細想,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應是如此。」

兩人匆匆走到山前草廳,只見黃有義皺眉站在大廳里,趙有德、張有仁、錢有道等人簇擁在他身邊,七嘴八舌,出著主意。

錢有道說:「這個郭將軍竟然敢帶人來攻寨子,我們山寨居高臨下,易守難攻,兄弟們憑著地勢,也可以殺他們一個片甲不留!」

趙有德卻搖頭道:「莫說大話。這個郭將軍,是咱們的老熟人,就是原先駐守望州的郭將軍。」

黃有義叫道:「原來是他!沒想到他竟然投靠了孫靖,此番是他帶著人來攻寨,那還真有點棘手。」

趙有德卻傲然冷笑:「哼哼,這個姓郭的出身朔西,論天下府兵,我鎮西軍何嘗將其他諸府放在眼裡!」

趙有德見李嶷攜著何校尉進來,便說道:「十七郎,你帶著這……這位娘子一起,趕緊去望州城見皇孫,避一避吧!」

李嶷道:「郭直所率雖是殘兵,但他們人馬眾多,這寨子雖然易守難攻,但他們失了望州,難以立足,必然會背水一戰,不奪下寨子誓不罷休。咱們不如暫做抵抗,若是情形不對,也別跟他們硬扛,咱們撤走去望州,回到鎮西軍中去。趙二哥,你願意不願意?」

趙有德聽說能重返鎮西軍中,全身熱血沸騰,哪有不情願的,大聲道:「自然是願意!」

黃有義接過話來,也大聲道:「對!去鎮西軍中!我們都願意!」眾匪轟然相應,趙有德素來為他們敬服,常聽他說起在鎮西軍中英勇抗敵的種種往事,對鎮西軍甚是嚮往。李嶷見此情形,說道:「那咱們就利用這地勢之便,先阻郭直一阻。」

眾匪雖沒打過仗,但聽趙有德說起這位十七郎乃是鎮西軍中的出色人物,當下人人踴躍請戰,李嶷便排兵布陣,又叮囑道:「切切不可戀戰,若是山中搖起白旗,你們便沿著林間小道撤下山去。」

眾人盡皆點頭。

【12】

卻說那郭直,確實如李嶷所料,因失了望州城,又被鎮西軍放火燒了營地,元氣大傷,帶著殘兵,追擊李嶷不得,又深入密林。幸得他駐守望州多年,對附近地勢極為熟悉,知道這明岱山中有一群山匪結寨,平時官兵山賊,井水不犯河水。這次他落魄至此,少不得要殺了這群山匪,再佔據這明岱山寨,休養生息,至於將來如何,卻得等休養生息之後,走一步看一步了。

郭直心中沮喪,他本是朔西軍中的宿將,跟著孫靖征戰多年,孫靖謀逆,他自然而然也就投靠了孫靖,守著望州城,原本想將東進勤王的鎮西軍堵死在關西道上,不想一著不慎,滿盤皆輸,被李嶷算計得一敗塗地,竟然得與一群草寇爭奪山寨。但他素來是用兵的行家,幾番連攻,眼看那群山匪亂作一團,就要抵擋不住,忽然之間,那群山匪似有了章法,借著地勢,東一群,西一團,看似雜亂無章,但其實頗得兵法要義,又戰了半個時辰,不僅沒能攻下寨子,反倒折損了不少兵將。

郭直心中暗暗詫異,心想難道山賊之中,竟有懂得兵法的厲害人物?但山匪到底是一盤散沙,素日又缺乏操練,雖有人排兵布陣,但斷乎比不得精心操訓的官兵,更兼郭直雖率的是殘兵,卻也有萬餘之眾,他親自督促,帶著精兵作前鋒,果然那些山匪便抵擋不住,有些被官兵砍殺,有些掉頭就跑。他精神大振,帶著人一氣攻上山寨。

黃有義、趙有德等人,早按著李嶷的安排,從山間小道撤到後山,黃有義親自帶著李嶷與何校尉到山崖邊,拉起山崖邊一根古藤,說道:「沿著這藤條爬下去,就是河邊了。」

趙有德道:「從這條絕壁下山的法子,除了山寨里的兄弟,沒人知道。」便催促李嶷先行。李嶷問:「那你們呢?」

趙有德抬了抬獨臂,說道:「我是不能從這裡下山啦,我們從另一條小路下去,雖然繞得遠些,但也很隱密,放心吧。」

李嶷想了一想,卻從懷中取出一條繩索,不由分說,就將趙有德縛在了自己身上,趙有德還在嚷嚷掙扎,李嶷已經朝何校尉丟了個眼色,她心領神會,手一揮,一根細針刺入趙有德頸間,他頭一垂,便昏睡過去。

黃有義只看得張口結舌:「這……這……」

李嶷笑道:「趙二哥怕連累了我,時間緊迫,便刺昏了他,我背著他下山便是。」

當下黃有義先沿著長藤而下,李嶷負著趙有德緊隨其後,眾人紛紛攀著長藤,有驚無險,皆從絕壁之上安然降到了山下。等到落地之時,趙有德藥性未解,還是昏睡未醒,李嶷便解開繩索,將他輕輕放下,然後對黃有義道:「黃大哥,還得勞煩你,帶著趙二哥和這些兄弟一起去望州,與鎮西軍會合。」

黃有義點點頭,忍不住問:「那你呢?」

李嶷道:「我與……」他看了看何校尉,卻覺得此時不當再說那等輕薄言語,便道:「我與這位娘子……做了錯事,此時不便回鎮西軍中去,只能儘力將功補過,我們要去定勝軍中,若能替鎮西軍籌得軍糧,方有顏面回去見鎮西軍中同袍。」

黃有義一想,此人拐帶皇孫的愛妾私奔,確實不便跟著眾人一起就此往望州去投鎮西軍,見到他提到軍糧之事可以將功補過,頓時一拍大腿,說道:「兄弟,你這主意不錯,想那皇孫身邊,什麼樣的女娘沒有,你若是能替鎮西軍掙下一份大大的功勞,想必皇孫自然也不吝嗇一個女娘。」

李嶷聽他如此言語,不過微微一笑,而何校尉雖在心中大大翻了他一個白眼,但面上自然不動聲色。當下與眾人作別,眾匪徒去望州城投奔鎮西軍,而李嶷與何校尉則另選小路出山。

待得眾匪徒都走遠不見,何校尉這才冷笑一聲:「皇孫打得好如意算盤,從山寨中脫身,還不肯回望州,定要挾持我去向定勝軍索要軍糧。」

李嶷渾不在意:「你把我們鎮西軍的軍糧劫走了,我問你們索要,那不是天經地義嗎?」

她心中不願再與此人費唇舌,當下便扭頭就走,李嶷似也並未追上來。她腿上傷口隱隱作痛,更兼山林密集難行,過了許久,只走得她精疲力竭,便選了一塊山石,坐下來稍作歇息。李嶷忽不知從何處冒出來,手中還拿著幾串山果,一邊吃一邊看了她一眼,把一串山果遞到她面前。

她搖了搖頭,說道:「我實在是走不動了。皇孫殿下,你還是早點回你的望州城去吧。」

李嶷仍舊是那般笑嘻嘻的模樣,說道:「你是我的愛妾,我怎麼能拋下你不管呢?」

她怒道:「你要是再如此口齒輕薄,我就殺了你。」

李嶷便笑道:「你看你,有力氣殺人,卻沒力氣走路。」她搖了搖頭,說道:「我實在是走不動了,你想法子吧。反正我不走了。」李嶷想了一想,說道:「法子倒是有,但你得配合我。」

她一雙妙目終於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問道:「配合?怎麼配合?」

當下李嶷舉目四望,辨別了一下方向,帶著她穿過山林,又沿著一條潺潺的小溪順流而下,走了大半個時辰,忽見一條小路,轉過山頭,山間出現一道籬笆,圍著小小的泥坯土房,蓋著茅草,正是一座農舍。

走近了看時,忽地一只黃狗沖了出來,沖著兩人汪汪大叫,李嶷迎上去,那狗本撲過來朝他齜牙,他伸手摸了摸狗頭,那狗兒竟不知為何,嗚咽著便退走了。農舍院中橫架著竹竿,竹竿上晾著幾件半舊粗布衣裳,衣裳上還綴著補丁。

