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野》第43章

作者:耳東兔子

所屬書籍:三分野小說

第四十三章

 他在上海經歷了兩件事,第一件事, 是碰到封俊。

  上海會議第三天, 封俊代表國外一家軟體巨頭公司出席。徐燕時那時坐在台下,畢雲濤激動地拽著他的胳膊語無倫次道:「我靠, 這次會議居然連維爾都來了?」

  維爾, 國外IT前八。

  「這個小夥挺帥的, 名字也還挺應景的,封俊?」

  徐燕時下意識抬頭,果然看見一張熟悉的臉。他當下有些恍神, 腦中思緒雜亂。

  燈光璀璨的會議廳,散了會, 兩人迎面相碰,徐燕時不自覺停下了腳步, 封俊沒心沒肺地跟他打招呼, 不等他反應,三兩步大步流星邁過來,給了他一個結結實實的大擁抱,又覺得不夠似的,在他肩上猛錘了幾拳。

  「我沒想到你也會來。」

  徐燕時被他緊緊箍在懷裡,雙手抄兜,低頭嗯了聲。兩人找了個地方吃飯, 徐燕時全程話不多, 吃得也不多。

  封俊還是跟以前一樣, 沒什麼變化, 是個話癆,亂七八糟扯一堆,也沒問出一句重點。

  餐廳在頂樓,玻璃建築,從裡頭望出去,直接能看見東方明珠塔,還有霓虹閃爍的燈火。

  氣氛一瞬沉默,封俊也順著他的視線,望出去,忽然沉了聲,問他:「你有沒有興趣到國外的公司?老窩在那也不是辦法,相信我,你要是來,我可以幫你推薦——」

  他說話永遠都是這樣,相信我,balabala,真相信他了,做不到,他認慫比火箭發射都快,對不起啊,這次出了什麼什麼意外。都是富家子弟的臭毛病,父母慣的。

  徐燕時以前覺得沒什麼,年少的時候,浮躁點,不靠譜點兒,都行。都如今都快三十了,說話還是那副腔調。他微微擰眉,「封俊,我對國外的IT公司沒興趣。」

  兩人當年為這件事也大吵過好幾次,每次都不歡而散。

  封俊說白了有點崇洋媚外,總覺得外國的月亮比較圓。對中國人的研究和設計都抱有一種嗤之以鼻的態度,他高談闊論地永遠都是紮克伯格的創業史。自己要成為中國的紮克伯格。

  這個老生常談的話題,果然還是跟往常一樣,把原本就緊張的氣氛,變得更緊張了。

  「why?」封俊有點ABC口音,「你母親也在美國啊。」

  連說話喜歡夾帶英文的習慣都沒變,徐燕時將目光投向窗外那光怪陸離的城市,徹底冷下臉,側臉緊繃著,下顎線冷硬,片刻後,他回過頭,直視他:「她不是我母親,我再說一遍,我對國外的it公司沒有興趣。」

  「你知道維爾一年創收是中國幾個百度?」

  「你還記得梁教授說的麼?」

  封俊不說話。

  徐燕時:「你知道中國有多少科學家,願意放棄國外的高薪,回國發展嗎?」

  封俊是利己主義者,「所以,即使國外有高薪和綠卡,你也不去?那邊醫療條件、教育設施、哪樣不比國內強?」

  徐燕時嗤笑地低下頭,「可能我沒什麼抱負吧。」

  「ok,」封俊像是認了般地連連點頭,「你總得結婚吧?以你現在的條件,怎麼結婚?你能給她什麼?我知道,你看不起我這樣的,我承認我沒你那麼成熟穩重,也沒你長得帥,但如果,你跟我,現在兩個人,以現有的條件,讓女孩選,你認為,還會有人選你?就算女孩選了你,你甘心讓她跟著你?十年後,她會不會後悔,會不會怨你?性格好有什麼用?小孩看病不用錢?小孩上學不用錢?你想想,你們如果為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消磨盡了對彼此的愛和耐心,那個時候,這個女孩,會不會想起我?她會不會到死都在後悔,當初沒有選擇我?你甘心嗎?」

