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藤》囊谦第5章

  或許因為已經是個死人了,秦放居然沒什麼緊張和害怕,他平靜地聽身下有韻律的心跳,忽然冒出一個怪念頭來。

  人類對這個世界的了解可真是少啊。

  他死後所經歷的這些,任一樁拿到人前,都一定會被斥為「胡扯」、「異想天開」、「迷信」,死人怎麼會有思考?失去功能的器官怎麼會無緣無故起搏,地下又怎麼會有心跳?你有科學的解釋嗎?有合理的證據支持嗎?

  一味地要科學和合理,會錯失多少東西,都覺得死人的世界只是一抹平躺的悠長寂靜,誰能相信也會有這麼多意外和起伏?

  秦放牽扯著嘴角想微笑,就在這個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女人的嘆息。

  說嘆息也不確切,更像是帶著憤怒和痛楚意味的行將甦醒的□□。

  秦放還以為自己是聽錯了,正想凝神再聽,身後一股巨大的氣流湧來,居然把他連人帶車撞衝到半空,然後轟的一聲落在幾米開外。

  秦放在車裡撞滾了好幾次,眼前金星亂冒,林子裡那些好不容易靜下來的夜鳥又是一通撲騰騰亂飛,車子轟然落下的回音在山壁上撞擊又盪開,一圈圈向上盤繞著迴環,秦放喘著粗氣推開撞壞的車門出來,剛剛站定,忽然意識到什麼,兩腿一軟又坐到了地上。

  一個死了好幾天的人,那麼奮力地推開車門,還站了起來,這……這不是詐屍麼?

  不遠處立著那根戳透他心臟的尖樁子,大概有半米多高,周圍的地皮都已經突起裂開,像是剛歷過一場小的地震,秦放突然就有些緊張,他死死地盯著那片突起的地皮看……

  極其緩慢的,最頂上的細小地塊泥塵旁落,尖樁小幅度的左右擺動,有個人從地下坐了起來……

  相對於「人」,秦放更想稱她是「骷髏」,但也不太確切……

  確切地說,這就是一具徹頭徹尾的骷髏,與一般實驗室的展示骨架不同的是,她的骨頭上有一層人皮包裹,之所以稱它是「她」,因為它有兩個女性特徵。

  第一是,她長了很長的頭髮,長到後腰,儘管那頭髮乾枯地像蓬鬆的草。

  第二是,她穿的是……旗袍,儘管那旗袍很多地方血污成黑,很多邊角抽絲破爛,但那還是一件高開叉的旗袍。

  這樣的旗袍穿在一個身材曼妙的女子身上該是多麼性感,可是如果那高開叉的地方露出來的,是一根覆著皮的大腿腿骨……

  秦放在心裡默默感嘆了一句。

  「真醜啊……」

  是的,他是死了,他遭遇了極其悲慘的事情,他死的不明不白,他擔心著安蔓的安危,他因眼前的一切震驚失措,但他依然還是個男人,死了也是個死男人,是男人就有男人的劣根性,所以只要對面的是個異性,不管她是一具骨架還是一層皮,他都忍不住評價了一下。

  不過,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別的什麼吸引了開去。

  這個女人的身上一連插了三根尖樁,左右肋下是兩根短的,靠上正中心臟的位置,插的是根長的,她掙紮著站起來,單薄的骨架被三根尖樁帶的搖搖欲墜,而這顯然讓她極其憤怒——她的喉嚨裡發出尖利的聲響,伸手先抓住左肋下的一根,狠狠往外一拔。

  秦放看的頭皮有些發緊,他直覺拔出那些尖樁是件極其耗費精力的事——那個女人在拔出所有的尖樁之後頹然跪地,兩只手臂撐在地上,再也沒了動靜。

  秦放忍不住去想這到底是種什麼「生物」。

  是跟自己一樣,都屬於「詐屍」嗎?但是死的幾乎只成了骨頭,應該死的有些年頭了吧?死了這麼多年又爬出來,也就在生化危機或者外星輻射的電影裡才看到過。反正不應該是鬼,鬼的暱稱是「阿飄」,飄來飄去的一團氣,想來也不會被尖樁什麼的刺透。要麼是中國的殭屍?是與不是,就看她待會站起來之後是不是蹦蹦跳跳地走路了……

  這麼想著,秦放又看了她一眼,月色正好,銀白色的流光傾瀉似的籠過她黑色緞子樣的長髮……

  慢著慢著,緞子?剛不是還像亂蓬蓬的枯草麼?

  秦放看著那個女人再次慢慢站起,終於意識到,就在他剛剛晃神的極短時間裡,那個女人拔出了那些尖樁之後,她的外形,發生了一些變化。

  眼前看到的,是個堪稱驚豔的年輕女人,不過,她既然根本就不是人,那麼不管漂亮成什麼樣子都不奇怪——不是殭屍、不是活死人、不是鬼,也就剩下妖怪可以對號入座了,而妖怪,本身就是本質極其危險卻又偏以皮相媚惑人心的典型。

  關於她,秦放有幾個推測。

  第一是,她一定是個很厲害的角色,經歷的也一定是非比尋常的死亡,他不懂三根尖樁代表什麼,也許是一種封印或者鎮守,但如果一個人死後都讓人如此忌憚和大費周折,那一定不是普通人物。而且,一個人在陌生環境初醒時的狀態和眼神很大程度上摺射本我,大多數人或是懵懂茫然或是膽怯害怕,很少人像她這樣,眼神異常冷靜,甚至不掩憤怒。

  第二是,她一定生性倨傲並且很難相處,這從她站立的姿勢和微微上抬的下巴可以看出來,她眼皮微垂,習慣俯視別人,她抬頭打量山壁時唇角一直泛著冷笑,對山石這樣的死物都能不屑一顧,真正站到人前,該是怎樣的目空一切?

