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中部 第四十六章

作者: 陳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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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上海回來後,秦八娃就要回北山去了。走那天,憶秦娥說一定要請秦老師正經吃頓飯。她跟單團和封導說,沒有秦老師這個戲,也就沒有她獲大獎的機會。而秦老師,什麼獎也沒有,她心裡過意不去的。單團說,還是團上出面請,可憶秦娥執意要自己掏包。最後把地方定在了鐘樓同盛祥泡饃館。秦老師走包間後,還說太奢侈了。他說吃飯,其實就街邊小館子,人來人往的好。他們想著,《狐仙劫》獲了九個單項獎,連音樂配器、、服裝都榜上有名,唯獨編劇缺了項。而團里幾乎所有人都明白,很多掌聲,其實是鼓給劇本的。尤其是秦老師的唱詞,寫得生典雅,渾然天成。喜劇,詼諧默,令觀眾不自地要相互拍捶背;悲劇,九天銀河,傾覆而下,滿座淚光閃閃,唏噓不已。狐事人,家長里短,酒財氣,恨仇,無不充滿哲理意蘊。這都是評論會上,一些專家說的。可另一些專家,卻提出了戲的「時宜」問題,最終還是與編劇獎失之臂。大家的心,好像都很沉重。憶秦娥端起一杯酒,畢恭畢敬地站到秦八娃面前時,囁嚅著,只說了一句話:「秦老師,感謝你!大家都覺得,最應該獲獎的是你。」

秦八娃突然仰天大笑起來,說:「秦娥,秦老師也是俗人一個,真給獎,我也不會矯拒絕。你師娘還就我些獎牌牌回去,滿屋裡亂掛著,磨起豆腐來,撅得老高地有勁。來了客人,也好顯擺呢。不給這個獎,我也不少啥。你想想,一個土都快掩住脖子的人了,評職稱,沒文憑;升官發財,一個鎮文化站的碎攤攤,是老鼠的尾巴,榨不出幾錢油來。何況我已是站長了,莫非還想靠獎,個太上站長不成?」把大家都惹笑了。

秦老師接著說:「說實話,我要是為獲獎,就不寫這樣的戲了。我個底,寫這個戲,一切都是為了你憶秦娥。秦出這麼個好角兒,太難得了,應該有屬於自己的戲!包括寫狐狸戲,也是為了充分展示你的美。人和妖比起來,那自然是妖狐更美些了。並且還可以在化妝、服裝上,做足文章。在寫戲過程中,幾乎每一句台詞,每一個作,我都想的是你憶秦娥在舞台上的表現力。怎麼能充分釋放出你的外在美與內在美,我就怎麼寫。很多觀眾與專家,覺得最彩的那些筆墨,恰恰都是你藝術才華的極限展示。我覺得,這些地方,都是我們相互感應出來的。我是編劇,你憶秦娥也是編劇之一。」

「秦老師可不敢這樣說,我哪裡還編得了劇。」憶秦娥急忙捂笑著說。

「不,藝術是通靈的。文字只是表達方式,是工。在北山,有很厲害的剪紙藝術家,甚至可以剪紙大師,他們一字不識,但他們的造型、構圖、意象攝取能力,甚至可以跟畢加索媲美。你憶秦娥,天生就是舞台上的靈。你朝舞台上一站,任何文字,都只能是你的工。上海有記者問我,你為什麼要創作《狐仙劫》這個戲呢?我的回答就是:為演員寫戲,為世間最好的演員寫戲,這是寫戲人的福氣。」

憶秦娥越發地被說得坐立不安了。單團、封導一個勁地讓憶秦娥敬酒,秦八娃也就大盅大盅地開懷痛飲起來。秦八娃說:

「金杯銀杯不如口碑呀!尤其是戲,更是這麼個理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後,《狐仙劫》還能不能演,這是關鍵。其餘的,都是過眼煙雲,不足爾,不足爾!無論怎樣,戲沒有演,只是一些人有看而已。只要戲還能見觀眾,那就是對寫戲人的最大獎賞了。我很知足,很知足!真的,我覺得我的勞,已經很值得了……」

那天秦八娃老師喝得酩酊大。就在幾個人朝回攙扶的時候,他還口佔了一闋《憶秦娥》:

憶秦娥·狐仙劫

狐仙咽,

山崖斷留殘月。

留殘月,

歡歌,

又成陵闕。

死生慷慨秦音絕,

悲歌召喚聲聲烈。

聲聲烈,

秦娥堪憶,

容真切。

完,他呼的一口,把一肚子羊泡,全吐在單團的背上了。並且他死活要上鐘樓頂上一覺,幾個人都摁不住。還把單團給的三千塊錢稿費都掏出來,說就買鐘樓頂上一覺,看夠不?幸好那天上鐘樓的門關著,要不然,還不知要吵吵出啥亂子來。最後,他是在鐘樓郵局門前的花壇石條上,了四個多小時,才慢慢醒了酒。酒醒後,看著邊的單團、封導和憶秦娥連呼:「喝一輩子酒,丟一輩子丑!把丑都丟到鐘樓下了,實在是丟醜了!」

秦八娃老師回去了。

《狐仙劫》又連著演了二十多天。也就在這二十多天里,上邊突然要求團上行改革,說是要實行「名角挑團制」。全都已起來了。還說這是劇團今後的發展方向。單團長為這事專門去開了會,領回的神是:為了穩妥起見,原有院團的建制予以保留。可以在大院大團,先探索成立演出隊,但必須由名角兒挑頭。總之,是要打破「大鍋飯」了。還必須儘快行起來。省秦如果分成兩個演出隊,不說藝術質量會徹底下,並且立馬就拿不出一台現成演齣劇目了。可上邊的神非常明確,要求必須貫徹落實。單團如果不,別人還會說他捨不得放權呢。所以他就給憶秦娥做工作:想讓她挑一個隊先起來。還說這也是上邊領導的意思。在開會時,有領導的確指名姓地講:「我看像憶秦娥這樣的名角,就可以挑一個團先起來嘛!」

單團剛給憶秦娥說了幾句,憶秦娥就一口回絕了。

那天憶秦娥正在工棚練《狐仙劫》里的「斷崖飛狐」。這是戲裡設計的一個高難度作。雖然演出二三十場了,可還穩定不下來。有幾次,都差點從斷崖上跌下去。秦八娃老師就給她講《莊子》。說那裡面有一個「佝僂承蜩」的故事,也「駝背翁捕蟬」。秦老師還笑著說,你憶秦娥就是那個駝背翁了。把她還惹得笑了個不住,說:「我啥時又成駝背老漢了。」秦老師就買了一本《莊子》送給她,說這本書對他一生影響都很大,要她沒事翻一翻。還說裡面大多都是十分彩的故事,很容易看去的。秦老師走後,她就一直在翻這本書,並且跟背台詞一樣,先把《佝僂承蜩》背了下來。背著背著,她似乎突然從駝背翁練捕蟬的專心致志中,就悟到了一種過去不曾明白的東西。駝背翁為讓竹竿上的泥丸穩定下來,才苦練了五六個月,就讓蟬誤以為他是枯樹樁,而紛紛來投了。而她為唱戲的各種技巧,已苦練十好幾年了。應該說唱戲的哪個技巧都比捕蟬複雜,但哪個技巧她也沒練到駝背翁捕蟬的境界和平。「斷崖飛狐」這個絕技,之所以做不穩定,她覺得正是沒修鍊到駝背翁那種專一程度。駝背翁算是個殘疾人了,跟正常人無相比。但他在捕蟬這一技巧上,卻遠遠超過了常人。孔子就說這個老漢是:「用志不分,乃凝於神。」本還是完全排除了外界的擾,才把活兒做絕的。一個駝背老漢,都能練就這般絕活,自己怎麼就把一個「斷崖飛狐」練不過呢?其實她也聽到,大家都在吵吵分團、分隊的事。也有人當她面說:「秦娥,你恐怕得挑團了。」她就捂笑著說:「你瓤我啥呢。我就是個唱戲的,連娃都哄不了,還挑團呢。」她一句也懶得聽,懶得打問。反正她相信,不管誰挑,都不會不要她唱戲的。所以最近,她就整天在工棚里「佝僂承蜩」著。

誰知單團來了這一招,她自然是差點沒笑得出飯來。可單團是嚴肅的,認真的。並且還搬出了上邊領導的「指名姓」。憶秦娥就急忙拿起東西,渾像是從里剛撈起來一般,連聲說著「不不不,絕對不可以」地跑出了練功棚。