  那瞬間,說不動容是假的,更何況他想追的是向園,這個姑娘,從頭到腳,從頭髮絲到腳趾頭,身上每個地方每一寸,都透著一種金貴。

  他想養她,嬌貴的養,不能因為跟了他,降低生活品質。

  這也太不男人了。

  封俊會議結束就回美國了,徐燕時對他的態度始終不冷不熱,封俊自討沒趣,便也沒再多提出國的事情,最後只丟下一句,你如果到美國來記得找我。

  第二件事,回程頭晚,陳珊決定離職,告訴他一個秘密,他說向園是老董事長的親孫女,媽媽也確實是她老師,一個很有名的航太科學家。其實之前的資訊點加起來,徐燕時大多能猜到一點。只是沒敢往那邊猜,知道後倒也沒太大的驚訝。

  「向園這小姑娘也挺可憐的,」陳珊說,「母親只關心自己的科研成果,父親只關心自己的畫賣得好不好,每次她得了獎,或者畫了畫,想跟我老師分享一下吧,老師也都沒什麼心思聽,三兩下囫圇應付過去就什麼也不管了。」

  兩人當時從飯局回酒店的車上,徐燕時問:「她父親呢?」

  「她父親更是,有一次,自己的畫被人抄襲了,在畫室裡大發脾氣,小姑娘特懂事,為了安慰她父親,端著盆剛洗完的水果送進去,直接被她爹給摔了。怎麼說呢,兩個到底也還是太年輕,她父親那時候才二十五歲,比她母親小三歲。自己都沒成熟吧,更沒做好當人父母的準備。自己的情緒都顧不上了,小孩的情緒哪顧得著。爺爺奶奶看不過去,就把兩孩子接過去養了。」

  「我以前看到過一個研究資料,說是在某項上有特長的人,或者,類似於語文考零分,數學滿分,這種偏科天才,他們會比一般人的普通人沒有耐心,也比較自私。」

  陳珊贊同的點點頭,「你說對了。我老師後來退居二線,有一年查出子宮癌,她躺在病床上跟我們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問題了,可向園跟她的關係並不太親。她到死那晚,手裡都攥著一張畫卡,是向園上小學的時候畫的,拿回家給她看,她沒看,丟在一邊。」

  「畫的什麼?」

  「理想世界,」陳珊失笑,現在想來都還覺得吃驚,「一個小孩子眼中的理想世界,我們本來都以為是鳥語花香、一家三口牽手和睦的場景吧,你能想像嗎,一個七八歲的小孩,畫的理想世界,居然是一個地球,然後四周環繞著幾顆衛星,她媽媽手捧著衛星。」陳珊還用手比劃了一下,「然後在大概就那麼一個指甲蓋大的地方畫了個自己。後來,我們才在那幅畫的背後看到,一行歪歪扭扭的字,還有拼音——多麼希望自己是那顆衛星呀。」

  徐燕時失笑,開口自己也沒注意,嗓音有些艱澀:「那麼傻麼?」

  「我也說呢,」陳珊渾然不覺他的異常,「你跟林總那邊談得怎麼樣了?林總給得什麼條件?」

  徐燕時倒也沒藏著掖著,「六十萬年底薪,項目提成加年底分紅。」

  陳珊:「不錯了,我這個當了這麼多年的技術部老總,微藍那邊開出的條件跟你沒差啊?林凱瑞這人怎麼不按常理出牌呢,破壞市場?」

  徐燕時卻笑,漫不經心看窗外的夜景:「我還嫌少,準備再抬抬價。」

  「又成了意氣風發小白楊了?這會兒缺錢了?我還以為你這幾年棱角被磨平了呢,」陳珊就喜歡他這股自信,裝作不經意地往車窗外看了眼,隨口問了句,「怎麼樣,恨我嗎?當年把你拖進這個深坑,雖然按你的性格留在韋德,也不見得是個好去處,而且那地方,有去無回,多少先烈,死在科學的戰場上,屍骨遍地的。」

  後面那話,陳珊也不等他回答,說了句,「算了,問這個沒意義。」

  本來還挺自信的,但那晚,陳珊對他的打擊有點重,不管他跟林凱瑞開多少,老董事長幾百億的身價,就目前來說,他是趕不上的。也真不知道該拿什麼、怎麼去追她。

  那幾天,徐燕時是第一次覺得棘手,碰上這麼個女孩,喜歡她,自己都得先褪層皮。

  此刻他就像一匹暗藏灌叢林立的狼,正伏擊等待機會,不管是她,還是過去那些本該屬於他的,全都要拿回來。

  ——

  三天後,老慶那邊傳來好消息,說韋德那邊的初賽過了,他正在北京等複賽。

  三人群,徐燕時在群裡回了條:辛苦了,老慶。

  向園跟著回:辛苦了,老慶。

  xys:我這幾天都沒見你,人呢?