李嶷翻過低矮的籬笆,將院中幾只雞驚得四散跑開。他伸手悄悄從竹竿上把衣服收走,選了一身女子的衣裳,塞給何校尉,說道:「屋裡沒人,你進去換上,我在外邊等你。」

她接過衣裳,進屋去看,只見那農舍極是簡陋,屋中不過幾塊泥磚,搭著竹板,做成床榻的模樣。當下她坐在榻上,悄悄捲起褲腳,只見縛住傷口的布條雖然纏繞數重,但已經透出血水來,她解開布條,傷口已經化膿腫脹,輕觸便痛得她不由吸了口氣。但她身上所攜傷葯早就在河水中被沖走,身在此間,也想不出旁的法子,只得去灶間尋了草木灰,敷在傷口之上,又重新撕了一條衣襟,將傷口綁上。

話說李嶷去後山尋得兩只野雞,擰斷了野雞脖子,拎回來放在農舍前的石碾之上,當作取衣的酬謝。見那何校尉進屋換衣,久久不出,便雙手抱臂,靠在院子里的樹上,嘴裡叼著一根草,抬頭望著天上,只見白雲悠悠,秋日朗朗,曬得身上暖洋洋好生舒服。他又等了一會兒,見屋中仍無動靜,便忍不住催促:「好了沒有啊?」

只聽她在屋中答道:「就好了。」

他不耐地嘖了一聲,說道:「你不就換個衣服嗎?怎麼磨磨蹭蹭跟繡花似的?」話音剛落,只聽她道:「我換好了,我們走吧。」

他轉頭一看,但見她翠裳黃裙,正從屋中走出來。雖是粗布衣服,但穿在她身上,當真是布衣荊釵不掩國色天香,更襯得她肌膚如玉,明眸如水,又在鬢邊簪了一朵野花,楚楚動人,明艷大方。

他一時不覺,嘴裡叼著的草莖都無聲滑落,掉在地上。

她許久不做女兒家打扮,因在軍中日久,忽然換了這般妝束,自己也覺得恍惚一般,舉手投足,微覺陌生。用水缸對著影子照了一照,方才走出屋門,但見他一望見自己,眼神中滿滿皆是驚訝之色,說是驚訝,似乎也不對,這目光除了驚訝,竟好似有時公子望向她一般,竟微微帶著一種沉醉之意。她方還在思忖,忽聽他道:「你這也太好看了!」她心中一動,還沒想好要如何答話,誰知他竟上前拉住她的手,她一時也沒想好,到底要不要掙開他的手,就已經被他拉著手進了屋子。

他將她拉到灶間,她不由疑惑地看著他,只見他將灶間的鍋拎起來,翻過來扣在灶台上,手指在鍋底摸了一把,伸手就抹在她臉上。

她閃避不及,被抹上鍋灰,怒道:「你這是做什麼?」

李嶷道:「你是要扮農婦,你這像是個農婦的樣子嗎?」他說得理直氣壯,心裡卻閃過一絲心虛,明明知道她如此裝扮非常好看,內心深處竟隱隱覺得不願意讓別人也瞧見她這般好看的模樣,但說出口來,卻成了另一番話:「時逢亂世,走在路上,你模樣俊俏,萬一叫人瞧見起了歹念,惹出麻煩來更不好脫身。」

她恍然大悟,埋怨道:「那你不早說,害我剛才洗了半天的臉。」

當下他又往她臉上抹了幾道,她自己對著水缸,將鍋灰搽開,只塗得肌膚微黑透紅,真的像一名山野村婦。忽見李嶷從灶間抽了幾把稻草編成箕狀,又找來一塊粗布,將稻草箕塞進布里,做成一個圓鼓鼓的布包袱,遞給她。

她不解地問:「幹什麼?」只聽他說道:「你塞到衣服裡面繫上。」她仍舊不解,一雙妙目怔怔地看著他,他本來並無捉弄之意,見她又如同小貓一般瞪大了圓圓的眼睛,便忍不住逗弄:「你系在衣服里,好扮成孕婦啊!你挺著個大肚子,為夫才好去借車。你不是不想走了嗎?為夫讓你坐車啊。」

他一口一個為夫,她大大地朝他翻了一個白眼,這才依言將稻草做成的假肚子系在衣服底下。當下兩人稍做整理,李嶷帶著她又往山下走了大半個時辰,果然瞧見幾戶人家,李嶷便囑她站在田埂上,自去田間尋那耕作的農夫。她遠遠瞧見他與那農夫說了幾句什麼,又指了指站在遠處田埂上的她,她只得若無其事地扶著假肚子,垂頭微作害羞狀。過得片刻,果見李嶷趕了一輛牛車過來,那黃牛極老,車也破舊不堪,但好歹是借到車了。

當下李嶷扶著她上車,他抱著鞭子,嘴裡又叼著一根草莖,坐在車轅處,那黃牛也不用驅趕,只是順著山路,載著兩人慢慢行進,一步三搖,行得極慢。

她雖有車坐,腿上傷口痛楚略為緩解,但那山路崎嶇難行,牛車又極破舊,軲轆上都有陳年裂縫,並不渾圓了,過不多時,便被顛得十分難受,還得分心扶著那假肚子,免得掉下來穿幫。但見日頭漸漸西斜,而這牛車若真要走到山外人煙稠密處,還不知要走多少天,便忍不住問:「就不能快一點嗎?」

李嶷抱著鞭子,頭也不回地道:「有車坐就不錯了,還嫌慢,也不怕人發現你一肚子稻草。」她聽他這般一語雙關,忍不住扶著假肚子欠身而起,伸長了胳膊打了李嶷的後腦勺一巴掌。他揉揉後腦勺,仍舊頭也沒回,只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她哼了一聲,說道:「我又不是君子,我是淑女。」

他卻忍不住笑道:「看看你那模樣,哪裡跟賢良淑德沾得上邊。」她低頭看看自己肚子,終於忍不住撲哧一笑。

他見她笑了並不回嘴,便問道:「你從小就在崔家嗎?」她見他如此問,頓時生了警惕,反問:「你問這個做什麼?」

李嶷卻回頭看了她一眼,悠悠地道:「你姓何,那想必還是有父母家人的,不知他們怎麼捨得把你送到崔家。」她想起密報中說,他從十三歲時便從京城到了牢蘭關,便問道:「那你呢,你十三歲就到了牢蘭關,你的父母家人,如何捨得?」

李嶷忽然頓了頓,說道:「我的母親生我的時候,就難產死了。我生的日子不好,正是端午那天,京中舊俗,以為惡月惡日,所生必為惡子,父親因此也並不喜歡我。當時我闖了禍,先帝一怒,就把我貶斥到鎮西軍中去了。」他語氣淡淡的,她卻聽出了其間的悵然之意。天家本就親情疏淡,密報中說,他的生母出身卑微,素來不被梁王所喜,舊俗婦人難產而死又算不祥,因此並不能歸葬王陵,就抬出去隨意葬了。梁王對這個兒子,素來涼薄,他便如同一根野草般在王府中長大。先帝皇子多,皇孫更多,這般不起眼的一個人,到了鎮西軍中,真如萬千無名小卒一般,雖然出生入死,但默默無聞。驟逢大變,才忽地一飛衝天,成了名動天下的鎮西軍主帥,勤王之師的統領。

她瞧見夕陽照在他的鬢髮上,將他的耳廓都照得隱隱透出紅暈來。之前忙著與

他鬥智斗勇,倒沒留意少年郎其實生得端莊好容貌:李家人特有的深邃眉眼,

高高的鼻樑,唇角總帶著跳脫的笑意,被邊塞的風吹得肌膚微黑,更添了幾分英氣與洒脫。這是行伍出身的男人特有的氣勢,身上彷彿有著鐵器的微涼,如寶劍,雖在匣中卻隱隱透著鋒芒寒意。

他並沒有回頭,但突然問:「你看著我做什麼?」彷彿後腦勺長了眼睛。她忽得覺得耳根一熱,無端端被人窺破心事似的,但嘴上卻道:「我看怎麼才能下手打昏了你,好脫身回定勝軍。

他嗤笑一聲,彷彿在笑她痴心妄想,並沒有這樣的本事。回頭斜睨了她一眼,說道:「這道上極是難行,你要把我打昏了,只怕你一個人反倒回不去了。」她心中不服,道:「這道上哪裡難行了?」他道:「你沒發現,咱們行了這大半日,都沒遇上過人嗎?」她仔細一想,果然如此,但仍道:「想是山間人煙稀少,所以才沒遇上過什麼人。」只聽他悠悠道:「這條路行得車馬,可算得是大路,既然大路上都沒遇見人,其中必然是有緣由的。」

