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下部 第三十三章

作者: 陳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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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雨終於如願以償了。她做夢都沒想到,自己也是能學上戲的。

很小的時候,村裡唱戲,她就喜歡擠到後台看戲子化妝,穿戲服。尤其是女角的戲服可好看了,頭上花戴朵,還貼得明光閃亮的。上衣服也是描綉鳳、喜鵲、牡丹的。那種好看,是她做夢都想穿戴一回的。可她哪裡就能有這樣的福分呢。爹跟娘不和,經常在屋裡打死架。後來爹出門打工,就跟別的女人好了,說是不要娘了。娘從那時起,也突然收拾打扮起來,天天把臉畫得就跟要唱戲一樣。眉也紋得像兩個死蠶在那兒卧著。再後來,她娘連她和弟弟都不要,就跟一個來村裡收拴馬樁、收老磨盤、收老門墩石的人跑了。她跟弟弟都跟了。在眼裡,弟弟是得上學,要有出息、要繼宋家香火的。而她,在眼裡里都是「賠錢貨」。說養大了也是人家的。何況確實過得可憐,也養不起。是遠近聞名的白案子廚師,就經常帶她出門燒火,也是為了「混」。

說:「無論哪家過紅白喜事,也都得折騰個七八上十天的。一月能有一家折騰著,咱孫倆的吃喝,也就都有了著落。何況還是吃香喝辣的。」

說:「女娃子上學出來,還是給人當媳婦做飯。不如早些學著做,將來也就是個大廚了。」

說:「人只要有生老病死,就沒有不拉席待客的。結婚、滿月、做壽、祭、上學、陞官、發財,好事多著呢。只要是太平盛世,像咱們這樣的大村堡子,當廚師,就是比當村長老,都差不了多少的好紅火差事。」

說:「你知萬事啥最大?。懂不懂?就是。萬事為大。千里當官,都為的吃穿。吃總是放在第一位的。你沒見現在村上、鄉上,包括縣上、市上來的部,走到哪裡,第一還不就是忙著吃?啥好吃,讓啥。原來還吃豬哩、狗哩、牛哩,哩、鴨哩、魚哩,現在都讓到山裡去打、到坡上去逮了。凡天上飛的,里鑽的,河裡跑的,一夥都來吃了。他們逮來、捉來,還得咱煮、咱炒不是?就是嘗鹽,廚師也是能把肚子嘗飽的。只要他不讓上渾的,翅膀、大都隨咱剁哩。人哪,能吃飽喝足,那就是好子了,你還想咋?」

說:「你見七十二行里,誰臉最大,誰養得最胖?廚師。吃的來。」

宋雨就跟到燒火做飯混吃的去了。對她也的確好,只要灶房沒人,就把好旋一疙瘩,噗地撂她了。只讓她低著頭吃,裝作火,別讓人看見。只要出門有事做,她就沒少吃過給她的炒、扣、心、鴨肝、豬尾巴。有時她弟放學回來,也是要來幫忙燒火的。燒著燒著,就把他的肚子圓了,然後就讓他利回去做作業。

後來,就遇見憶秦娥來村裡演戲了。都說憶秦娥厲害,是秦小皇后。有人爭說,早成皇后了,還小呢。說那就是「咱秦的頭老大」。那天,憶秦娥來村裡時,她也是擠到人群中,鑽來鑽去跑了好半天。人沒看見,卻把一只鞋跑丟了。回到灶門口,還讓在她頭上磕了一「栗殼子」。把她眼淚都快痛出來了。說:「不知你湊的啥熱鬧。戲子一來就要開飯,你還有閑心到亂竄。」說完,把一疙瘩豬心,就了她里。還用半張油乎乎的皮紙包了一疙瘩,讓她藏好,說晚上拿回去給弟吃的。憶秦娥演了幾天戲,她只正經看過幾段。那還是她跟到後台送洗臉,站在側台了了幾眼。她多想多看幾眼呀,可說:「戲子演完戲就要吃飯,洗妝,我們還能看成戲?要能做飯看戲兩不誤,這好的事,恐怕村長早安排人家親戚來了,還能到我們。你就安生燒你的火吧。戲就那樣,故事都能給你講。今天演的《白蛇傳》。白蛇是個妖怪,可是個好妖怪,是一條白蛇變的。蛇變成了個大美女,就像憶秦娥那樣的大美女。有一天游西湖,她看見一個許仙的讀書人,一個美男子——比你爹長得都好看——她就喜歡上了……」的確講得有鼻子有眼的,就像故事是她編的一樣。後來她正式看憶秦娥演的《白蛇傳》,真的跟講的也差不多。還給她講了《游西湖》《鍘美案》《竇娥冤》這些戲。也都跟她後來看的戲一模一樣。說:「這些故事,村裡老輩子都會講。好些戲,都是一成幾十遍地看呢。」她問:「看幾十遍了為啥還要看呢?」說:「這就是看戲的妙了。村裡老輩子人,都看重複戲。是看哪個角兒比哪個角兒演得好,唱得好,功夫扎些。真懂戲的,是不需要睜開眼睛看的。只眯著眼睛聽,就知誰是唱戲把式了。聽著聽著,誰把眼睛一睜開,那就是發現唱得不對勁了。眯縫著眼睛,吧嗒著旱煙,用頭點著戲的板眼,那才真看戲,真聽戲,真懂戲呢。」