  向園:我最近在外面談業務呢。

  xys:什麼業務?

  向園:保密。

  xys:連我也保密?

  老慶這就不高興了:你又不是人家男朋友,又不是人家領導的,憑啥不對你保密啊?對吧,小園妹子?

  向園:等我回來說。

  老慶才反應過來:靠,原來是對我保密?

  向園順毛:公司機密,乖。

  徐燕時又補了一條,不知道對誰說:乖。

  不過那天向園一天都沒回來,徐燕時等到下午有點不耐煩,靠在椅子上,揉揉肩頸,活動手腳,一副要收拾人的燥樣。

  高冷尤智幾個,連倒水經過他會議室門口的時候,都特意繞過那散發著濃鬱不爽的氣場雷區,小心翼翼、縮手縮腳地過,生怕自己一踩上就「砰!」炸了。

  徐燕時一連給向園發了幾條微信都沒回。

  徐燕時臉色徹底難看,談個什麼生意,要這麼久?

  五點,下班,所有人撤離戰場,施天佑不怕死地衝百葉窗裡的男人喊了句,「老大,下班了哦。」

  裡頭的人低沉的嗯了聲,表示自己已經知道了。

  下一秒,高冷他們聽見裡頭似乎傳來一聲手機微信響聲,緊跟著,徐燕時就開了門出來,拎著外套直接大步流星地出了辦公室大門。

  等車上了路,他又再次不放心地看了眼手機上的微信導航地址,再上面一條,是向園剛剛才發的。

  「來接我。」

  ……

  向園從週一下午開始就強顏歡笑地陪對面這兩位老總吃飯、喝茶……泡腳。對泡腳,跟倆老頭泡了兩天養生腳。她也是剛從賴飛白那邊打聽到,有個無人機的專案最近在西安試行,這家公司跟東和合作多年,又到了一年一度續約的時候,本來這個項目應該是上海分公司負責的,但賴飛白打聽到他們今年的項目是放在西安,跟老爺子商量再三,決定把這個項目給向園,正好也穩了她新官上任三把火。

  兩位老總不太好伺候,吃完午飯要喝茶,喝完茶又要泡腳,泡完腳又到了晚飯時間,晚飯今天吃日料,明天吃火鍋,一連四天,向園就跟隨行保姆似的,鞍前馬後地端茶送水,這些她都忍了。

  最讓向園惱火的是,昨晚三人在泡腳城,那倆不知道點了什麼服務,居然要三千多,她腆著臉皮問了下服務員,才知道這倆點了「特殊服務」。

  到這過,向園都忍了,為了那無人機的兩千萬合同,她覺得點就點吧,反正報得是集團的賬,甚至,她都想好了在報單上怎麼寫。

  結果,今晚這兩位老總,又花樣百出地說要去酒吧街一條龍。

  合著是組團來旅遊的,但好歹對方說明早上會把合同發到她的郵箱裡,向園看了下這幾天的帳單,光吃喝玩樂,零零散散、那些雞零狗碎地消費加在一起,向園四捨五入,整整七萬六千八。

  她真是有些心疼老爺子了。

  不過既然他們要去,她不可能攔著,她今晚不想再作陪了,這麼想著,向園給自己斟了個滿杯,看著那一桌烏泱泱地腦袋,二話不說仰頭灌進,忍著胃裡翻滾的辛辣,一邊訴苦一邊掏出手機準備打個電話。

  她調出許鳶的號碼,一邊說:「王總李總,今晚我真不能陪你們去了,帳單您給小劉,我明天找財務給您報帳。」

  那邊接得很快,幾乎秒接,但向園沒想到許鳶接電話這麼快,平時都是沒個半分鐘不接的,所以還在自顧自地跟那頭胡謅:「剛剛家裡保姆給我打電話,說我孩子發燒,老公急得要跟我離婚,說實話,離婚也沒什麼,老公哪有工作重要啊,我就是捨不得孩子,孩子還小,不能讓他沒有媽媽,我現在得趕緊去趟醫院。」