【13】

彷彿是應驗他的話似的,目力所及,極遠處走來了兩個人。待走得近了,才看清楚原來是一對莊戶人打扮的老夫妻,兩人神色狼狽,老婦人拎著一只半舊的空籠子,那老丈背著弓箭竹簍,似是獵戶,那老丈滿是皺紋的臉上還有幾道新鮮的鞭痕。李嶷忙跳下車,向那對老夫妻作揖問路:「老丈,想問您打聽,我怕走岔了路,這條路能往集上去嗎?」

那老丈見他有禮,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這路倒是能往集上去,但我勸你,再別往前走了。」

李嶷見他吞吞吐吐,神色難堪,便問道:「老丈,瞧您臉上有傷,這是怎麼了?」

那老丈又嘆了口氣,說道:「這幾日不知怎麼回事,山裡忽然來了好些官兵,又在前邊官道上設了關卡,我跟老婆子去趕集,沒想到這些人比土匪還凶,小

唉……」

那老婦人似是膽小怕事,連忙扯了老獵人衣角,低聲道:「老頭子,別說啦。」李嶷故作為難之色,回頭看了牛車上的何校尉一眼,才說道:「我送我家娘子回娘家,本來想從官道走更穩妥些,怎麼這官道上突然添了關卡?」

那老丈也看到了牛車上的年輕女子,見她是婦人打扮,微垂著頭,似是害羞,手扶著明顯凸起的肚子,顯然身懷有孕,心下同情,勸道:「千萬別從官道走,那群設關卡的官兵壞得很,大姑娘小媳婦更是不放過,動手動腳地調戲。你家娘子年紀輕輕,唉,遇上那幫禽獸只怕要吃虧。再說,嚇著她肚裡的娃娃,可怎麼得了。」

李嶷問道:「不從官道走,還有小路可以繞開嗎?」

那老丈便伸手指路給他看:「從這裡上山,往西有條小路,但那可繞得遠了,而且都是山路,不好走,天一挨黑,更不能走了,只怕山裡猛獸害人。你又帶著婦人,還是早早尋了地方投宿,歇一晚明早再走吧。」李嶷猶豫不言,那老婦人早瞧見牛車上身懷有孕的年輕婦人,不知觸動了哪處情腸,忽開口道:「小郎,天都已經快黑了,我家就在前邊不遠,看你娘子這模樣也累了,要不就去我家將歇一晚,明天再上山走小路吧。」

李嶷本有幾分猶豫,但山間確實不便行夜路,不如明日再作計較,當下便再三謝過那對老夫妻,又請了兩位老人坐在牛車上,按照老夫妻的指點,趕著牛車,朝他們家中去。

牛車本就行得慢,天色漸晚,山路更是崎嶇難行,挨挨蹭蹭,終於到了那對夫妻家中。原是極破極舊的一座房舍,頂上蓋了茅草,夾了蘆葦做牆壁,那蘆牆上雖塗了黃泥,但因年久,黃泥早就掉了不少,更顯敝舊,但好歹也能遮風擋雨,比露宿山間要好得多。

當下幾人從車上下來,李嶷把牛從車套上解下來,預備拴到屋後去吃草。方走出數步,忽聽得身後「撲通」一聲,緊接著那老婦人嚷起來:「小郎快來,你家娘子摔了一跤。」

李嶷忙將手中的韁繩往籬間一繞,急急地走回來,那老丈早進屋點了一支松香火把出來。本以為只是天黑,她無意絆了一跤,卻不想火把照著,她倒在地上,臉色煞白,掙扎著數次竟未能起來。李嶷彎腰將她扶起,觸到她的手腕,只覺得肌膚滾燙,不由問:「你這是怎麼了?」

她咬了牙只道沒事,卻聽齒間格格作響,竟似在打寒戰。當下那老丈舉著火把,李嶷便將她抱起,四人一起進到屋中,老婦人忙著張羅著生起火塘。這山裡人家,屋子正中都有一個火塘,一生起火來,頓時明亮暖和了不少。李嶷將她放在火塘邊,又問道:「到底怎麼回事?」她蹙眉不答,卻下意識去摸了摸疼痛難耐的腿上傷處,李嶷不由分說,伸手捋起她的褲管,解開布條,看到傷口早已化膿,不由皺眉:「你怎麼不早說?」

那老婦人也借著火塘里的火光,細細看了看她的傷口,說道:「這是化膿了,

若不醫治,只怕兇險。」李嶷久在行伍,如何不知這種外傷,一旦化膿發熱,

若是醫治不及就極是兇險。那老丈道:「家裡倒是有些能治外傷的草藥,但她既然已經發熱,只怕還要去山裡尋一兩味清涼解毒的葯配上才好。」

李嶷微一凝神,道:「老丈,是缺哪幾味葯?要不我進山去尋尋,說不定能找到。」那老丈見他愛惜妻子,笑道:「這附近的山裡我常去採藥,雖是入夜了,

,

但也沒什麼大蟲害人,那幾味草藥後山便有,我陪你一起去。

李嶷便也不推辭,點了點頭。當下老婦人烤了些山芋,給二人果腹,然後取了繩索、葯囊、背簍諸物,李嶷與那老丈收拾停當,便趁著月色去山間尋葯。

那老丈雖有五十餘歲年紀,但進得山間,步伐矯健,李嶷不由贊道:「老丈好精神。」那老丈道:「總是上山來採藥打獵,走得慣了。」他們在後山尋覓不久,果然將那老丈說的幾味清熱解毒的葯都找見,取路迴轉。經過一片山崖,但見月色清輝,撒在山林間,清澈如水。忽聞得一陣異香撲鼻,原是絕壁山石上生得一簇花草,小小的葉子,開著白色的花。奇香無比。因聞得花香,李嶷便朝那處山石看了一眼,那老丈也隨之望去,一望之下,不由大喜過望,說道:「靈芝!靈芝!」

原來那處花草下方,有一方凸起的山石,在那山石之側,生得極大一朵紫芝,看那情形,原本這靈芝素日是被雜草遮掩住了,但偏偏今晚風清月明,清風將雜草枝葉吹開,明月朗朗,正照見這朵紫芝。

那老丈道:「今日當真是運氣好,若能採得這株靈芝,拿到郡縣大鋪子里去,只怕能換十斗米,夠半年嚼裹。」當下束了束腰帶,便要去采那靈芝。李嶷見絕壁之上甚是險峻,當下便道:「老丈,還是我去吧。」

那老丈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說道:「這懸崖不好下,你年輕輕一個後生,若是萬一有什麼事,倒叫你那娘子怎麼活。還是我下去,你在上頭替小老兒拉著繩子便行了。」當下便將繩子牢牢系在腰間,又將繩子另一頭在大樹上系好,重新束緊了腳上的草鞋,李嶷替他拉緊了繩子,他便一步一步,十分小心地下到那懸崖去。待到了那凸起的山石之上,他伸長了手臂,想去摘那朵靈芝,但無論如何,總是差一點點。那老丈心一橫,看準了方位,握緊了系在腰間的繩子,用力一躍,如盪鞦韆一般,整個人在空中盪起,他借這麼一盪之勢,終於觸到了那朵靈芝,當即手指用力,牢牢抓住,用力一擰,便將那靈芝采了下來。卻不想他這一盪之下,繩索滑動,正撞上一片極其鋒利的山石,便如刀刃一般,只聽「啪」一聲,繩索竟然被那片山石割斷大半,那老丈聽見異響抬頭一望,但見繩索已經被山石割裂大半,只餘一小股麻絲亦早就繃緊,知道全身繫於這幾縷麻絲,瞬間便會斷絕,心道一聲苦也。李嶷早已經飛身躍起,如一只大鳥一般撲下來,長臂一探,便已經抓住了繩索斷處,用力一揮,借著慣性,竟將那老丈連人帶繩,如同放紙鳶一般揚起。那老丈只覺得身子一輕,如同騰雲駕霧一般,已經身在半空中,旋即身下一軟,原來李嶷這一揮,將他正巧落在一株大樹的樹冠上,那老丈驚魂未定,身下樹木枝葉被他壓得輕彈又起。緩了一緩,李嶷早就拉著繩子從懸崖邊躍上來,甩開繩索,爬上樹去,將那老丈從樹上背了下來。