灶房離舞台不遠。在切菜、炒菜之餘,果然有時是要豎起耳朵聽一陣,並要把憶秦娥讚歎幾句的。說:「是大把式,憶秦娥才是唱秦的大把式!」

再後來,說憶秦娥就把她看上了。看上的原因,直到很久後她才知,就因為她燒火。說在過去,也是給人家劇團燒火做飯的。有個大鬍子,後來她也過爸爸的,來跟商量了好幾次。他們到底咋說的,她不知。她只知,家裡的破房子,大鬍子爸爸是答應給了翻修錢的。他還給和弟弟都買了新衣裳。還給弟買了好看的書包。至於還給了些啥,她就不知了。是告訴她說:「你要到省城過好子去了。咱宋家前世輩子燒了高香,你被秦皇后看上了,要收你做親閨女呢。這下,你一輩子都有戲看了。」她說不去,捨不得。說:「瓜娃喲,你這就算是掉福窩了,哪有不去的理。留著,將來就是跟個沒出息的男人。好了,還能出門去打打工,掙點小錢。不好了,一輩子就是戳牛溝子,犁地、耙田的命,能有個啥出息?還是去吧。女娃子在農村,那就是芝扁豆,再泡,也沒啥大發。要是到了城裡,可就不一樣了。你沒看電視里演的,城裡人求婚,都給女的下跪呢,可值老鼻子錢了。你看看憶秦娥,活得比縣長都紅火。縣長來村裡,也就十幾個部前後跟著溜。憶秦娥來,那可是一村人都要蜂窩被戳了一樣,把方圓幾十里都能躁驚起來的。去吧,也算是給你這個沒爹沒娘的娃,找了條好活路。去了你就知了。要是人家待你不好,你還回來找就是了。只要沒死,就少不了你一碗飯的。」她抱著哭了大半晌。最後,她是被大鬍子爸爸,抱上拉戲子的大轎車,了西京城的。

到了憶秦娥家裡,她才知,憶還有一個兒子,是傻子。村裡有好幾個這樣的人,但都沒人好好管,到亂跑著,也到挨著打。有的還用鐵鏈子在門口拴著呢。可的傻兒子,卻是家裡的寶貝蛋蛋。一見面,都是要抱住,把他親好半天的。可讓她羨慕了。她打小就沒享受過這樣的待遇。爹和娘一打架,就拿她出氣。有幾次,她爹甚至是用打她來氣她娘的。並且罵著怪難聽的話,說娘生了個爛×女娃子,還以為是給宋家生了種了。她甚至有幾次是被她爹舉起來,又摔到地上的。要不是護著,都能把她摔死了。後來娘生了弟弟,有一段時間他們好些了。可最後到底還是沒好起來。爹娘就都找了別的人,不要他們姐弟倆,分頭跑了。她被憶帶回西京城裡,開始能感覺到,她娘,讓她姥姥的,也不咋待見她。說:「要抱養人家的孩子,也該抱個男的。抱個女娃子,也不知算的是啥賬。」有一回姥姥還說:「也好,把這娃養大了,給我孫子做媳婦。」還把姥姥說了一頓:「你再沒啥說了。我抱養她,那她就是劉憶的親妹妹。再不許說這樣的胡話,再說我可就生氣了。」姥姥說:「不說了不說了,我也就是說著玩的。」說:「說著玩以後也不許。我們要是有這樣的想,就是損了德,就不該抱人家的孩子回來養。」在不在的子,大、大夫,還有小舅他們,都湊到家裡來說事。大也這樣說:「秦娥抱養個女娃子回來,肯定是想養大了,給做兒媳婦的。」姥姥就急忙制止說:「千萬別再說這樣的話,你妹妹知是要罵人的。說損德呢。」她那時想,將來要真她給傻子做媳婦了,她就跑。跑回去找去。她才不給傻子當媳婦呢。