  本來是想假裝給保姆打個電話,詢問下孩子的情況。這種招數,許鳶以前經常用,兩人都心照不宣,只要電話那邊對方還是說些沒頭沒尾的時候,也都能反應過來,還能順著接兩句。

  結果,那頭是個男聲,聲音熟悉又好聽,聲音壓得有些低,「我到了。」

  向園下意識低頭一看,怔住,徐燕時又淡聲補充了一句:「我不想離婚可不是捨不得孩子。」

  大腦轟一聲,煙花繚亂,滿腔星火在她心中炸開,血液開始往回躥。

  「在下面等我。」向園掛了電話,說,「我去結帳,你們慢喝。」

  對面的地中海王總忽然發話了,「行吧,既然向總小孩生病,咱們也不耽誤你了。」最後笑眯眯又猥瑣地,「那麼明天我讓小劉把帳單發給你?」

  「好。」

  向園下樓,那男人已經在酒店的前臺等了,身形頎長,那背影看起來太順眼,一旁收銀的兩個姑娘眼神時不時往那邊偷瞄,還羞赧地互相推搡了一下,似乎在糾結讓誰去要微信。

  那人渾若未覺。向園走過去,猛地把帳單二話不說拍在桌上。

  「結帳!」

  兩小姑娘瞬間嚇得魂飛魄散,好……好凶。

  徐燕時聽見動響,轉過頭,走到向園身邊,功能表印表機卡紙,小姑娘一見那人居然走過來了,心神更加蕩漾,但是似乎是跟眼前這個凶巴巴的漂亮女人認識?有點失落地俯身找紙去了。

  徐燕時看了眼上頭顯示的金額,六千八??

  「吃黃金了?」他隨口一問,「哪個單位的?」

  向園:「翱翔飛行。」

  徐燕時一擰眉,「談什麼?」

  向園:「就最近投放在西安的那個無人機定位專案。」

  「談下來了?」

  「他說明天發合同。」

  「人還在上面?」

  向園嗯了聲,「怎麼了?」

  「沒什麼,我去上個廁所。你去車裡等我。」徐燕時說完把車鑰匙交給她。

  ——

  翱翔飛行無人機這個項目是林凱瑞給他的第一個項目,下個月中簽合同,他過去就親自帶隊。

  如果他沒記錯,林凱瑞那邊已經在過合同了,如果林凱瑞沒騙他,那就是這兩個老總耍了向園。

  用合同騙吃騙喝,騙了她一周。

  徐燕時給林凱瑞打了個電話,那邊聽到這個消息,也有點震驚,「我靠,老段不至於騙我啊,我們這周剛把合同細節對完。我跟你說實話,這個項目確實之前是東和上海分公司這邊負責的,我給硬生生搶過來了,這也怪不了我,老段現在對東和很不滿,實驗室研發部那邊不知道搞什麼鬼,產品革新不換,而且這還是我們第一次跟韋德合作,我知道你有經驗,才讓你帶隊的,我怎麼可能跟你開玩笑。你把那兩人信息給我。」

  林凱瑞辦事效率高,沒多久就撥了個電話回來:「我問了,老段說他這周都沒去西安,去的是分部另外兩個經理,以前負責東和對接的,估計是想解約前,再占一波小姑娘的便宜。合同都在老段手裡,他倆哪來的合同,你女朋友八成被耍了。老段底下那兩個員工是挺愛占人小便宜的,老段有時候都管不住。要不要我出面幫你教訓一下?」

  ……

  幾分鐘後,翱翔那包廂裡的人準備陸陸續續撤,大家窸窸窣窣開始整理衣服,忽然包廂門被人打開,一個模樣清瘦卻英俊的男人走進去,男人手上還開了拎著三瓶紅酒,長手夾著,那骨節乾淨,修長,很俐落。有姑娘看得莫名其妙咽了下口水。

  徐燕時把酒放到桌上,三瓶,一一碼齊,「今晚結婚,高興,這剩下三瓶酒,送你們了。」

  有人眼尖,這三瓶酒加起來估計總價就超出八萬多了,這個帥哥瘋啦?結個婚這麼高興?這跟天臺上丟錢的瘋子有什麼區別?