那老丈驚得全身哆嗦,低頭看一看深不見底的萬丈懸崖,又抬頭看一看自己適才被甩到上面的樹冠,過了好半晌,才撟舌道:「小郎莫不是神仙?如何一甩,就抓住斷繩將我拉起來。」李嶷笑道:「常在家中做活,我臂力大。」那老丈絕處逢生,瞬息遇險,又瞬息脫險,早嚇出了一身冷汗,幸得那靈芝被他牢牢握在手裡,卻是半分折損也沒有。當下便將那紫芝送到李嶷面前,說道:「今日幸得小郎救了小老兒性命,這株靈芝,當酬小郎救命之恩。」

李嶷搖了搖頭,說道:「老丈今夜收留我們,又陪我上山採藥,我也無以為報,況且這是老丈採得的靈芝,老丈拿它去換米吧。」那老丈見他再三不肯,當下只好將靈芝收入葯囊,二人下山返回家中。老婦人還沒睡,見他們平安歸來,自是歡喜,接過草藥,配了家中的另幾味藥草,讓李嶷一併碾碎了,與他娘子內服外敷。

那老丈趁著李嶷去碾葯,早就將自己在山中采芝遇險,李嶷相救之事告知了老婦人,夫妻二人感激不已,又鄭重來拜謝了李嶷不提。

李嶷碾得了葯,見何校尉躺在火塘邊,人已經燒得迷迷糊糊,便解開她腿上的傷處,將一些葯塗在傷口上,另又煮了一碗湯藥,扶她起來,喂她喝下。她人

已經迷糊,幸好喂葯之時,還知道吞咽,喝了大半碗葯,便又沉沉睡去。

她本來人在發燒,又睡在火塘邊,只覺得渾身一會兒冷,一會兒熱。過得片刻,彷彿奇寒徹骨,臉上一涼,原來天上已經下起雪花。她聽到自己又快又急的心跳聲,天上的雪下得越來越大,她在蘆葦叢中拚命奔跑。

喉嚨里似有鮮血的腥甜,小小的她被蘆根絆倒,手心被擦破,她也顧不上,爬起來繼續拚命地跑。因為知道追兵緊隨其後,那些揭碩人一旦追上來,定會割破她喉嚨。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蘆葦不斷打在她臉上,她聽見自己呼哧呼哧沉重的喘息,但還是拼了命地跑,可她年紀幼小,越來越跑不動了,腿沉得似墜了鉛,她咬牙跑啊跑……身後似乎有嗒嗒的馬蹄聲,那些追兵近了,更近了,他們揮著雪亮的長刀,朝她刺過來。她狠狠轉身,咬著牙從懷裡掏出了刀,正待要大叫一聲衝上去,突然覺得身上一緊,她奮力一掙,突然就醒了。

火塘里的火還燃著,火上坐著一個陶罐,裡面咕嚕咕嚕,似燉著什麼湯。她眼神漸漸從恍惚到了清醒,原來是噩夢,只是噩夢。她身下軟軟的墊著些乾草,背後也是暖烘烘的,原來是李嶷抱著她,見她醒來,他連忙放開了手。那老婦人愧道:「家裡實在是貧寒得緊,連床被子都沒有,只得給你鋪了些乾草。你一直打寒戰,我說了好幾遍,你家郎君才抱著你,給你暖暖身子。年輕人臉嫩,當著我們老兩口,倒是十分不好意思。」

她定一定神,不由朝李嶷望去,見他早就若無其事,坐在火塘邊撥著火。那老婦人從陶罐里盛了一碗湯,端給她,溫言道:「快喝吧,喝了暖暖身子,若能出一身汗,也就不打寒戰了。」

她道了謝,接過湯,慢慢喝著。那老婦人又與她說起李嶷在山間救了老丈之事,再三感激不已。又問她姓什麼,懷有幾個月身子了,安慰她道:「何娘子不要怕,我家老頭兒姓嚴,這鄉里都叫我一聲嚴娘子。」一面看她喝湯,一面絮絮叨叨,與她拉起了家常。原來這老婦人也曾生得一個女兒,前年嫁到山下村裡去了,雖然夫家也十分貧寒,但夫妻和美,不久便懷有身孕,但後來生產不順,山中又缺醫少葯,就此母子俱亡。講到傷心處,這嚴娘子忍不住牽起衣角,拭了拭眼淚,說道:「因此今天一見了你,我便想起我那苦命的女兒,所以才叫你們到家裡來歇一晚,誰知道就遇上貴人。小郎君救了我們老兒的性命,還再三的不肯收那朵靈芝,叫我們去換米嚼裏。」

絮絮叨叨又道:「這湯里是野雞肉,小娘子你懷著身子,多吃點肉,明天還要走長道呢,吃了才有力氣走路。」她照料著又給何校尉添了一碗湯,待她吃畢,扶著她重新睡下。又去尋了件粗布衣服,雖然綴滿補丁,但想也是最厚實的一件了,她將那衣替何校尉蓋上,輕輕將衣服拉一拉蓋好,這才在她身邊睡下。

那老丈辛苦了半晚,早就在火塘邊呼呼睡去。李嶷又給火塘里添了幾根柴禾,也轉了個身,枕著乾草沉沉睡去。

【14】

四人這一覺好眠,一直睡到天色漸明,忽然聽得屋外林中飛鳥驚起盤旋。

李嶷不由得一驚坐起。火塘里的火猶未熄滅,他側耳又聽了片刻,便毫不猶豫,伸手搖醒何校尉,低聲道:「有人來了。」

她被驚醒,昏昏沉沉坐起,還未說話,那老丈也被驚醒,他久在山中打獵,起身到屋外聽了聽,連忙返身回來說道:「人不少,還有人騎著馬,八成是那些官道上的官兵。老婆子,快起來!」嚴娘子也早就被驚醒,聽他這般說,一時慌了手腳。

那嚴老丈道:「這群官兵壞得很,昨日在關卡時,就專門一個個盤查年輕後生,說是要找什麼人,瞧見年輕婦人,更是色迷迷不放過,你們避一避才好。」當下與那嚴娘子一起,把屋角堆的木柴等雜物抱開,扒去地上浮土,底下竟然是木板,下面露出一個只可容身兩人的小小地窖。

那嚴老丈道:「這是我早年無事挖的地窖,原本是存山貨的,大小恰可藏兩人,你帶著你家娘子下去避一避。」

李嶷不由道:「老丈,還是您和婆婆避一避。」

那嚴老丈急道:「那群人無法無天,你娘子年紀輕輕,懷著娃娃又病著,千萬不能落他們眼裡,趕緊快下去。」

李嶷心想,這群官兵來得蹊蹺,聽著馬蹄聲,似還攜了重甲弓弩,既然著重盤查年輕人,搞不好是沖著自己來的,說不得是郭直的下屬。若是與他們當面撞見,雖不怕脫不了身,但怕反倒對這老夫婦不利,不如暫避一避。

那嚴老丈又催促道:「我和老婆子天天在山裡,那些官兵不會拿我們怎麼樣的,快下去吧。」

李嶷見何校尉迷迷糊糊,心想她傷得不輕,那些官兵如闖過來,見這屋中一貧如洗,只有老夫婦,說不定搜檢一翻就走了。當下便抱著她下到地窖,那嚴老丈和老婦人合力蓋好木板,又堆上浮土和乾柴雜物,地窖中頓時一片黑暗。

卻說那些人,當真是郭直所部殘兵,他們攻下了山寨,卻發現大隊山匪早就逃之夭夭,還把糧食兵刃盡皆帶走了。郭直心有不甘,將擒到的幾名山賊拷打審問,終於有人吃不住刑,說出防守之時確實有人安排陣法,是趙有德從前在鎮西軍中要好的兄弟,聽說是什麼十七郎。那郭直又驚又怒,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萬萬沒想到為了奪寨子稀里糊塗打了一仗,竟然遇上了李嶷。他思前想後,派出兵丁四處設卡搜檢。雖不指望能抓住李嶷,但既然已在山寨落腳,那就抓了青壯充當兵卒,搶了錢糧充作軍資,因此這幾日直鬧得這十里八鄉雞飛狗跳。

當下攜重甲弓弩的精兵留在外頭,將這屋舍牢牢圍住,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卒,一腳踹開破舊的木門,當先一名郎將率著眾人進屋,見四壁空空,家中一貧如洗,只有一對老夫婦,那老婦人躲在老丈身後,嚇得瑟瑟發抖。

那郎將偏頭示意,眾兵卒在屋中翻檢一番,見實在搜不出什麼財物,這才一腳踢翻了陶罐,見罐中竟有些碎骨,便叫嚷這老夫婦定有藏起來的財帛,不然如何燉得肉湯喝?那嚴老丈慌忙解釋,說是山上獵得的野雞,吃了這幾日早就吃完了。那些兵卒又屋前屋後搜羅一番,見並無其他野味可以打牙祭,這才悻悻地向那名郎將道:「高將軍,沒見著什麼。」