  她甚至完全沒看到秦放,視線一直向上,從谷底向上看,高處的山好像合圍成一個小小的圓,那個女人冷冷打量了一會,突然間縱身飛起,真的像一只巨大的鳥,瞬間就在秦放的視線裡成了高空愈去愈小的黑點。

  秦放倒吸一口涼氣,她還能飛!

  她要飛去哪?到了谷頂就是盤山道,那是真正的人類社會,她會害人嗎?會吃人嗎?會引起社會恐慌嗎……

  秦放一連串的疑問還沒有理清,忽然就覺得風聲不對,他下意識偏了偏頭,就在這當兒,轟的一聲巨響,那個女人又掉下來了。

  毫不誇張,結結實實砸下來,泥灰都騰起來了,就在身前不遠處,簡直比剛剛車子砸下的聲音還大,直接就把地砸了個人形的凹窩,這一下摔的不輕,胳膊什麼的都反折了,落地時,能明顯聽到頸骨折斷的聲音,更關鍵的是……

  她臉著地的。

  事後秦放自己也搞不明白,出了這樣的事,他第一反應不是震驚害怕或者同情,而是……

  他覺得特別好笑,所以,他也真就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

  本來嘛,她范兒擺那麼足,網絡用語是「那麼的高貴冷豔」,還一飛衝天,還以為她能登月呢,結果啪一下就直挺挺下來了,而且還是臉著地的,她要還能站起來,那臉該摔成平底鍋了吧?

  特好笑,死了這麼多天,可算是找著件可樂呵的事情了,秦放笑的眼淚都快出來了,不過笑著笑著,他就笑不大出來了。

  那個女人又坐起來了,不得不讚嘆她頭是真硬,胳膊和脖子都折了,那張臉居然硬是沒事,她在秦放越來越小的笑聲中將摔折的胳膊和腿正過來,最後用兩只手扶住頭,卡嚓一聲,將臉掰正了面向秦放。

  眼神冷的很,眼睛摻了碎鑽一樣亮,秦放讓她看的很不自在,又覺得自己笑的挺不地道的,訥訥地想把目光移開。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女人說話了。

  「別停啊,繼續笑。」

  秦放沒笑了,他挺尷尬的,說到底,一個男人那麼婆媽的笑話一個女人,實在不怎麼光彩。

  「民國多少年?」

  秦放沒聽明白,那個女人也不重複,就那麼看著他,直到他自己反應過來。

  「我們不用民國了,台灣……才用民國。」

  「日本人在盧溝橋鬧事,是哪一年?」

  秦放對民國紀年不清楚,但歷史常識還是懂的:「你說盧溝橋事變?1937年,7月7號。」

  「現在是哪一年?」

  「2013……還有幾天就過去了,你就當2014年吧。」

  那個女人不說話了,她站起身,眉頭微微蹙著,好像在想著什麼,秦放看著她那身破爛旗袍,忽然明白了什麼,遲疑著問了句:「你是不是……37年死的?」

  那女人沒理他,這要放平時,秦放也不屑於上趕著和她講話,不過今時不同往日,死後發生的一切太讓人匪夷所思了,學校裡沒教過,他也不知道自己算是哪種「生物」,這女人死的比他早,沒準是個前輩,多向她打聽打聽總沒錯的。

  「我叫秦放,前兩天死的……」

  一開場就卡了殼,接下來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死的不久,請多關照?

  沒想到的是,他的話居然意外引起了那個女人的興趣:「前兩天死的?」

  秦放點了點頭。

  「怎麼死的?」

  秦放大概說了一下,她對之前的墜車完全不以為意,只是奇怪地問了一句:「尖樁刺透了心臟嗎?」

  秦放沒有太留意這句話,他急於確認另外一件事:「像我們這樣的人,死了以後,都會忽然活過來嗎?還是說有一定的幾率,只是少數人?我們……是應該躲起來,還是到人群裡去生活?」

  那個女人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譏誚,秦放有些不安,還想再說的明白些,那個女人開口了。

  「誰跟你是『我們』?」

  秦放愣了一下:「我們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你是人,而我……是妖。」

  明明都是復活了的死人,怎麼她就成了妖呢?秦放想不明白,難道是因為她死的久?那這世上死的久的人也未免太多了,都像她這樣活過來,豈不是遍地走妖?

  那個女人大概看出了什麼,她示意了一下那根尖樁:「還不懂嗎?」

  ——「我是妖,是因為我被殺死之前就是妖,殺死妖怪的步驟很多,但是最重要的一步是,把血放乾。」

  ——「我已經死了很久了,也不應該再活過來。但是很幸運,你也死了。」

  ——「尖樁同時刺透了我和你的心臟,你的血,沿著尖樁,一滴滴滴到我的心臟創口。」

  ——「所以我活過來了,而我的一口妖氣,又支撐了你的命沒有死絕。」

  她心情很好,說到後來居然笑出了聲。

  她說:「你叫秦放是嗎,你問我我們這樣的人多嗎?不多,我可能是唯一一個復活的妖怪,而你,也是唯一一個憑妖氣續命的人。」

  秦放沉默了很久,問了句:「復活了之後,還跟以前一樣嗎?」

  她沒有立刻說話,過了會仰頭往上看,那裡,高處的山線圍成了一個小小的圓圈。

  秦放聽到她囈語似的聲音:「不一樣了,要是從前,我是不會摔下來的……我現在,果然也只是個半妖。」

  過了一會,她低頭看秦放:「從現在開始,你聽我差遣。我叫司藤。」

  秦放真以為自己是聽錯了,他抓住車門邊從地上站起來,真是好氣到好笑。

  這個女人可真把自己當棵蔥啊,聽你差遣,憑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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