  地中海王:「真的假的?」

  徐燕時笑,「不要?不要我去隔壁問問。」

  地中海王不敢相信有這種好事,結果徐燕時,直接把酒開了,還每人倒了一杯,都開了這下所有人懸著的心都放回肚子裡了。地中海趕緊把酒瓶塞子塞回去,寶貝似的摟進懷裡,想著這個男人應該是個大傻子,喝多進錯包廂了吧,隨口說了兩句祝福「祝你們百年好合,新婚快樂」趕緊把人送走。

  徐燕時揣著兜下樓,最後兩級他兩步並作一步,快步掂了下,落地。

  服務員來來回回捶打著手心,一臉焦灼,一見他下來,立馬迎上去想問問那酒錢誰買啊,誰料,徐燕時越過他,隨手在他肩上搭了下,微低頭說:「後頭下來那倆胖子買,趕緊叫幾個人把門堵住,喝多了,不記事。」

  服務員可不敢放他走,惶恐地想攔住他,徐燕時不知道從哪兒搞來一張紙條塞進他手裡:「他倆不買,這是他倆電話和位址,或者到維林找我。」

  維林平時聚餐都在這,這個服務員也是看著徐燕時眼熟,這才同意。

  說完,他一步也沒停留,直接走到門口,向園沒去車裡等,縮著身子站在酒店門口等,徐燕時確定身後的服務員關了門,這才筆直地朝向園走去,一邊走,一邊脫下外套。

  向園背對著,後背忽然襲來一陣暖意,下一秒,整個人就被包住了,熱烘烘的男人氣息裹著。

  她一僵,忽然有點貪戀這莫名的溫暖,下意識地往人懷裡縮,是真凍著了。徐燕時從背後給她披上,提著領子,把人掉了個個,面對著自己,向園大腦凍結,怔楞愣地仰頭看著他,徐燕時給她提了提衣領,扣上扣子。

  天寒地凍,冷風呼嘯,雪花在路燈下狂舞。

  他的臉在清透的月光下,更淩厲,那眼神裡,卻是無法忽視的溫柔。

  向園渾身的寒意被驅散,「你剛剛幹嘛去了?」

  徐燕時沒說話,身後關著的門裡,忽然下來一撥人,徐燕時忽然牽起向園的手,往他停車的方向走,「他們下來了,做戲要做全套是不是?」

  走到一半,徐燕時五指去掰她的指縫,與她十指緊扣。

  「……」

  兩人走到車前,身後的酒店裡,忽然有人猛拍了下桌子,似乎是不敢置信的尖叫聲:「沒付錢?!!!」

  向園回頭看眼,不放心地掙了下手,「你剛剛到底去幹嘛了?你別把我這合同搞砸了,我真的前前後後忍氣吞聲一個多星期呢,他們去洗腳城點什麼大保健我都忍了!!!」

  徐燕時歎了口氣,把人提留到車門上,「我說你被騙了,你信嗎?」

  向園冷靜地看著他,「理由呢?」

  「理由我以後再跟你說,但是我確定你被騙了,人家就是想在你這騙吃騙喝,不信,你明天早上等合同,看你郵箱會不會收到。」

  向園忽然有點崩潰,她辛辛苦苦一個禮拜,泡湯了?有點不敢相信……

  眼神裡寫滿了不相信。

  「不信,你等明天。」

  向園徹底崩潰,眼神忽然起了些水氣。

  徐燕時人往邊上一側,靠著車門,看著酒店門口那糾纏做一團的人,雙手抱著胳膊,對向園說:「你以後會遇上,各式各樣的人,他們只是人生百態裡的一種。這麼點打擊就受不了了?」

  向園這幾天是幾乎把自己往死裡喝了,就為了這新官上任三把火,如果這邊能談下來,至少明年的創收能漲三個點,她怎麼想不明白,「王總明明說明天把合同發過來啊?」

  「簽約當天都還有人反悔,你這種明天的事情沒有定數。」

  向園不說話,眼眶紅紅的,大概是連日來的疲倦,讓她整個人卸了力,腦子混亂得不行,沉重得像是灌了鉛,前一秒說要簽的合同下一秒就黃了,如同墜入煉火地獄。

  晚上那點酒,此刻全在胃裡翻湧,火燒般的感覺。

  恍然間腦海中,全是自己這幾日,陪這些人尋歡作樂,一杯杯酣暢的烈酒接二連三地下肚,窩在包廂裡唱著她最不喜歡的男人歌,以及她坐在洗腳城,冒著惡寒,等他們大保健結束,再給人送回酒店。