那高郎將領了下山搜檢的差事,偏郭直不放心,怕李嶷真在左近,便又派了親信薛郎將領著重甲弓弩手相隨。那高郎將真真有苦難言,背地裡早忍不住牢騷滿腹,臟活累活全都是他干,而薛郎將仗著是將軍親信,每天帶著重甲的弓弩手,遠遠圍一圍。但凡是搜刮到一些財物,也盡皆要分出上上等的一份給那薛郎將,不敢私藏。這兩天他本來就一肚子火氣,見這屋裡屋外,一貧如洗,眼前這老翁又實在老邁,不堪拉去做兵卒,當下頗為不耐,頭一偏示意,那兵卒便裝模作樣地問:「有沒有看到一個年輕人,十八九歲,長得白白凈凈,看著像個讀書人。那是與山賊裡應外合的要緊人犯,若是知情不報,定要軍法從事,砍了你的腦袋!」

那嚴老丈忙賠笑道:「軍爺,咱們這十里八鄉的,哪有讀書人,說到讀書,就數鎮上的單先生認得字會讀書了……」話猶未完,那兵卒斥道:「啰唆什麼?」

一把就將那嚴老丈推倒在地,那嚴娘子急忙地叫了一聲「老頭子」,撲過去想要扶起丈夫,也被兵卒一腳踹倒在地,疼得她直叫「哎喲」。

地窖中雖然一片漆黑,但是隱隱約約,還是能聽見眾兵卒斥罵聲、老婦人的哭聲等等,上頭的種種情形,也可以猜測一二。李嶷凝神聽到此時,忍不住緩緩從袖中拔出短刀,忽得兩根冰涼的手指按在他的手背之上,正是那何校尉,黑暗中雖什麼也看不見,但他知道她是示意不可。他在黑暗中緩緩無聲地呼了口氣,又凝神細聽。

那嚴老丈掙扎著將妻子護在身後,卻有一名兵卒蹲下來,用刀背拍一拍那嚴娘子的臉,問:「你和你那老頭子成天在山裡鑽來鑽去,到底有沒有見過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公子?」

那嚴娘子雖嚇得眼淚長流,卻說道:「軍爺,我沒見過,真的沒見過。」

那兵卒拿刀在她頸中比畫,喝道:「你們在山中打獵,連豺狼虎豹走過的味道都能尋見,竟然說沒見過生人?」

嚴老丈道:「軍爺,我們真的沒見過!」眾兵卒嬉笑喝罵,那兵卒道:「要是不說實話,你那老婆子可就沒命了。」

地窖中李嶷握住刀柄,心想上面不過二十來個尋常兵卒,但難在明明聽出屋外不遠處有重甲弓弩手埋伏。若是自己闖出去,未必不能立時將屋中那些兵卒盡數殺了,但外頭那些重甲弓弩手難以對付,哪怕自己孤身能有把握闖出去,可怎麼連嚴老丈夫婦,還有這個傷重的何校尉一起帶出去?正思忖間,她忽然拉過他的手,在他手上寫字。

他細細感知,她手指細膩柔滑,寫的乃是「出去反害了他們」。他雖明知未能想出辦法對付屋外的重甲弓弩手,但也在她手上寫字「不能見死不救」。

卻說那高郎將本來見實在搜刮不出什麼,忽得見樑上懸著一個葯囊,便以目光示意,一名兵卒便揮刀割下了葯囊,解開一看,裡面是碩大的一枚靈芝,還是上好的紫芝。那高郎將不由大喜過望,知道這靈芝怕不值數百金。

卻說那嚴老丈見靈芝被他們搜出,又氣又急,撲過去想要搶回:「小老兒跟你們拼了!」早被士卒一把推開,將刀架在他脖子里。那嚴娘子早忍耐不住,放聲大哭起來。那士卒便揮刀要去砍殺老夫婦二人。

地窖中李嶷聽到此處,舉手便要去推頭頂木板,黑暗中只聞風聲微動,那何校尉似是撲上來要搶他手中的刀,他擋住她,不料她搶刀實是虛晃一招,左手無聲針已彈出,刺入李嶷後頸,他頓時全身一麻,她接住李嶷,將他軟軟地倒靠住地窖壁。

那高郎將將靈芝收入懷中,正喜悅萬分,忽又想起屋外那些重甲弓弩手,自不願這麼貴重的東西落入他們之手。便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喝住那些兵卒,板著臉孔道:「既然今日你們願意為大軍獻上草藥,便饒你等一命。」

那嚴老丈啐了一聲,那高郎將也不生氣,說道:「既然你們什麼都不知道,也沒見過跟山賊勾結的要犯,那就跟我們回大營走一趟,只要在營中做幾天雜役,就可以放你們回來了。」

嚴老丈聽他這般說,敢怒不敢言,知道被抓了丁,那兵卒又踹了他一腳,罵罵咧咧道:「我們高將軍都饒你們一命,還不謝恩!」當下推搡著二人,一直將他們推出了屋子。

那屋外的重甲弓弩手,見他們推搡著兩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出來,率著重甲弓弩手的薛郎將,素來與高郎將不睦,見此情狀,便笑道:「高郎將這是黔驢技窮了,抓了這老頭兒老太回去有何用處?」

那高郎將忍氣吞聲,笑道:「山裡人少,實在是尋不得什麼壯丁,這兩個老東西,回去當雜役,為大軍劈柴燒飯也好。」言畢翻身上馬,按了按襟中的紫芝,心想要發這筆數百金的橫財,可要煞費一番苦心才好。

那薛郎將見只帶出兩名老人,便揮手命令重甲弓弩手收隊,眾人將嚴老丈夫婦用繩索系在馬後,然後紛紛上馬,簇擁著兩位郎將揚長而去。

聽得馬蹄聲遠去,何校尉才小心地掀開木板,一手執刀,一手翻出臂下的小巧弓弩,從地窖無聲翻上來。她躲在窗後,小心往外看,只見外間無人,她心知老夫婦被抓走做雜役,說是幾日,說不定一直不得放歸,自己還是想法子跟上去,趁隙將他們救回才好。當下便小心從屋後繞出,一步一步,遠遠朝著那些兵卒離去的方向跟上去。

她一路小心前行,因著腿傷,又怕跟得過緊被發現,所以行得不快,過了數刻,忽隱隱聽見笑罵喝斥之聲,那些重甲的弓弩手,似在追逐圍獵,她不敢靠得太近,又過了片刻,看著那些騎兵四散馳遠離去,這才匆匆上前,忽然看到草叢裡倒著兩個人,身下有一攤鮮血,正是那老夫婦。她急忙上前,扶起那老婦人,低聲喚道:「嚴娘子!嚴娘子。」那嚴娘子背心中了數箭,早就已經氣絕身亡,而她身上伏著嚴老丈,也是背上中箭,怒目圓睜,竟是死不瞑目。

她心下大駭,又悲慟萬分,心想昨夜這嚴娘子如同慈母一般,照料自己傷勢,細心體貼地勸自己喝湯,沒想到自己只是遲來片刻,便是天人永隔,相救不得。

原來那高郎將得了紫芝,只想殺人滅口。誆騙說要帶老夫婦回去做雜役,行得途中,忽然提議獵活物,薛郎將見忙活了大半日,一無所獲,正憂慮回去受到責罰,心中煩悶不堪,聽他說獵活物,正好發泄一番,當下欣然應允,便將那老夫婦繩子解開,追逐戲耍,然後逐一射殺。

他們跟著郭直,素來為孫靖的麾下,見慣了殺戮,殺了這對老夫婦,便如同捏死了兩只螞蟻一般,毫不在意。

卻說李嶷被何校尉一針刺倒,昏迷了不知多久,終於緩緩醒來,當下掀開木板,動作遲緩地從地窖無聲翻上來,他知道她針上麻藥厲害,只覺得頭暈目眩,坐在地上手按後頸,晃了一下頭。忽聽得門外似有動靜,他不由伸手摸了摸袖中的刀,不想刀卻不在,想必是被她拿走了,當下他咬牙撿起一根粗柴,閃避到門後。