她回到家裡,見劉紅兵一臉壞笑著。她問笑啥,劉紅兵就說:「以後是該喊你憶團長呢,還是憶隊長呢?」

「你咋知的?」

「我能不知嗎,這事在團上都快吵破天了。大概就你還蒙在鼓裡。單團跟你談了嗎?」

「我才不當呢。」

「恐怕不由你了,上邊領導點兵點將,都點到你頭上了。」

「管他點誰,我反正不當。」

「你為啥不當呢?」

「我咋能當領導呢?」

「你咋不能當領導呢?」

「都開際玩笑是吧,我能當了領導?」

「你咋當不了領導?」

「我就是當不了。也不喜歡。」

「當上你就喜歡了。」

「打死我都不當。」

「必須當。不當就是瓜子。人家都跳起來搶著當呢。你這是鼻涕到邊了,順便溜一下就的事,還有個不當的理。」

「你說得好噁心的。」

「話丑理端么。」

憶秦娥突然把劉紅兵怔怔地看了半天,說:「莫非你跟單團都串通好了?」

劉紅兵說:「不是我串通的。而是單團先找我做的工作。」

「你咋回答的?」

「我開始也客氣地推辭了幾句,後來就答應了。」

憶秦娥順手就把汗的巾摶成一團砸了過去:「誰讓你答應的,要當你去當。」

「我要是角兒,是秦小皇后,是梅花獎,不用你煽,一蹦就去了。當官是多牛×的事,為啥不當呢?必須當。當了就是你說了算,再不受人擺布了。那時你想演就演,不想演了,就宣布全團休息了,懂不懂?」

「我不懂。」

「沒了說你瓜呢。」

「我就不瓜,咋了。我就不當,咋了?」

「恐怕已經沒有退路了。」

「我當不當,還由你了。哼,就不當。偏不當。」

「你知不知,團上現在有多少人想出來伸頭?」

「關我啥事?」

「關你啥事?如果是楚嘉禾挑了頭呢?」

憶秦娥一下笑歪在了地上,說:「楚嘉禾,跟我一樣,還能當了領導?」

「如果你不當,這個團誰都可以當。你清楚,人家楚嘉禾也是主演過《白蛇傳》《游西湖》的人。報紙也宣傳過。電台、電視也上過。要說名角,也是能跨上邊邊的。再說,楚嘉禾她的活能量,那可不是你憶秦娥能小瞧的。」

憶秦娥就不說話了。

劉紅兵接著說:「團上這幾天都鼓搗瘋了,聽說躍躍試想挑頭的,就七八個呢。都等著看你咋,你要了,青年隊,就你挑頭了,沒人能跟你爭的。要爭的是另一個隊的頭兒。你要不了,那省秦可就熱鬧了。只怕連青年隊,也是要爭得打破頭的。」

憶秦娥想了半天,還是直擺頭:「不不不,決不。他誰去。沒人要我剛好,我好引娃。」

憶秦娥還正說演出停下來了,趕快把娃領回來呢。她想劉憶都快想瘋了。

劉紅兵看這匹「烈倔騾子」咋都不上,就說:「你會後悔的,你信不?要是讓楚嘉禾挑了頭,你哭都沒眼淚了。」

正在這時,單團和封導也推門來了。

自他們搬遷到新居,他們還是第一次來。

單團一門就誇獎說:「把房收拾得這漂亮的。」

劉紅兵說:「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憶秦娥就踢了「片兒」一腳。

劉紅兵像是早有預見似的,在外面買了牛、、爪子、鴨脖子、花生米啥的。一鋪開,就是一桌菜。單團、封導一坐下,他就張羅著喝了起來。

也就在這個臨時湊起來的酒桌上,一切事都定了下來。

憶秦娥是不出山都不行了,單團說這是任務,胳膊拗不過大的。

好在,單團為她考慮得周到,把封導也強拉了青年隊。並且明確講,由封導給她把架子著,她就掛個名。能顧上了,顧一顧;顧不上了,她演好戲就行了。

單團還說:「秦娥,你過去在寧州,不是也當過副團長嗎?」

憶秦娥不好意思地說:「那就是掛名,啥事都沒過。並且也就當了一個來月,就調省上了。」

「這也是掛名嘛。拉雜事,都讓封導去好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憶秦娥再不答應,也真沒理由了。加上劉紅兵更是大包大攬,不就「沒達」,啥都是「碎碎個事」。好像一切都跟揭籠抓包子一樣容易。

憶秦娥是牛犢子不喝,被強人頭了。

四個人碰了酒,憶秦娥就算是同意出任省秦青年演出隊隊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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