在這個家裡待得久了,她發現,的負擔的確重。有時做了事也不落好。她就聽過大抱怨說:「能抱養別人的孩子,都不捨得給我們多貼補一點。」姥姥就說:「做事要憑良心。一大家子人,從九岩溝搬來,哪一件不是靠你妹妹幫襯著。都沒算算賬,這些年,你妹妹幫你們的錢,少說也在四五十萬往上了吧。還不算我偷著給你們的。那也都是你妹妹給我的孝敬。你弟一天老惹亂子,都是靠你妹妹補黑窟窿著的。老娘在這裡吃喝穿戴,還有給你爹每年款待的煙酒新衣裳,哪一樣不要你妹子花錢。你知你妹子的錢是咋掙來的嗎?工資,一月也就五六千塊。演出補貼,一場才百兒八十的。其餘的錢,都是靠走走出來的。你知啥走?那就是團上不演戲了,私下組織的黑班底,沒遠沒近地跑。一般都是下午三四點就上車走,晚上回來多是半夜三四點了。有時還有快天亮了才趕回來的。一回來,又要去應卯上班。夏天還好說,大冬天,晚上你妹妹回來,凍得手腳木,里牙都直磕磕。有一次回來,剛門就昏倒在地上了。掙幾個錢容易嗎?掙下了,也是一燒火,八冒煙。你當你妹是搖錢樹了?那就是個生蛋的。蛋是一顆一顆攢起來的。人活大了,事也多。人禮往的不算,光這親戚,都快把你妹子給吃死了。不說別人,就你那個爛桿舅,有時還都得外甥女給貼補呢。都心著你妹妹點吧,可不容易了!就是鄉下農民,也沒有像你妹這樣下苦的了。挨罵受氣的事,我就不跟你們說了。你以為戲好唱,名好出嗎?紅火背後的窩黑事多了。你妹都是著牙往前著的。要放在你們,只怕早都不住,要尋繩上吊、撲河跳樓了。何況你們現在也是芝開花節節高了。不僅有了自己的掙錢攤攤,還連房都買了。那裡面也沒少你妹妹的貼補呀!雖說錢沒結清,可在西京有了能在客廳支乒乓球案子的房子,那也是把九岩溝人嚇得要吐頭的。你們就滿足吧你!」

在大鬍子爸爸跟結婚這件事上,一家人也是氣得見面就嘮叨。都嫌瞎了眼睛,怎麼找了這麼個人。給家裡幫不上一點忙,還扯得連家都不回了。到南山腳下安營紮寨,算是「當了土匪的壓寨夫人」了。後來,劉憶哥哥墜樓摔死,大他們還在議論說:早點聽勸,哪會有這樣的窩黑事發生。

她自來家,就想學戲。一是喜歡掛在牆上的劇照,可好看了。她就想活得跟一樣,也化這樣漂亮的戲妝,穿這樣美麗的戲服。看著在舞台上的好看樣子,還有觀眾跟瘋了一樣地喊鼓掌,她就偷偷紮起了的板帶,學起了練功的作。開始是決反對的。只她好好上學,說希望家裡出個有知識有學問的人。可她咋都念不書,就想學戲。有段時間,她越練,還越反對。直到劉憶哥死,好像也傷了元氣,才不再有心思管她了。剛好那段時間,劇團又在招新學員,她就偷偷去了考場。結果一考,把所有老師都看傻了,說這娃是塊唱戲的好料,不定將來還能培養出個小憶秦娥呢。她不敢把這事告訴。最後還是薛團長三番五次找,才把她收演訓班的。

在劉憶哥死後不久,就去歐洲演出了。一去就是三個多月。她怕回來又變卦,因為當時就是勉強同意的。也不知咋的,就是不想讓她唱戲。她甚至都想,是不是覺得自己不是親生女兒,不想把這吃香喝辣的好手藝傳給自己呢?

在歐洲的演出,幾乎天天都有消息傳回來。過幾天,西京的報紙,就會登出在哪個家演出的照片,還有外觀眾的反映。一時秦都成西京逢人便說的熱門話題了。把戲唱得火成那樣,為啥就不讓自己學戲呢?越是不讓學,她就偏下死功夫學。在不在的幾個月里,她甚至把渾的勁兒都使盡了:白天練,晚上練,背過別人偷著練。她是想通過自己的努力,給一個驚喜。讓她徹底改變主意,不再三心二意。反正她是把戲唱定了。既然這個燒火丫頭能成秦皇后,那她也就一定能。

過去練功,也就是偷著學的樣子練。一旦正規起來,的確是苦,是累,可她不怕。就連有幾天練得出血來,她也沒跟人說,還是持著。並且一切都要做得最好。她幾乎每一樣功,都是被教練排在前邊要表揚,要給別人示範的。

可天有不湊巧,就在快回來的前幾天,她在練習大跳時,落地不穩,一下把腳踝骨給骨折了。一回來,就跑到紅會醫院,抱著她哭了半天,然後說:「再別練了,還是回去上學吧。給你找最好的家教,力爭儘快把功課補上。」

她不。

她決不。

說得厲害了,她就拉起被子,把頭蒙住,死也不答應的要求。

要麼唱戲,要麼就放她回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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