只見那何校尉推門進來,身形飄忽,腳步踉蹌,李嶷一棍擊出,她堪堪用刀擋住。

李嶷不由問她:「人呢?」

她搖了搖頭,語氣倒十分平靜,只說了兩個字:「死了。」李嶷又驚又怒,喝道:「什麼?」

她道:「我剛才追出去查看了,兩個都死了。」

他看著她手中的刀,只覺得怒意勃發:「這是我的刀!」

她手指一松,那刀噹啷一聲落在地上,她淡淡地道:「還你!」李嶷怒道:「要不是你用針刺昏我,本來可以救他們的。」

她冷冷地道:「剛才你應當也早就覺察,除了那些闖進屋子的士卒之外,還有大隊弓弩手埋伏在屋外,敵人正在搜檢我們,我們若是魯莽出來,根本救不了嚴老丈夫婦,甚至會立時就害死他倆!」

李嶷道:「當時若是出來救,或許就能救下他們,你卻不願一試,你這個滿口狡辯、貪生怕死的鼠輩!若是為了救人,哪怕咱們都死在此地,也好過悔恨終身!」

她聽他言辭激烈,卻越發淡淡的,說道:「活著才能救更多的人!你是要救一人還是要救天下?」

李嶷氣急反笑:「天下?在你眼裡,嚴老丈夫婦難道就不是天下人?難道就不值得救?」

她道:「救一人還是救眾生,救不得眼前一人時,我選救眾生。」李嶷不禁冷笑:「好大的口氣,你救得了眾生?」

她嘴唇緊閉,不發一言。

他斥道:「貪生怕死,找借口!」

她不再理睬他,走到火塘邊,端起傷葯,想給自己換藥。李嶷一腳踹開藥碗,怒道:「你還有臉用這傷葯!貪生怕死、忘恩負義的小人!」

她撿起地上的短刀,往李嶷腳邊一扔:「我是!那你殺了我好了!」

他瞪著她,她咬著嘴唇,額頭汗水沁出。他彎腰撿起刀子,轉身出門,剛跨出門,在他身後,她身體晃了一下,旋即就軟軟的昏倒在地上。他轉身,看了一眼昏倒在地的她,心中轉過數個念頭,終於還是轉身大步離開。

他一路辨明那些兵卒留下的種種痕迹,一直追蹤前行,忽見路邊有一座新墳,新墳蓋得土極淺,想必是沒有稱手的工具,所以才蓋了如此薄薄的一層,那薄土下露出一片衣角。他上前湊近了,認出正是那嚴老丈的衣角,除了淺土,四周還用草整整齊齊圍住,草上還放著幾朵鮮花,想必正是那何校尉所為。

想是她追到此處,發現了老夫婦的屍首,便想法子掘土掩埋了。他心中惱怒,勉強收斂心神,捧了些土來,又給老夫婦的墳頭上添了一些,這才站在墳前,恭恭敬敬拱手為禮,算是奠過二人。

他只覺憤懣異常,胸膛似要被炸開一般,心道即使沒了那何校尉,難道自己就不能挾制那崔公子,逼他交出糧草來嗎?他抬頭看了看太陽,辨明了方向,當下憑著心中一股激蕩之意,轉身大踏步離去。

【15】

那何校尉昏倒過去,過了不知多久,方才悠悠醒轉。她渾身燒得滾燙,幸得昨夜的草藥還有一些,當下掙扎著起來,生起火塘里的火,又煮了藥草來喝了一碗,重新往自己腿上傷處敷了葯,便又昏沉沉睡去。

她睡得不安穩,又夢到小時候,狂風卷著雪花,自己在無邊無際的蘆葦叢中奔跑。那些追兵拎著利刃追逐著她,她拚命地跑,拚命地跑,身後的追兵卻越追越緊,呼嘯著縱馬奔上來,那雪亮的刀尖直朝她頸中刺過來,她這才猝然驚醒,醒來發間全是涔涔的冷汗。天已經黑了,山風呼嘯,這世上便如同只剩下她一個人一般。她裹緊了嚴娘子那件補丁重重的破舊衣裳,心想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在這屋子裡熬過一晚,又吃了幾次草藥,她終於覺得身上鬆快一些,腿上的傷似也好了不少。便從屋後折了樹枝,削了一支拐杖,拄著走路。

她慢慢向山下而行,不過片刻,便走到前一日掩埋老夫婦之處,只見那一塋新墳,似又添了些土,墳前還有一方石頭,上頭用刀尖刻著一個「恩」字,想是那李嶷尋到此處,又添了這些。

她心中難過,咬破了手指,就著指尖鮮血,又將那「恩」字用血塗成紅色,這才將石頭端端正正重新放回墳前。她心道自己雖然不該用針刺他,但他也明知若是當時闖出去,當真只會驚動不遠處的弓弩手,到時候萬箭齊發,哪裡還能救得老夫婦,但他不由分說,全都怪在自己頭上。她心中難過,不願意再想,站在墳前,恭恭敬敬又行了一禮,這才拄著拐杖,蹣跚向山下行去。

她知道只有到了大市集里,才好向定勝軍中傳遞消息,但自己孤身一人,又是女子,多有不便。當下臨到溝渠,便將泥水抹在自己臉上,那稻草做的假肚子已經損毀不堪,便又用枕頭做了個假肚子系在衣下。她一個骯髒狼狽的孕婦,在山野間也沒那麼引人注目。她風餐露宿,行得數日,終於來到了一個鎮外。雖是鎮子,離那明岱寨也不算甚遠,因此也被郭直派了兵丁把守,搜檢著來往的人口。這一日恰逢集日,十里八鄉的人皆來趕集,因此極為熱鬧。那些兵丁在鎮口設了關卡,見著有來賣野味的便奪了貨物,見著有拿著雞蛋來集上換鹽的也自是搶了,一時喧鬧不堪。

她本來想悄悄溜進鎮子,忽有一名兵卒看到她,伸手便將她攔下:「哎,等等。」

她只得停步,那兵卒卻不懷好意,笑眯眯盯著她:「小娘子,這是要往哪兒去啊?」她只得低著頭,儘力避開那兵卒的目光,又扶了扶肚子,心中焦急,想著脫身之策。

那兵卒色迷迷地道:「我看你這模樣,怕是走不動了吧?要不,你抬起頭來,讓我瞧瞧你長得俊不俊,要是長得俊,今天你就不用走了。」說著便伸手,想要去摸她的臉。

她只得側身避開那只油膩膩的手,低聲道:「軍爺,我家夫君就在城裡做買賣,還請軍爺給點薄面。」

那士卒卻不依不饒,笑道:「喲,你還有夫君?我怎麼瞧著不信呢?雖然你大著肚子,但瞧你這白嫩嫩的樣子,哪像嫁過人的?」

她指尖銀針滑下,正待要朝那兵卒射出銀針,忽然鎮中一隊人馬馳出。她心知此時不能輕舉妄動,否則難以脫身,只得咬牙忍住。眼看那兵卒的手就要摸到臉上,她再也忍耐不住,心想今天拼了惡戰一場,也絕不能受辱。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娘子!我在這裡。」她不禁錯愕回頭,只見李嶷站在不遠處的陽光下,一手舉在眼前,似在遮著太陽,一手叉著腰,神態閑適,正看著她。

她還未及說話,李嶷早就快步上前,從袖中取了一小吊錢,塞進兵卒的手裡,低聲說道:「軍爺,拙荊沒出過門不懂事,這點錢請您喝杯水酒。」

那兵卒將錢在手心裡一掂,知道定有好幾十錢,有這錢去瓦舍找個俊俏小娘聽曲吃酒也盡夠了,便塞進袖子,笑道:「你倒是個懂事的,走吧。」

當下李嶷扶了何校尉,真如一對小夫妻般親昵,過了關卡進了鎮子。兩人又走了一段,她這才掙脫李嶷的手,低聲道:「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還是想用我去換取軍糧,這才幫我。」

他答得倒也乾脆:「對,你有自知之明就好。」她憤然瞪了他一眼,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地自顧自朝前走去,李嶷不緊不慢跟在後面,她也並不理睬。這鎮子雖然不大,但十分繁華,走了片刻,忽見著客棧的招牌。她奔波數日,早就筋疲力盡,當下腳步踉蹌勉力走進客棧。

那客棧掌柜隔著櫃檯抬頭一看,見她身上骯髒不堪,不由得眉頭一皺。她本就累極了,聲音也有氣無力,勉力道:「掌柜,要一間上房。」

那掌柜回手指指身後牆上貼著「概不賒欠」的字紙,冷冷地道:「概不賒欠,想住上房是吧?先交五十錢定金。」她身上錢財早就在河水中遺失,當下摸了摸袖袋,不由一臉窘迫:「掌柜,能不能通融一下,先讓我住下,房錢明日再給。」