  一樁樁,一件件,數來全是委屈。

  也許是這數日來的疲倦,加上近日遇上的這一件件破事兒,對人性探究乏了力,徹底讓她卸了力,有時候人就是這樣,不能鬆懈,得一鼓作氣到底,一鬆懈,前面的努力全白費了,甚至會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但向園不想讓徐燕時看到她哭的樣子,會讓他多想,儘管鼻腔酸得要死,心裡委屈地要死,她也不習慣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更何況在她喜歡的男人面前。

  然而,女人在喜歡的男人面前,委屈都容易被放大,向園此刻深有體會,有人喜歡,有人在乎,所有的情緒都被在那一瞬間給放大了。這樣其實不太好,會迷失自我。

  向園調整了下情緒,吸吸鼻子,假裝若無其事地上車,報給徐燕時她家地址,一路跟往常一樣,跟他聊些有的沒的。

  「這個主持人聲音怎麼還是這樣。」

  「那邊在拆建?我之前怎麼不知道?」

  「哦,我才剛來。不好意思,把這當成北京了。」

  「對了,你過年回北京嗎?」

  「你為什麼不說話?就沒有覺得要跟我說的嗎?還是你覺得我太蠢了,沒必要跟我說話?」

  徐燕時開著車,瞥她一眼,「我在聽。」

  「你高中的時候真的很冷,你知道嗎?」

  徐燕時:「有嗎?」

  他只是不多話,性格算不上冷,但是不熟悉他的人會覺得他有點高冷。

  「但是最近接觸下來覺得還好,也沒那麼冷。」

  「我小時候其實很聰明的,背書很快的,長大後腦子好像就鏽掉了。」

  「其實我遊戲打得挺好的,得多虧了我大一時交的那個男朋友。你一定不知道,他叫down,玩魔獸超級厲害,粉絲都叫他D皇,我一開始遊戲其實玩得很差,後來他手把手教我。」

  徐燕時難得一次不反感,嗯了聲。

  「他就是不肯跟我視頻,只打過一次電話,說起來聲音跟你有點像,但是好像又有點奇怪,我也說不出來。」

  「那怎麼分手了?」

  「他長得太醜了。」

  徐燕時:「……?」

  向園娓娓道來:「我有一次,在他的□□空間裡,看見一張自拍照,倒也不是嫌棄,本來我真的很喜歡他,想說長得醜點就醜點吧,反正遊戲打得好,但是他又不肯見面,又不肯視頻。我不耐煩這麼耗著,就說分手了。結果他直接退圈了。」

  徐燕時忽然想起自己當初注冊那個小號隨便從網上下載了一張照片,應該還有浮水印吧。

  那時他確實不太想以down的身份跟她見面,畢竟高三小樹林那件事之後,兩人鬧得不歡而散。那次其實是他在黑教務系統幫向園改期末成績,這事兒他之前幫封俊做過好幾次,等假期過了再改回去就行,學校根本不會查。封俊也是因為這樣,才對程式設計有了興趣。後來無意間被向園知道後,就纏著他要他改。他沒辦法答應了。

  結果黑進教務系統的時候,他也不知道那年為什麼會忽然導致整個校園網路癱瘓。更可怕的是,就那幾秒鐘,老師的Q.Q群、學校的論壇上,居然流傳出了幾張校長跟XX老師的聊天記錄。內容極其淫/穢不健康。

  當晚,兩人就在小樹林被抓了。

  向園沒辦法,就承認了跟徐燕時在談戀愛,兩人在小樹林看電影。表示對學校發生的一概不知。第二天,校長和那位老師就被家長舉報到教育局了。

  校長直接被撤,老師也離職了。

  這事兒兩人就爛在肚子裡了,連封俊也沒說。扛下了搶兄弟老婆這個黑鍋,徐燕時只能自己選擇轉學。直到大學再次跟封俊相遇,才把這事情給說清楚了,而封俊也選擇相信了徐燕時跟向園沒什麼。畢竟向園當年那麼追他他都沒答應。