那掌柜頓時拉長聲音,一臉鄙夷:「通融?沒錢住什麼店!看你這窮酸叫花子樣,出去出去!」言畢,便走出櫃檯,揮著手來轟人。她素來不曾遭遇過這般窘境,更不曾被人當成叫花子轟趕,頓時面紅耳赤,此時李嶷方走上前來,將五十錢放在櫃檯上,說道:「掌柜,錢在我這裡。」

掌柜一見了錢,馬上滿臉笑容:「好說好說,二位貴客是要一間上房是吧?裡面請!」當下十分殷勤的親自將二人送至一間上房。

李嶷推開房門看了看,這鎮上的客棧,甚是簡陋,好歹還算潔凈,便又另給了幾個錢,問掌柜要熱水洗漱。那掌柜看在錢的面子上,萬事都痛快,當下便去叫灶下生火燒水。只是她腳步虛浮,雖拄著拐杖,但手在門上扶了一把才站穩,定了定神,方才走進房內。

李嶷關上房門,見她委頓不堪,便忍不住嘲諷:「別演了,再演我都要信了。」她本來腿傷未愈,此時又覺得背上涔涔冒著冷汗,心知自己這傷勢只怕不好,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差點又倒在地上。耳中卻清清楚楚,聽到他說:「起來,別來這套了,又想趁機一針刺暈我是嗎?」

她也不知從何處來了一股勁力,咬牙掙扎著扶著桌子站穩了,卻若無其事道:「是啊,被你看透了,但是你放心,有機會我還是會一針刺暈你!」

他聽了她這麼一句話,冷哼一聲,推開房門就走了。她眼前一陣陣發黑,聽到門「吱呀」一聲被他帶上,當下再也支撐不住,倒在地上。

李嶷從房中出來,其實也並無處可去。只見客棧院子里生得一株合抱粗細的槐樹,樹下正是井欄。客棧的雜役,正在那井畔汲水,他便站在井畔,出神地看著那雜役汲水。

那日他離開之後,本在山中行了半日,待到向晚時分,心中激蕩之意已經漸平,在山間露宿一晚,第二天思量再三,還是覺得帶著她去定勝軍中更為合算,便返身回去尋找。他腳程快,待回去時,正巧看見她在老夫婦墓前咬破手指,用血去塗那刻在石頭上的「恩」字。他本來覺得她所作所為皆是惺惺作態,所以不緊不慢跟在她後頭,看她如何行事。他既有鎮西軍中第一斥候的名頭,身手何其輕靈,追蹤其後,絲毫也沒令她覺察。這些日子來她風餐露宿,有時候餓極了,也去溪水裡捉魚捕蝦,只是她明顯不慣做此等事,常常忙活半天,也未捕到能勉強充饑的魚蝦。最後到底是怕她餓死,他逮了只野兔扭斷了腿,扔在她歇腳處不遠,她才吃了頓飽飯。

至於為什麼要跟著她,當然是拿她去跟那崔公子換軍糧最為合算。她若是半道餓死了,豈不前功盡棄?

他在井欄前又站了一會兒,只見廚房煙囪里升起裊裊白煙,想是那雜役正按照

掌柜吩咐在燒熱水,又想起她蓬頭垢面的樣子,真像一只剛從灶下鑽出來的烏

糟糟的貓兒。他不知不覺竟嘆了口氣,心想總得回去看一眼,她可別真傷重死了,當真白費自己這幾日的工夫。

他回到房中一看,她竟然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急忙伸手摸了摸她頸中的脈,幸好還算平穩。當下只好將她抱到床上放下,見她面色潮紅,呼吸急促,觸手之處,皆是滾燙,他不禁皺眉。恰巧此時雜役送了兩大桶熱水來,他便又給了些錢,讓那雜役趕緊去請郎中。

【16】

那雜役倒是腿快,不過片刻,便引得一名郎中來了,那郎中總有古稀之齡,頜下鬍鬚皆白,倒是頗有幾分醫術的樣子,坐在床邊扶脈半晌,又看了看被下何校尉隆起的假肚子,神色不由頗有些古怪。

李嶷見他皺眉不語,便問:「大夫,病人可有不妥?」

那郎中搖了搖頭,嘆氣道:「唉,老朽摸不到滑脈,尊夫人這腹中胎兒,恐怕保不住了。」

李嶷聽說是這個緣故,不由釋然:「哦,這個,無妨。」

那郎中不禁看了他一眼,臉上的神情愈發古怪了。李嶷一想自己這話聽著確實不對,趕緊彌補,連聲說:「大人要緊,大人要緊。」

那郎中慢條斯理地收回手:「尊夫人這脈象,是邪風入侵高熱不退,必是受了外傷又失於調養,好在她底子健旺,才撐到如今。」

李嶷心想,這郎中確實有幾分門道,不想這小小鎮子上,倒有良醫,便點頭道:「是,前幾日她在山上傷了腿。」那郎中說道:「那就是了,我寫個方子,你先照方抓藥煎服,再買些跌打丸藥用酒研開,給尊夫人傷處敷上,必然很快就能好起來,就是她腹中這胎兒……」說著,又搖頭嘆了口氣。

李嶷聽說腿傷能治,趕緊道:「無妨無妨,大人要緊。」當下郎中開了方子,李嶷去抓了葯,又交給店中雜役代為煎藥。待葯熬得了送來,天早就黑透了,她卻仍舊昏睡不醒。李嶷一手端著葯碗,一手探了探她的額頭,只覺得她額頭燒得滾燙,唇上都燒起了細碎的白皮,只聽她嘴角翕動,似在囈語,他側耳聽了聽,才聽到她在喃喃地喚:「阿娘……」

他不禁撇了撇嘴,心想眼前這女子素來兇悍狠辣,病了卻原來也只會叫娘。正猶豫怎麼給她喂葯,她在昏沉中卻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衣服下擺,他本就是單手端葯碗,便騰出一只手想拽開她的手,但她抓得很緊,一時竟拽不開。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夢見了什麼,又喃喃地喚了一聲:「阿娘……」

他也不再管她放不放手,坐在床頭,用一只手用力扶起她來,說道:「喂,吃藥了。」她雖被扶起,但仍無知無覺一般,只是手指還緊緊攥著他的衣擺。當下他使勁捏住她的鼻子,她因為窒息本能張開嘴,他趁機就將一碗葯迅速灌下去,她在昏沉中被嗆得連聲咳嗽,他大力在她背上拍了好幾下,這才漸漸平復。

他心道:要不是為了軍糧,嗆死你算了。總算趁著她咳嗽將她手指掰開,將自己衣服從她指間抽出,將她重新放回枕上,這才轉身走到桌前,把那買來的跌打藥丸放入碗中,又按照郎中的囑咐,倒了約莫半兩燒酒,細細研碎成藥泥。等研好了葯,李嶷將葯泥攤在手心裡,用另一只手掀開被子,拉一下她的褲腳,本想給她傷口上藥,卻發現她褲腳用碎布條牢牢系成了死結。當下他想也不想,就抽出匕首,用刃尖挑破她褲子的膝蓋處。不想恰在此時,她睫毛微微一動,忽然睜眼醒來,見此情形,不由得一把推開他,縮到床角,驚恐萬分地瞪著他:「你……你要做什麼……」

見她如同奓了毛的貓兒一般,眸中儘是敵意與驚懼,他用手指試一下匕首的鋒刃,冷冷地道:「你反正不會交代定勝軍的去處,拿你換不得軍糧,不如一刀殺了你。」

她聽了這話,也不知為何被激怒,反倒將脖子一揚:「那你殺好了。」他眉毛一挑,放下匕首,五指扯住她的褲角,突然用力一撕。她驚羞怒極,揮手便有數枚細小的銀針朝他射去,他早有防備,頭一偏避過,她自知不敵,幾如搏命一般,和身撲上反手就是一掌,只聽「啪」的一聲,她這一掌狠狠打在他臉上,幾乎是同時,他手中藥泥也「啪」一聲糊在了她的傷口上。她低頭看看自己腿傷上的葯泥,又看看他臉上迅速浮紅起來的掌印,不禁囁嚅:「你……你……」

他揉了揉臉,一言不發,起身拎起桌上為了研葯剩下的半瓶酒,轉身離去。既走出了屋子,舉頭但見好一輪明月,照得天青地白,月色皎然倒映在地上,

便如遍地清霜一般。夜風陣陣,拂得院中槐樹枝葉時時搖動,映在地上的影子也時聚時散。他忽然想起那日在井畔遇見她,也是這樣一個月夜,那晚黑夜中她雙眸燦然如星,倒映著萬點螢火,便如天上的銀河,都在她眸底一般。

他不願再多想,但今晚這月色實在喜人,當下拎著酒瓶,三下兩下便越牆穿檐,登上那客棧的屋頂,在瓦松間尋了一片平坦之處,坐在那瓦上對月飲酒。他自從牢蘭關起兵勤王,一路征戰奔波,甚少有今夜這般閑暇獨處之時,當下對月自飲,也不用酒盞,不知不覺,已經將那壺酒喝了大半。

他微有酒意,便仰面卧在那屋瓦上,雙手枕在腦後,看著那滿天星輝燦然,心想牢蘭關中不知此時又是何情形。這已近秋分時節,只怕就要下雪了,若是下得初雪,就該當於荒野中獵黃羊了。他正在浮想聯翩之際,忽聽不遠處「嗒」一聲輕響,明明是有人也上房頂來了。他並不作理睬,過得片刻,果然見她便如一只瘸腿的小貓一般,笨手笨腳從屋脊那邊翻過來,慢慢朝他走過來。他雖沒有望向她,但眼色餘光,只瞥見她兩步一滑,到底是腿上有傷,屋瓦又嶙嶙不平,幸得她最後還是穩住了身形,不聲不響,走到了他身邊,也在他身側的屋瓦上坐下。

他不由得渾身不自在,便坐起來,又拎過酒瓶,飲了一口,只聽她低低地道:「對不住。」

他冷冷地道:「你有什麼對不住我的?」

她螓首低垂,說道:「其實……那天我把你刺暈之後,馬上就從地窖出去了,我聽到他們說要將老丈和婆婆帶走做雜役,就以為他們不會對老丈和婆婆下手的,我以為我一定會想到辦法……我自詡聰明能幹,卻沒想到,最終還是沒能救得他們。」她搖了搖頭,神色之中,儘是沮喪。

過了片刻,他才道:「我看到了你掩埋了他們,還看到你放在墳上的花。」

她也不知在想什麼,過得片刻,終於只是微微嘆了口氣,抬頭看著天上的星星,喃喃地道:「是我錯了,我只恨我救不得。」她頓了頓,道:「從前,節度使在教導公子的時候,我在旁邊聽到,節度使說,位高之人,必然時時都需做很多決定,這些決定,有時候是對的,有時候是錯的。若是做錯了決定,或許就會害死很多人。這就是位高權重之人,自當謹慎之處。可是,若是一言便可決千萬人生死,那麼就該想一想,是該當救一人,還是該當救天下。」

李嶷聽到她提到節度使,必然所指就是盧龍節度使、朔北都護、大將軍崔倚,不由一凜。蓋因崔家世鎮幽州,至這一代崔倚領兵,更為勇武善戰,率軍曾將揭碩王帳逐出千里,一時揭碩人竟不敢越過拒以山放牧,由此先帝賜下「定勝」旗幟,崔家軍亦號稱「定勝軍」,乃是朝廷用以威懾北地揭碩諸部的大軍。但孫靖作亂後,崔家父子號稱勤王,卻驅兵南下,明顯意在趁隙取利,或有逐鹿中原之意。

他便問:「你是自幼跟在崔公子身邊長大?」

她輕輕點一點頭,道:「公子待我極好,並不將我當作一般奴僕視之。」這是十分高明的法子,她這般聰慧過人,若是以等閑奴僕視之,總有一天她羽翼豐滿,便會振翅飛去,再不復返。所以這也是那崔公子籠絡人心的手段,他心中不以為然,忽道:「你日間病著,昏睡不醒,一直在叫阿娘。」

她聞言不由一怔,過了片刻,方才道:「我幼時住在邊塞要地。有一日城中男子都跟隨將軍出城去打仗了,沒想到另一股敵人卻繞來襲城。城中只有老弱婦孺,根本無力防守。那時候我才五六歲吧,身形瘦小,我娘便讓我從井溝爬出去逃命,城中所有婦人,已經決意一起力戰到最後一刻。我不肯走,叫我娘同我一起逃命,我娘說她不能走,若是她們也棄城而走,壞人就能奪得這邊塞要地,到時候長驅直入,南下燒殺搶掠更多的城池,只怕好多像我一樣的孩子就要失去爺娘父母,也有好多爺娘父母,就要失去自己的兒女。我哭著鬧著要留下來同她一起抗敵,我娘罵我,叫我好好活著,活著長大了好為她報仇,好好學本事,或許能救更多的人。若是同她一起死在城中,那她們力戰又是為了什麼?她們就是為了孩子能活著,將來或許有一日,我也得像她一樣拚命,只為了能救自己的孩子,或者更多的人,更多的孩子……我哭著問,難道這城裡的

婦人都不是人嗎?為什麼不逃走,為什麼娘親寧可死了,也要救其他我根本不認識的人?我娘說…..不要只顧著救眼前一人,要救天下更多的人……」

她說到此處停頓下來,只是怔怔地出神。他見她神色怔忡,一時也不知如何勸解。過得片刻,只聽她又幽幽地道:「我終於還是從井溝里爬出去了,然後逃了許久,終於找到了爹爹,等到我和爹爹隨援軍一起趕回來,我娘,還有全城所有的婦人,她們的屍首都被吊在城牆上……我娘,她們的血,把城牆都染紅了…….」

他看了她一眼,十分不忍,但她說起這些話來時,語氣竟十分平靜,眼中也並無眼淚。他問:「你小時候住在營州?我記得朝廷曾旌表營州將軍娘子為武烈夫人。當時揭碩襲城,武烈夫人率娘子軍力戰不退,死守殉城。你娘是娘子軍中的人?」

她眼中終於似有淚光一閃:「是。朝中旌表,不過一人而已,實則守城娘子軍共有五百六十九人。」她道:「她們每一個人何嘗不是阿娘的兒女,又何嘗不是兒女的阿娘,但絕不願棄城而逃,為了能阻止敵人,為了能救更多人,毅然赴死。」

他鄭重地道:「她們都是英傑。」

她道:「我阿爹問我,還記得阿娘最後說的話嗎?我說,阿娘叫我好好活著,活著才知道她為何而死,活著才有希望,活著才能救更多人。」

他問道:「這就是在地窖,你一針刺昏我的原因?你覺得我們可以救更多的人?」

她點點頭:「是。因為你是鎮西軍主帥,如今天下勤王的兵馬,都唯你馬首是瞻,一旦你遇險,只怕勤王之事,從此皆為夢幻泡影。你在,鎮西軍中無數人都會覺得有主心骨,天下的勤王之師,也會覺得有希望。你若是不在了,孫靖能不能坐穩這天下還是兩說,以他殘暴酷虐的性子,只怕征戰不斷。這天下百姓太苦了,再打幾年仗,只怕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古書上說的那些亂世,還不夠嗎?」

他心裡明明知道她說得對,自己不該以身犯險,不然一旦出事,必然於大局有礙,但心中轉過萬千念頭,最終只是輕輕喟嘆:「但在我眼前的人,我還是想救。」

她道:「當初節度使說,成大事者,必經大悔恨。那時候我年紀幼小,並不懂得此話之意,但現在想來,人生不該落子無悔嗎?我用針刺昏了你,是我不對,那是我做的決定,你惱我恨我,我受著便是。我見到了嚴老丈和嚴娘子的屍首,心中萬般悔恨,但也只能自己受著。若有罪孽,那是我的罪孽,你若是生氣想要一刀殺了我,那我也只得坦然受之。在我刺出那一針的時候,我便該當知道,我既做了這樣的事,便沒得悔恨之處。」

李嶷聽她說出這番話來,坦坦蕩蕩,又磊落光明,一時竟聽得愣住了。過得片刻,忽地點了點頭,說道:「我不該怪你,或是說,我不該那般惱恨你。其實是因為我自己深悔救不得他們,卻將這些全怪到你頭上。彼時你若不用針刺昏了我,我也並不見得就能救得了他們,若是我早些闖出去,或有機會,我恨的其實是自己,沒能早點出去救人,但全都怪罪於你,這是我不對之處。」

聽他這般說,她也不禁怔住了。只見他拿起酒壺,長飲了一口酒。她不由伸手,也想要拿酒壺,卻被他伸手擋住了:「你傷勢未愈,還在吃藥呢!」

她輕輕嘆了口氣,抱膝坐在屋瓦之上,以手托腮,但見明月皓潔,月光似水銀,又似一匹無邊無際潔白的輕紗,將這世間萬物籠罩其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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