  只不過當時徐燕時唯一不肯承認和正視的就是自己的心,他後來確實喜歡上向園,甚至用Down這個身份偷偷跟她網戀,教她打遊戲。其實向園忘了,兩人視頻過一次。

  攝像頭對準的是他的胸膛,向園第一次拿分手逼他,他沒辦法,只能答應。

  但那時還沒做好準備,向園又說要見面,他當時什麼都沒有,甚至一天打三份工賺生活費,那些窘迫難堪的曾經,他都不想讓她知道。

  所以她第二次說分手,他沉默了一天後,同意了。一段一個月不到的網戀告終。

  車子停在向園家樓下。

  一段碎碎念的旅程終於結束了,向園說了聲再見,下車。

  向園直戳戳地進了門,把包往沙發上一丟,鞋踢飛,直奔廚房拎了七八瓶啤酒出來,丟到沙發上,打開電視,人盤腿坐著。

  眼睛空洞地盯著電視機,七八瓶一口氣全用牙開了,正準備喝呢,手機響了。

  xys:「到陽臺來。」

  向園走過去,發現樓下那車還泊著,一點要開走的痕跡都沒有。她樓前是一大片空地,地面積了一層薄雪,路邊的的葉子和灌木叢裡都是東一戳白西一戳白。

  向園拎著瓶啤酒往下看。

  xys:「打開手機導航。」

  向園照辦,那跟雪一樣白的車子就緩慢地繞著社區開出去了。為了讓向園看清楚他,徐燕時降下車窗,向園瞧見他單手打著方向盤眼神朝這邊瞥了眼。車子消失在社區門口的同時,向園手機響起,在黑夜裡震顫,如她此刻跳動的心臟。

  她抿了口酒,接起來,「喂?」

  夜晚七點,華燈初上,夜晚城市燈火喧囂,徐燕時的車很快四平八穩地駛上主幹道,行雲流水地穿梭在車水馬龍裡,他接了藍牙,一邊打方向盤一邊對電話那頭的女孩說:「翱翔這件事,其實不怪你,他們一早就不打算跟東和合作了。至於我怎麼知道的,過幾天我就會告訴你。也是個巧合,非常巧。下面,我說的地點,都記一下。」

  向園以為又是什麼資料測試,立馬放下手中的啤酒,認真地:「好。」

  徐燕時聽她緊繃的聲音就知道緊張了,笑了下,「放鬆點,不是工作。」

  向園反應過來,「你在開車麼?還跟我打電話?」

  那邊安撫,「開了藍牙,沒事。」

  話音剛落,前方剛好拐進第一條東街口,徐燕時打了個方向盤,「機關及幼稚園,現在關門,但是明天應該會有很多小朋友。」

  向園仰頭看空中的明月,四周空謐,樹梢間沙沙作響,耳邊是他低沉的呼吸和聲音。

  她靜靜聽著。

  「包子鋪,明天小朋友們應該會在這裡吃早餐。」

  說話間,他又拐進一條筆直的街道,徐燕時看了眼窗外還亮著燈的文具店,「文具店,小朋友們正在挑選明天上課要用的筆。」

  說話間,車子又快速駛過密密匝匝的柵欄,裡頭亮著一盞昏黃的路燈,柵欄裡是一個小型籃球場,「籃球場,男生們的戰場……」

  而後,他途徑初中部、高中部、游泳館、商場、網吧、電競館……遊戲廳。

  「初中的時候,他什麼都不懂,覺得女生很麻煩。」

  「高中的時候,他一時瞎了眼,拒絕了一個現在很喜歡的女孩。」

  「他曾經也很喜歡游泳。」

  「他曾經在網吧裡待了兩個月,為了幫他兄弟陪一個女孩打遊戲。」

  「他也曾迷失過,覺得世界很可悲。」

  「他現在重拾夢想。」

  最後車子緩緩停在黑漆漆的科技館前,頭頂幾個大字,很刺眼。

  徐燕時降下車窗,這邊已經徹底偏離了市區,樹影婆娑,不是嘈雜的鬧市區,車聲寂寥,偶爾閃過一兩聲鳴笛,耳邊只剩下柔和的風聲。

  「他會重新登上頂峰,會給那個女孩想要的一切。向園,看導航。」

  手機上,導航整整繞了一個圈,而這個圓圈裡的一條條格線,全是他剛才行駛過的痕跡,像一個平面圖地球,也像一顆衛星。

  向園憋了一整晚的眼淚,忽然在這個瞬間落下來。

  「向園,這是我的世界。」徐燕時一只手掛在降下的車窗沿上,一只手舉著電話,側頭盯著窗外那閃紅的科技館幾個字說。

  歡迎你啊,我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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